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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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

“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

“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道:“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你可得乖乖地吃啊!”

09 食亨一脉

这“素烧黄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远流长,且其中牵引着无数周折,当须自江南八侠曹仁父说起。

在八侠之中,仁父排名第三,仅次于了因和尚与吕四娘之后,工诗文,尤长于峨嵋枪法;且精烹调之术。据云他这手刀铲鼎鼐之间的技艺却非出自峨嵋,亦非人所共知的延平郡王郑成功门下一系,却是专门替川中一些寺庙办治素斋的走方厨客。这一类的厨客居无定所,从来不在某市某集羁留过久。大凡五七人自成一帮,号曰“燕厨”,取其南来北往,遨游自在如燕之意;又疑这燕字为雁字的讹写,那么意思就是说这样的厨帮便像大雁一般,行道天涯颇似雁鸭类的候鸟。无论燕厨也好、雁厨也好,他们的确不安居、不落户、不娶妻生子,倒是往返穿梭,络绎于途,必定经过相同的所在。曹仁父年幼时看他们每于寺中办水陆道场时便现身献艺,一俟法会终了便消踪匿迹,既觉新奇好玩,又羡慕他们吃喝方便,遂潜行追随,走了几百里路,终于被厨帮一个老师傅收留为徒,传了他素斋三席二十七道独门膳谱。在名目上,这三席素食分别是山珍门、海味门与禽鸟门,可是取材却全无荤腥——“素烧黄雀”即是禽鸟门九道菜中的第三道。其法乃是用香菇、胡萝卜、嫩笋切丁,是为馅料,外面裹覆腐衣,再自两端向中央折扎成包袱状——这包袱需一头尖、一头圆,形体恰如黄雀,嗣后下锅以少量的油煎黄即成。讲究些的还会在这黄雀底下衬以红绿果蔬,使之鲜艳悦目。

且说这曹仁父禀性聪颖,又专志笃学,三席二十七道素食珍膳,让他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便学成了。厨帮中先进诸徒皆知,传帮信物金刀银勺铜锅三宝必将落在他的手中,于是在某寺建醮法会中暗里下毒,再众口一声嫁祸于曹仁父。仁父既怒且屈,终于投拜于峨嵋门下,苦习枪法,日夜将刀勺锅铲等厨作物事悬于树梢,上下纵跃击刺。武林史称其:“运双枪不以对仗呼应为工,反类厨作之推移锅铲,进退间或动摇、或揖让,非徒搏杀亡命而已矣!”不过曹仁父学峨嵋枪的目的却是报仇。一日趁那帮燕厨又行至某寺做斋饭时,擎枪直入灶下,将当年陷之入罪的一干人等有如狂风卷黄叶般地刺了个尖尖到肉——虽未伤及性命,可这一帮厨子不是断了腕筋便是断了鼻脉,从此再也不能烹食尝鲜。可那寺中却有一僧看不下去,随手抓过两根长箸,朝曹仁父双枪只一夹。说也奇怪,任曹仁父使尽掀牛暴虎之力,居然不能动弹分毫,当下弃枪落跪,道:“曹仁父学庖不成,乃习武,又不成。今日甘拜于高僧座下,任凭发落便是。”此僧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天地会始祖的万云龙大哥,是时出家在寺,法号法满。这法满和尚本不欲招摇武术,是以轻轻将双枪夹至曹仁父面前,道:“这帮燕厨不能因你挟怨报复,而就此散逸流离,否则不沦为丐即沦为盗。不如就由你领帮开业、主持刀铲,为他们薄置资财,再图转业。”结果曹仁父毕竟当上了这一帮的主厨,辗转于道途间八年之久。等安置了众人,却发现法满早就在等着他了。

相传法满交给曹仁父一封书信,荐了他一个去处——至郑成功的反清部队中效力。同时也才告诉他:自己号法满,本有“伐满”之意。落发在寺,存的就是个隐姓埋名,结识江湖人物以待时乘势、谋成大举之心。可令曹仁父不解的是:既然要谋成大举、匡复明室,为什么要让他率同这帮心术不正的厨子溷迹江湖,长达八年之久?法满道:“这样才能免了你一身恩怨,且这八载春秋、风尘道涂,于山川形势、世故人情,岂不平白增添了许多见闻、历练。我天地会所要结纳的豪杰,正是如此光棍。”于此,万云龙这位例称天地会之祖者说明了“光棍”二字最初的定义。

不过,根据可信的史料来看,郑成功早在康熙元年即抱憾而死,江南八侠之事又在康熙末叶至乾隆初叶,中间隔了近六十年之久。即令所谓“郑氏部曲”——也就是郑经和他所率领的几十艘船舰——窜入台湾,也是康熙四年间事。易言之,曹仁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投入郑氏军中的。不过,依据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所著之《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综辑各家史料所考,则天地会的创会神话原本就是在附会“可信而不可爱”的所谓“正史”,创造“可爱而不可信”的传奇。这些传奇之于初期天地会的会众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考据基础,而是生活于底层社会的人如何与盘踞于大历史关键与核心的上层人物事件,发生联系与交际,甚至造成对后者之影响和变化。《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进而申言:“曹仁父以一介厨作,迭有奇遇,盖亦天地会徒众于江南八侠故事中繁衍敷陈所致。夫侠道固已久矣,而侠行之说则漫漶骈歧,常首尾不能两全。设若吕四娘果如蒲留仙《女侠》所记,为斫雍正首者,则曹仁父断不能见万云龙于顺治、康熙之间。设若曹仁父果如会本所言曾投郑延平营效力,则万云龙已百有余岁、吕四娘亦九旬老妪,焉能出入禁中取龙首如探囊摘瓜耶?”

倒是曹仁父精于烹调之术的一节有班班可考的证据。据魏谊正所著《食德与画品》附录的一卷家史云:曹仁父与吕四娘、路民瞻、周浔、吕元、白泰官和甘凤池等七侠因看不惯八侠之首了因和尚淫暴无行,失侠道,于是相约合击之。奈何了因和尚的武功太高,已练成以意为剑、以气为刃的神技,七侠绝难匹敌,不得不合其中六侠之力,分别引住了因和尚的双耳、双目以及两只鼻孔所能感应的方位,再由擅长轻功的白泰官以凌空踏虚的身步,从百步以外的高处飞身下击。饶是如此,也累得白泰官空袭三次,在了因和尚的天灵盖上凿了三个六寸深的窟窿,才算格毙此僧。然而,这竟是曹仁父毕生行侠仗义的诸般作为之中唯一杀了人的一回。却是江南八侠也好、江南七侠也好,毋乃声名太大,众人不得不潜逃流窜,曹仁父竟尔改姓魏氏,以人甫为名,这才衍出了魏氏一族。不过,改曹成魏之前,曹仁父原有妻房子嗣,这一支——据魏谊正家史著录——于仁父初遭捕逃之祸时即已过继于同宗,且曾得素席三门二十七道菜的嫡传。到了乾隆年间,还出了个曹秀先,做过不小的官,卒谧文恪。算是给祖上争了光——也为所谓反清复明的种族传奇添了讽刺。

曹秀先的素膳曾经乾隆亲尝,还有御笔题诗为赞。乾隆的诗格调不高,可是于此一时的曹家则是无上的荣宠。诗曰:“浓荫数遍啭雀黄/露井桃边醉异香/寄语枝头休唤远/君家素手试羹汤”。这首诗用了王昌龄《春宫曲》和王建《新嫁娘词》里的语汇,说的却是曹氏传家宝膳中的“素烧黄雀”。诗意虽无甚深挚,但是既推崇了这菜色栩栩如生,也调侃了素食逼肖野物的俗习,不失为一首可爱之作。

倒是那曹秀先其实并非俗吏。他的素膳赢得乾隆品题,赐以“食亨”之号,可他自己却不爱吃素,据《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卷下载:“文恪肚皮宽松,必摺一二叠,饱则以次放摺。每赐吃肉,准王公大臣各携一羊腿出,率以遗文恪,轿箱为之满。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家,则轿箱之肉已尽矣。”这一则表面上说的是曹秀先肉食巨量,殊不知此量乃是曹仁父传下的一门内功。当乾隆殿下群臣将上赐羊腿转让给曹秀先吃的时候,正好给了他练这“无量寿功”的机会。“无量寿功”即是将大量高蛋白食物于短时间内送入胃囊,并立刻转化成输通到胸腔各部位穴脉的纯阳之气。曹仁父日后改名换姓,于是连魏氏这一支也代代沿习此功。魏谊正在《食德与画品》的附录家史中即如此写道:“余之高祖君洛公最娴此技,其身长七尺,腰几重围,肚皮作五叠。盖亦天赋异秉,非困学可逮焉。”这魏君洛在嘉庆年间曾在北京开一素斋餐馆,招牌菜便是“素烧黄雀”。且正为了让这道菜的衬底看来青翠欲滴,魏君洛更开发出一种尚未及为时人所重视的菜蔬——豆苗。另一方面,固然曹家人不知另有魏家这一支,而魏家人则一向了解其宗亲本旁行于曹,是以对曹家的起伏动静分外留意,自然也知悉乾隆御制赞诗和“食亨”品题二事。从而开餐馆的魏君洛还特别给这豆苗起了个别名,叫“桃边香”,呼应的正是“露井桃边醉异香”之句。到了北伐前后,又有魏家的后人另开了一爿“桃香馆”,却已是荤素菜皆备,操其业、营其生的店东也已经不知道这“桃边香”即是豆苗,更遑论曹、魏二家同源异流的掌故了。

10 杀出阵

也正因为“素烧黄雀”与曹家以及由曹仁父所衍出的魏家有如此盘错深固的渊源,是以万得福一见这荷叶里包的菜色,便知这诡秘其踪的小丫头口口声声所说的“三爷”果真是魏三爷不假。而这小丫头——万得福神思一荡——忖道:该不会就是两年前匆匆一晤的那个姑娘罢?不意才转念到此,那小丫头又道:“万老头,你不吃岂不糟蹋了三爷的一番心意吗?简直太不乖、太不乖了。”

万得福低头看那包素烧黄雀,置于掌中尚能觉其微温,想来刚出炉为时未几。更兼之包在外面的一层腐衣看来还相当酥脆——那么,显见厨炊之地离此不算太远。但是这一片杂木林北去三五十丈即是碧潭南岸;西去不及一里处即是吊桥南口,为游人如织的观光景点;东边、南边只见山岚遮覆,云霭四合之下,想来更不外是翠嶂苍峦、层岩叠峰,哪里做得这样精工巧艺的膳食?除非——万得福猛可一悟——除非连这杂木林和漫山岚气也俱在一遁甲阵中了。

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此际万得福不该错转了一个念头:一旦察觉自己身在遁甲阵中,他忽然动了忿忿不平的一昧肝火——想这遁甲阵原就是利用极其平常之物,按阴阳五行生克之理,排下两仪四象八卦之局。举凡石块、木片、果实、谷物等,只须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东西,一旦星罗棋布、辰列宿张,便可在一定的时刻点上生出奇突怪异的情状。道行高的布阵者中非徒能够呼风唤雨、催马走牛、移花接木、倒海排山;还可以应入阵者所欲所需,使其眼耳鼻舌身得着一定的色声香味触。由是幻中生变、变中藏幻,可转演成无数虚拟之相。

遥想当年抗战开打,国府遣陈光甫赴美游说,请来两千五百万美金的援款,却签下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合同。却有那天地会首洪达展为了塌老漕帮的台,献策让万老爷子每年筹措六万公吨棉籽油上缴。想那棉籽油若与桐油混用,勉可较独用桐油以燃灯来得稳定。然而美方如何需要自中国输入劣质燃油呢?设使美方所需之桐油乃是用作干性涂料,则棉籽油又如何能通过美方验收人员的检查以便顺利完差呢?此计最恶毒的部分是,一旦万老爷子交出棉籽油交运,而遭验检退回,无论是台上的陈光甫或者幕后的洪达展,谁都不会认这笔账的。万老爷子百般无奈,坐困愁城,只道天亡漕帮,才让他堕入这万劫不复的修罗场。

彼时为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中旬,自一年三个月之前淞沪会战焦土而退之后,杭州立刻失陷,整个东战场——包括南京、九江、安庆乃至武汉皆相继弃守,万老爷子则早已转进长沙,将祖宗家自牌位、刁斗、令旗、仪仗乃至数百年累积的账册、书信、饬令等上千箱尺牍文件全数移置到长沙市郊一所老庵堂贮放,香堂亦迁徙于此。可是逃得了兵灾,逃不了君命——“老头子”已然在以油还款的大方针上点了头,又在借助于漕帮实业的细节文案上批了可,剩下的实务都落在万老爷子身上。

是时正在旧历年前数日,万老爷子偕万得福抱着尚在摇摆学步的万熙,一同到庵堂后面的老庵清光棍墓园闲步解闷。忽见林下一人背倚枯木而立,双手环胸,嘴角叼着烟卷儿,脑门往上一片牛山濯濯,现成是个秃子。可这人看来年纪并不大,约在三十二三。便是那双层斜撇成个“八”字,根根眉毛皆似鬃鬣,自额骨处朝前戟射而出。最可怪的是他那鼻子,打从眉心便隆了起来,直梁下通,几有两寸八分,下端垂着颗泛红的悬胆。通盘看上去,此人奇且古,兼而有两分怪相、三分清气。既然清奇古怪占了个全,万老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下拱拱手,道:“见过这位壮士。”

不料那人嘿嘿一笑,吟了起来:“闻道隆中卧/还须三顾恩/平阳欺虎落/拱手是何人?”不吟还则罢了,这一吟却吟出了尴尬来。前两句——不消说,寻常得很——用的是刘玄德三顾茅庐,延请诸葛孔明出山入世的典故。可第三句却明明白白套上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俗语。加之第四句再这么“拱手是何人”的一问,以吟声听来,“人”字悠长婉转,尤其有嘲诮之意——这不明摆着笑骂拱手为礼的万老爷子是狗不是人么?

碍着手上抱了个小万熙,万得福虽然怒不可遏,却不能倏然出手教训。可他回眸一瞥,不由得吓了个结实——但见那万老爷子一语不发,长揖及地,且双膝不打弯颤;这是老漕帮中平辈相待的最高礼仪。寻常时若非同辈中人彼此有了天大的误会或极深的格,无人肯用此礼。万老爷子非但施了礼,还应声答道:“某不才,在家姓万,出门头顶潘字。坐身在漕,立脚在庵…不过是井中看天地,冲撞了高人云驾,还请恕罪则个。”

这番话既表明了身份又谦尽了仪节。一方面不卑不屈显示其并未试图以帮主之尊欺压常人,二方面更不乏请教来意何如的用心。以理度之,已是十二万分的客套了。孰料那八字眉的秃子居然又清吟起来:“斜眉窥海上/万里尽烽烟/岂料逢君日/孤灯伴月前”。

万得福本不是斯文中人,勉强听出这二十个字来,已经算是绞尽脑浆,仍不觉得有什么独到之处。然而万老爷子那厢却忽然一个撑身不住,向旁边的一株树干上欹倒,接着喘了口气,道:“阁下的确是高人!否则断断乎不会知道上个月我祖宗家老庵堂为日寇火焚殆尽之事——你,不必考校于我了,有什么高明之见,但请赐教了罢!”

说也奇怪,那人一听这话,反而收敛了倨傲之色,连忙挺身上前,一把扶住万老爷子,道:“果然是老爷子尊驾到了,请受赵太初一拜。”说着“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正待叩首顶礼,却被万老爷子只手搀扶起来,同时问道:“方才你那诗的四句之中,每句末二字皆有独到之意。倘若以‘卷帘格’的解谜之术看它,从第四句末二字、第三句末二字…这么依次卷回,正是‘前月、日君、烟烽、上海’八字,君军同音、烽封同音,说的岂非‘前月日军烟封上海’之事?上海失陷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可本帮祖宗家门却当真是上个月才遭日寇焚毁的。阁下明察秋毫如此,万某佩服不已、佩服不已。”

但是,秃子赵太初却退身一步道:“前一首诗我确是有意开您老的玩笑,可这第二首,根本不是我作的——您老别太认真——那是敝业师苦石老道长教我的。他老人家已经归真入寂十八年了呢!”

万老爷子闻言更是一惊,道:“难道苦石道长早在十八年前便能预见你我今日之会?”

赵太初一皱八字眉,道:“他老人家的确说过:‘倘或有人给你骂成个狗,还不恼怒,你就将此诗吟给他听;他若解得,你便敬他如兄,助他如己,叫他老爷子。’”

看来万老爷子亦不禁为之骇然,即道:“倘或如此,果然天不亡我!苦石道长必然早已安排下你我兄弟之会。”

“敝业师还说:‘你这老爷子兄弟有个燃眉之急、枯灯之病,怕非得饶上你半生的火候才能解厄消灾,你好自为之罢!’”

“我这灾厄正在一个‘油尽灯枯’的油字上!”万老爷子这才将受命备办棉籽油混充桐油运美还债的过节说了一遍,谁知这赵太初听罢一眨眼、一耸眉,摸了摸鼻头悬胆,道:“照说你这批油是该走水路交运不是?”

“上海已经失陷,水路眼看是走不成的。”万老爷子黯然道。

万得福心下对这秃子仍不服气,抢道:“连油该如何寻觅都还没处设法,你却说什么交运不交运的!真是‘秃子洗脸’——没边没际的话!”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赵太初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儿,对万得福的讥诮似乎浑然不以为意,接道,“正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走水路,这运油的事才无头无绪。须知水能容油,油却不能容水。宋儒早有铭言:君子如水,小人似油。你看那一锅沸油之中,倘或滴入这么几滴清水,油便哔哔剥剥吵嚷不休,犹似众小人冷言冷语,欺那君子恢弘方正。换作一锅沸水,任你倾入多少油脂,那水也只默然容纳的便是。”说到这里,赵太初语意深长地看了万得福一眼,仿如这言下之意也暗示自己是君子人、暗讽万得福作小人语。之后又一回神,对万老爷子笑了笑,道:“既然要交运的物资是油,就得避水而思之——这,是极其幽渺深邃的一个关口,能从此关设想,我包你交得了差、还未必要费偌大的事真去张罗那么些油呢。”

这般立论,可谓玄之又玄,连万老爷子听来都是一头雾水。但是万老爷子毕竟是一方领袖,阅世甚深,暂且不去同他争执,只道:“苦石道长道术高明、技业淹通,早在前清同光年间已声震江湖、名满天下。尊驾能在道长云帷之下受业,一定有非凡的本事。无奈万某身上背的是一份国家实业的包袱,不是什么风生水起、石转江流的奇术所能应付的。”

“噢?”赵太初龇牙一笑,道,“那么请看,这林间平旷之地上究竟放着些什么物事?”

万老爷子和万得福随他手势望去,赫然大吃一惊:就在那一方空地中央,累累叠叠放置着一堆高可三丈、宽约六丈、深几九丈的铁桶。粗看之下,仅其中一个正面便是三百多桶,万得福正待细数,扑鼻却嗅到这空气之中传来一阵浓似一阵的辛辣之味。耳际则听那赵太初接着说道:“别数了,这一排是三百二十四桶,前后五十四排,一万七千四百九十六桶。每桶以公斤算,合两百五十公斤罢,总数便是多少…”这时,赵太初伸开右手拇、食、中三指,凭空如拨算盘,迅捷十分,不过一眨眼间便应念道,“这就是四千三百七十四公吨——老爷子您要的不是、不是——桐油么?如果嫌它不够,您再往西北方看看。”

万老爷子才一回头,赵太初的语声又好似当头霹雳一般的贯到:“还有这西南方!再看这东北方!还有这东南方!喏喏,别忘了正西一面、正北一面、正南一面、正东一面。”每念到一个方位,彼处便一模一样堆置着如许之数的铁桶——倘若果如赵太初所言:这些都是桐油的话,则连同林子中央这九起囤积的油量几乎就是四万公吨之数,差差可以上缴交差了。可万得福仍心有未甘,只道这秃子道术邪门,于是放声便喊:“你这奇门遁甲、五鬼搬运之阵,却去骗那三岁儿童——”

一个“童”字还没说罢,当头忽然不知从何处浇下一注既黏稠、又浓浊的黄色液体来——不消说——还是那桐油。奇的是抱在万得福手肘之间的万熙居然连一滴也不曾沾上。

看着万得福如此狼狈,赵太初则吟吟笑道:“你怀中这儿童怕还不足三岁,连他都不吃骗,你老兄怎么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相信了我这一套幻术起来?”

万老爷子见这么一折腾,简直不可开交起来。再僵峙下去,恐难了局,登时又一揖,道:“赵兄果然得了苦石道长真传,万某佩服得紧。是不是就请赵兄高抬贵手,放我这不知礼数的兄弟一个便宜?”

赵太初闻言微一皱眉,道:“我这阵可是按时辰方位而布,时不移、事不往,要收也收不得。至于这位兄台么,你且包涵容忍些个。到了巳时初刻,万般皆如梦幻泡影,无为无住,长寂长灭了。说将起来,唉!老爷子,这世间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看它风过云生、水流浪滚,俱于一时一地、一顷一粒之中,方能在、方能立;过了那极暂极微的刹那,便非原相。这样说来,即使什么国家灾劫、苍生苦难,也是同一个道理。老爷子何必忧心悄悄、孤诣危危,非得涉足插手,偏要在这幻影世界之中背上一个什么‘国家实业’的包袱呢?”

“赵兄师承一代真人,视界自然非常谈俗见所囿。万某既不能辟谷导引的方术,又欠缺修真见性的缘法,诚所谓‘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也只好羡慕赵兄逍遥自在了。”

“那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骂我秃子不知国仇家恨,且图一己快活算了。”赵太初说着,狠狠搔了几下头皮,道,“无奈我已答应先师要帮你老爷子这个忙的——也罢!赵太初就同你一道背这包袱走它一段罢!‘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嗯!听起来比我那些歪诗的气魄要大上一些。”

即是这么一场遇合,赵太初骤尔成了万老爷子不在帮的交好之一。此人非徒面貌奇古,脾性也极其怪异,经常率尔而来,率尔而去。即便在战乱中时常随祖宗家播迁各地,庵清光棍们也任其食宿居停,他却只同万老爷子一人往还,几乎不与帮中上下人等交谈接目。就算是万得福,往往也只颔首为礼,仿佛虚应故事的一般。加以初会时万得福被他阵中桐油呛了足有两刻钟之久,这个过节颇令万得福耿耿于怀。是以虽然赵太初日后果真在四川成都机场布下另一桐油遁甲阵,骗过中美双方验关人员,让万老爷子免堕洪达展等人之构陷,可以说为老漕帮建立了殊勋。但是万得福始终不喜此人,总觉得他恃功仗宠、骄矜狂妄。

这究竟是误会与否,当局之人自然说不清楚。可梁子一结二十六年,直到万老爷子归西次日,万得福再入这迷阵,赫然想起当年被一注桐油灌顶之恨。加上赵太初曾明白言之:入阵之人自凡有所欲所需之念,自然也就容易在阵中见其所欲、闻其所需。万得福由是而益发狐疑:这恐怕又是赵太初在戏弄于我了。一时之间,他也来不及细细分辨:即令赵太初神通广大,又如何得知他曾对魏三爷家的那个小丫头有过片刻的漾漾情思?只道赵太初在这样一个生死关头还来作耍,非徒不识大体,恐怕还另有阴谋。试想:李绶武避身阵中、不肯相见;魏三爷又欲现欲隐,甚至以“素烧黄雀”相狎。说起来,万老爷子左手掌心的遗言所谓“会六龙”,居然有一半看来是不怀好意的。

最称误会的是万得福置于腋下那只百宝囊竟然不翼而飞,里头非但有他苦练多年的几般独门暗器、开箱启柜和穿窬越户的特殊工具,更要紧的是还有五颗刺杀万老爷子的弹头——那可以说是仅有的物证了——一旦丢失,日后如何为万老爷子申冤?又如何循线找着行凶的人和行凶的动机呢?这时的万得福可以说是急怒攻心、气血乱流,越寻思便越只能往坏处、恶处设想。甚至还隐隐怀疑这六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儿倒极可能是合谋杀害万老爷子的人——他却不会去想:魏三爷既然差那小丫头送了一客他家传的美食前来,不正是把这道“素烧黄雀”当成了名片一般的物事,既可以供他果腹止饥,又可以让他辨认身份。

万得福一念之间,敌友立判,可这后果却因毫厘之失而差之千里了。他顺手将荷叶包儿扔在地上,还伸脚踏了几下,朝四下里恶吼一阵:“姓赵的!姓魏的!还有姓李的!别在那里弄鬼装神、藏头缩尾。万得福纵然本领不济,也要拼一个肝脑涂地,杀出你这王八阵去。莫要待我找着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教你们求生不得、寻死无计。”这番话听似没说完,可他每一断句,几乎都落在上平声八齐韵、上声五尾韵、去声六御韵和八霁韵,在江湖之中,这才称得上是高手叫阵。武林史称:“叫阵亦称奇术。盖以断句收势之字所隶韵部为法门。要之断句之字,尚齐口撮唇,如此则吐纳收束,不虞气息散逸。若上平声四支五微、六鱼、八齐,上声四纸、五尾、六语、八荠,去声五未、六御、八霁,与夫入声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各部之字,可以存元固本,不至于竭力嘶声之际,寖失真气。它若江阳、萧豪及所通各上去声部之字,不过市井无赖之徒喉舌汹嚣、借声壮势之用,非徒无益于武,亦且有伤于身;壮夫宜乎慎之、戒之。”

万得福开口三声“姓赵的”、“姓魏的”、“姓李的”中那“的”字读如“地”,吼时已连叠三重真气,将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功架拉开,同时又将多年来万老爷子所亲授——传自江南第四侠路民瞻一脉的“卷密游丝功”十成内力分别自十个手指的指尖逼出。这内力倘若像方凤梧隔空作画那样聚于一指,自有其犀利尖锐、镂金雕石的力道;分作十指散出,其劲却不至于减为原来的十分之一,只是所击打的距离要比一指为近。饶是如此,万得福周身五尺之内的杂木林已叶落成雨,残干断枝则好似脱弦的箭矢一样纷朝四面八方飞去。

须知这遁甲阵之所以能布列成就,原本循那宇宙周流不灭、游动不息的道理,是依时空遇合而显现的一宗幻术。布阵者所凭借的工具往往极其简易,有的可能只是九九八十一块卵石,或者七七四十九枝枯木。入阵者只要不为显相所迷,而能细察阵内构工之物,往往可以找着阵脚,移动了阵脚,则其幻自败。当年赵太初在成都机场所设的桐油遁甲阵其实不过是用八八六十四盏烧着桐油的青铜苍龙灯,于交运前夜亥时,布列于机场东北角库房外半里之遥处一口废弃的枯井井阑之上,此阵是以离卦为基础。离卦由离上离下合成其内外。离主火,卦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意思不外是居上位者能创造一种永不止息的光明,照亮世界。

这阵形的始意,说来与中国方面用桐油偿还军事贷款的事并不相关,不能说油能燃灯便称得上“明照于四方”了。可是阵一旦布下,那仓库中竟赫然堆满了第一批应报缴交运的六万公吨桐油。次日上午,中美双方都派遣了执事人员会同清查、抽验、盘点、完封、核印。随后便将首拨三百公吨分别装上正要起程的一批运输机,飞赴彼时尚未失陷的钦州,准备在那里趸集装船,再俟机运往美国。不料第一架飞机正要升空之际,忽然狂风大作、云卷石飞、天色瞬变。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好扃户静坐,等待天气好转。殊不知这时那遁甲阵已在赵太初手中变了形制,成一个离下震上的丰卦。丰卦取的是“雷电皆至”,当然风云作色。其中唯一可憾的是此卦象辞中还有半句:“君子以折狱致刑。”赵太初只想到为万老爷子纾危解困,不意却害苦了旁人——成都机场云开雾霁之时,已过当日午后,那首架飞机刚出了机棚、即将滑入跑道,驾驶忽然觉得机身轻若蝇羽,不似载有重物,连忙煞车检查,却见货舱之中空空如也,居然连一碗油也不剩了。众人还以为匆促之中失了手脚,只好重开仓库,想要补运足量油桶重新登机;启视之下,人人都不寒而栗起来——偌大一座仓库竟然也是空的。这桩奇案同载于中美双方二次大战东亚战区合作秘档之中,但是由于其事过于离奇,于理于情全无可解之处,是以只能处分了双方负责盘点核印的交接人员了事——中方领责之人原本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军中后勤专家,此人姓氏极罕,复字淳于,单名一个方字。这“君子以折狱致刑”的象辞便应在这淳于方的身上了。他身系囹圄达六年之久,整个抗战期间都给关在南川军狱之中,直到抗战胜利才获大赦免刑。可是淳于方前途已毁,后路无着,竟落了个痴妄癫狂的恶疾,于数十年后扼杀赵太初于台湾花莲荣民之家,这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一个实证。

只那赵太初当年设阵于枯井之时,四周八面早有老漕帮子弟一百零八人站桩护住阵脚,不虞有魏延闯帐、踢倒长明灯,害得孔明星主殒落的祸害。然而万得福这一双神掌却分明是挟着山风海雨、奔雷怒电之势,要将这杂木林里林外凡举目可见之物都打它一个摧枯拉朽——不如此又焉能破幻除迷、杀出阵去?

这一节杀出阵说来费事耗时,于万得福则是片刻间事。但见他双掌翻飞上下,或“右马挥毫”、或“左马劈皴”,时而“推窗临池”、时而“扛鼎投江”,皆是昔年万籁声所授的六合判官笔身手。一连十余招杀出,果然云开雾散,原先在岚气深处隐隐可见的嶙峋巨石也不见了,面前果然出现了一爿芜原蔓草,而在十丈开外的蔓草丛中,毕竟是两年前他曾走访过的那三间茅舍。

实情也果不出万得福所料:就在那茅舍正厅的门槛外头,布列了四四一十六枚比鸡蛋稍大、比拳头又稍小的芋头。其中分占巽门、兑门的两枚已被他六合神掌击得只剩下一点赭色皮屑,地面之上仍留着深可五寸的凹痕。万得福抢忙跃入屋中,不觉悄然长吁一声,自语道:“难道说还不只他们三个?却是六个人作成一伙的了。”

茅舍之中所留下的事证十分明显:不过半支香烟的工夫之前,六个老者都在此地。以土砖红瓦砌成的灶上铁锅微温,锅底还剩下一只黄雀。这显然是魏三爷的手笔。窗边浅碟中刚熄灭,犹兀自冒着一缕余烟的半截新乐园正是嗜抽无滤嘴香烟的赵太初留下来的。就在放置香烟的浅碟旁边的地下放着一只鞋,一望可知是李绶武惯穿,请西门町成都路专做女鞋的“小花园鞋庄”老师父给特别订制的,鞋帮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万得福的百宝囊。万得福一个纵步上前抓起那囊,却几乎在同时发觉两般可怪之事:地上的鞋里放着四粒小石子儿,且鞋尖朝正东——万得福自然一目了然,这是告知熟悉帮中光棍规矩的万得福,鞋的主人借走了他的一点物事,日内即将奉还。此其一。第二般怪事是那百宝囊——囊中一应物件全都没了踪影,却偏偏留下五颗子弹头。“李绶武取我暗器则甚?”万得福不禁大起狐疑:李绶武能不能使袖箭、飞镖、铁莲花等物虽然说不一定,取走暗器起码是不希望万得福用上它们。可若说这些鬼鬼祟祟、藏藏躲躲的老者确是涉嫌杀害万老爷子之人,却怎么又将这五颗子弹头如此重要的物证留给了他呢?而这五颗子弹头失而复得,万得福反倒困惑益深了——是自己情急怒躁,冤枉了他们?还是他们老谋深算、故布疑云呢?正想到这里,见桌面上留着三样物事;方才进门一瞥之下他就已然察觉的:钱静农、孙孝胥和汪勋如也在不久之前与另三人同处此屋之内,且各自留下了认记。

钱静农留下的是一首用指甲刻画在桌面上的怪诗,笔触遒劲、入木深可一寸,一望即知是那脱胎自倪元璐的书法。孙孝胥留下的是一条白绸丝巾——这也是万得福认得的东西——遥想当年“飘花令”中随孙少华殒命一击,碎成千片万点。孙孝胥封门南下,却被万老爷子微言讥讽了几回。是夜与钱、汪、赵等人同众结拜,万老爷子已亲命辖下绸庄赶工裁制了一条几乎与传说中的“飘花令”一模一样的白巾,于席间相赠,并且告诉孙孝胥:“你一息尚存,‘飘花门’便犹在世间;江湖也自存于方寸灵台之地。这巾不敢冒充贵门信物,权当我的见面礼,你看它一日,便想我言语一回。久之,便不会再说什么不过问武林是非这些让令仙翁在地下亦不免伤心丧气的话了。”

这条白巾明明白白是绕着钱静农那首怪诗围成一道圆圈儿,一头还插着一支四寸长的金针——这金针正是汪勋如随身携带,经常使用的医具。总的这么一看,钱、孙、汪三人甚至颇有些个恐怕他万得福不知道他们也在现场的意思。万得福遂将金针和白巾收入囊中,再细读那诗句:第一句根本就是李商隐那首知名的《夜雨寄北》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万得福自不陌生,且微知其意,它说的是这六人也说不准何时才会现身。第二句则是用韩《已凉》诗的末句:“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究竟是在应答前句的归期,还是在写眼前之景?万得福一时也猜测不出,只好看第三句:“含情欲说宫中事”。此句借的是朱庆余《宫词》,也是十分寻常的一个出处,万得福勉强懂得:这“宫”并非原诗所谓“后宫”;依照诸老平日言谈习惯,却可能是“朝廷”的借称。可是到了第四句上,他打了个结子——

那是一句他不曾读过的诗:“但使群鸥莫更疑。”怎奈万得福腹笥不宽,哪里知道这也是钱静农集自唐人诗中之句?此诗作者也是韩。韩,字致尧,京兆人。唐昭宗龙纪元年进士,曾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因事忤逆了当权的朱全忠,贬为濮州司马,后来便依附闽之王审知,不幸的是王审知身边也有不信任韩的近臣,于是韩才引用《列子》一书中的典故,写下“何堪独影催终老/但使群鸥莫更疑”。《列子》里的典故是说:海上有人每日同鸥鸟相嬉游,鸥鸟随之者以百数计。一日此人的父亲命之捉取几只回家,此人一旦存了这捉取的机心,鸥鸟只于空中盘旋飞舞,却再也不下来了。原诗是韩用以向王审知身边近臣输诚,示意自己并无侵权夺势的机心,但是在钱静农言,应有奉劝万得福坦怀释疑的用意。可惜当时的万得福只道这老儿不过是舞文成习、弄墨成癖,登时忍不住忿忿作声,道:“老爷子写的我已经看不明白了;你们还来火边煽风、落井下石,欺我读书不多么?”又想:这几个老鬼物之中有的比他年纪还轻些,仗着都念了些诗文、长了些知识,平日掉掉书袋、斗斗机锋,且将无聊作有趣。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刻?怎样关头?却还在那里作无益之戏!偏偏万得福又是个耿介忠直的骨性,当然不敢将眼前这蛛丝马迹、草灰蛇线就如此任意放过。只好到李绶武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随手撕了封底,捡过桌上一支自来水笔,将钱静农留诗抄了,也塞进百宝囊中。就这么一折腾,肝火渐熄,心情略定,转念想到:这六个老鬼物留下的东西也好、文字也好,都不甚起眼;倘若换了外人,未必能像他这样立刻辨别得出是些什么来历。反而言之:他们也可以什么痕迹也不遗留,叫他到哪里去寻觅、揣测?如此想来,他们这却是有意避开旁人耳目,独向他交代一点若有似无的线索了。万得福这么一寻思,心绪又平复几分,倒有意四下探察起来,看还有什么隐匿不显的凭据,足以供他解识端倪。

诚所谓“无心失柱木/有意见锋芒”,万得福不问究竟则已,一旦细细观察起来,则处处皆别有洞天。

首先是李绶武的书架之上,处处平整齐洁,偏有那么一本书朝外凸出一寸有余。万得福见那书名题的是《齐东野语》,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不觉间朝东顾盼了两眼,彼处正是一扇方窗,窗外平野辽阔,只那窗台上有个碍眼之物。万得福趋前再看,竟是赵太初常用的一只罗盘。想这罗盘也是极其寻常之物,赵太初平日出入什么所在,总可以从身上掏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罗盘,有铜盘、有木盘,还有金、铁、石、瓦乃至针上镶了两丸水银的古董,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个。只面前这一个有它特别之处——无论万得福如何转动,它那指针却总指向西北方。万得福拨弄了好半晌,皆复如此。万得福乍然了悟,随即向指针所向之处望去,但见那是通往旁侧一间另外搭建的小屋。于是信步迈去,才到门口,却发现屏门的布帘上垂贴着一根红丝绳,绳端打了个蟾蜍结。万得福一见这结,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这个蟾蜍结也有一个绵远悠长的来历,不得不溯本而言之,否则不能明汪勋如之传承。

11 天医星来也

雍正初年江西有一个夙负盛名的道士张真人,能通天文、察地理,设坛台、招风雨,很有几分道术。也由于年事尚轻而有偌大能耐,总不把同行放在眼中,于是暗里得罪了不少方技之士,却仍不自知。某岁,这张真人顺江而下,欲往钱塘观潮,不料却被仇家买通船上水手,饲以药饵,一时腹胀如鼓,疼痛难当。等到人下船登岸,已经开始泻五色便——由青而赤而赭而黑。人云:待排到白便时人就回天乏术了。幸亏地方上知道真人方术了得又有求于他的,赶紧请了名医叶桂来为之诊治,一帖药服下去,腹胀也消了、黑便也止了。张真人正准备厚贶以赠之,那叶桂却道:“我不缺钱。真人若要报答,只须于某日某时某刻过万年桥时稍稍停一停轿子,说:‘让桥下的天医星先过去。’这就算酬谢了我了。”张真人答应了,届时也依约做到——话才说完,只见桥下荡过来一只小船,端坐在船首的,正是那叶桂。

叶桂,字天士,小字秋圃。自此声名大噪,终至名动京师。某夜,这天医星正在院中持酒赏花,忽然自天而降,飘下一个纤细身影。此人身着夜行衣靠,且蒙头覆面,不辨形貌。当下妻妾人丁惊走慌投,独叶桂笑道:“天士得配天女,倒是良缘;不自天降而何?”那人愕道:“你怎知我是女子?”叶桂又道:“我非独知你是女身,还知你身负重伤,肺腑俱受重击,不出七日必死。”原来此女正是江南八侠之次,吕四娘是也。她数日前刚潜入禁中,割了雍正人头,却为雍和宫四个喇嘛所伤,仍奋勇杀出重围,抢了御马圈神驹,从此昼伏夜出,一路南驰。沿途打听之下,吕四娘闻听人说起天医星叶桂妙手如仙,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遂径赴钱塘而来。可刺杀皇帝的事岂能随口声张?是以见了叶桂并不吐实,只道于行路途中遇上翦径强梁,打伤了筋骨。不料叶桂冷冷哼了声,道:“出手之人分明是西域番僧,出手之地分明是紫禁城中。既来求诊,何不以实相告?”吕四娘闻言又是一愕,道:“先生何以知之?”叶桂道:“你自天而降,落地之时腰腹猛可颤了两颤,随后又向前走了几步。我看你能纵跃如许高的院墙、步履也还稳健,只那腰腹抖颤殊为可疑,殆非外力伤肺不能致此;也只有寅时伤肺,还可容你多活半月,且其间浑若无事,只道是扭筋挫骨而已。再者,看你吐息自如,可见内功深湛绝伦,不容轻易遭人如此重手。能出手将你伤得如此之重的,恐怕也只有雍和宫的那批喇嘛——渠等擅使‘奔雷掌’、劈霆掌‘、疾电掌’与‘裂霜掌’——皆是夜间戍守禁中的首领。倘或你寅时伤肺,则必在这亥、子、丑、寅中的第四班上遭遇了‘裂霜掌’的高人。且方今正是七月,普天之下除禁中之外,并无一地桂花可于七月间盛开。其芳气袭人,沾之不去,经月不散,号称‘长年桂’,又名‘寿桂’。方才你自空而下,还带着一身寿桂之香,这又是你出入禁中之一证——请恕我斗胆问一句:大事果真成就否?”这么一问,吕四娘倒觉得他似友非敌了,况且人已落在这天医星之手,即便不说实话,又可奈他何?

实则这叶桂也是个存着反清复明之念的人物,堪称仗义疏财之士,唯独过于好名,尤喜于众人之前预言某人将死、某人将发病、某人将卧床至某时,诸如此类,虽言无不中,却不免遗人口舌,谓其矜伐太过,行事为人欠笃朴。

不过,叶桂同这吕四娘既都有反满之思,自然也就成了“高才脱略名与利,壮志颉颃云从龙”的交情。不多时,雍正“暴疾殡天”的丧讯终于传出,叶桂大喜,非但为吕四娘治好了内伤,还传了她一套医术。

然而中原医道自神农以降,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其渊博精深,可以说不啻八万四千法门。叶桂要传吕四娘医术,一时竟有不知从何传起之感。遂待她伤势渐渐痊可了,才问她:“你若有意学上一部医理,我尽可倾囊相授。不过为学贵专尚精,不在芜杂,你就择一而习之罢了。”吕四娘原本不通此道,却叫她从何设想?只好应声答道:“我初来求诊之日,听先生说‘寅时伤肺’,设若‘丑时伤肺’该如何治?‘子时伤肝’该如何治?‘亥时伤脾’又该如何治?”

“大哉问!”叶桂闻言一乐,遂道,“然则我就传你一部‘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罢!”

自兹而后,叶桂的医术便衍出了吕氏的一支。由于这一支所传承的窍门多在十二时辰与人体气血周流的配置,是以从此支而播之、散之的行医掌故也多与时间这个概念相关,且杂有预言色彩者亦不在少数——只不过有许多实际病例和疗法皆因吕氏这一支的谦冲自抑,常被述说成叶桂本人的经历。《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即详为辩证,使出乎叶氏之手者仍归功于叶氏,出自吕氏之手者也多能还原于吕氏。

吕四娘终身未婚、无嗣,但是传了二十八名弟子。其中王鸿志、王心宽并称“淮泗二王”,汪硕民、汪龙泽并称“河洛二汪”,这四人所学的便是“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所载的医术。至于二王、二汪之间,仅为同宗,却无亲族关系,其所以同门扬名,也只巧合而已。汪硕民为乾隆时河南名医,他的一则医事便曾一度给误记到了叶桂名下。

某岁河道大溢,又逢天雨,汪硕民行医甫归,阻于道途间某亭暂避,适巧见同村一妇贸贸然来,汪便令其轿夫上前搂抱之。轿夫原本是一旷男,不意有这等美差,当即出手扰之。正纠缠间,村妇之夫亦至,哪里能容得这事?立刻跳入亭中,与那轿夫扭打起来。汪硕民等他二人打得精疲力竭之后才从旁劝之,道:“这妇人的痘疹已经有救了,你们也好住手了。”

三人仍各自不平,好容易才经众手拉开,听汪硕民对那村夫沉吟道:“还不快谢过这位壮士?若非他即时出手,将这妇人积聚在肝肾间火气逼出,今夜戌、亥之间气必沉于骨,痘疹入体,便不能救了。”村夫仍不肯骤信,汪硕民接着道:“我看你脑后、腰上亦各有一旧伤,然否?”村夫奇道:“不错。”汪又道:“快至药号取当归、川菊、姜独、苏木、赤芍、乳没、六汗、虎骨各一钱,杜仲、红花、泽兰、生地各二钱,以酒服,否则三日上必出人命。”

这村夫只道碰上了一个登徒子和一个痴心疯,徒呼倒霉,携妇而去,自然没有把汪硕民的诊断和开方当成一回事。三日之后这村夫果然痈发于顶、瘤溃于腰,午时初刻即死于家中。

根据《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绪论所谓:“也就是从汪硕民这一代开始,发轫于叶天士(桂)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有了重要的开展。一方面,汪硕民使这一套依照图谱、口传心授的医术有了文字叙述的张本;另一方面,也确立了吕氏这一支的传承。定其书曰《吕氏铜人簿》,以示对吕四娘的推崇,也说明此支远祖于少林寺的传承是有其来历的。也是从汪硕民开始,这一支分世袭和门徒两条路径传递下去;一称汪家医、一称吕门医。名称虽然有区别,但是内容却大同小异。唯其演变到道光时代,吕门医这一分流多与天地会党人结合,又因基督教的信仰而杂以西方传人的医术,这才与汪家医有所区分而泾渭判然了。只不过天地会党人试图将这一分流的背景推得较远些,也才有‘吕四娘为天地会前辈’的讹传,这是不符合史实的。”

这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的作者正是汪勋如——他也是汪硕民的直系十世孙——在这本书里便详细记载了蟾蜍结的渊源。

那是当天地会大兴之后,由门徒逐渐散播的吕门医这个分流多在底层社会活动,与汪家医之经由达官显贵、王公巨卿而多为豪门富室之流看诊者有了很大的分歧。这种分歧不只是经济上的,也显然有了政治上的意义。由于显宦贵族的资助,汪家医有了十分稳固的资财基础,使之得以有更多的机会和精力遍访幽山深谷、险峰奇崖,采集珍稀药材,炼制独门的丸散膏丹,且往往在许多疑难杂症上累积了较多的研究和思考。至于吕门医则一向以济世活人为要务,医者既来自庶民子弟之颖悟慧黠且宅心仁厚者,自然也就常常舍己钱财、施人针药;确乎成就了慈悲事业。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一分流的医者也大都没有足够其穷研医理妙道的时间和精力;若说诊治一些寻常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当然绰绰有余,但是真要对付起顽疴痼疾,往往费许多手脚亦非必见实效。也正由于业艺上有这样的分别,吕门医常以汪家医甘为皇室贵族之鹰犬为耻,汪家医也常以吕门医不图本职分内之精进为辱,双方逐渐就其异流之实而舍其同源之情,甚至成了互不来往的对头。

话说咸丰八九年间派赴江宁任事的总督何桂清不意如何得了个怪病——每顿饭可吃斗米,却日渐消瘦,形如骨立。一般医者皆诊之为“消疾”,也就是糖尿病。这消疾是慢性病,须假以时日,徐而图之。可何桂清是个急性子,声言若不在半月内把他治好,便将医者下狱治罪。这样一来,江宁以迄苏杭一带名医都扃门闭户,藏匿不出。谁敢拼一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还砸了自己的招牌呢?偏偏这时节从洛阳来了个汪家医的传人,单名一个馥字,号荔园先生。他也是自叶桂以来第一个敢以天医星三字自况的狂士。人已经是五十开外,但是唇红齿白,若妇人好女,望之不过二十许人。他可是自己登门求见总督来的。

汪馥一见着何桂清的面,二话不说,即自袖筒中取出个镶金珐琅瓷制成有如鼻烟壶似的小瓶儿来,又从腰间衣带前端扯下一截丝绳,当场打了个结子,前尖后团,两侧下方左右还各有一个鼓凸凸的物事,看起来就好似一只趴伏着的蟾蜍,只这蟾蜍的吻尖仍牵着三尺多长的一截丝绳。这么一出手,只在几个吐息之间。何桂清尚不知究竟,却听汪馥急声道:“眼下是巳时三刻,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这蠢物降住,制军恐怕还要再受十天半个月的折腾。来,请制军下座,且摒去闲杂人等。”

何桂清自恃粗豪壮勇,哪里会在乎一个医道摆布,心下还颇以关云长刮骨疗毒之际仍能与人对弈这样的典型风范自诩。于是一挥手,将厅堂上的排场都撤了。自对汪馥昂声训道:“你手里捏着拿着的可是本帅,不是旁人,小心伺候了。”说着下座趋前,仍一副威武神气。汪馥却请他盘膝坐下,再仰脸朝天,状极不雅。何桂清无可奈何,只得照做。但看那汪馥一手持起丝绳的一端,一手将小瓶儿里的粉末撒在蟾蜍结上,同时喊了声:“请制军张嘴!”何桂清闻言不疑有他,才把嘴张开寸许,汪馥已将那蟾蜍结投入他嘴中。何桂清只觉一阵沁凉舒爽,不经心往下吞咽了一口吐沫。那边汪馥道声:“着!”登时掌心顺丝绳递出一股绵绵软软的内力,又将蟾蜍结推下尺许有余。何桂清自患病以来,从未感觉到如此心宽意弛、腑脏轻活,当然为之一乐,正想叫声好,耳边却听汪馥道:“请制军闭目凝神,念兹在兹的只是方才这只小蟾蜍——无论有什么动静,都请制军不要睁眼。”何桂清口中唔唔称是,依言观想起那蟾蜍来。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忽然腹中一阵骚动,如百尺波澜、峰峰推挤,又似千鼓膨亨,橐橐争鸣。何桂清腹中那蟾蜍结却有如活过身来、左闪右跳,在胃囊里扑纵腾挪得好不欢快。接着,底下的肠子便似叫人用极大的劲力自两端向外一扯,何桂清再也忍它不住,“哇”的声狂叫出口,同时睁开了不该睁开的眼睛——这一看,看坏了——却见他嘴里跳出一个约莫有饭勺般大小的蛇头来,底下连着条赤不赤、黑不黑,浑然裹着亮油腻血的一条蛇身。何桂清连一声也没再哼出,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来时,魂魄还在爪哇国,底下却拉了一裤子稀屎,而汪馥则气定神闲地盘膝坐在他的身侧,左袖筒外缠着那条蛇——显见已然死了。

但是于何桂清而言,那一刻的感恩之心却远不及羞辱之念来得既强且炽。试想,堂堂一位总督被自己吐出来的一条怪蛇吓得屎尿齐流,这要是张扬出去,制军大帅的尊严威仪该如何收拾?汪馥却见不及此,犹沾沾自喜地述说这蛇的来历:“想来制军大约是生饮了山泉之水,容这蠢物入腹,幸得敝门这小小的红丝蟾蜍引蛇出洞;否则吃喝下肚的粒米滴油都耗在它的身上,制军纵使神武盖世,怕也活不过今年中秋的。”

何桂清果然没让汪馥活过当年中秋。他设了个局,让汪馥给一个书吏治病,又暗中鸩杀那书吏,遂给汪馥问了个庸医杀人之罪,流刑千里。然后,再遣几名亲信将那狂傲不驯的汪馥棒杀于途中。

何桂清本人的下场也不怎么样。太平天国坐大,由何氏力保而自湖南布政使升任江苏巡抚的徐有任勇于任事,但是军政上却处处为何氏掣肘,空顶一个巡抚之名,却几无用兵执政的实权。未几,何桂清与太平军对峙,常州失陷,徐有任力战殉节,留了一封弹劾何桂清专擅妄为的遗疏。朝廷震怒,果尔将何桂清正法。

可怜的是汪家医及汪馥之身而几不能传,他的几个儿子都只从父亲那里学到三两分能耐,尽管拼凑参合,始终不能重振汪家医的声势。可是嗣后之传此术者,为了不忘家道倏忽中落、学术横遭斩绝的冤屈和仇怨,因此每于悬壶之地,便在门榜之上系蟾蜍结一枚,以示纪念惕厉。有一个讹传是这样的:之所以系蟾蜍结于门楣,乃取“缠绵病榻者必药到而病除”的嵌字格,这完全是望文生义之说,并无一点根据。

而蟾蜍结还有另外一个讲究:由于汪氏门中的医者一向喜欢“访诊”,意思是出外旅行,随缘看诊。这个习惯其实可以说从吕四娘、汪硕民伊始,从未中辍。是以上门来求诊者常须视此结所放置或悬吊的方位和方式来侦知医者的下处,以便有急症求告时不致失了联系。汪勋如在他的书中曾详记其法:“蟾蜍结的口吻所向,即是医者访诊的方位。结上悬绳若干即是里程之数,一里一小结、两里两小结,十里一大结。基本上不会超过五十里。”

万得福追随万老爷子恁久,与汪勋如这位堪称痴扁鹊的神医相交也几达二十余年,自然清楚他祖上这招牌的典故和用意,于是凑近前去冲那蟾蜍结仔细一打量——蟾蜍口吻朝下,悬绳之上却连一个结也没有。万得福不由得心一凉,顺着蟾蜍口吻所指,朝自己鞋尖一低头,却赫然发现地面的水泥裂缝之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他自己百宝囊中的暗器——袖箭——由于箭没及羽,地面上只露出有如鸡毛雉翎一般的羽芒,可见入地深达四寸。从这一点上看,没有孙孝胥那等深湛的内力恐怕还很难臻乎此境。可为什么要将他的袖箭插在如此隐秘的地缝里呢?万得福一面想着、一面蹲下身,探出食、中二指,从袖箭插下的所在向外猛力一拔,差一点跌了个踉跄。当下不觉大疑,暗忖:把我的袖箭埋进地里,外表分寸不露,若是为了不叫外人察知,还则罢了,可是插得这般深,难道是要考较我的内力么?想到这里,万得福不觉生出个一决雌雄的争胜之念,随即运上十足指劲,退步跨了个铁马沉桥,将两指牢牢吸住地缝中袖箭的箭身,再拼力一拔,不意随那箭身一齐给他拔开的却是一方两尺见方的水泥板,其下是六七个土方台阶,再远就阒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待说,孙孝胥把他这支袖箭当成了隐藏式的门闩,而门开处则不是一处密室,便是一条地道。万得福还在寻思该不该下去,若要下去又该如何掌光点火之际,忽然看见第二个土阶上正放着自己百宝囊中的打火石和火折子。万得福这一下略略恍然了,这六个老鬼物果然不只是同他作耍,而是一点一滴、一枝一节地出了几道难题,这几道难题只他不会轻易放过,也只他能发现玄机——换言之,六老既然布设迷津至此,也就不该再继续难为他了。

不料火折点亮,四壁通明,万得福一个“张旭飞檐”蹿下土阶,才猛地发觉:底下不过是个七尺见方的空洞,上下六边除了来路的几层土阶之外别无一物。万得福越想越不是滋味,宏声骂道:“老毒物!有话直须交代,无事莫弄玄虚——万得福一总领教便是!”这几句话不说则已,说来中气十足,内力勃发,简直是当年说书人石玉昆讲武松打店时“空甏空瓮、嗡嗡有声”的磅礴之势,只听回音在墙壁之间忽地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窜走。万得福自己也完全未曾料到:就这么一吼,居然吼出个回音壁的机关来——糟了!这六个老毒物倘若有心加害于我的话,以这回音壁的机关之力,怕不来个土崩石塌?万得福不觉一懔:我岂不是要给就地活埋于此了么?

12 崩即崩耳

皇帝之死谓“崩”。相传有个傻秀才作乱,身后跟着一批比他还不识字的农民,人多势众,居然成了小小的气候。傻秀才自立为帝、道寡称孤,很过了一段时间的瘾头。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前来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乱事,驱捕了从犯,少不得也拿问了主谋。判刑确定,携赴法场之日,傻秀才之妻牵衣顿足、拦道大哭,傻秀才却意态从容地回头对她说:“崩即崩耳!世间岂有千年不易之王朝?”这真是好大气魄。

在江南八侠之中有个周浔,气魄也差堪比拟。前文曾经提到:江南诸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画鹰,其下数传而有方练、而有万老爷子。另一个擅长绘事的即是周浔。周浔擅画龙,《画徵录》称道其龙“为三百年来大手笔”。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遗传,抑或是后出苦修,这一门匠作有个独特的机巧,那就是能将极为繁琐、复杂的机械工具乃至宫室宅邸画在一张素纸或素绢之上。以后世之建筑专业视之,这只是十分简易的入门功;然而于此门姑可以“图匠”称之的专技之人而言,能将业主所需所冀的宫室屋宇绘于纸上,则是极其高明且不轻易外传的一个行当。周浔——在他周家门里的自己人看来——正是个既无才、又无心,不可能承继此行衣钵的子弟。周浔生性佻达,自幼即不安于业,一心只想比拳试脚,勉强在父兄的胁迫之下从描图、写物到临摹绘本,学了几载画艺,然而始终不像是个能在匠作这一行里谋个生计的人物。长到十六七岁上,周浔忽然因细故忤逆族亲,被逐出家门,偏偏遇上了个丐帮里的长老。那长老看他体魄非凡、骨格健硕,传他一套“穹窿掌”——所谓“穹窿”即是“空洞”之意——盖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着之物多不能蔽体,故名之曰“穹窿”。这套掌法为后世浅妄之人以讹传讹,美称之曰“降龙掌法”或“降龙十八掌”,实属大谬。盖“穹窿掌”根本与武术无关,它只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则乘人不备,取其财货。质言之,不过是行窃之术而已。

那丐帮长老也是个扒手出身,一心只想养育、调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后得以出师入世,供奉这为师的后半生惨淡吃喝而已。岂料周浔手底下的画工了得,不意间让这长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

这长老先在苏州东山西卯坞紫金庵后找了个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庙中巡看一遍,回头再至棚中伏案作画。举凡庙中神佛菩萨、罗汉观音乃至柱上雕龙、檐角翔凤,但扬目所见,无一不可入画。画时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来棚中围观,人人称道赞赏,非徒出资将画像请回家中供奉,且不乏当场赍发赏钱给这小画师的。至于这长老,就怕无人来此游,不怕来人挤破头,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浔在画工上赚的银钱,再加上长老“赶白集”行窃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叶以降,丐帮子弟溷迹江湖很难再靠乞讨维持帮中行政开销,也才有了不禁个别乞丐干上扒窃勾当的例规。可是无论行乞抑或行窃,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统并未动摇。不过,这长老同周浔所合计合作的这部生意的账又该如何算呢?小小年纪的周浔每日作画收入几是长老的数倍,但是长老执意将两人所得一并上缴丐帮苏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浔颇不惬意。加之这长老脾性火爆,动辄施以拳脚,周浔终有隐忍不住的一日。偏有这么一天薄暮时分,人潮即将散去。长老见时机不再,偷声催促周浔手笔加紧、多画两张,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浔腹饥口渴、肝火大炽,岂耐他这般催促?登时一翻腕,把笔扔在画纸上,将一幅即将画成的观音像扔了个通纸墨污。出资购画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当然不肯罢休,当下便吵嚷起来。周浔亦益发光火,手起脚落掀翻了文房四宝,指那长老背影叫嚷起来:“你这赶白集的老浑虫!小爷打从今日起不伺候了!”说时众人瞿然一惊,瞧出了奥妙,立时将那长老擒住。小周浔见状情知不妙,寻个间隙便逃逸无踪了。可这长老毕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给拿进官去却也无赃无证、没罪可问。只在衙里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书吏随口问讯几句,画个花押便释放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呢?于是随即伙召群丐,传令散出“随口风”——命四乡八镇各路行乞子弟会同通报信息,务将周浔拿回苏州本堂受刑,绝不宽贷。

是时周浔不过一个浮浪少年,哪里知道世途艰险?人还没跑出三十里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围住。众人一眼认出他就是西卯坞紫金庵后画像的少年,岂容分说,掏出“牵羊绳儿”上前就绑。说来也算周浔命大,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飞过来一个黄澄澄、圆溜溜、似碟似盘的物事,猛可将那几条绳索打断,又飞了开去——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着袈裟、手持铙钹、头顶上烧了九个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随即恶吼一声,道:“呔!哪个不要命的臭叫花敢伤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这个一样——”说时手起铙飞,眨眼间在空中绕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可群丐身后丈许远处一株径可合围的柳树已然应声倒了下去。有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还有什么计较?一声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庙后画佛画龙的那个画师么?”这身长七尺有余、浓眉大眼,还留着圈儿紫色络腮胡须的胖和尚道:“来来来!你给了因画上一张像。画得像了,就算报答了我救命之恩;画得不像,就吃我一钹也不为甚!”

周浔逃过前狼,避不过后虎,正暗自叫苦,却别无可计,只得哀告道:“我身上没有纸笔,怎能作画?”

了因和尚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罢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树树身一欺,只见他使袈裟袍袖往树皮上一拂,刹那间烟尘四逸,但见烟尘散处露出一大块青白无皮的裸干。那和尚顺势冲左方击出一掌,掌心如喷烈焰,顷刻间将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树干和枝叶焚了个焦黑。

“你便使这炭枝往这树上画个佛爷罢!”了因和尚又是一阵怪笑,同时身形一矮,盘膝趺坐,闭目调息,俨然就同一座罗汉的塑像一般。

在江南八侠的民间传统之中,这一节“紫金庵周浔陷老丐/焦白柳了因欺画童”的首尾正是了因初逢周浔的过节。结果周浔的图画颇令了因满意,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也是八侠之中最早结识的一对盟友。日后七侠合力袭杀淫暴无行的了因,周浔不得不成全大义、舍脱私谊;了因伏诛之后,周浔遂远走西北,不再同其余六侠往还。且于此后的风尘行路之上,周浔落得个酗酒沽醉的毛病。吕四娘刺杀雍正得手,朝中侦缉四出,撒下天罗地网追捕诸侠。诸侠皆伏匿,唯独这周浔在将一身得自了因的武功传授给一名乞童弟子之后,日日至市面街头狂言:“我即当今武林第一谋逆周浔是也!”且足迹所过之处,辄当衢于壁上画龙形,由于画工极好,围观者往往不下十百。画毕一条龙,便至酒家狂饮。某日在逆旅之中为侦缉虏得,少不了一场大战;偏因他不胜酒力,即刻成擒,给判了个斩首之刑。死前周浔放声笑道:“画龙者,龙也!我乃当世人中之龙,崩即崩耳,有何憾焉?”刽子手手起刀落,只见那人头不朝下堕,反而叫一股颈中喷涌的鲜血冲入半空,忽隐忽现,果然是颗龙头。众人不知,而在武林史中却揭露了谜底:原来当初了因迫周浔为之绘制肖像之时,周浔斜眼乜视,发现断柳一旁趺坐在地的哪里是什么和尚,却是一条蜷曲的紫须黄鳞龙。乃据以图之。是后了因一看大喜,道:“能参识和尚本相,亦人中之龙也。”无怪乎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叙及七侠袭杀了因一节时所题的回目是“黑松林七侠结盟誓/白泰官三飞屠蛟龙”。而在周浔既死之后,说书人的赞诗却是这么写的:“无为习绘艺/乞饲且图神/敢效狂龙舞/何愁皂隶巡/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醉向刀头卧/还酬救命人”。这首小律道尽了周浔一生的颠沛与纠结,尤其是“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两句诗眼,更道尽江湖中人不断在公义和私情间盘桓踌躇的矛盾与错愕。

周浔的事迹在他“崩即崩耳”的豪语渐悄渐远之后仍有余波——那就是他死前所授的一名丐童。这丐童并无姓氏,亦不详其身家,只知他也是天生一副好手眼,擅绘画,且有个“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分神演技的能耐,未遇周浔之前便常在街头以四肢指趾各握一笔,同时为四人写像,所绘之人无不毕肖如生。周浔见之如获至宝,遂将自己一身的画技和武功尽皆授之。此童长成之后便靠画工谋生。妙的是他的生计却是周浔自幼遁逃避走的家业:造屋建宅的图工。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其中即有“建筑门”之卷,对当年钱渡之临老成狂的行径有非常精辟的析论。著者如此写道:“钱渡之从道士吴燕然那里体会到建筑物的‘非恒性’。这种体会不只是融佛道‘即生即灭’之理于道家‘绝圣弃智’、‘忘机去巧’的思考传统,更牵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匠作技艺。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作了双重的严酷挑战。一方面,建筑物的设计者必须从起造整幢建筑物的开始便构架出摧毁它的机关,使之一触而解、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时摧毁创造者精心设计,甚至亲自动手施工的建筑物则确实考验也颠覆了其人对物、对成品、对艺术成就的心理性投射。”

同样在这本卷帙浩繁的书中,作者也提到了日后小刀会众——其实也就是天地会系统的洪门光棍——为了向老漕帮势力展开致命的打击而利用这种建筑物残杀敌人的恐怖手段。

此事发生于光绪年间,小刀会为向遍及全中国各地的天地会党人显示此一新兴势力的蹿起企图,强行绑架了钱渡之的七世孙,勒令此人以一个月为期建一小楼,一干匠作、技工皆由小刀会方面供应。且答允:小楼筑成之后,小刀会非但立即放人,并在这钱氏匠师平素往来的票号户头中汇入大笔银两,以表感谢。可条件之一是:这小楼其实藏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

嗣后未几,小刀会首亲自具名撒出一式数十份的请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帮内三堂的首领。给老爷子的请柬上附了封密函,说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会前人洪氏英雄将本会“海底”献出,交络南北各地豪杰人物,其宗旨即在于驱逐满虏、光复华夏。其间虽有太平天国徒众借洋夷教法混入旧章,扩张势力,终究因为淆乱华夷分际,革鼎不成,纯因人谋不臧。如今小刀会聚义万数,有意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结交江湖志士共图兴汉事业。

老漕帮在各个会党帮教之中从未公然表示过反满兴汉的野心,这里面有不同的顾虑。首先,老漕帮的前身粮米帮只是贫苦流浪的船丁水手组织而成的经济互助团体,原无政治意图。其次,老漕帮认知上的一个惯例是“无会不秘,但不可因秘而会”,是以从来不以为天地会提出“海底”秘本,令各个地方械斗团体分而享之这种行径是一正确的手段。因为借由一份原本有其独特历史意义的秘本之公开,而任令天下人拥之自重且无所拣择地扩张、蔓延,并非祖宗家门创立帮会的本意初衷。

也正因为扩张目的和方式上不同于天地会,相对而言,老漕帮并不曾对“统一号召”各盟会帮派势力有什么积极的企图或做法,这使老漕帮相形之下显得保守而胆怯,也就对此一邀约有了另一层疑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换言之,对方可能另有图谋。

在老漕帮内三堂中也有两种看法。认为不应该赴会的占了多数;但是,也有三个舵主和正道堂的领事认为应该赴会。三个舵辖下各有五到九个总旗,每一总旗之下又有七八个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内的总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数以百计的各别庵清光棍。仔细推敲,这三个舵主的意见其实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于南京两地之间数万之众共同的想法——他们不想和已经逐渐伙结成一股庞大势力的天地会为敌。至于正道堂领事的看法则另具只眼:他认为这老漕帮的制度早在过去一百多年之中已与天地会不谋而合——比方说,由老爷子亲下“旨谕”将辖下人多势众之总堂主擢升为旗主的这个“立旗”制便是从天地会中借来,原本就是扩张人丁势力的一个必然的手段。想当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辈大有人在,可是事实证明,自凡要成就较大的事业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汇百川,而且还要能具备合乎潮流的做法。这位领事建议:开大香堂,摆下“地方棚子”、“天圆帐子”,将内三堂——也就是总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领袖——一应请到,大家作个公议,再由老爷子定夺:究竟是否应邀到宴?倘若最后的决定是不去,则一切照旧,别无长言;倘若是去,其实即是对小刀会请柬附札中的提议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等到赴会之际才商议什么“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的因应之道。

结果这大香堂一开开了三天三夜。越到后来,同意与小刀会所代表的天地会势力结盟者越多,原因无他:上海、苏、杭和常州、无锡、镇江等地的总旗主——也就是华中地方三舵辖下的在地元老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穿戴体面,俨然是士绅之流的人物——由于看起来生意做得阔绰,言谈也铿锵有力,颇令他人艳羡不已。至于那正道堂领事更提出了颇为令人心慑的说辞。他表示,在给老爷子的这封密札里,所谓“结交江湖志士”还只是老生常谈,然而“共图兴汉事业”则不啻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试想,人家侃侃倡言到这般田地,显然没将老漕帮视作敌垒,那么老漕帮如何还能缩首畏尾,裹足却步呢?

这一问问得老爷子连连点头,当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这么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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