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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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北京兴起各种大专技校,其中美术成了热门。Q父母对她考大学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术大专。她日后会给杂志社画插图,给电影院画海报,设计室内装修……学了美术的她,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喜欢哼“OK”,在同学们眼中,她已是个优雅的欧洲人了。

母亲回家后,接管了父亲的工资。我向她提出学画计划,她爽快地拿钱给我。当她还是个刻字工人时,曾经学过篆刻。在铅条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则是艺术。她企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初方式,便是学习篆刻,但中国艺术还很没落,她刻了六百块石头后,选择了更有出路的医学。

母亲的隐讳心结,令我在Q学画两个月后,进入了那间发霉的地下室。

从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并不说话,保持着学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欧洲人渐变,中国人的矜持必将得到改变。

一天美术老师指点我的画,说:“注意,这里很不舒服。”把画得不好,说成“不舒服”——这个艺术家的词汇,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记下了这个词,走到Q的座位后,伸脚踩在她椅子腿上。脚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于把手搭在她的腰际。

我问她:“你觉得舒服么?”

她回头白了我一眼,说:“不舒服!”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美术班上课从晚上五点到九点,K会等在地下室楼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还送她上学。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楼梯是渗水最严重地段,水滴到台阶上,仿佛琴音。

他自八岁起,便被他的师傅作为八卦掌掌门培养,面对任何事物,都该无所畏惧,但代表着欧洲文明的美术班却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痴如醉地停在楼梯口,任Q如何劝说,都不迈下一步。上课时间到,Q不高兴地下去了。

他从此不送她上学。

他会在美术班开课半小时后赶到,站在地下室楼梯口的第一个台阶上,长久地向下观望。他什么也看不到,画画的教室还要再经过几个弯道。

课间时,我们上来透气,会看到在楼梯口仿佛高僧入定的他。Q一定觉得他丢人,课间时从不上来。日子久了,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与他搭话。

我:“这地方真糟烂。”

他:“……是呀。”

没想到,我俩成了好友。我每每从地下室向上走去,都会看到楼梯尽头他僵直的形体忽然放松。他会在短暂的课间,给我讲解八卦掌口诀。

人在自卑的时候,就会展示自己的强项。他将八卦掌的秘密系统讲出,声音细微,神态庄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会被视为败类,遭到八卦掌一门的追杀。

他讲述的八卦掌口诀,暗合草绳记录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着另一条脉络传承下来了。我总是大惊小怪,完全外行的样子,我的“是么?”“真的呀!”一类智商不足的话语,令他安心。

当我说“太深了”时,他会变得神采奕奕,说:“要不我给你做一下吧。”然后一掌伸来,把我弹出去五六米远,令上来透气的美术班人惊愕不已——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须承认,他是个和我一样的武术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现在是最佳的时机,他对我全无设防,只要我突然发力,他定会摔下楼梯。他的自卑,已令Q厌烦,如果再在美术班人前出丑,他和Q必然关系崩溃。

但我拖延着。

打倒了他,将无人和我谈论拳术,他弥补着二老爷留下的空白。

我有时恐惧地想到,难道在我心中,拳术比Q还重要?

不舍得打倒他,应该是暂时状况。只因为我体会了拳术,却没有体会过女人。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个来回,拳术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颠倒。

Q画画时总是坐得很低,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脖颈的线条向前倾,凸出她初生的乳沟,后仰则凸出她渐圆的臀部。

我们受的是西洋美术训练,画的是几何形体——三角、方块。终于轮到画球体时,老师讲解:“要将圆看成是——无数方块、三角的组合!”直线的世界观令我困惑,因为和Q的身体完全不同。我问:“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画条曲线?”老师回答:“只有幼稚的国画,才这么干。”八卦掌的典型特征是绕圈,举手投足处处曲线。K果然幼稚,一个课间,竟然在楼梯口打起拳来,赢得了阵阵叫好声。Q羞愧难当,放学时对我说:“今天咱俩一块走。”她拽着我手,经过楼梯口的K,一脸无情地去了。

二十分钟后,我和她骑到天安门广场,她叫了声:“这不是耍猴么!”我:“不怪他,学美术的人太坏,夸他是武林高手。这话听了,就是我也禁不住要练上一套。”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会打拳么?”她低下头,提议把车停在历史博物馆前的松林中,到广场上走一走。

广场上有几十根灯柱,照得天地广阔,夜间仍有人放风筝。一个老头抻着长线快跑过来,将我俩冲散。

一个屁帘风筝飞上了天空。

为了躲老头,我和Q隔开了三四米远,Q嘴里嘟囔着:“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应答:“肯定是故意的。”她:“这种老头就是见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我:“没错。”我俩坐在灯柱台子上聊了起来,谈的是西洋美术,她也对方块、三角颇为不满。十点钟,广场上的灯柱熄灭了一半,天空忽然有了重量,阴凄凄压下来。

她决定回家,我拉她站起——没有抓手,抓的是小臂。她的小臂柔腻圆滚,是她全身的缩影。

我俩手挽手向广场外走,八九步后,我脊椎一紧,转头看见在一个熄灭的灯柱下有个人影——是K。

Q奇怪我为何停下,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灯柱下空无一人。

在她目光扫过去的前一秒,K跑到放风筝老头的身后。他敏捷调整身形,重叠着老头的一举一动,严丝合缝,在广场上公然地消失了。

这是八卦掌“如影随形”的功夫,没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把Q送到了家后,骑车回我家。临近北京图书馆与动物园的交叉路口时,见到K的自行车停在路边,K坐在马路牙子上向我招手。

我下车,他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说:“野兽的灵敏和爆发力远超人类。人是树上猴子变的,所以人对木头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八卦掌以树为师,练拳时要绕着树转,利用树木来激发退化的本能。”我:“啊,原来是这样。”他:“明日放学后,你我在玉渊潭公园东门见。我空手,你可以拿根木棒。”他站起,平静地打开了车锁,蹬车而去。

我想:打倒他后,想象中的武林就变成了现实,我将带着Q离京远行。

【七】

我的呼吸深远悠长,已进入临战状态。回到家,没有开灯,径直钻进被窝,此刻最重要的是睡个好觉。

迷迷糊糊中,弟弟站在了床头,说:“嘘——哥,是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你不觉得奇怪么?”父亲竟然起床了——我保持惊讶,依旧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进入我的房间,他穿着整齐,显然外出归来。

他虽然依旧萎靡,但脸上出现一层振作神情,铿锵有力地告诉我:“二老爷是个坏人。”他和母亲去了姥爷家,因为二老爷打了姥爷。

二老爷住在姥爷家的小南屋,那是他们母亲生前所住的地方。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买菜,姥爷在屋里查字典。姥爷一生收集了无数字典,以认识冷僻字为最大骄傲,当他查到“鼙”(pí)字时,二老爷走入,说:“家母是怎么死的?”他俩的母亲一直跟着姥爷生活,她死去时,二老爷发现她的指甲内有黑色淤血——这是中毒的痕迹。二老爷怀疑姥爷没有善待母亲,令她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姥爷说:“你可真浑。”

二老爷一捋姥爷胳膊,姥爷从椅子上滚落在地。一时间,兄弟俩都傻了,还是二老爷先恢复神志,快步出屋。当开院门的声音响起,姥爷反应过来,叫道:“别走!把话说清楚!”但二老爷走了。

姥爷在七十五岁的时候蒙受这等不白之冤,很久才能站起。他站立思考了六小时,终于给我母亲打电话。

父亲在姥爷的概念里还是个官员,姥爷觉得是官便能主持正义,要求父亲给评理。母亲对父亲起床不抱希望,不料父亲竟一下坐起。

父亲以官员的亲切口吻去姥爷家询问事情经过,发表评论:“你俩的母亲在二十四年前去世,指甲淤血的问题,二老爷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所以指甲并没有淤血,他是在无理取闹。”父亲的话,令姥爷出了口恶气,母亲也觉得他办事漂亮。

父亲平躺八年后,在世上重新得到肯定,也很兴奋,对我说:“只要你努力,父亲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说完之后,他眼神犹疑,显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吉利。

我只觉得困倦,将被子盖在头上。我想:“如果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期待能像九岁时一样省略时间,再醒来已是很多年过去。

但第二天醒来,历史并没有重演。

母亲早餐做了粥,粥里放了几块南瓜,那是二老爷没吃完的南瓜。她告诉我:“你从小被姥爷、姥姥养大,再见二老爷,就是忘恩负义。”我到学校上了两节课,便逃学了。

中山公园长廊,二老爷将皮包置于膝盖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进了皮包带中,我进一步,他将皮包搂进了怀里。

我叫:“二老爷。”他睁开双眼,因为受过他的目击,我急速避开他的眼睛,五六秒后再对视。他的眼睛没有杀气,满目慈祥,笑着说:“你来了。”

原本以为他怕见到我,怕我质问他为何打姥爷。但他好像无此顾虑,一副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他将我带到公园东部一座假山后的无人地带,指点我打拳,直到下午五点。

然后我送他上班。他进了商店,我便骑车西行。骑了二十分钟,我觉得我还是要问清楚他打姥爷的缘故,否则我的一切都将混乱。

我回到西单。商店是玻璃门,敲门后,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没有直接到门前,而是到了门的一侧。我头上的门灯亮起,二老爷出现在玻璃后。

门外的灯是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惨白的灯光暴露出他脸上的细小皱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苍老。

我:“你为什么打姥爷?”

他凝视着我,整个人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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