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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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尊吾笑着扶他:“多谢你帮我摆平赵子龙十八枪的旧仇。”崔希贵打开他手,弹腰蹦起:“你真瞎了呀?京城有金针张。”

抬手竟摘去水晶眼镜。八年,他也有长进。

两人坐在台阶上聊天,时近中午,两个饭庄伙计拎食盒而来,送入庙内,径自摆桌。听上菜声响,盘数颇多,应不是崔希贵平日伙食。

李尊吾:“你中午有客?”

避开庙门,拉李尊吾坐到小庙东墙:“嘿嘿,庙里住了个娘娘。庚子之乱后,我带阿克占老玉到峡佑村捉你,还记得回京路上的赵家庄么?”

当年误以为李尊吾人头是八国联军撤出京城的条件之一,想献上他,为太后解忧。回京路上,才知太后西逃借宿赵家庄,订了赵家姑娘给光绪做妃子,许诺日后迎娶。

他知道赵家姑娘这辈子废了,不会有人来接她。为让赵家安心,在姑娘窗外磕了个头。果然,他是唯一认她是妃子的人。

一九○八年,光绪帝逝世,年底赵家姑娘来了京城,找到崔希贵小庙:“你给我磕过头,是个好人。”崔希贵看出她有死志:“要追随光绪帝去,我不能拦,但您正经是光绪帝妃子,起码得知道一点他的事吧?”

给赵家姑娘讲光绪事迹一讲便讲了三年。他平日粗豪武人做派,其实最爱给女人梳头,女人头发,叶脉一般,是奇妙植物。一缕青丝在握,心清如水。

他十一岁给慈禧太后梳头,那时的他手小白细,跟女孩子似的。现在给赵家姑娘梳头,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待遇。

崔希贵:“李大哥,我以为梳着梳着,就把她死念梳平了。谁承想,我梳头的女人都心狠,太后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我一点没说动她,她活下来,是给光绪帝守孝三年。”

每一个灭亡朝代总有一个标志性礼仪留下,华夏之地,首个遭革命亡国的是殷朝,被西部的周人所灭。孔子是殷人后裔,殷人有守孝三年之礼,因为小孩出生后需要父母手把手照顾三年,守孝三年是还父母三年。

三年不事生产,不出仕。周人无此传统,周朝文献常对此病诟,认为耽误时间。但此风俗顽强延续下来,并越出父母范围,成为一种报恩形式,孔子死后弟子守孝三年,帝王死后,受其特殊恩惠的臣子、妃子也会守孝三年。

守孝之礼,打断人生,让人复归婴儿。人生无聊,太需要被打断。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

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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