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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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家:“到木材厂找崔总管?”
来人:“别了,您那封信把大总管羞坏了,到时候,我来。”
便这么住下去了。
她俩不该在这,她俩有家乡可回,有身子可嫁。很多次了,想趁着她俩睡觉,就此走了。女人如花籽,总有落处,不必担心。
但一想此念,便如遭火烤,即刻焦烂……他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独门里,有一张招待客人抽鸦片的罗汉床,是他夜晚睡处。相隔七尺,一张厢床,是她俩的睡处。在床外套木隔为厢床,如屋中一个里间。她俩的床为两隔,第一隔两边各放了一个瓷凳子,第二隔一侧放马桶一侧放洗脸盆。
白天,他们待在一间房,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夜晚她俩睡入厢床,如入深渊。虽只两隔木板,却隔绝了她们的声音。住在峡佑村时,虽分里外间,仍可听到她俩沉睡的气息。
现今的夜晚,安静得令人害怕。
身为武人,如一个怕黑的幼童……这是必然,多年以前,师父说逞强必气弱,随着功夫进境,有一天会突然沮丧,懒得再练拳,害怕做决定,许多老前辈都毁在这一关。
《楞严经》称为“悲魔”,武行称为“自伤”。自伤来去的周期是三年,与练成一艺的时间相等。不单是武功,学做眼镜、扎灯笼也一样,人掌握某一手艺,在生理上纯熟,便是三年。不知对女人,是否也一样?
自伤三年可自愈,情绪恢复如常人,但三年颓废,足以毁了体质,断送武功。
难道要在这里待三年?
便待三年吧。
13 始知旧人是兵家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宣宗李忱少年如痴呆,青年做和尚,终究还是当了唐朝第十八位皇帝,上面两句是他出家时的诗句。
人身也有草木荣枯,今年败一次,来年抽新芽。三年,骨髓筋膜都换掉了。三年后的那个人,还是自己么?
世上有许多富贵的庸才,也有许多遗憾的天才,老天不给成一艺的机会,命里难有三年余绰。
转年春天,李尊吾遇到一个嫖皮。
文化醇厚,诸事有道。京城妓院待客有道,客人没有相熟的姑娘,可以“点班”——在茶室对众姑娘过目,直至看到中意人,如果始终不满意,可自行离去,堂子不会索钱。
无钱者会利用点班规矩,来过过眼瘾,这类人称为“嫖皮”,一般难掩贱相。给姑娘做伙计的,要有识别嫖皮的眼力,谎称大牌姑娘生病,搪塞几位容貌一般的姑娘来,令其自讨无趣而去。
陕西巷堂子没来过嫖皮,因不开门迎客,客人均是私人关系介绍而来。由冬入春,人易乏困,所谓“春睡不足”,一日正午,仇家姐妹饭后补觉时,本家急急敲门,堂子来了个嫖皮。
此人是一富商介绍来的,衣着华贵,不会是过眼瘾的没钱人,挑不中姑娘,是眼高过顶。本家无奈:“堂子里姑娘都看遍了,我不指望您二位,但客人发了狠话,不让有剩余的。”
仇家姐妹立刻准备,半个时辰后,浓妆艳抹。虽不会真接客,但一年无客上门,颇感恼火。一点小心思是,万一得此客中意,不就是艳压群芳了么?真是出口恶气。
姑娘去点班,由伙计带领。李尊吾低头入茶室,报过仇家姐妹姓名,抬头便呆呆定住。
来人身材矮小,头颅饱满,面部线条之刚硬,如古代帝王。
是弃徒夏东来。
却又不似他。往日的他,如刚刨开的木材,望之有新意。眼前的他,是一根老房梁的感觉。
李尊吾叹口气。点班,是为点出他这个师父来。
师徒如夫妻,总有恩怨。当初赶他走,下语刻毒。说狠话全仗一口硬气,而今心贱,做惯了下人……唉,气弱之时,总是躲不过羞辱。
此刻,夏东来定然要出手。此徒,内秀,只是志向小,跟在自己身边,如同有主人依靠的小狗,单纯度日,不会多想。赶走他,是成就他。
世上的事,能成就,往往凭的是一口怨气。师徒反目,是武人的师徒之道。
英雄,可以胡闹,干扰他人命运,不需要面面俱到。英雄看似无理,实则是历史演进的一道程序——不再信自己是个英雄。
李尊吾眼中散出一片光,是几十年武功的余晖。
夏东来:“我是个被逐出门墙的人,不好再叫你师父,称你为李先生,可以么?”
李尊吾苦笑:“可以。”
夏东来:“李先生,你半生狂傲,怎么做了妓女的相帮?”李尊吾口干,师父骂徒弟,是需要优势感的,而今骂不出。
夏东来品口茶,生出几分陶醉:“大红袍是如此之好,跟着你的日子,我吃而无味,睡而无梦,离开你,才知道世上有许多好东西。”
李尊吾喃喃道:“不知好歹,才能习武。”
夏东来:“在理。”
左脚在地面搓一下——正是“搓绳之密”。身形未动,椅子腿有微小位移,磨擦出尖利的一声,极为短促,短得被常人耳力忽略。
李尊吾眼光黯淡了。
如同自己当年,一得秘诀,便武功大进。此徒已非昔日人,自己亦非昔日人,残存的一点对决意志熄灭了。
夏东来坐姿端正,如房屋大梁,从李尊吾的细微反应里,确定自己占据了上风。这是多年师徒关系中,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武功是如此实在,高出一线,便贵贱立判。
夏东来:“李先生,现今咱俩的称呼改了,但你实实在在教过我,我欠你的。”
李尊吾:“不提了。”
夏东来:“我给你挡过刀,挡过子弹,该还的都还了,只欠一记谢师锤。”
锤,即是拳。感谢师父,是打败师父。为防备谢师锤,师父要对徒弟留一招,但徒弟更要打这一架,不打不知师父留了什么……形意门不会有这种情况,形意是功力拳,不重招数,师父无招可留。
仇小寒脸颊红晕,闪着自信眼光,沉浸在点班被点中的幻觉中,丧失了听觉。超过别的女人,是女人基本的荣耀感。平日天真如孩童的仇大雪此刻反而冷静,扶住周身轻颤的姐姐。
李尊吾:“树生虫,虫吃树——是世上常态,有杀心,就动手吧。”
精神旺盛,会有冷热幻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杀人之力时,周身是冷的,冷了三十年。老龙头火车站刀劈白俄兵,更是阴冷彻骨。那时,跟在身后的夏东来无冷无暖,他武功弱,意志更弱,只会跟着自己……
感到迎面生起一团火,熏热半间屋,那是夏东来的杀气。习武人怕冷不怕热,热感的杀气,也正如热气一般,容易分散,他的杀伤力不过三两下,很快会力竭志衰。
在仇大雪眼中,李尊吾嘴边钩出一道笑,整个人变得阴险。
夏东来站起,腿贴椅面边,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仇小寒的手在仇大雪手中淌出一层汗,黏若蜂蜜。人有许多本能,本能如洪汛,冲垮惯常之我。女人有交配的本能,男人有对决的本能。
她的鼻梁、颧骨亮了一层,是与手上一样的汗水。李尊吾回头瞪她一眼,咧嘴哼声:“果儿,您可真漂亮!”向夏东来冲去,如一只狗扑向扔在地上的肉块。
由高向低打,只要全身放松,由高向低,更易发力。身体放松的感觉是冷的,斗志是热的,“心热身冷”是胜者特征。
夏东来的身子不够冷,他的身体还藏不住他的心。心大于身,无比危险,胜负已判——胜负已判,为何要赞仇小寒那一句?
果儿,是京城里一种对女人的称呼,含着轻贱、调戏意味,正经人不这么说话。这话怎能说出口?似乎不说,便无机会。
冲出的一刻,原是绝望。嘭——可能室内并无此响,只是脑骨内壁受到的震动。一股大力兜来,李尊吾自觉身如风筝,横在空中。
应已躺在地上,耳鼻出血,或是烂泥般贴在墙上,肋骨尽断——现实极快的,感受里往往极慢,脑骨震荡如过千年,李尊吾视线清晰后,惊觉自己站在原地。
夏东来跌坐在地,一脸惊诧,身下是碎如散柴的椅子。
竟是胜了?
多年的师父余威,在夏东来心里还有残存,瞬间犹豫,发力没能最后落实。人生常如此,自以为克服的,往往并没有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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