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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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苇刚把一勺子肉末豆腐喂进育宝的嘴里,便听伯母说:“育宝要好好地吃,吃得饱饱的。明天起,小育宝就睡堂屋好不好?育宝要做哥哥了,把屋子让给小弟弟,育宝是好孩子。”

淑苇听了一怔,转头就看见张妈眼里含了泪,淑苇说:“堂屋里冷,育宝还小,怎么能住。大妈你们的儿子还得等等才会出生吧。何苦赶我们赶得这样急!”

大妈的脸登时就放下了:“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怎么赶你了?这点房子是姓江的不错,难道我们不是姓江的!政府也批准我们住在这里的,我们并没有讨你们的便宜。小娃娃生下来要找娘姨的,半夜三更要起来喂奶,我们也是怕吵了你们的觉头。”

淑苇气得胸口要胀破了似的,一股酸痛直冲上来,话音里就带上了哭音:“店子你们占了,房子你们占了大半,还要怎样?现在把我们赶到堂屋里,再过些时日是不是要赶我们到大街上?我爸是杀人犯不假,可新社会不讲连坐,我们是没有罪的。何况,你们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何苦逼我们这样紧?”

大妈啪地扔了筷子:“大姑娘家家的,一口一个生孩子,像你也生过几个似的,你不嫌难听我还嫌难听!”

淑苇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抓紧了一只白底蓝花的瓷勺子只是发着抖,张妈已哭叫出来,育宝也哭了。

一场冬至家宴不欢而散。

隔了一周,淑苇再回到家时发现,张妈和小弟育宝搬到了堂屋的一角,那里搭了张床铺,拉了一道帘子,他们现在就住在那里。大伯家的女孩子们都搬到了西屋,他们原先住的屋子腾了出来,新添了张床,还有一个摇车,新刷的天蓝色,一股冲鼻子的油漆味。大妈已搬到这里来睡,说是晚上女儿们吵得她睡不好,动了胎气了。

大伯一家借口大妈怀了孩子,真找了一个帮佣过来,跟淑苇他们分开来吃饭了。回回张妈做饭,都要等他们用好了炉灶才匆匆地烧一回,大妈有永远也炖不完的汤水熬不完的保胎药,他们连顿囫囵饭都吃不好。

育宝病的那天,是星期天,大伯不在家,大妈在午睡,只有大伯家的那个二女儿躲在廊下偷着擦火柴玩儿。淑苇抱着育宝出门时,碰上来要带育宝出去玩的沈佑书。现在小育宝跟佑书已经极熟了,有哪一个礼拜天佑书没有过来,育宝就坐在大门口足能等上一天。

佑书背上育宝,淑苇在一旁撑着把黄色油纸大伞,张妈在佑书身后扶着育宝,三人在南方冬日的冻雨里踏着一地泥泞赶到医院。淑苇的口袋里只装了薄薄的两张票子,那是学校新近发的生活费。

还好医生负责又善良,育宝的病虽然险但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下去便平稳了许多,只是医药费让淑苇犯了愁,张妈说回去整理些东西,淑苇坐在病房的一张木椅上,呆望着雪白的床单,那片白在眼前慢慢地扩大漫延,成了白茫茫的一大片,像水,像云,远看去都是美的东西,近着面对,都不着边际,来势汹汹,没头没脑地对着人扑过来。房间的另两张病床上,有人用外乡音在轻声地说话,那是淑苇听不懂的语言,衬得她如同身处异乡一样地孤单茫然。

佑书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他的母亲,叫淑苇不要着急,钱已经付了,问过了医生,说是盘尼西林治孩子的肺炎是顶灵的,育宝是不要紧的。

赶回来的张妈哭了说:孩子都是冻病的,那样的穿堂风,淑苇也受不住,更何况那么小的育宝。

一直沉默的佑书突然说:“这样不行的。要让他们让出一间房子来。”

淑苇惊诧地抬起头。佑书脸挣得通红:“现在是新社会,总有地方可以讲理。”

育宝出院之后,佑书母子陪着江淑苇,找到了街道办事处,跟他们反映了情况,那位短发的女主任与派出所的民警一道,找到江淑苇的大伯,严令他腾一间屋子出来给淑苇姐弟,淑苇带着弟弟与张妈在大妈气得青白的脸色笼罩之下搬回了以前的屋子。

淑苇想,她不怕了,沈佑书说得对,新社会,总会有讲理的地方,她若不硬起来,她的兄弟、亲人就要没有活路。便是心里还是怕的,也不能再怕。

这一年的春节,江淑苇永世也难以忘记。

他们关在屋子里,外面是大伯一家子在吃团年饭,里面,张妈也弄了一些菜色,请了佑书母子俩一起来团年,论起来,张妈与佑书的母亲竟然沾着一点远亲,佑书妈妈的母亲与张妈是一个镇上的,那样小的地方,人们多半是沾亲带故的。

佑书母子带来了家里制的什锦菜和风鸡,佑书穿了件新的灰色“爱国布”的罩衣,新剪的头发短短地贴着头皮,育宝剪了跟他一色一样的头发,也穿灰色的新衣,两个人跟亲兄弟似的。

淑苇捧了一小瓮封缸酒依次给每一人的酒杯里倒满,连育宝面前的茶杯里都像征地点了两滴酒,到佑书那儿时,两个人错了手,泼了一点酒液在桌面上,一股子清冽的酒香。佑书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像个小孩子,简直跟育宝差不多大似的。淑苇转身去拿抹布,在灯影里也抿了嘴笑起来。

几个人吃着年夜饭,轻声地说着话,屋里窄,可是淑苇觉得这一个年比哪一年都快活似的。

正吃着,忽听外头一阵奇怪的吡驳之声,接着有焦糊味儿传来,还有烟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屋子,紧接着外面有人惊叫:失火了失火了。是女人绝望的声音,淑苇认得那是大妈的声音。有孩子在哭。

淑苇吓得跳起来,带倒了椅子,佑书回手就抱起育宝来,佑书母亲拉了张妈。

淑苇拉开屋门,迎面就是一阵灼热气,几乎要把她冲一个跟头,大妈他们的卧室里已经火光一片,火苗窜出来,舔上了堂屋的屋梁。

几个人跌撞着往外头跑,跑到院子里,大伯一家子也跑出来了,邻居们也冲过来,拿了脸盆水桶,一片丁当之声,一盆一盆一桶一桶的水泼向火源,可是全不管用,火趁着冬天干冷的风势越烧越大。老屋子,全木的结构,烧起来快得简直毫无办法,巨大的木料爆裂的声音连接着响起,炸起一片一片的火星冲上半空。

突然,大妈尖叫起来:二毛妹!二毛妹!在哪里?

小小的一个身影被烧着的木门挡在堂屋里,小姑娘凄厉的叫声象地府里的冤魂。

还没等淑苇看清楚,有人哗地往身上倒了一桶水,冲着堂屋就冲了过去,用脚用力地踢着门,木门轰然倒了,那人冲进了屋,淑苇终于惊叫出来:沈佑书!

有邻居家高壮的男人也冲了过去,巷口传来消防车的丁当的警铃声。

片刻之后,沈佑书抱了一个小姑娘,从火团里几乎是扑跌出来了,他的头发被燎着了,淑苇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前赤手就扑那火,也觉不出烫来,拖了佑书跟小姑娘跌下来,被众人拉远了火场。

就在他们逃离的那一瞬间,堂屋的屋梁轰然倒下。

救火车是来了,可是巷口太窄,车子进不来,消防栓也有问题,消防员跑了两条巷才接了一个可以用的栓头。

他们说,那房子是保不住了,现在要保住前面的院子。

江淑苇在大年夜里,站在寒风里,看着大火将自家房屋吞噬。

她的身边站着佑书,有人拿来一床棉被给他披着。

淑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江家最后的一进小院在这一场大火中变成一堆焦枯的瓦砾,一些粗笨的家俱没有完全烧尽,在废墟上支楞着它们残缺的肢体,无比丑陋可怖,这其中,那架淑苇姐妹与小育宝用过的摇床奇迹般地没有烧坏,只熏得乌黑,淑苇的大妈将它捡出来,搂着它,突地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才弄清楚,这场火就是大伯家那个最喜欢玩火柴的二女儿惹出来的,她怕娘老子骂,把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折子塞进了一只旧棉鞋里,踢到床下,谁知就烧了起来。大伯与大伯母也没有办法再怪这个丫头,这场火已经小姑娘吓了个半傻。

江家大伯带着老婆女儿搬到了店子的后堂,一家子五六口人挤在十来平方的空间里,紧巴局促,只觉得要什么没什么,丧家的犬一般地狼狈落魄。

而江淑苇在这一个大年夜过后,彻底地,无家可归了。

沈佑书母子带着江家姐弟与张妈,回到沈家那一间屋子里。当晚,淑苇他们住在后半间屋,淑苇在地上打了地铺,佑书母亲说,怕地上潮气大,先用一领席子隔了地气,再拿出家里最好最厚实的棉垫让她垫在席子上。淑苇在黑暗里大睁了眼睛,听着张妈与小弟弟轻轻的呼吸声,想着,她从此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忽地,心里在空落中升出一份空明来。好像她的灵魂飞升到半空,轻声劝慰自己的肉身,无所谓有,便也无所谓无了。从此她江淑苇与过去的生活空间与生活状态背向而行,永无相会的时日了。

也不算是坏事情,淑苇想。

在佑书母亲的坚持下,江淑苇暂时在沈佑书家安了家。

第二天,佑书便开始在小院里,依着墙角用油毡与碎砖搭一间小披屋。

佑书的意思淑苇明白,他们也不是小娃娃了,这样大的男孩子与女孩子,非亲非故,总不成天天住在一间屋里。日子久了,邻人间的飞短流长,好说不好听。

淑苇从来不知道沈佑书会做这种活计,他只穿了件磨得极旧的藏青的毛衣,一双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额上却冒着汗。淑苇和佑书母亲在一旁帮忙,这个城市里,他们都是举目无亲的人,只得相依为命。

到了傍晚,小披屋算是成了形,大约只得五六个平方,放了一张小木床,一张旧书桌一张木凳依墙又塞进一架藤的小书架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第二天淑苇跑了好几家布店,花自己的津贴买了一块浅绿的布,又用两天的功夫细勾针勾了流苏,送给佑书做窗帘。

佑书显然对这个小披屋相当的满意,小披屋的那窗极小的窗子正与他母亲的这间大屋的窗子相对,常常在晚间,淑苇便在佑书母亲的画案上复习功课,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佑书的窗子,窗边的佑书也常抬起头来看着她,两人隔了窗相互笑一笑。

日子平静地流水似地过。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落灯了。

这一天,淑苇的大伯找了过来,站在沈家大门口等淑苇。

这个曾经年青俊美的男人脸上全是衰败的神色,眼神混浊游移,在泥地上一步一步地踱着,仿佛画地为牢,他的整个人生被圈在了方寸之地似的。

大伯塞给淑苇一卷子东西,淑苇展开手一看,是一些钱。

大伯紧紧地皱了眉头说:“店子,做得不大好,我打发了伙计,前天,把店卖了。我们要走了。这些钱留给你,你们总是我弟弟的一点骨血。不要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我顾不得你们了。”

他远走的背影佝偻着,淑苇再见到他时,山青水绿地,足过了十年。

开学之后,淑苇与佑书又回到学校念书。

佑书对于淑苇家里出的事以及她的现状守口如瓶,学校里竟没有半个人知道这事。

春天很快地来了。

过了春天,便是夏,这一年毕业前,沈佑书做了一个颇让人惊讶的决定。

第十三章 出征

这一年,沈佑书原本先要去学校实习半学期,可是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江淑苇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自己心突地裂开了一个缺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朝她心底里坠了下去,许久才听到轻微的远远的扑通一声。

周末回到家,淑苇也不知该怎样问沈佑书为什么要这样做。

佑书看淑苇的脸色,自觉把这个女孩子得罪得那么重了,更加地局促无措。

两个人一样的心肠,却错了劲,落得反倒远了起来,淑苇晚间趴在窗前,看向佑书的那个小窗口,那里却很快地灭了灯,漆黑一片。淑苇回身差点撞到佑书妈妈,佑书妈说:“淑苇,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国家正是用得着年青人的时候,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没有人想走回头的路再过一次民不聊生的日子,佑书和千千万万有志青年一样,为国效力,为贫苦的人保卫这来之不易的平安幸福,他做得是对的。另外,淑苇,佑书还有佑书的一份心思,你若不问,他一辈子也不会说,我的小孩我最了解。”

淑苇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抬脚跑出门去,却见沈佑书站在墙角那一株冬日里只余枯枝败叶的蔷薇架下,好像已经站了许久。

院子里太黑,淑苇不大能看得清佑书的面目,只听得他说:“江淑苇,你知道吗?多年以前,我父亲也只比我现在大个几岁,才有了哥哥和我,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抗战爆发了,父亲投笔从戎,参加抗日。江淑苇,我父亲不是国民党军队中的败类,他手上并没有共产党人的血,他是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的,我一直觉得,父亲也是为国捐躯的。我是他的儿子,我要以我的行动,来替父亲正名,我们父子,都是可以为了国家洒一腔热血的。”

淑苇突地打断他的话:“佑书,无论如何,你要回来。”

黑暗里淑苇听得佑书轻轻地笑了一笑,说:“自然,一定的。淑苇,共产党是仁义之师,现在平民的日子好过起来,有地方可以讲理,有了为老百姓谋利益的官员,等着吧淑苇,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手里有积蓄,身后有房舍,阶前有花,廊下有树,甚到还可以家家用上那种自来水,家家有无线电听。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个学校教书,最好是那种郊区的小学,我们像行知先生那样,为农家子弟传授知识,教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做一个于家于国都有用的人。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淑苇叹了一声,说:“那个时候你成了英雄了,说不定,会觉得做了很大的官,有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了。”

月穿过了云层,清辉一点点染上了石阶,院子这一角微亮起来,“不会的。”佑书说,“永远也不会。”说着他咧开嘴笑起来,他上面的一颗犬齿上一回搭那个披屋时在墙角磕掉了小半个,使得他像个长牙中的孩子,淑苇在微光里也微笑起来,为着佑书的笑,为着他缺掉的一点牙,也为着他刚才说话时,说到的“我们。”

佑书接着说:“也或许,我残了,缺胳膊或是断腿,或是少了半边耳朵,双目失明…”

淑苇没有等他说完:“那都不要紧啊,只要你回来。沈佑书,你要回来。”

“好啊。那就说定了,一定回来。”佑书突地又忸怩起来:“江淑蔚,如果,我给你写信,你会不会看?”

“我会。”

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还有每一块你未及填满的我绝不会忽略的空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淑苇还是没有料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仅不有两天的时间,佑书就要开赴前线了。连小育宝都感受到了离别的伤痛,整天像个尾巴似地粘在佑书的身后,一看到佑书有空,便张了胳膊:抱抱。他们的脑袋挨在一起,育宝抱紧佑书的脖子,在他的短短头发上啃了一口,佑书大笑起来,说你真是属牛的宝贝,拿人的脑袋当青草呢。

到出发的那一天,淑苇一夜没有能睡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听得窗玻璃上轻轻的扣击的声音。

淑苇从地铺上起来,走到窗前,看见穿着军装的沈佑书。

窗玻璃上落着清晨湿重的水气,佑书在那一片水气上写:再见。

淑苇在玻璃的这一边把手掌捂在那两个字上,手上的暖意把水气融了,那两个字慢慢地酝开来,笔划里划出一道一道的水滴坠下来,眼泪似的。

佑书慢慢地也把手盖在那两个字上,他们现在手贴着手,只隔了一道玻璃被体温暖得温温的玻璃。

淑苇突然开了窗,倒把佑书吓了一跳,淑苇朝佑书的手里飞快地塞了一样东西。

佑书展开手来看,是那一颗小金花生,上头一个苇字,年代久了,略有点模糊。

淑苇和佑书妈妈在第二天去火车站送别沈佑书。

淑苇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多的人,一车皮一车皮,全是年青的面孔,军服,背包,水壶,更多更多送行的人,眼泪,叫喊,欢呼与口号声,大喇叭里的歌声乐声,像是半空里飘浮着一股最最热烈的气息,天空都在这一片热烈中微微地颤抖。

许多学生模样的人在与自己的同学或是朋友告别,塞给要远离的人一本本的笔记本与一支支的自来水笔,在这样热情的当口,他们甚至忘记了羞涩,女孩子们勇敢地拥抱着他们穿着军装的朋友或是爱人。

淑苇没有买笔记本,她买了一百个信封,几札文具店里最光滑最贵的信纸,还有一支自来水笔,塞进佑书的包里。她跑开,把时间让给沈家妈妈,隔了重重的人群,淑苇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佑书,佑书是瘦瘦的体形与中等的个头,一会儿,他掩没在人群里,一会儿又落出一个头尖儿或是半张笑脸,好像他是一叶波浪中起伏的小舟。

火车终于要开动了,车上与车下的人相互招着手,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叫着:再见啦再见。

忽然,在人群一片惊叫声里,一个穿着军服的身影飞快地跳下火车,往送行的人里跑出来。

那身影越来越近,淑苇看到,那是沈佑书。

沈佑书飞快跑过来,跑到江淑苇的身边,把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又飞快地跑着冲向已缓缓起动的火车,他转身得那样快,淑苇都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现,只觉得他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一下子,又被他跑离时带起的飞吹得面上一凉。

有人一把把沈佑书拉上火车,佑书侧身站在车门口,拉着扶手,往淑苇站头上的方向看。

火车渐渐地远了,喷吐的热气团团地升到空中,遮天蔽日,等它散去的时候,你念着的人已经远得再也不见了。

淑苇一直把信捏着,到晚上睡时歇了灯她才摸黑出来,到佑书的小披屋里,拉开了灯,开始看信。

佑书在信上说:淑苇: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令人不齿的事,莫过于趁人之危。

我怕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错误,所以许多话不敢说。

因为你是从来都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可是如果我不说,我便不敢奢望你能够懂得,但幸好你懂得。

多谢你懂得。

淑苇,多谢你懂得。

另有一张裁得细长条的宣纸,上面是佑书清秀正整的小楷。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信里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包得有棱有角的小纸包,淑苇打开来看时,是几张纸票子,包钱的纸上写着,这是我私下里存的一些零用,想存够了,给你买一架风琴,你在学校时最爱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在乡下教书。你教音乐,我教国文。可惜存得不够多,替我收着吧。等着我回来时,接着给你存。

淑苇想,这个傻子,一个月的津贴才多少钱,还要给妈妈一半补贴家用,这钱他是怎么存下来的呢?

佑书走了,淑苇带着弟弟和张妈,与佑书的母亲相依为命。

没有多久,小育宝又病了一次,是很重的脑膜炎,几乎送掉了一条小命。

这一场重病,花光了淑苇大伯给她的那些钱,育宝似乎变得有点愣愣的,一双眼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活,或是张妈说,孩子活着就是万幸,哪怕不再聪明,不再出挑,但好歹还活着,总是你父母的一点骨血,人笨一点或许倒好,比较容易安生地过日子。

佑书的妈妈待淑苇姐弟亲生的一样,育宝更是天天地粘着她,比粘张妈还厉害。她闲了便教育宝识字数数,事实上,她现在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本来她擅画仕女图,可是,新社会了,仕女图渐渐地没了多少市场,画店要佑书母要学着画一些工农兵的形象,然而她总是画得不顺手,大幅的山水从前她没怎么画过,轻易也不敢下笔。现下只能画些小幅的年俗画或是花卉,收入是少得多了,医生又说,小育宝的身体,顶好喝一点牛乳补充些营养。那个东西不仅贵,还难买得得很,佑书妈托了过去的同学从上海带过来,怕零碎地买太麻烦了人家,一买便是半年的量,这是一大笔的支出,家里的开销慢慢地成了问题。

淑苇狠狠心,把佑书留下的钱交给了家里,只留下一张角票做个念头。那张票子很新的,淑苇记起是那一回年三十时,张妈包给佑书的一个小小红包里的那种簇新的票子。

淑苇还足有一年才能实习,分配工作,她的那点津贴也全贴补在家里了。十九岁的小姑娘,颜色正好,没有什么花色的衣裳,可是布衣素面已经足够美好。

她总是微笑着,那是心里头满满的快活溢出来的那一点笑的轻波。

周末回家来,她隔了窗看着掩在黑暗里的佑书的小屋子,一边写着功课或是哄着弟弟,或是做着家务,看着看着,觉得好像那乌黑的窗口在下一秒钟就会亮起来,像是一双眼睛睁开了,或是,像窗上开了一朵灯的花。

城里花销大,张妈说,不如,她回老家去吧,带着小育宝一起去,乡下空气好,菜都新鲜,小孩子去了说不定身体就带好了。

淑苇周末赶回家时,看见张妈竟然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央着淑苇替她买一张车票,被佑书妈妈拦住了。

佑书妈妈说,一家人,就活在一处,不能分开,张妈你还要等着佑书回来喝一杯他跟淑苇的喜酒呢。再说,政府对军属多好了,逢年过节送钱送物,新社会,没有过不下去的道理。

淑苇也说,还有一年自己就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就可以挣工资。做老师工资还是不错的。

就在这个时候,佑书的第一封信辗转地来了。

第十四章 等待

淑苇:南京还没有入冬吧。

可是这里已是冰天雪地,很冷,漫山遍野的雪,河流都上了冻,可是想到你,想到母亲,想到小育宝,张妈妈,想到家乡,学校,心里便觉暖暖的。

不到战场,哪知战争的残酷,又哪知和平的可贵。

我们的士兵,是世界上最无畏的士兵,我们的将军,是世界上无敌的将军,淑苇,相信在不久之后,正义的战争便会取得胜利,这是我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坚信不移的事情。

朝鲜的白山黑水,叫人想起祖国的东北,呵,其实我也没有去过东北,除了那些逃难的岁月,跟着母亲哥哥到过重庆之外,我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何况那时年纪小,又经战乱,哪里懂得欣赏山川河流呢?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等我们当了老师,在乡下教书,暑假的时候,可以外出旅行,你,我,我们一起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沈佑书的信辗转到得淑苇手中时,信封都磨损得毛了,里面夹着,另有给沈妈妈的信。这信对于江淑苇而言,是如今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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