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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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还真敢回来!”说时孙老虎将上衣衬衫朝两边一扒,扣子玎玎全给崩飞了,有一枚打上电视机,那荧光屏应声给击了个粉碎。孙老虎衬衫里没穿汗衫,胸前两块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头的硬丘非但像气球般鼓了起来,上头还闪烁着一层油光——坦白说,除了缺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和一个叫陈星的香港打仔一模一样——不,比陈星看起来还要丑恶几分。我吓得眨了几下眼,没觑清楚孙小六是怎么个反应,却见孙老虎左脚向前递了个垫步、右脚后发先至、跨足一个长弓,右掌同时朝前由外向里劈出。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气——这也就是说,孙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刹那之间便蒸发掉了。

孙老虎看来比我还要吃惊。他虎瞪着两颗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头,怔了半晌,像是对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说了话:“小六!你打哪儿练的这个?”说罢一侧身,我才看见他那偌大的一个身躯后头瑟瑟缩缩站着个又瘦又小的影子。

“爸——我、我没练什么。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孙老虎说着身形一低,冲左又横劈一掌——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个掌心向下,自内而外的势道。可同样的,掌到处孙小六又不见了。

在我视角之外的右边,孙妈妈和小五齐声喊了个“爸”字。孙妈妈紧接着哭了一嗓子,站前两步,刚够让我瞧见她平伸双手,像我们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那母鸡的姿势,拦住孙老虎——不消说,孙小六已经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后去了。

可这时孙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恼怒了,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珠子也显得长了些、扁了些,只嘴里还止不住呼吐着气息,像是跟孙妈妈或者他自己说道:“不对!全不对!老彭身上没有这一路的功夫,他哪里学的?什么不好学学这些丧门败家的东西?”

“我没学什么功夫,爸——”

“他没学什么功夫,你听见了,爸——”孙妈妈一向跟着孩子喊孙老虎“爸”,我那还不懂事的时候老以为孙妈妈也是孙老虎的女儿。

“刚才他躲过我两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们老北京自然六合门下——漫说我不会,就算他爷爷在世的时节也不一定会。这小子明明在外头混了事,死鸭子嘴硬还说没学什么功夫。你知道他认识了什么荒唐人?干下了什么糊涂事?这一去一年三个月又十天,他妈的用脚都走到兰州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孙老虎不进反退,一屁股倒回一张垫了个小五给绣的大花椅垫的破藤椅上,又叹口气,话似乎是对孙小六说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裤裆:“头两回我们只当你小,玩儿野了,走丢了,只怪做父母的上辈子欠人情,报在今世。这回你小子他妈不回来则已,回来了要是没个交代——”说着又一记飞身上前,硬叫孙妈妈挺胸脯给撞个正着,夫妻俩成角抵之势,杵在地上顶成一个大大的“人”字。说时迟、那时快,小五一手牵起孙小六,另只手兜空画个圈儿,双腿已经凌空飘起——正是一种“飘起”的姿势——起得快、飞得慢,在空中犹似在水里一样绞着腿,但是空出来的一只手却以极惊人的速度猛可拉开窗扇,一霎时间姊弟俩早就越过我的头顶,端端落在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顶上。孙小六一见我就笑,小五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偷眼睇了睇屋里,继之一摇头,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劲往上一提,我便双脚离地,像一片轻盈的花瓣儿那样盘盘旋旋跟着她飞出七八公尺远——在此之前,我从未能这样亲近小五的身体,也从来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却又很不一样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可偏在这非常短暂的一两秒钟里,我没来得及想到该摸她一把。当时我吓得就差没尿湿裤子,满脑子仿佛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念头,在我自己的耳鼓深处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可我没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后,我和孙小六才软绵绵地踉跄几步。小五随即低低喊了声:“再跑!”我们似也没什么别的主意,只好跟着她往村子旁边的莒光新城建筑工地里跑。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层高楼所组成的新式大厦型公寓。当时建筑体已告完工,只等着泥浆干透,便要拆板模,整内壁了。也正因为工程到了中后期,满地都是各种工匠白天收工之后懒得带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来不知是等着要使用还是已经废弃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双夜眼似的一径带我们通过这些,直上迷宫的深处。

那是在紧挨着我们村子旁边的第四幢大厦的顶楼,周围还没砌上短墙,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阴曹地府的危险。可是站在那上头——套句小学生的话说——感觉很快乐。

风是从四面八方不定哪儿兜着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时吹上右脸,有时吹上左脸,不一忽儿从胯下吹上来,转眼间又打后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说,要是小五没带我们上来,我从来不会知道高处的风有那么热闹。叫那风一吹,有大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本来我还想问孙小六的什么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俩想什么我不知道,可我记得我想的是离家出走这件事。这么站在离家直距不超过八十公尺的十二楼顶上,穿过灰蓝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让人平白添加一点惆怅的甚至怜悯的感觉。我几乎可以从我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丁点微光知道这房子里正发生着什么——在一扇透着黄光的窗户里家母已经睡熟了。她是那种落枕就着、离枕就醒、中间一个梦不做、做了也记不起来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间里一定还正襟危坐写他的战争史的则是家父。他在“国防部”史编局搞中国历代战争史搞了二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写字、晚上下班就画图,一画起战争地图来的时候他比家母还不容易叫醒。

我从几十公尺外的高楼上望着这两扇窗户,蓦地感到一阵非常没有头绪、没有来历的酸楚。仿佛生来二十一年之间,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发现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过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里的原因——我根本不应该属于那一黄一白两扇窗户里面的世界——我想过的是另一种其实我还不曾接触、也无从想像的生活。

眷村拆迁改建之前,我们一家,还有孙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户“国防部”文武职官的人家都住在这城市的另一头。孙小六第一次失踪那年,孙老虎以少校军阶离职——好像原因就是孙妈妈闹自杀。可部里还许他保有眷舍,另外给了他一个在家静修的闲差,听说这是“总统府”里有孙小六他爷爷以前结下的老关系在的缘故。总之,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一听说全村都要搬到四层楼的公寓里去住,简直觉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经常搭十二路公车到南机场,再沿着日后铺成西藏路的大水沟边走一程,来到新村舍的工地。在处处有回音缭绕的空屋子里大声喊着:“这是我家,这是我——们——家。”“我们家!”“我——们——家——”

过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楼顶上看着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旧的自己的家,想起从前那样兴奋的、幼稚的、充满尖锐童音的呼喊,竟然觉得十分十分之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并不是因为四楼公寓老旧了多少,而是我们村子里这些老老小小从来也永远不可能因为换了幢房子而真正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也永远不可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孙老虎还是当街撒尿,孙妈妈遇事就拿脑袋顶人,家父每天带着古人的部队在白纸上行军布阵,家母从不记得她做过什么梦。而小五,除了钩帽子织毛衣缝布鞋之外,还是缝布鞋织毛衣钩帽子。我则暗暗祷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让我的大学一辈子读不完,让我一辈子住在宿舍里——哪怕像只老鼠。

就在那个时刻,小五悄悄从身后走过来,往我脖子上围了圈毛茸茸的物事。我怔了一下,才低头看清楚:那是先前围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毛线围巾。“都五月了,还是凉。”小五在我背后低声嘀咕,“本来就是给你打的,你老待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烟不见人,一拖拖到现在,看你也围不上几天了。”

我没搭腔,却想着这女人几分钟之前还高来高去像个飞贼似的,这一会儿给我来这一套,简直消受不起。她却径自幽幽地说了下去:“要上家来不会早一点?不会按门铃?干嘛鬼鬼祟祟跟小偷一样?”

这下可好,误会大了,她还以为我是找她去的。连忙我扭回身,扯下脖子上的围巾,道:“是我的模型飞机掉在郭家厨房顶上了,我去找——”

“一肚子谎话。”小五瞪我一眼,却忽然咧嘴笑了,道,“不跟你计较。来,听小六说他遇见个神仙的事——小六!跟你张哥说。”

“什么神仙哪?谁说是神仙啦?”孙小六虾腰蹲在地上,脑袋埋在两个膝头之间,正在玩儿着地上的半截钢筋——也许不是钢筋,是一条有指头般粗细、弯成一圈一圈的电缆之类的东西。一边玩儿着,他一边抬起头,冲小五恨恨地说道:“叫你不要讲你偏要讲,讲什么讲啊?不讲会死啊!”

姊弟俩接着斗上好半天的嘴,我听得十分无趣——那种斗嘴的话就是你成天价从村头听到村尾,从东家听到西家,老哥老弟老姊老妹叽哩哇啦吱吱喳喳二十四小时停不下来的,经不起思考,经不起研究,甚至经不起在耳朵里多回荡一秒钟的废话。说废话的人乐之不疲,我可再也不是听得下废话的那种人。我已经见识了你们孙家的绝世神功,可以了,不必再见识这些废话了。于是——像只老鼠那样——我悄悄向旁边蹑了几步,准备找个空儿溜下楼去。可偏在这个时候,孙小六告了饶,一阵“好啦好啦”之后,半是无奈、又半是兴奋地说:“‘面具爷爷’叫我五月六号回家,说五月六号是阴历三月三十,这天下午我到离家东南三百三十步会碰见个小白脸,还说这小白脸应该娶我姊才对。结果我就碰见你啦!”

“见鬼了你!”我说,“这‘面具爷爷’又是什么人?”

我话才出口,旁边的小五陡地蹿到我面前,手起一掌抬得老高,却停下了,没往我脸上甩过来。她就那么扬着掌子,一双圆轱辘儿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孙老虎不小。盯我盯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趁势一把抢过那条围巾去,道:“下回再到我们家后窗来我把你当小偷踹下去!”说完,她把围巾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再抬脚尖一撩——那围巾就像是条穿了虹彩装的小龙或小蛇一般冲天飞起几丈之高,又扭着身子在那么高、那么黑、那么清清冷冷的夜空里跳起圆圈舞来。风很强,风吹在那么一条飘来荡去的围巾上尤其显得强,那围巾在风里仿佛就是不肯轻易坠下,忽一下子又朝上弹开,忽一下子又往旁边闪浮。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着它掉落街心——那儿正有一群做夜工的家伙——而我身后的小五姊弟俩已经不见了。

我四下踅了几步,没看见人,却险些儿给什么绊倒。弯腰一打量,才发现那正是刚才孙小六在手上玩弄的东西——它果然还是钢筋,而不是什么电缆——使我感到浑身竖起汗毛、长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鸡皮疙瘩的是,那些钢筋原来不过是白天工地里的建筑工用剩的废料,一截一截,从两三寸到尺把长的都有,每一根都应该是直的,只有孙小六玩过的那一堆,总数在七八个左右,分别给弯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马蹄铁的形状。这还不算,孙小六还把那七八根钢筋像种萝卜一般,硬生生给种进顶楼地面的水泥里,一字排开,宽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约一寸左右,种进水泥里的怕还不少过一寸。而孙小六在玩着这无聊的游戏的时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蜡烛那样,未曾发出什么声响。

我哪里还敢待在原处?抢忙镇定精神,睁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里寻着楼梯,连跳带跌下了楼——这十二层楼上去得轻便,下来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后下地狱的鬼物们大约都经历过这么一段。事后我每次回想起这天夜里,总觉得下楼梯时的恐怖掺合了别样的、复杂的、当时我并不敢承认的成分,那是一种自知辜负了小五,便怕她当即如鬼魅一般自阒暗之中缠祟过来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轻心的话回避了、也抹煞了我并不愿意拥有、也不甘心承担,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缓缓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间尚未铺盖柏油的上石路面,经过那群正在将电话线路埋进地下的工人——他们所围成的一个小圆圈的中心有一盏发出惨白亮光的电灯,那光明使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好像我这个人在经历过一场诡异的、鬼魅的仪式之后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样。我心里则一直念着: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莽撞、这样草率、这样让人招架不住…偏在这一刻,一只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头。

“先生!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设电话线的工人里的一个,他的手上捧着刚才给小五踢下楼来的那条围巾。没等我答话——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话来的模样——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从那上面下来。”

我接过围巾,闻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的香味,有一种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那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爱上的信心。如果还要往里挖深一点,我更该承认:二十一岁时候身为大学生的我,打从心底不想要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混来一身功夫却连高中都没念过的女人爱上。那时我只想追求另一种生活,也相信每个人都不该陷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过于傲慢。

15 一阕艳词

但是,关于小五脸上乍然浮现的那种向往别种生活的神情并不是我以己度人而凭空捏造出来的。等到孙小六十七岁那年第四次失踪时,她十分慎重而带着些许怯意地告诉我:“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

说着这话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缝制的湖水绿薄衫子,底下是条墨绿色的及膝短裙。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打照面儿我就开了她一个玩笑,说她像一棵万年青。她没接腔,只说孙小六又不见了,要来家借个电话。

我们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装电话的一家,孙家则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装电话的一家。孙老虎不装电话是因为孙妈妈人有些痴呆之后听不得电话铃,说电话铃一响准有不好的事——也许小六在外边怎么了,也许小三、小四在外边怎么了,也许连军中的大一、大二都不一定怎么了。总之,电话是催魂铃。于是催魂铃便装进我家的客厅了。无论打进来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我反正外边没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战场上的死人,我们对电话铃一向不作任何反应。我甚至有一种它从来没响过的错觉。家母之所以要装电话自然不是为了方便孙家——在她看来,电话是方便我从学校宿舍向家人报平安的必要工具。我却几乎没打过,因为我从来记不得号码。

那天我刚通过研究所里的最后一次资格考,才进门就看见那棵万年青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抖着手拨号码。我靠在对面的一个书架旁边,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熟得恰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岁或二十岁的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不过二十五岁的她的脚趾头特别耐看——它们从拖鞋帮子前端伸出来,一根一根透着粉鲜粉鲜的红光,和彭师母亲手种的一种白蒜蒜瓣儿像极了;那蒜瓣儿也是个白里透红的色泽,一口咬下去滋得出盈盈一嘴甜汁儿。我实在想像不出,像这样一双柔嫩的脚哪儿能练得出什么惊人的武功?

可人家毕竟练出来了。就在我那么想一口咬一粒蒜瓣儿地盯着她的脚趾头的时候,她翻手撕下一张小本子里头的白纸,顺势一扬,那纸片登时笔直笔直地冲我飞过来,我脸一歪,左颊捱了一记,像是让一本精装的大书了个正着。

“别瞎看!你可是读书人。”小五淡淡地斥着,仿佛不是正经恼火。

接下来,她又拨了几通电话,不外是央请人家留意,要是有她弟的消息,务必打电话到张妈妈家的这个号码来。说完了,她阖上小本子,整整衣裳裙子,低眉低眼地拍拍椅子上沾的灰尘、线头儿什么的,似乎没有走人的意思。我刚这么想着,她却神闲气定地说:“张妈妈洗头去了,她说我可以在这儿等电话。”

“当然。”我说,把那张打了我一耳光的纸片顺手塞进一本书里。

“这簪子颜色变深了。”小五忽然从她后脑勺上拔下一根晶绿晶绿的簪子。

“噢。”我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声,继续往架上找我要带回学校的书。

“你忘了呵?”小五说。

“忘了什么?”

“这根簪子。那年你送给我的。”小五咬住簪子,重新盘梳起一头乌亮乌亮的头发。

近乎是一种本能的,我立刻把那年植物园里发生的情景想了一回,又匆匆抹去,岔开话题,道:“你弟也真是,怎么又不见了。还真准得很,五年犯一次不是?”

小五吁了口长气,把头发拢齐了、簪上,道:“这一回,他也别想再回来了。我爸把里里外外的门锁都换了——你知道么?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原先我们还会伤心、会担心。到这一次上,连我妈妈都说他是野鬼投胎,托生到我们家来磨人的。”

“《聊斋》上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一个说一老头儿,年纪很大了还没儿子,便去请教一个高僧,高僧说:‘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么会有儿子?’”我拣好了一袋子书,拎一拎,嫌不够重,又回头往架上抓了几本,道:“这样说起来,小六上辈子还是你们家债主呢。”

“书上怎么这么教人呢?总不能为了怕欠债就不成家,不养儿育女了对不对?”小五站起来,带些挑衅意味地瞅着我。

我知道,她这是个陷阱。我只消再回一句,她就又会祭起村子里姑姨婆妈的那一大套,数落我——而且是听起来十分之客观公正、不带一点私人情感地数落我——是张家的孤丁单传,怎么可以抱独身主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话题绕来绕去,就会甜甜地笑着绕到我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女朋友这种鸡巴事上去。我不上她的当,一沉肩扛起那盛书的袋子,道:“走了。回学校去了。”

“好像我是主人了似的。”她低着头,一说话身上就散发出那围巾上的气味。我没再说什么,抢步朝屋门跨,只听见身后的小五忽然又说了两句:“‘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

我停下脚步,脑子里猛一下转出来千言万语——我很可以马上扭回头告诉她:是的。没错。当年我还不过是一只小公鸡的时候很想上你一下。是的。没错。我们一起逛过几回植物园,就跟一对小情侣差不多。是的。没错。我们还真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要说他妈郎才女貌我也不反对。是的是的!我到现在都还忍不住要把手伸进你裙子里去。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们去公证结婚吗?去摆桌请酒、大宴宾客吗?去陪着笑脸听刘伯伯郭妈妈祝福我们早生贵子然后继续待在这个村子里生养一堆野鬼投胎的小孩看着他们长大成人逛植物园以为自己谈了恋爱吗?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长得美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手艺巧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爱上我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爸认为我卵蛋里埋伏着读书人的种就爱上你呢?

是的,不错。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可我知道,只消我一回头,这些话就连个屁也不如地放不出来了。偏偏就在此刻——感谢家母的德政——电话铃响了。小五就近也自然得像个女主人那样抓起话筒“喂”了过去,接着仍然像个女主人那样“请问您是哪位”了一下。然后,她皱起眉头,极其不敢置信地把话筒朝我一递:“怎么是找你的?说他是什么‘老大哥’。”

张翰卿。我老大哥。人在荣民总医院,入院的原因——该怎么说?医院的说法是“后脑蛛网膜破裂大量出血”。电影公司道具组助理的说法是“给片场的灯砸的”。老大哥自己的说法是“他们到底是来了”。

我背着不只十公斤重的一个大书袋,转了三趟车,又在七弯八拐的医院通道里转了半个多钟头,直想着:别等我一到,老大哥已经死了,那可不值。好在老大哥非但没死,精神还畅旺得很,一见我的面,像背脊底下松了根弹簧,登时板着腰,直挺挺地坐起来。

“你没告诉叔叔、婶婶罢?”老大哥顺手摸了摸包在头顶上的一张好似渔网般的罩巾。

我摇摇头,放下书袋,道:“他们正好都不在,我妈洗头去了,我爸大概又是去看晒图,没别人知道。”

“那好。”老大哥伸手示意我把分隔病床的帘子拉上,掀开薄被单,将医院给换上的那条长裤褪下一半,露出里面一条满渍着汗斑污垢的棉布内裤。眼见他又要脱掉内裤的模样,我赶忙摆手制止:“你要上厕所我扶你去,干吗的这是?”

老大哥理也不理,十指拨翻拨翻,从内裤里侧掏出一截布卷子来,猛地一抖。我赶紧闭住气息,已经来不及了——兜头扑脸拂过来一阵熏鼻的酸臭味儿。老大哥居然还把那有如半条手帕的布卷子特意往我面前一递,低声道:“你是博士了,一定解得了这个。你给老大哥说说,这上头写的是个什么意思?”

“我连硕士还没拿到呢,什么博士!”我退开一步,见那布卷子一旦展开,上头果然密密匝匝用毛笔写满了一堆字。

老大哥许是看出我嫌厌那布条肮脏的表情,于是生起气来:“嫌什么?弟弟!孬好香臭咱都是一个家门儿里出来的——你爷爷也是我爷爷,我老子还是你大爷;你嫌我脏,我还嫌你净呢!这布条子可是事关重大。老大哥已经走投无路,找不着托付的人了。弟弟你再不帮忙,就是成心要老大哥的命啦!”说着,右手忽地一运劲,往天灵盖轻轻按了两按,随即拉开一尺,继续说道:“我这一掌拍下去,天灵盖就碎了。弟弟你看着办罢!”

我当然不能看他玩儿这个,当下从他左掌之中扯过布条,细细读了两遍。越读我越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连忙把布条扔还了他,道:“这一定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写得出来就去当博士了。”老大哥小心翼翼将布条再摊摊平,铺在他大腿上,道,“你给说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我正待说,帘子给掀开了,一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嶙峋的年轻小伙子探进个脑袋来,道:“师父!您有个朋友来——”

“叫他外头等着。”老大哥吼了声,年轻人立刻闪身出去,老大哥有些不耐烦地朝那晃动不已的帘子摆了摆手,道,“我道具组的助理,没礼貌——现在的年轻人都没礼貌。”

我可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扭头掀帘子朝外奔,抢到病房门口拦住那助理,问道:“老大哥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给片场的灯砸的。”助理低头嗫声答道,“也不是我们的错啊!灯明明锁好的啊,它就是掉下来了啊!”

“医生怎么说?”我追问了一句。

“说什么猪头皮破裂,大量出血啊。”

就在我把“猪头皮”翻译成“后脑蛛网膜”的那一瞬间,两条人影从那助理的身后一掠而逝——那种快法难以形容,只能如此描述:当你发觉有两条人影倏忽不见了,才想起先前的确有那么两条人影出现过。那助理也在此际东张西望了老半天,自己跟自己耸耸肩、撇撇嘴,露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轻人应有的表情。这表情的第一要义是:又不是我的错。我得在这里补充几句:这表情的确没什么错——当时是一九八二年,人人脸上挂着这表情。又不是我的错。我不鸟你、我不理你、我不在乎你。又不是我的错。只不过在我老大哥或家父家母那年纪的人看来,通称这表情叫“年轻人都没礼貌”。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老大哥盯着我数落了他手底下五六个没礼貌的年轻人,还不时地感慨:年头儿变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没规矩了。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其实是在修理我。不得而已,我只好岔开话,问道:“你怎么叫灯给砸了呢?”

“灯吊在顶上,脑袋长在我脖子上,人家不要砸你,怎么砸得着呢?——”老大哥道,“人家待要砸你,你能躲得掉么?唉!不是我说,自凡找上了门,我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来了。”

“谁来了?”我给老大哥这么云山雾沼地说晕了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老大哥皱起了一张抹布脸,将眼梢、鼻翅和嘴角的数百条纹路齐聚一堂,露出一个只有老混蛋们才肯示人的顽皮的表情:“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然后,他指了指摊在大腿上的那张破布。

“那不过是一阕《菩萨蛮》罢了。”我说。

“你说一缺什么菩萨来着?”

好了。我的周末就是这样了。我从“阕”,音“阙”,一首词的单位叫“一阕”说起。《菩萨蛮》跟任何一位菩萨都没关系,蛮也跟南蛮、北蛮、野蛮…没关系,一阕《菩萨蛮》就是一阕《菩萨蛮》;一首唐宋以后的流行歌曲。这曲式红了,大家一窝蜂跟着把新制的歌词填进那曲式里,成为一首新的歌,但是题目仍然叫《菩萨蛮》。

“你说这是宋朝的我不信,”老大哥猛摇头打断我的话,“这怎么会是宋朝人写的呢?”

“也许不是,”我尽量简单地解释道,“也许是后来的人,或者今天的人,只要懂得《菩萨蛮》词牌,就可以按它原来的声律、平仄,填成一首词了。”

“那它是个什么意思呢?”老大哥歪头望着那块布,道,“你给说上一说。”

我反复又把那词给读了两遍,其中一遍还念出声来,好让老大哥听明白,布上那四十四个字是有一定的句读韵叶的——可是我却实在说不出“它是个什么意思”。坦白说,谁能把一首古诗或古词的“意思”用现代人的白话文说明白呢?它就是一阕讲述爱情的艳词,讲的是、讲的是——一段说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爱情。

那阕《菩萨蛮》是这么写的:“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写这阕词的人用了不少古诗词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当吻合艳词格调的秾丽气氛——比方说:第一句用上了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前半句。第二句用上了张先《南乡子》“今夜相思应看月/露冷依前独掩门”的意境。且在第二、第三句巧妙地使了个倒装的手法,先写“双飞去”、继写“鹊起”,让读者在读到“相思今夜双飞去”时,犹以为那“双飞去”所指的是温庭筠原词中的“双双金鹧鸪”,及至读到“鹊起恨无边”,才发现“双飞去”的是此词作者安排的一对鹊鸟。从这一点看来,填这阕词的人似乎有意只写给精通词史或熟悉填词——尤其艳词这一传统——的行内人玩赏而已,是以此词所欲倾诉的恋爱对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颇通词学的高手。此外“痴人偏病残”所说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残疾,也正因苦于残疾之身,便不敢放胆向意中人表达爱意。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因袭气味,但是毕竟下了番脱胎换骨的功夫。接下来的“问卿愁底事”更是从李煜《虞美人》“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南唐中主李嘲笑词家冯延巳《谒金门》词的话“‘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这两个典故融合而来。至于“移写青灯字”的意思恐怕是作词者万念俱灰,对尘世俗情已生厌弃之思,想要遁入空门。但是句子的来历,隐约还保留了元曲中“剔银灯欲将心事写”的怅惘情绪。其后,“诸子莫多言”仿佛是寄语非关这份情爱的旁观者无须再进劝解说服之语,因为白云苍狗、物换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谢池碧似天”正是此词之眼,用上了晋代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典故,说的是连干涸的池塘底所长出的草都茂密繁盛、碧绿如织,其时移情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码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把这阕艳词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里每一层的典故、技法都反复跟老大哥解说了好几遍。只见他越听越不耐烦,眼皮不时地耷拉下来,鼻息也逐渐浓重。说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时候,他索性翻身卧倒,叹道:“不对!不对!简直地不对!哪来这么些胡扯八蛋的情啊、爱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谈了恋爱了——不!谈了乱爱了——才来唬弄你老大哥的!”

我绕到床的另一侧,也就是老大哥埋着头脸的那一边,一指头戳上他的前脑门,道:“咱们哥儿俩可是说好的——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该你了!说罢,什么叫‘他们到底是来了’?”

大半张脸埋在被单里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转了转,又伸出一只手指头往嘴唇中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压低声,道:“你把这块什么菩萨带回去好好儿研究研究,研究出个讲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说。我头本来还不疼的,叫你这么一扯络,现在疼起来啦!你先回去罢——记着!什么也别跟叔叔婶婶说。”

叫我三缄其口很容易——我本来就和家父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可是要指责我的分析和解释是咱家乡话里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伤人了。毕竟我当天上午才通过了资格考,只等提出论文,硕士学位就到手了,怎么咽得下你大老粗这口恶气?于是登时翻脸,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告你一状——说你上七十的人了还跟人打架——看我爸不修理你——”话还没说完,老大哥突然翻个身又坐了起来,瞪起一双死鱼眼想发作,可神情又在瞬间为之一变,好似见了神仙佛祖那样哀怜着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肩膀给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时说道:“你让他说清楚,他怎么说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医师的白色长外套、胸前挂着听诊器、袋里插着三色笔、手上还捧着个夹纸牌,笑眯眯摸了摸从顶门朝后梳成包头的银色发丝,对我点点头,补上一句:“你说是罢?白面书生!”

我听他说这话,又仔细瞅了他两眼,总觉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语气却又遥遥迢迢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这时我老大哥精神抖擞起来,“嘿嘿嘿”放声笑了,道:“你老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银发医生且不答他,径自往他大腿上拿过那块破布,扭脸冲我说道:“你老大哥叫你回去研究研究,你就回去研究研究。写这《菩萨蛮》的人决计不是个写‘艳词’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来了,你老大哥准有大红包看赏。”说完倾身探头,跟我老大哥沉声嘱咐道,“怎么让人给送进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地盘吗?二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一连三问,我老大哥屁话也没接上半句,下嘴唇却打了阵哆嗦,手底下倒没闲着——一斜身,从床边的斗柜里摸出两团皱巴巴的衣裤,当下穿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横竖我不是个住院的命——咱们说走就走了,万爷!”

这银发医生正是万得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低头把我那只大书袋轻轻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个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势,再起身时已经往我怀里塞了包白煞煞的东西——抖开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床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问开车的万得福道:“你们要避谁的耳目?”

“谁的都要避。”万得福道,“我要不是勘查了你小子五年,连你也得避呢!”说到这里,他扭头朝车后厢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这趟祸殃运气不好,刚赶上另一个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个大娄子。现下风头正紧,到处有人在捉拿他——万一拿你去顶数销案,你说冤是不冤?”

老大哥没言语,我却忍不住问道:“销什么案?怎么会拿我老大哥去销案呢?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如果我没那么好奇,没那么爱发问,没那么想介入一种原来不属于我的生活,也许连这一程便车都不必搭——或者该说,也许便不至于成为伙同劫车的共犯之一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生命走上另一条道路的这个结果,不能全怪我老大哥被一盏两千瓦的灯砸上脑袋这一件事而已。

万得福在将救护车开上百龄桥的时候告诉我:他叫万得福,是老漕帮祖宗家门逐出来的弟子。我老大哥张翰卿同他差不多,只不过“离家出走”得稍晚,至于另一个外三堂的光棍原先姓李,名师科,入帮之后又随辈分字谱改名叫李悟科,直到前几年上——也同我老大哥一样——看不惯帮中诸领事、执事等首脑人物的行径,于是愤而自请除籍,从名中号去了那“悟”字辈谱,仍还他一个本来姓字,也成了一个逃家光棍。

这光棍逃家一节,若是在前清、民初时代,常有因为旗、舵规章不同而设的处置,轻者断指、发,重者还可以到截肢、黥面以及所谓“三刀六眼”之刑。万老爷子在日曾颁下总舵令,放任帮中弟子弃帮籍、投戎马,时在抗战初起,淞沪保卫战开打之前,为了使老漕帮光棍能一心为国难赴义,是以开了个“离家出走”的规矩,不再对逃家光棍用刑以收吓阻之效。孰料万老爷子升天之后,逐渐酿出个“清洪合流”的态势,许多老漕帮光棍自幼受前人教诲,对这“不清不洪”的局面——也就是老漕帮竟然同天地会交好分润的局面——非常不满。我老大哥张翰卿就是从这一波逃家的。然而,他则万万不曾料到,这样弃籍出帮固然没有遭到任何刑罚处分,祸殃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在片场里,他已经被崩倒的景片压了两次,漏电的器材灼了四次,就连头顶上锁紧了的灯头也已经在他脑袋瓜上砸开第三条口子了。万得福说他这还算运气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单位里有现成的需要,说不定哪天他就让人抓进去顶数销案了。我说我不相信治安单位要抓谁就抓谁,抓不到正主还能随便抓一个光棍去顶罪的——倘使真相果然如此,治安当局岂不都教帮会给控制了?

万得福也不同我争辩,顺手从挡风玻璃底下摸了份报纸扔给我,我低头一看,是前一天星期五的早报,上头端端正正印着两行黑体和楷体字:“土银古亭分行抢案初露曙光/警方侦骑四出搜捕万姓男子”。

“老朽不才,正是这万姓男子!”万得福呵呵笑了起来,随即又道,“任你白面书生相信不相信,过得几日,他们抓不着我,也抓不着老李的话,不定又抓着了咱老漕帮里哪一个逃家光棍呢!”

我并不怎么有礼貌地顶了他一句:“胡扯八蛋。”

万得福似乎没着恼,只等来到盲人重建院后门放我下车的时候冲我一龇银牙,道:“后会有期了,白面书生!你把那《菩萨蛮》好生考据考据,万得福等着解惑释疑,已经十又七年了,虽说不急,也未必等得了太久哇!”说完,黑暗中传来一阵有如枭啼猿泣的怪笑之声。

16 卷入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研究生,我过的日子已经算足够简单朴素的了。我的课程早已修完,每天只在研究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往返。不过,我的老师们仍旧认为我的“外务”太多。什么叫“外务”呢?就是写小说。他们通常保持着和颜悦色的神情提醒我“应该多花一点精神在论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又看见你在某报某刊上发表小说了”。要不,他们会这么说:“最近你知名度还蛮高的嘛。”翻译成我所熟悉的语言,这话其实说的是:“我相当怀疑你的学问到底做得如何。”

我一点也不想抱怨我的老师们。他们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是我念研究所的第三年尾,我只剩下一年又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写出我的毕业论文——一部当初我在研究计划里决定以三十万字篇幅完成的《西汉文学环境》——而到一九八二年四月间为止,我只完成了第一章第一节的九千字。在那之前,我大部分的时间像个植物人一样把自己种在床上读各种非关乎论文题旨的杂学书籍,小部分的时间写稿赚生活费。在没有应召入伍服役之前,我一直不自觉地以为人生就是那样的。

然而那一阕小小的《菩萨蛮》改变了这一切。我因之而卷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纷扰、阴谋、斗争甚至杀戮,也因之而发现原本生活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一样(且有的还比我早几年甚而几十年)给卷入了一个我们无力反抗,更无处求援的环境——他们也因此有了全然不同于往昔我所认识的面目和身份。在这整个的“卷入”过程中,我还认识了一些别的人——比方说我曾经提到的红莲——这些人原本只该是和我错肩而过的路人、同车而行的旅客,乃至连擦身相逢的缘分都不会有。然而,他们毕竟进驻到我的生命里来,使我忙于付出一些可以称之为好奇加上眷恋再加上恐惧或憎恨或鄙夷或爱慕的情感。也就因为这里面有了种种情感,使这“卷入”反而成为日后我再也拂拭不掉的一份记忆。也正因为拥有这记忆,先前我从未真正认识,却一直渴望着的“另一种生活”变成比什么都真实的东西。关于这个部分,我有一个总括性的评断,那就是:当人一旦进入了、拥有了真实的生活,便可以失去一切。在“卷入”的那段岁月里,我甚至连小说都不写了。

西元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开了门锁,扭亮壁灯,发现屋里坐着、站着四个穿着灰色青年装的家伙。从外表上看,他们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可青年装是那种官僚机构里设计出来让穿者看来较为年轻的服饰。它的上衣其实就是件不用塞进裤子里的衬衫,上下左右四个口袋,采西装式领口,但是开得高些。这青年装的下身必须是同色的西装裤——总的看起来就是副铁灰铁灰的模样儿。设计这款服装的人(据说是当时的“总统”蒋经国先生)似乎有意借由它轻便的外观来重新塑造官僚机构里公务人员那种正儿八经的形象,使之看起来清爽、利落。当然,名之曰青年装自有它泯除公职人员因年龄分际而显示资历分际的用意。换言之,我该把这四个铁灰铁灰的人物想像得再年轻一点。

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是张大春?”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父亲叫张达,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干编审。你母亲刘兰英,没有任何职业。你家住西藏路一百一十五巷四弄八号。你是天主教私立光仁小学毕业、私立大华中学毕业、市立成功高中毕业、天主教私立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是中文研究所第三年的研究生,对不对?”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发表过三十二个短篇小说,六十篇散文。在大学里参加过合唱团,唱男高音。此外,你还是‘救国团’外围单位中国青年服务社训练出来的‘噜啦啦’服务员,对不对?”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张翰卿交给你的一块破布在哪里?”

冲着前三个问题,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关于第四个,我迟疑了一下,正想答以“什么破布?”的时候,紧靠着我身边站着的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微微抬了抬腿,盯着他的大皮鞋道:“上面好像不许踹人了现在,嗯?”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坐在我的床沿上直了直身子道:“别吓着人家孩子。”话才说完,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豁地从椅子里蹿起来,重重地把一本《史记会注考证》砸在桌面上,道:“你不是咱们党员吗?”我刚点了点头,脑子里闪过一个“当年加入国民党总算沾上关系,占到了便宜”的念头,那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已然接腔说道:“党员有他妈屁用,党员更他妈该老实点儿。”

在那一瞬间,我猛可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你可以说这感觉来得迟了些,因为早在我扭亮壁灯的时刻就该感觉自己被侵犯了。而事实上早在那之前不知许久他们已经进入了我的宿舍,侵犯了我老鼠窝一般凌乱的、污秽的、臭不可闻的生活空间。你也可以说这被侵犯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强烈,其中还含有老鼠自觉其不堪的恼羞之怒在内。他们四个并没有指责我,他们甚至既不在意,也不意外于我过得像一只老鼠——唯其如此,一只像我这样过纯正老鼠生活的人反而非常不舒服——好像你把一切摊在人的眼前,无所遁形,人却视而不见。当人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又视若无物的时候,你就更卑微了一点。

在那个极度卑微的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写小说的乐趣——它不再是我为了赚稿费而干的活儿,却登时成为我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我应声对那四个穿青年装的家伙答道:“那块破布是一封血书。”

四个家伙蓦地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了起来。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面面相觑的情况。我立刻知道,他们给诳进我的小说里来了。血书太离奇、太诡异、太不真实、太令人意外。正因为这样,他们既失去了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控制,又无法对我的叙述抱持原先那视若无物的态度。在这个面面相觑的刹那之间,四张嘴巴不约而同地动了动,重复了“血书”二字。接下来——一个重要的技巧——用最不离奇、最不诡异、最写实的也最吻合经验或逻辑法则的细节描述来赢取读者进一步的信任:“乍看那字迹是黑色的,但是绝对不是墨水写的,是血——因为年代久了,所以看起来发暗、发黑而已。还有,那其实也不是什么破布,是一块有点像府绸料子的手帕,只不过很旧了。”

接着,我把那块虚构出来的手帕讲得十分详细——包括它的精丝滚边,一角上绣了个“潘”字(字体是带有魏碑式棱角的正楷)等等细节——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我还不知道一封血书该有什么样的内容,我需要一点时间。那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之中的两个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本子来写着了。一面写,一个家伙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么东西呢?不是交给你了吗?”

“又被那个开救护车的万老头拿回去了。”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脸看来比清白无辜还要再清白无辜一点,“他说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你们知不知道我老大哥从前是混老漕帮的?”最后一句我故意放低了声,带点克制不住的兴奋。结果没人理我。

只那原本想拿大皮鞋踹我的径自问道:“手帕上写了些什么?”

“没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是那种比行书还难认的草书——所以我老大哥才找我去认的,他以为读中文系的什么字都认得。”我皱着眉,看似想得很吃力,其实也的确想得很吃力地把我记忆之中和老漕帮有关的一点知识拼成下面的话,“坦白讲,第一个字我认不出来,第二个字是个‘物’字,动物植物的物。接下去是‘在大通悟学之上’。下面又有两个认不出来的字。然后是‘密取’。然后又有四个认不出来的字。最后是‘戒所得’。就是这样了。”

“什么物在大通悟学之上什么什么密取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摔我的《史记会注考证》的家伙把他所记的句子念了一遍,像是在向我求证似的深深望我一眼。

我点点头。其实这段话可以说根本没有意义。我在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家父。因为他也是在春、夏、秋三季里穿着青年装去部里上班的那种标准公务员。我老大哥曾经告诉过我,家父从前在帮字辈是“理”,所以我脑子里胡乱转出来的第一个字是个“理”字,由此我又干脆用了个和“理”同音的“礼”字编出“礼物”这个词。可是有谁会在一封血书中赫然提到什么“礼物”呢?于是“礼”字必须说成是一个我认不出来的字。

有了第一个词,接下来的句子就方便了。我暗自想着的句子是:“礼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宜速密取勿为猪八戒所得”。大通悟学是“理”字辈底下的四个字辈,底下的“宜速”以及“勿为猪八”根本就是我随便想到,也随口说成是我认不出来的字——如果这整句话有任何意思,也不过就是在骂这四个人是得不到礼物的猪八戒而已。

这四个猪八戒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并不满意,却不得不满意的模样。我随即表现出想多帮一点忙的样子说道:“我听说大通悟学是老漕帮论字排辈的四个字谱。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

“你最好别懂。”第一个猪八戒说。

“你忘了更好。”第二个猪八戒说。

“我们根本没来过,这样你明白吗?”第三个猪八戒说。

“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第四个猪八戒说。

17 解谜

如果要我把下午看见那个真字谜和晚上我瞎编出来的假字谜说出一个什么道理来的话,我只能这样讲: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就拿那四个穿青年装的猪八戒来说罢,他们也许是“调查局”的,也许是“情报局”的,也许是“安全局”的。后来我知道,他们连“警备总部”都待过。但是他们平常一定有另一个身份。我们不能说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是假的,只能说那另一个身份是谜面;而不管是什么局的身份也不能说就一定是真的,只能说那什么局的身份是谜底。反过来也一样。就像我老大哥在山东老家的身份是张世芳,到了台湾来干电影道具叫张翰卿,可是在老漕帮里他该叫张悟卿的,却没有人叫他张悟卿。不论他是光棍还是逃家光棍的时日里,张悟卿这个名字都没人叫过。然而这个名字一旦摆上了台面,混过老漕帮的人都能够知道他上下三代的关系和地位。那么,张悟卿这三个字既不能像张翰卿三个字那样代表他本人,又比张翰卿三个字所能代表的多一些。对于多知道一些老漕帮掌故的人来说,张悟卿要比张翰卿包涵了较多的内容。换言之,张悟卿是一个谜面,而此人上投“通”字辈光棍为师、下开“学”字辈光棍为徒的事实就是谜底。至于张翰卿这三个字的谜面所能形成的谜底不过就是“长年跟在大导演李行身边干道具的那个糟老头子”。

我在我那间给猪八戒们翻捣之后变得整洁多了的宿舍里点了支烟,得到了这个关于谜面和谜底之间的结论,猜想猪八戒们一定会在我的假字谜上花下不少的精神气力,却永远得不着一个答案。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发明出一个答案来。谜底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当你觉得某个文字符号图像陈述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的背后可能容有某种意义的时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义来才对。比方说,当小五问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她这问话只不过是一个谜面,谜底是:“你欠我的多了,你别想那么痛快。”谜底也可以是:“我们是一路长大的,你还送过我一个簪子,我也给了你一条围巾——你要不要娶我?”谜底更可以是:“你不可以不爱我。”真是越想越恐怖的谜底——它。谜底。似乎注定存在,且先于谜面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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