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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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醉身红尘里的女人听了,反倒相顾笑得更欢了:“干妈,我巴不得被他弄得失魂落魄呢。”

“就会嘴上逞强。”鸨母翻了个眼白,那扇子远远点着墨熄的身影比划,“你看他的腿,他的肩背,他的腰——你们以为是病恹恹的望舒君啊?真跟他上床了那要被他操到哭都哭不过气儿!”

“嘻嘻,那也比两下就完事的软脚虾好呀。”

越说越不堪入耳,映衬着那些娇花一般的脸,却也是说不出的可悲可怜。

她们都知道,好男人是不会睡在她们榻上的。

而她们无论心里怀着多少的柔情与真挚,都只能拿去献给那些会来临幸她们的老男人、丑男人、滥情无止的男人,到最后,还会被那些男人的妻子憎恨,被清白人家的姑娘鄙薄。

笑着笑着,就有些寂寞起来。

有姑娘遥遥看着墨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唉。”

她什么也没说,周围的姊妹却逐渐都有些沉默。

这世上,风流的俊男人不够诱惑,冷情的俊男人不够性感。而墨熄这样的,明显有性子有热血的男人,却还正正经经,凉凉冰冰,那才真叫渴了姑娘的心。

可他的心是属于谁的呢?

“我真羡慕梦泽公主。”忽然有歌女罗扇遮唇,低声说。

“整个重华,谁不羡慕梦泽公主啊。”她身边的另一个姑娘撇嘴道,“生得好就是好,别人喜欢她也就算了,听说羲和君也是非她不娶,只待她调养好身子,就要娶她过门呢,哎呦,真羡煞旁人了。”

“哎哎哎,还有谁喜欢她?说来听听呀。”

“那些公子哥都喜欢她呀,什么金云君,风崖君,望舒君……”

“噗,望舒君怎么可能,他只爱他自己。”

“我听说顾茫之前也喜欢她呢。”

“……这个肯定是瞎说的。顾茫谁都喜欢,没个定性。”

不过提到当年的顾茫,这些女人还是有些兴奋的,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道:“说起来,干妈,我听旁人道,从前你随军的时候,顾茫可是总爱找你呢。”

女孩儿们复又都笑起来。

她们的鸨母曾经也是重华数一数二的风月佳人,她性子乖张泼辣,人称花椒儿,如今也就三十出头,嗔怒瞪人的时候依然有小花椒的余韵。

“又拿我取笑,提我做什么?”

“好奇嘛,干妈传授传授技艺?”

“对呀,还不是干妈手段风流,顾帅才瞧得上。”

鸨母翻了个白眼:“顾茫?不提他,三天换一个姑娘陪着的风流种子,有什么好提的?”顿了顿,又道,“他要是没和君上闹翻,要是没成为叛徒,他要如今还是那个赫赫威名的顾帅,我保准他能跟你们都玩个遍。”

想了想,又啐道:“还真是个情圣。”

她们却不知道,干妈口中那个“情圣”正是眼前那披着斗篷,乖乖站在墨熄旁边的男人。

顾茫看着墨熄喝掉第三碗凉茶,开口道:“你还渴吗?”

墨熄冷冷看他一眼:“干什么?”

顾茫道:“晚上了,吃饭了。”

居然还会提要求了。

墨熄还在不高兴:“找你那位香囊恩客去。”

顾茫固执道:“找你。”

墨熄气不打一处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你奴隶?”

谁知顾茫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是奴隶,你是主上。”

“……”

“但你不是我的主上。”他眉宇间略有些困惑,“江夜雪说背面要刻名字,你说背面不用刻名字,为什么?”

墨熄咬牙道:“因为我不要你。”

顾茫又愣了愣,眼神迷茫,重复道:“你不要。其他人也不要。顾茫没有人要……没有人想要顾茫吗?”

“是。”明明是在刺伤对方,贬损对方,可墨熄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难受的人却是自己,他把茶盏还给摊主,“没人要你。走了。”

“去哪里?”

墨熄没好气道:“不是饿了?带你吃饭。”

第49章 花心的真相

重华这些年国力崛起迅猛, 帝都内的菜馆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冒出了一茬又一茬,但墨熄却领着顾茫去了一家明显上了年纪的酒楼。

鸿鹄馆。

这馆子当年是帝都拔尖儿的几家菜馆之一,只有王公贵族才去的起,时价高的骇人。但这些年鸿鹄馆的态度倒也缓和起来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竞争, 这只老鸿鹄不得不跟旁边那些物美价廉的小燕雀们效仿,菜价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寻常修士也能进得了门。

不过就算这样,老鸿鹄的气数也日渐熹微, 此时正值饭点, 它店外却仍旧是一派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凄然景象。

墨熄进了店里,顾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掌柜的是个微胖油腻的男子, 姓刘,忙来招呼:“哎哟, 羲和君, 许久不见您了, 吃饭?”

“厢间。”

“好叻, 还是老的那一间?”

墨熄顿了一下, 说:“嗯。”

刘掌柜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尽头的厢间, 楠竹做的细帘子, 地上铺着绣有日月星辰的厚织毯。墨熄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领着顾茫进这隔间时,顾茫跟在自己后面, 被那铺天盖地的贵气震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拽住自己青着脸道——先问清楚, 大哥你请客吗?不然卖了我也吃不起。

但是就像这家酒楼的大好华光一样,织毯上原本散发着碎光的金丝线,都已经黯淡蒙尘了。

墨熄翻着菜案,却因为脑子里思绪纷乱而什么都看不进去。最后他“啪”地把那缣绢绣成的精美菜案一合,推给顾茫。

“你来。”

顾茫还在拨弄自己颈环上的小铜牌玩,闻言一怔:“不认识字。”

墨熄道:“有图,这缣绢上施了灵力,你可以看到图样。”

顾茫听他这样说,就把菜案打开来,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看。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一会儿伸出手指在菜案上戳戳戳,一会儿又咬着手指出神,“好饿。”

墨熄不吭声,头转到一边去,也不看他。

顾茫觉察到了,于是问:“你还在生气吗?”

“没。”

顾茫想了想,忽然道:“不生气,你也重要的。”

墨熄心中一动,却仍板着脸冷冷道:“……何必谄媚我,我可没香囊送你。”

顾茫笑道:“但你送了我项链呀。”

“……”

如果说墨熄眼底的情绪原本是嫉恨,此话一出,嫉恨便立刻褪色了大半,成了一种黯淡。

他看了一眼顾茫脖颈上漆黑的锁奴环,竟再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毕竟,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都是顾茫给予他的,若无昔日之顾茫,便也不会有今日的墨熄。

撇去国仇后,他还能怨顾茫什么呢?

……

在他家逢变故的时候,是顾茫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籍籍无名的时候,是顾茫陪伴着他,在他困顿无助的时候,是顾茫笑着鼓励他。

顾茫是对他有恩的。

“别担心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差能怎么样啊,就算你伯父把你坑惨了,你也是贵族呀,你看我,我是个奴隶,我都不愁,你愁什么?”

“要是哪天你真被你那位伯父挤兑的没路走了,我的屋子分你一半住,饭分你一半吃,好不好?”

“你还有我呢。”

顾茫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墨熄前途未卜,在行伍间备受排挤时,只有顾茫一个会注意他的心情怎么样,饭有没有吃饱。墨熄性子清冷倔强,那时候与他同住的那几个贵公子都瞧不上他,觉得他早年没了父亲,如今母亲又不顾丑闻改嫁他人,到时候一怀孕,墨熄的境地一定凄惨至极。

他们甚至会故意把他的分粮给糟在地上。

是顾茫见不得落魄少爷受欺负,所以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可是奴籍士兵的粮食并不好吃,顾茫看得出墨熄嘴上不说,但吃的却异常痛苦。

于是他就琢磨着,隔三差五就借着要给姑娘买首饰胭脂的由头,问兄弟们坑蒙拐骗坑些钱两——然后默默地给小师弟多买几样点心,好哄这小可怜高兴。

那时候军队里的人都说顾茫太花心,他的哥们儿也都挤兑他太不专情。

“前天还说要给小兰买玉钗呢,今天就又来要钱,说想给小蝶买簪花。唉,这风流种子。”

顾茫当时最好的朋友陆展星也道:“阿茫,你怎么回事?以前没见你这么大手大脚啊,你来行伍之后放野啦?”

顾茫的回应是涎皮赖脸地伸出手:“兄弟,给点赏呗?我回头给你洗一个月衣服。”

陆展星惊道:“你又看上哪家姑娘啦?!”

顾茫胡诌道:“隔壁村王老汉的女儿。”

“……她才六岁!!你丧心病狂啊!”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丧心病狂花钱追姑娘”的顾茫,其实是打着逛青楼的名头,偷偷溜去附近城里的某家小破馆子的后厨里洗碗筷。

顾茫用了易容术,换了衣服,谁也瞧不出他是驻军的军爷,他洗着成堆的汤碗饭碗,那热火朝天的模样连掌柜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伙子,你看看你要不要干脆来我这里做长工?薪酬给你这个数?”

易了容的顾茫眼睛依然明亮亮的,像有整个夏夜的繁星:“谢谢掌柜,但是我平时也有别的事要做,脱不开身……”

“唉,那真可惜。”掌柜的拍拍他的头,“很少见到你这么勤快的少年郎了。”

为了照顾他,他的顾师兄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忍着不为人知的累。

可墨熄一开始都不知道。

直到后来,他看到同袍染血的信笺,意识到自己竟然爱慕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男人,他冒着风雪按捺不住地去找顾茫告白,可帐篷里只有陆展星,而陆展星告诉他:

“顾茫啊?顾茫被拉去城里的花楼玩啦!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

那一瞬间墨熄只觉得一击闷棍当头而落,他缓了好久,却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于是他纵马驰向陆展星所说的那个风月场,但他找到了顾茫的那几个友人,却独不见顾茫。

他不死心,胸中像是烧着无法止熄的烈火,他就在驻地附近的小镇里一家商户接着一家商户地寻过去。

最后他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瞧见了“逛青楼”的顾茫。

顾茫易了容,原本墨熄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可是当时他留着心眼,顾茫从水盆边一抬头,墨熄就捕捉到了那人撞上自己的眼神。

只那么一眼,墨熄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找的顾师哥。

从听闻“顾茫去了青楼”时的失望,到瞧见顾茫在洗碗时的震愕。

当时墨熄的心,真是疼得厉害极了。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一腔热血涌在心口,令他望着顾茫的眼神都是滚烫而炽热的。

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他刚想表白的时候,去营帐里,没有找到这个人。当他怒气冲冲地奔向青楼,占有欲翻沸着想要把顾茫拽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

等他真的找到他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热切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他在风雪中喘息着,大步推开篱笆木门,惹得饭馆后院的小鸡崽子满地乱跑,他径直朝不知所错的顾茫走过去。

他看到了顾茫浸在水里的手,大寒天的,为了不让掌柜发现自己是个修士,也不能用法术,顾茫的手起冻疮了。

墨熄忽然喉头阻鲠,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这句喜爱,有什么资格问顾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语地把顾茫从小板凳上拽起来,长睫毛垂落,他捧着顾茫冰凉的十指。

他把他师哥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着,轻声问,你疼不疼?

顾茫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这点冻疮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糙一点才好看。”顾茫用肿成萝卜的手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你顾茫哥哥最英俊。”

这话也太扯了,没人会觉得两根冻萝卜手指英俊的。

可顾茫不听啊,他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来了军队,跟我分在了一队,又是我的师弟,那我就不能让你受委屈。

墨熄不是没有劝过顾茫,他跟顾茫说过,顾茫给他的太多了,而他今后之路却并不明朗,这些恩情,他未必能够还的起。

而顾师兄这个军痞却只是笑,冬夜里他长睫毛上都是雪籽:“谁要你还了?来了我队伍,就是我的哥们儿,我得罩着你。”

墨熄道:“可我……”

“别可我可你了,那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拿个卷轴记着,你把欠我的都记下来,等你有出息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啊。”顾茫笑着去揉他的头,“哎哟,我的公主殿下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傻瓜。”

墨熄看着那年轻鲜活的笑容在光芒中恣意生长,那时候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将最好的还给顾茫,不但要还,还要把世上的奇珍异宝、花团锦簇都送给他。

他要待他好一辈子。

可是最后呢?

顾茫给了墨熄救赎,而墨熄还给他的却是颈上那一枚黑沉沉的枷锁。

而且说来讽刺,这倒真是如今他能给顾茫的最好的东西,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仇恨、心冷如铁之后。他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菜点下去了,墨熄仍双手抱臂沉默地坐着,走神。

顾茫忽然道:“你还是不开心。”

墨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真没有。”

顾茫坚持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

“你是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换一家。”

墨熄叹了口气,从回忆里抽身,说道:“换什么。这家店的菜做的很好,有几道你从前很喜欢,但不知道你自己方才点对没有。”

“以前的我……”顾茫喃喃,“很喜欢?”

“我说过,我们从前认识。”

顾茫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但还是道:“行吧,你说认识就认识。”

这家馆子多有蜀菜,呛辣的菜肴对顾茫而言并不陌生,毕竟西蜀国是重华国的同盟,西蜀战乱的那一年,顾茫去援盟过的。自打那时起,他就从一个半点儿辣子都不能沾,变得一口气吃掉一盘红油辣子鸡而面不改色。

但能吃归能吃,墨熄知道顾茫还是喜欢家乡菜的。

只是不知道,他叛变在外,投敌燎国的那些岁月,看着桌上的葡萄美酒,有没有思念过故乡的炊饼包子,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后悔。

和重华国寻常的温柔菜系不一样,这家馆子的一切都很热烈。厨房是半敞开的,只用个布帘子遮挡,在楼下的客人们能够听到热油愤怒地“滋滋”声,锅铲碰撞的“叮咚”脆硬声,时不时有武火“轰”地自镬内腾起,映得整个伙房都成烈红色。

“鱼香茄子,凉拌鸡,一篮子锅盔,两位客倌趁热乎吃。”小二左右手都端着菜,头上还顶着一个,“冷了味道可不好啦。”

顾茫伸出手,默默替小二把头上顶着的竹篮摘下来。

锅盔是猪油肉馅儿的,和面卷饼的时候往里头裹了猪肉碎末和花椒碎末,还有碧油油的小葱,两面涂抹着猪油贴炉烘烤而成,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热切的焦香。

顾茫不喜欢小葱,但把葱拨弄掉之后,他就很喜欢这个饼了,捧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吃。其他菜也陆续上来了:回锅肉,夹在筷子里,酱汁鲜亮的肉片儿微微颤抖,闪着油光。开水白菜,菜心柔软地浸在醇浓的鸡汤里,清爽回甘。爆炒腰花,刀花切成美妙的卷,和蒜薹一起在大火中一溜出锅,端上来的时候甚至还呛着火星的余韵,口感脆嫩。

菜肴的香味质朴而又猛烈,一筷子下去,七窍都在瞬间畅快极了,花椒的麻刺激着鼻腔与口舌。这一桌子菜并无昂贵食材,却好吃得很——贵在技艺精湛,这也是他们从前要价极高的缘由。

“好吃。”顾茫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好像以前吃过?”

听到顾茫这样说,墨熄本来就不怎么强烈的食欲变得愈发萧条,于是搁下了筷子,转头看着外面的街市巷陌。

顾茫舔了舔唇上的碎渣:“公主,你怎么了?”

墨熄初时并无动静,但片刻之后他蓦地反应过来,猛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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