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徐皓峰作品武士会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程华安的笑,带着老棉花的霉味。只要动手,自己和他便会有一人毁在当场,裹在棉被里抬回家,老老实实地待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

李尊吾背上似张开一双眼,可看到沈方壶震惊的脸,只想给他一点自信,告知他学到的拳不冤他。

两手抬起,抱拳行礼。武行规矩,右手握拳是对敌,李尊吾左手抱右手,右手成拳。

程华安保持笑容,抱拳回礼,亦是左手抱右手。两人各退一步,程华安将装入裤兜中的毽子取出扔了,嘀咕:“碍事。”

李尊吾点头,为程华安对自己的重视感到温暖。高手相搏,不容杂物,身上有一点累赘都会影响成败。

李尊吾多退了一步,搓手、跺脚。程华安早起踢毽子,气血已活动开,而自己是赶夜路而来,在雪天里,脚尖有些麻木。指尖脚尖,形意拳称为“梢节”,树是否为良材,可从树梢的长势看出。梢节迟钝,人难灵敏。

程华安静立,待李尊吾搓手完毕,道声:“请。”

沈方壶眼中一酸,不是泪,是大颗汗水。模糊视线中,李、程两人一凑近便闪开,各退三步,整理衣袖,再次抱拳行礼。

程华安:“好俊的手段。”

李尊吾:“有硬货。”

二人均为右手抱左手,是不再为敌的暗语。

京城名菜多以虐杀而得鲜味,宫中剖兔胎熬羹,民间活割驴羊。程华安请李尊吾、沈方壶吃鹅,入口清爽。保鲜的秘诀是控制血,经一流厨师之手,方知血有着淡雅的甜味,胜于水果。

这道菜的做法是将鹅关入铁笼,笼内放一盆辣椒汤,笼下烧火。鹅为解渴,违反天性喝辣椒汤,水火交攻之下,羽毛尽褪,未死而肉熟。

讲解时,程华安带着京城人特有的优越感。京城人是讲究人,他们追求物尽其性。李尊吾暗中发誓,不会再吃这道菜,但过去十五年,对其入口之鲜仍有一丝留恋……十五年后,京城里满是胜于水果的甜味,遭虐杀的不是鹅鸭。

没见过程华安这样爱朋友的武人,武人为保不败,要自珍其秘技,师父考察徒弟需三年,考察朋友更为漫长,武人往往一世无友。程华安不知是天性豁达,还是有着一眼将人看透的天赋,利索地将李尊吾认作朋友。

好吧,看透我。

世上毕竟有一种聪明叫“识人之智”,承认你是这样的人——面对程华安的热情,李尊吾直率地提出想知道八卦掌理法。成名十年,仅今早一战,令他首次对师父所授之外的武技有了好奇。

程华安没有立即回答,招呼店家上梨。京城讲究不按时令吃水果,冬天有鸭梨,却惧梨的寒性,烤温才吃。咬了口热乎乎的梨,很不适应,李尊吾发现程华安嘴角现出小孩淘气的笑。

程华安:“理法是大道理,大道理都没用。朋友,为何不求口诀呢?”

沈方壶喘口大气,从剪刀店走到鹅宴馆的一路、落座后的闲聊,程华安只跟李尊吾说话,几乎没看过沈方壶,实在有违“达人”的名声。达人在场面上,要照顾好所有人。

喘出这口气,沈方壶缩下脖子,萎坐桌角,用人畏主一般,怕引起程华安注意。唉,在山中受挫十年,下山首战,又被一个毽子夺去锐气……李尊吾懊恼自己动了不忍之心,当程华安表示带自己拜见他师父时,还是脱口而出:“我和师弟一块去。”

程华安盯住沈方壶,似乎刚看到他,嘴角泛起顽童的笑:“这位朋友,倒是和我长得像啊!”

程华安的师父是位王府中的老太监。太监自称“寺人”,京郊一千多座小寺是太监出资建的,作为养老之地。

太监往往单薄矮小,因为自幼受残。程华安的师父却体格雄阔,近两米高,长有旺盛胡须,直垂胸口。在王府供职时,为免人见怪,像洋人一样每日刮胡子。退职后住在东直门外木材场旁的小庙里,没了顾忌,便任其生长了。

他在王府被称为“海公公”,有一条臃肿的大辫子,因为发质弯曲打卷,海波一般,无法像常人梳得直顺有型。这是个有异族血统的人。但与程华安瞬间交手,李尊吾明确知道,与形意拳一样,八卦掌为中华正脉,不可能创自异族。

海公公左眼瞳孔汉人般乌黑,右眼瞳孔则是深蓝色。入世争名前,师父给李尊吾连讲两日江湖隐情,其中说到宋明两朝祈祷国土安定的皇家法会由江西道士承办,法会上要用至少八个异族人,表示异族归顺中华,八方边疆无忧。

宋朝初次法会,曾选用四十八位红棕发色的西域异族,后裔就留在江西道教体系里。其人种性格温和,骨质刚强,年老而气血不衰,有忠于职守的天性。江西高层道士爱其忠心,闭关修炼时往往选他们守在洞外护法,因而授以道家武功。

他们被称为守洞人,历代隐于道观,一旦下山,必是行使特殊使命,遇上骚扰,会出手无情。由于饮食、居住地的改变,九百年繁衍,体貌已形同汉人,只在五十岁后略显异相,瞳孔渐渐由黑变蓝。

李尊吾判断海公公是一位守洞人,以王府的严格慎重,怎么会让有如此异相的人供职?他到底有无净身?估计程华安也不知情。

程华安说这个师父来得蹊跷。他原本不练拳,只是自小玩跤,一日剪刀店来了个老头,说在跤场见过他摔人,要是请吃一顿饭,就教他点东西,出于好奇,请了学了,当日看不出是位太监。

海公公没理李、沈二人,冲程华安白了句:“净给我找事。”挥手让二人出屋。李尊吾和沈方壶在门口等了片刻,程华安掀门帘出来,向沈方壶拱手:“抱歉,师父说他只收一人。”

这话令李尊吾猛然轻松,终于改运,不用“每逢拜师,必和沈方壶做师兄弟”了。海公公不愧是守洞人,八卦门皆有识人之智……但看着沈方壶的落寞背影,李尊吾还是忍不住追上,讲出一句令自己心惊的话:“在京城多留一日,我把形意门剑法传给你,这是师父压箱底的东西。”

传出的剑法,十五年后刺死了程华安。

李尊吾和沈方壶缓缓对移,脚下寸进,身形不动。形意拳含蓄,鹰欲飞必先收翅,虎欲扑必先缩爪。如果没有衣服的遮蔽,可见到两人的肩窝、胯窝有着深于常人的凹陷。

看着李尊吾,沈方壶有一份暗赞,其身形体现“静如山岳、密如深林”的形意口诀,但他知道赢的会是自己。因为李尊吾只有武功,而他有上帝。

除了父母亲族,李尊吾应该是此生认识的第一个人,自小便跟着他掏鸟窝、拾马粪,其习武的毅力和天赋超过自己,所以觉得跟上他没错。

长期的依赖心理,在他传剑法的那一日终止。学到师父最后的秘技,却格外失落,为何不是师父教的,而是他?厌恶得不想习武,道声“谢了”,就此辞别。

沈方壶打算走出京城,一直走回家乡。家里有五亩田产,是近水、肥沃的一片好土,抓一把搓搓,手心会有暖暖痒痒的感觉。村东谢家的媳妇漂亮,生的女孩水灵,离村多年,她该长成了吧?如果这就回村,说不定能赶上娶她……

沈方壶加快脚步,但一件麻布黑袍挡住了他。是位在街头拉信徒的华人教士,头上盘着辫子,亲人般和善:“但愿你得到赞美!”

武人过的是遭训斥的人生,十余年了,没被夸过一句。教士的话没让他流泪,但内心的强硬全部垮掉。

加入教会后,才明白听错了,应是“但愿主得到赞美”。沈方壶将这次听错,视为神迹,从此他可以全无顾忌地爱一个女人。她是圣母玛利亚,在被称为“南堂”的宣武门教堂,第一次见到她的石雕,当时下着绵绵小雨,她被淋得脸颊尽湿,他周身关节隐隐作痛。

他留在南堂,做了杂工。十二岁起习武,练拳的疲劳抵消一切,在最该冲动的年月,竟没想过女人。生起弃拳之心后,对女人的感知淡淡地来了。

礼拜日会见到娇小的印度女人和修长的欧洲女子,有热度的真实身体能引起他的注意,但觉得作为女性,她们远远不够。折服他的,是那尊玛利亚石雕,她是白种女子的极致。

会众没有读《圣经》的权利,只能听教士讲道。暗红的硬纸书皮如伤口初凝的疖,习武后,他身上有许多这样的疖,疖由红变棕再变黑,硬得像甲虫的壳——此时,抑制不住地会用指甲将壳的边沿抠开,新长皮肤的洁白,每每让他看呆。

《圣经》写的都是玛利亚吧?教士很少讲她的事,对这种离题万里的讲道,沈方壶忍无可忍,决定做一个教士,自己去看。

他坚信《圣经》是她在世每一天的记录,上面有她所有的细节。他以学武求拜师的力度,向总领教士表白。看着总领教士感动的泪水,暗叹:对掏心掏肺的话,师父最多冷笑一声。

只上过两年私塾,记得四百个汉字,却以惊人的速度学习法文……岁月没有白费,拳给了他好身体,还给了副好脑筋。偶尔一个情绪蹦出来,是对师父的感恩。

他成了南堂教化的骄傲,成了一个被重视的人,三年后派去菲律宾。想在北京做教士,不去欧洲,便要去菲律宾进修。菲律宾是亚洲教会基地,师资雄厚。

到达菲律宾首府马尼拉,惊觉原来教堂可以金碧辉煌。京城民居为灰色,教堂随俗为灰,只有皇宫能用红黄。但不知为什么,马尼拉所有的玛利亚雕像都没有京城南堂的那尊好。

在马尼拉,他会说了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有了独自翻阅《圣经》的资格,里面写玛利亚的很少。对南堂玛利亚石雕的思念,令他很想返京。但他迅速摆脱这一肤浅情感,留了下来,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天才。

习武岁月磨练的领悟力,令他进入教义的深层,愈究愈深,乐不知返。他成了颇具知名度的神学高材生,回想学拳岁月,暗笑师父缺一双识人的慧眼。

马尼拉进修规定为四年,回国后再在京城某一位教堂总领教士指导下做两年教务,便有了讲道的教士资格。四年过去,他向导师恳求延时。

导师:“在我指导过的人里,没有人比你更优秀,你有大学者的潜力。学者的清高天性,让你畏惧世俗。但最高的学问在人群里,你能达到的,不只是大学者,应是大教士。”

他说:“我不惧怕世俗,只是还没得过上帝的恩宠。”

导师见过他做祷告时发生的一件奇事。由于跪垫狭窄,一人要跟他贴身跪下时,突然像有只无形巨手将那人揪起,丢出三米,而他仍沉浸在祈祷中,浑然不觉。导师说:“这是一个神迹,你的虔诚让心有杂念的人无法靠近你。你已得上帝恩宠,不要怕。”

怎么会被看做个怯弱的人?导师看穿人心的眼神、鼓励小孩的笑容,令沈方壶倍感厌恶,重声道:“不是上帝的恩宠,是武功。”

入教后便不再习武,但武功是一种慢性病,患上便无了期。他的头脑已忘了武功,一次做祷告,猛觉浑身一震,这股力量不是来自臂腿,来自体内深处。凡人之躯,此时深不见底。

他感到恐惧,随即狂喜,认为是上帝降临。这股力量持续了半分钟,退去后,恍然醒悟,这是形意拳的“丹田力”。不知何故,他的武功上升了。

导师看过的一幕,便是他的丹田力自发地将近身之人震飞。沈方壶轻推导师胸口,导师摔向墙,如甩出一只手套。

撞击的一刻,在感受里,墙面软如棉被。贴墙滑下,落地无伤。导师相信了人力有时会接近神迹。

沈方壶:“我来自底层,底层人不怕,因为怕,便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亲证上帝的存在,又如何到人群中传播上帝的荣光?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一待,又是八年。武功变本加厉地来了,而上帝仍未降临。

一九○○年,马尼拉传来许多中国的消息。年初开始的旱灾,令北方农村谣言沸腾,说洋人的瞳孔之所以是蓝色,因为洋人偷了中国的天。天是蓝色,中国的天被数不清的洋人分装在眼睛里。

没雨,因为天没了。

  如果觉得武士会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徐皓峰小说全集武士会逝去的武林国术馆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大日坛城1987年的武侠道士下山,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