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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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荡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制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里,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家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什么开花在水里?哈哈哈,师尊好笨,荷花开花在水里呀。”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师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脏,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他与此刻抱着楚晚宁,却只能与楚晚宁错身而过的墨燃一样,他喉间的哭声犹如泣血,犹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宁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

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里,从楚晚宁的认真里,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里,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

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我从他孩提时,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像楚澜,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弄错过。”

怀罪声如破锣,沙哑至极。

“是他分我一半糕点,拉着我叫我师尊,是他偷偷拿着蒲扇给我乘凉,还以为我不察觉,是他在无悲寺陪伴在我身边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说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师尊。”

如咽苦胆。

怀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师尊……”

画卷中,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

和谁都不一样。

画面复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这样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会疯魔的。

黑暗中,是怀罪幽幽的叹息。

“其实在他横眉冷对,告诉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愿坐地飞升的时候,我就清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软弱自私,我几乎亲手毁了我养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澜,他不是我赎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宁,因为我唤醒他的那个时辰,正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傍晚,禅寺的钟声响了,他在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注视下诞生,我给了他名字。”

“但我给他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创生了他而自居,并因此认定他该归我所用,为我所有,让我献祭。可是直到我看着他,和楚公子一样,为了自己的道义,不惜剖心以自证……”

怀罪哽咽到竟是难以再言,良久,才喑哑道。

“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给过他魂灵,给过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为……因为像我这样肮脏软弱的罪人,永远不可能缔造出他这样清正刚毅的生命。”

“永无可能。”

第241章 【龙血山】真相

画卷再次亮起,是个淅淅沥沥落着雨的清晨,怀罪坐在禅房里,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喃喃诵着佛经。忽然门口有光晕闪动,他没回头,只是落下了一声木鱼,叹息道:“醒了?”

墨燃回过头,看到楚晚宁站在门外,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天光里。

“师尊为何还要救我。”

“无悲寺,见不得血。”

“……”

“你既已剖心自证,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自行下山去吧,从今往后,莫要再回来了。”

楚晚宁没有去拿任何的行李,他看着香烛佛音里那个熟悉的背影,半晌说:“师尊。”

师尊。

然后说什么?就此别过?多谢大恩?

胸口的纱布仍洇着血,刀子拔走了,心脏却仍是抽疼的。

近十五载的信任,最后换来的是怀罪一句“我要你的灵核。”这也就罢了,十五年来他一直以为怀罪是至仁至善的,会忧草木,怜蝼蚁。他一直以为这普天之下都和临安城和上修界一样太平安稳。

可那都是假的,是怀罪骗他的。

这是比灵核碎裂更疼上千万倍的劫。

楚晚宁闭上眼睛,最终,他对他说:“就此别过了……大师。”

他把他的温柔、信赖、天真,都留在了这庄严的寺院之中,那是怀罪曾经给与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破碎的灵核,奔涌的鲜血,被夺去了。

他转身行远。

“我知道他会恨我,哪怕我就此跟着他下山行道,他心里的这个坎也是一直过不去的。”怀罪轻声道,“我让他走了,从此在他印象里落下一个不仁不义、自私薄情的形象,他没有再认我,我也无颜再以他师尊的身份自居。”

“那时候,他的生辰刚过不久,他十五岁了。十五年浮萍之缘,春夏秋冬,喜怒哀乐,从那一日起,都不再回头。”

怀罪在扫着院落里的台阶,树叶由青绿变得枯黄,最后枝丫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机,又是一年暮冬雪落。

和尚裹着厚厚的僧袍,站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望着一地积雪。

他的脸尚且年轻,可是目光却透着一股龙钟老态,他和所有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一样,喜爱发呆,只要枯坐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浅寐。

“我已经很老了,两百岁了,少年时的事情已经在脑子里慢慢淡去,可却越来越记得清楚晚宁在我身边的那些岁月。我有时候会想,长辈对于子嗣的牵挂,是否就是这种感受……可我又算得了什么长辈呢?我只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屠夫。”

怀罪说:“我身上的阴气越来越稀薄,赎罪,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指望了。我哪里也不想再去,终日在无悲寺闭关不出,只在海棠花开的时候,折上一支最好看的,带去鬼界,如往常一样托人交与楚洵。”

“我从来不是个胸襟宽阔的人,所以能做的事情,最终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多了就办不好,遇到选择就不知对错。我打算就这样了此残生了。直到有一天——我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个人。”

是深夜,屋门被匆匆忙忙叩响。

怀罪起身开门,蓦地愣住。

“……是你?!”

墨燃跟在后面,立刻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楚晚宁。

楚晚宁显得非常焦急,脸色也很差,最奇怪的是明明寒冬腊月,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夏衫。

墨燃第一反应是他又把外套给了哪个快要冻死的流民,但随即又发觉不是的,楚晚宁衣冠穿戴的都很端正,他在怀罪的允准下进了卧室,神情像是被逼到绝处的困兽,二话不说,便交给了怀罪一只法咒熏炉。

怀罪万般话语堵在喉头,最后只问出一句:“你……怎么了?”

“我法力支持不了太久,不能和大师逐一解释。”楚晚宁的语速很急,“这只香炉至关重要,我实在不知道该交给谁,这个尘世的未知太多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谁能幸免于难,能保护好这个秘密,所以只能来叨扰你。”

“…你在说什么?你可是病了?”

怀罪没有反应过来,但站在旁边的墨燃却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陡黑!他猛地意识到了“楚晚宁”有哪里不对劲了。

耳洞!!

这个楚晚宁的左耳上有一个耳洞,戴着一颗细小猩红的耳饰,犹如细小朱砂。

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细节,却让墨燃如遭雷殁,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根本不是楚晚宁……或者说,这根本不是这个尘世的楚晚宁!

他……他来自于前世,来自于踏仙帝君那个时代,否则他绝不可能拥有这一枚印记。墨燃清楚地记得这枚耳饰,是用自己灵血凝淬而成的,附着情咒,会让楚晚宁对自己的触摸和侵略都愈发敏感。

绝不会错!!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时自己是饱含着怎样狎昵的心思,制作了这枚钉针,然后在把楚晚宁做到失神的时候,激烈舔吮着他的左耳,一边感受着身下之人颤抖着释放,一边趁着楚晚宁痉挛颤抖,不由分说地用针钉刺透他的耳垂。

楚晚宁在闷哼,蹙着眉揪着被褥,却摆脱不了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

“痛吗?”

他舔着他耳尖淌出的细血,眼底闪动着精光。

“是痛还是刺激?”

耳针扎进去,破开柔软的皮肉,犹如对这个人另一种程度的征服。异物刺到血肉里总是痛的,无论是什么刺到什么里面。

看到楚晚宁痛得呜咽发抖,墨燃就觉得愈发燥热激动,他摩挲着楚晚宁的下巴,掰过来和自己一边炽热湿泞地接吻,一边喘息道:

“戴个耳饰而已,你为什么发抖?”

他明知故问,手上用力,将针钉粗暴地顶破耳垂,毫不怜惜,凶狠而粗野。

“你看,它都刺穿了你。”他抚摸着楚晚宁新戴上的耳钉,喑哑道,“捅进去了。”

“……”

“它在你血肉里了,从此你就是我的人。”

——前世的楚晚宁,来过今生的尘世。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惊肉跳,他头皮发麻,双目昏花,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麻僵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倾听楚晚宁和怀罪的对话,可是这个刺激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立刻回神,他只隐约知道楚晚宁跟怀罪说了什么,耳中时不时地飘进“时空生死门”“毁灭禁术”“无法阻止”这些破碎的词藻。

他看到怀罪蓦地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蜡黄,眼仁紧缩。

“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证明不了。”最终,墨燃听到楚晚宁这样讲道,“我只能请大师信我。”

“……这太荒唐了。你说你是从另一个尘世通过生死门过来的,在那个世上,有一个叫做踏……踏……”

“踏仙君。”

“有个踏仙君,在毁天灭地,几乎颠覆了整个修真界,你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才想尽办法打开生死门,来到这个世上?为了把一切都改写?”

“不是改写,是阻止。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掌握生死门的法咒,到时候终结的不止是我们那个尘世。”楚晚宁顿了顿,他的眼睛映着朦胧烛火,“哪个都逃不掉。”

“太荒谬了。”怀罪喃喃道,“怎么可能……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楚晚宁时不时地在看怀罪门前的水漏,他在掐着时辰,眼里渐渐聚起焦灼:“即使大师此刻不信,以后也会明白的。在这之前,只请把这个香炉封存在龙血山的山洞内,香炉里我设下了最关键的法咒,让它在里面慢慢挥发,大师不用管它。唯一要做的是……”

怀罪抬起头,近乎是看一个疯子,一段幻梦般的神情,看着楚晚宁。

“唯一要做的是,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龙血山洞穴。直到大师相信我说的话之后,想办法,把这个世界的‘我’和那个叫墨燃的人,一起带到龙血山——后面的事情,香炉里的法咒都已布置好,无须担忧。”

怀罪虚弱地动了动嘴皮,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是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哨响。

这种哨响,和踏仙君消失时发出的响动简直一模一样。

楚晚宁听到这动静,脸色愈发苍白,他几乎是焦躁地紧盯着怀罪的眼睛:“求你,除了你,这世上谁都帮不了我,再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

听到托付两个字,怀罪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瞳仁里,似乎一下子有了老朽之人的浑浊与沧桑。

最后他接过那只香炉,轻微地点了点头。

哨声更尖锐了。楚晚宁回头看了眼窗外夜色,而后对怀罪说:“请大师一定要守好龙血山洞窟,还有,如果世上出现了踏仙君,或者……如我所言,出现了鬼界大天裂,事态势必有变——那个时候大师应当确信我今日所言,绝非虚假。”

哨声凄厉,几乎撕破耳膜。

楚晚宁转身奔入夜色,最后只来得及深深望了怀罪一眼。他原本是想作师徒礼的,可手抬到一半就顿住了,他闭目阖实,长作揖,将别离。

那一瞬间,怀罪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了起来,朝楚晚宁喊道:“你……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那个世界的我难道没有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情吗?……你不会再信我了!”

楚晚宁却只是摇了摇头,面目在夜色里都是模糊的。

“大师……”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我没有时间了……求你,想想办法……”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这件事太重要,请你一定要劝动我听你的话,让我和他一起来龙血山。”

他终于不见了。

夜幕昏沉,繁星透水。

怀罪追出院子,只看到极远处一道比黑夜更沉重的晃闪而过,楚晚宁已不知所踪,唯有手中那只香炉仍在,满载灵力,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掌心里,证实这一切竟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墨燃眼前场景剧烈晃动,之前所看的一桩桩一幕幕犹如雪崩尽数散落,残砖断瓦,林林总总。

“他说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怀罪叹息道,“他早已不再信任我,对我避而不及。何况我心中终究有所保留,不敢确信这一切是否是个阴谋。”

“直到彩蝶天裂,晚宁离世,我才在复活他之后下了决心,修书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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