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路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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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孙洙·《菩萨蛮》

天晴、海静,微风拂发今天,我去赴任了。

脚下是仅能容下一人的黑木小舟,银色鳞纹刻于舟身,如低调的龙,不露声色地剖海水,平缓而迅速地将我送往该去的地方。连个划舟的船夫都没有,东海的交通工具从可大可小能飞天穿墙的鲸到无人驾驶的舟,每个都给我惊喜…我是天微明时离开的,除了敖炽,无人送行。本来么,作为一个可能害死他们敬爱的东海龙王的妖怪“疑犯”,我比一场瘟疫更可怕。另外,也没有侍卫来押解,我猜这是为了给敖炽面子,在那之前,我也没有像个真正的犯人那样被关押,除了寝宫四周多了一大批全副武装的汉子,一切如常无蔽青霜在我被“定罪”之后就离开了,反正我没有再见过他,也许他笃定我会顾全大局,绝不会半路脱逃,陷敖炽于困境。阴沉如乌云的北海龙王,在狠狠飞了我一刀后,便鬼魅一样消失了。我最苦恼的是,到现在我还是想不死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龙王爷,不置我于死地不开心的节奏。说来,当初在地城我狠狠踹了东海龙王的屁股人家都没记仇我离开时两个娃依然还在熟睡中,头天晚上我故意跟他们疯玩,只要玩得疲累了,两个家伙翌日必会睡到日上三竿。我得留下他们。在东海龙宫当富N代,总好过跟我去莫名其妙之地当犯人,当妈的都有私心,虽然一想到要与他们分开一年,心里还是凉凉地绞了一把。

东海龙宫外的码头上,不知是谁,早早备好了这只舟,没有人出现在我凹周,但我知道有一万只眼睛在看我登舟前一秒,敖炽拽住我。

别去了!”他皱眉,手拽得死紧,“等我弄明白那个破地方究竟什么情况再说!

这家伙又犯病了,我瞪他一眼:“你在东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难道再多花几天就能弄明白了“我眼皮老跳。这感觉不好。”他不撒手,眼里露出凶光,咬牙道,“大不了拼了!”

拼个鬼!”我用力敲敲他的头,“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对付整个龙域里的龙!你不怕拼命我还怕麻烦呢!说好里应外合,再啰嗦我就跟你离婚!两个娃你还管不管?一年后我回来,他们瘦半两肉我都跟你没完!

敖炽沉默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狠狠吐出来,点点头:“好,反正你这个老板娘是野惯了的,送你去蹲个监狱磨炼一下心性也不坏。

知道就好。什么场面我没见过但每次我都在你身边我愣了愣。

可是,没有回头路。

敖炽不能跟我走,要去鱼门国的人,只有我但那又怎样?不停的老板娘,孽龙敖炽的夫人,不惹事,也不怕事,心怀坦荡,无畏无惧“你好好坐镇东海,我去看看那个连你都不知道地方。”我冲他微笑,“一年后,你来这里接我。

“说定了。

敖炽松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线锦囊,打开,小心地倒过来,一块系着挂绳的亮晶晶的玩意儿落在他的掌心。

临别礼物。

我探头一看,玲珑别透的宝石,长方形,不算大却版厚实,蓝与红两种颜色在晶体内自然地过渡衔接,头尾为蓝,中间为红,两种色又都微微透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紫气仿若一把烧在海水里的火焰,不嚣张跋扈,却怎样都不会熄灭。加上不知哪位巧匠的手笔,将这块少见的宝贝雕上一张怒目威慑、头生龙角的凶悍面孔,面孔之后更有鳞甲绕身,怪异形象似人又似龙,明明走的是恶人风格,可龙脸之下偏又雕上一朵莲花,祥静开放,凶含之中又生慈悲。小小一块宝石,淡定容下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水与火、动与静,对立又统一,实在是个少见的玩意儿。至于系住它的,是一条深色的纯手工编织成的绳子,以金刚结式样一路编下来,还细心配上了紫檀木珠做装饰,末端穿过一颗明晃晃的足金转运珠,与这宝石完美连接。

好东西!绝对是值钱的好东西!我看得眼睛发直,心里说不出的喜欢,不等我看够,敖炽已将它慎重地挂到我脖子上。

老家伙让我交给你的。”他的目光从宝石移到我脸上,“你可收好了。”

之前龙王说的礼物,就是它?

很欣慰你没有私吞。”我踮起脚,笑嘻嘻地往他脸颊亲了好配我这身旗袍。

庸俗!就知道配衣裳配衣裳!”敖炽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可知这玩意儿有多大分量!”

我低头,托起这块石头在掌心里掂了掂,笃定道:“不超过25克。”

敖炽恨不得咬死我,他拍拍心口,竭力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怒面龙王,四海为尊。生杀予夺,先斩后奏!

我眨眨眼:“啥意思。

没有它,就算你在龙域之内宰掉一只水母,也会被冠上杀头之罪,斩立决。”敖炽顿了顿,“对于异族,我们历来严苛,龙域之内,不论活物草木,外人休得擅动分毫。

异族?”我指着自己,“那如果我宰掉的是一条十恶不赦的龙,替你们东海除了害呢。

那我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一敌众,解决掉所有来杀你的家伙。”敖炽皱眉。

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为了不让你不舒服,我没有告诉你这条很讨厌的规矩,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断不会在东海搞出杀人事件。这规矩岂止是‘讨厌’,分分钟要命呢。”我冷笑一声,低头看手里的“怒面龙王”

说,“所以,这块看起来还满值钱的石头是……”

东海龙族王权之象征。”敖炽慎重道,“你也可以理解成,是老家伙赐你的尚方宝剑,有了它,你可以在龙域之内处置任何一个可能对你或者对整个东海龙族有恶意的家伙。而你,是我所知道的,迄今唯一一个能拥有怒面龙王的异族。

我突然觉得脖子上挂的不是25克重的宝石坠子了,真像挂了一把千斤分量的尚方宝剑…好重!

不科学。”我瞪大眼睛,“你爷爷为什么要送这么夸张的礼物给我,他就不怕我借尚方宝剑之名到处干坏事?你们这里海鲜这么多…“严肃点!”敖炽捏捏我的下巴,皱眉道,“看样子,老家伙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叹气:“他老人家要是真喜欢我,就快点醒过来证我清白。”说罢,我转头看那一只孤单单的小舟,又看看天色,轻声道:“不早了,我该出发了。也好让那些躲在暗处监视我的家伙早些安心。

敖炽一把将我揽到怀里,用力抱住我,认真说:“据说怒面龙王还暗藏着别的力量。

靠你自己去挖掘了。你有它一路相护,我还可稍许放心些。有它在,任是龙潭虎穴、妖魔鬼怪,对你也该有三分忌惮。

我自己不就是妖怪。”我笑笑怒面龙王的挂绳,是我亲手编的。我学了很久才会打这烦人的金刚结,说是亲手编这种结给在乎的人,便可保对方平安。可能手工不是很好,但你也不准嫌弃。”敖炽恶声恶气道。

连穿个针都不会的大男人,居然亲手给我编挂绳…我脑补了一下他笨手笨脚的场面,应该嘲笑他一通的,可我笑不出来,反而眼眶热,更用力地抱抱他,然后直起身子“就这样吧。你自己小心。”

敖炽将他背在背后的锦布包袱交给我:“你要的,够一年的茶叶,还有些给你准备的日常需要的小玩意儿,好好收着,我们以后的联络全靠它们了。

也对,我至今都不知道龙域之中用什么彼此联络,有事找我时都是侍从们跑来人工传话,这里根本没有手机信号,甚至都没有手机的存在。高大上的东海龙族,过得挺复杂接过包袱,我利索地跳上船水声响起,小舟立刻活了似的朝前缓行。

我没有再跟敖炽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回一次头。知道他一直站在岸边,就算看不到我了,他还会继续看下去。

我讨厌依依不舍的情绪,既然事实无法更改,不如潇洒向前,反正一年之后,我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老板娘!

天高海阔,前路未卜,我端立孤舟,面带笑容,陪着我的,只有一块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怒面龙王。

鱼门国,且看看你是哪路大仙。

我猜,可能是到了感觉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几个钟头罢了,还以为是个多偏远崎岖的地方。

直照着既定路线匀速行进的小舟,分毫不差地停在两块“浮”在海水之上的石碑两三米高的长方体,灰黑斑驳,古旧有余气势不足,只有刻在上头的八个朱红大字还算醒目—左碑日“鱼门国界”,右碑曰“擅入无赦”。两碑之间相距三米,过一只舟倒是绰绰有余,但我的交通工具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往前一步了,纹丝不动地留在界碑之外。

我举目四望,茫茫海域除了两块界碑,再无其他。

正疑惑时,远远地,传来一阵水声柳叶儿般狭细的乌篷船,慢悠悠地从界碑后的海水里划过来,船尾竖了支竹竿,挑一盏红纱灯笼,灯笼上落了个大大的“引”字。船头则立了一个跟这只船一般纤瘦的人举一支竹篙,不慌不忙地撑。

凑近了,才看清是个年轻男人,五官倒是清秀干净,头发也没有奇怪的颜色,乌黑如墨,随意拿了根草带束起,撩到身前,刚刚垂过右边的腰线。身上的大袖白袍半新不旧,松松垮垮,腰带已系到最紧,可还是让人担心这衣裳会不会被风吹落了去,只怪袍所以,这就是来接我的“狱卒”

乌篷船在离我一米之遥的地方停下,撑船的男子一脸微笑,恭敬又不谄媚地朝我微躬身,说:“得知国主今日驾到,属下特来迎接。请上船。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问:“只是你一个?

国主需要几人来迎接?属下这就去召集。”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不不,我本以为,好歹是个国门,必有诸多侍卫看守。”我左顾右盼,除了他确实没别人。

男子一笑:“这进来的门,无需看守。国主请上船,离渡头尚有些距离,再耽搁怕就要天黑了,夜路难行,崴了国主的脚便不妙了。

好。”我吸了口气,拎起包袱,轻身跃起,自界碑之间,一步落到乌篷船上我前脚刚走,送我来的小舟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于海面。

“国主若嫌风大,不如人内一坐。”男子体贴地指了指简陋的船舱,话音未落,他却突然停下撑篙的动作,一脸狐疑地看我,“国主,可有随从相伴?”

孤身一人,何来随从。”我四下看看,笑,“来服刑的人还带随从,我没有这么的排场。”

男子伸出左手,作数数状一……二……三……四。”数罢,他抬头,笃定地看着我,“鱼门关闭时,响了四次,可见国主身畔至少有三人相随。”

鱼门?!它响过么?我回头,刚刚还近在咫尺的两块界碑已失了踪迹,一片白茫浓雾取而代之,从内望去,来时经过的茫茫海域被吞进一团虚无混沌之中,天空、海水光线、方向,一概被擦除,多看两眼亦是惊心这便是“关门”的意思了?

回过头,界碑后的海域倒一切正常,我定定神,指着自己道:“你且看看,这子然身,我能藏三个随从在鞋子里还是头发里?

男子不再搭腔,只对船身左侧的空气礼貌地喊了一声:“来者是客,也是缘,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自船侧亮起,像有人突然拉亮了一个早早埋伏好的大功率灯泡金色大鲸摇头晃脑地现出身形,小眼睛弯成月牙,从空中跃入海水,得意扬扬地绕着乌篷船游动,时不时还喷出一口海水表示它此刻很开心。

阿灯?!

我目瞪口呆。它居然开启隐身模式,一路悄无声息地与我一道来了鱼门国,不过,还有更惊悚的惊喜。

游了几圈的阿灯忽然立起身子,连打两个喷嚏,硕大的嘴里麻利地滚出两个圆滚滚的小家伙,稳稳落在我身边。

身睡袍脚踏拖鞋的浆糊,伸懒腰,打呵欠,看到我很是高兴地喊了声“妈”,然后推了推压在他腿上,歪就着睡帽,还在憨流口水的未知:“到啦拉!猪!”

饭饭没煮好…再睡会儿。

未知咂吧咂吧嘴,换个姿势继续睡,浆糊抽身出来,跳到一旁,喊:“阿灯!”

大鲸悟性极佳,一道水柱喷下来,把未知淋个透湿。

死丫头尖叫一声弹起来,慌慌回过神,揉揉眼,紧跟着就是一场爆发在兄妹间的自由搏击比赛。

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的意思。

“当我死了吗!”摇摇晃晃的船上,我一手一个,拎住两个小混蛋的后衣领,厉声道,“说!谁让你们来的!

未知抢答:“我们自己要来的!

我气结,竭力冷静,继续盘问:“你们如何知道我往这里来?

“听阿珺她们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一个人去。我想去问清楚,可她们一看到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浆糊戳戳未知,“对吧,那天你也听见了。

是呀妈妈,我还去问了爸爸,可爸爸说是我们听错了。”未知噘噘嘴,“爸爸不知道他一说谎就会脸红么?上次他把我的零食藏起来自己偷吃,我去问他,他也是脸红闻言,身后的男子扑哧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然后呢?”我赶紧打断未知,外人面前,家丑不宜多讲。

然后我们都很不高兴。”浆糊说,指指水里的阿灯,“再然后我问阿灯有没有办法让我们跟你一起走。阿灯好像能听懂我的话,拼命点头呢。再然后,今天一早,爸爸出门之后,阿灯就把我们吞进肚子了。

我几乎都忘了,龙王事件后,被吓坏的阿灯便一直留在我们的寝宫,并自动自发地留在两个小家伙身边,同吃同住。虽然它把我们从外头带来的各种口味的薯片全吃了,一片也没给敖炽留下,他也没有赶它走,只说,身为龙王坐骑,胆子又那么小,如今老家伙出了事,没人会照应它,索性就留下吧,不然等老家伙醒转康复想到处走走,万一这家伙不见了,岂不麻烦。

我听说阿灯与龙王相伴多年,主仆之情深厚,敖炽留下它,更多的是爱屋及乌的情吧。这家伙永远口不对心,嘴里老家伙老头子老不死的叫着,心里却比谁都盼着他寿比南山,平平安安呢但踩死我都没想到,好心的收留最后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那个,他们不该在这里,如何将他们送回?”我转过身,理智地问那个一直报嘴笑着的男人。

男子为难但坚决地摇摇头:“鱼门人,龙门出。但凡自鱼门而入者,除一年一度龙门开启之日,恐没有其他离开的机会“龙门就是这里的出口?一年只开一次?”我心下一沉,“上次开启是几时?

照咱这儿的农历来算,除夕夜,龙门开。”男子又扳起指头数数,“国主来得正好还有接近一年时间。

妈!别送我们走!”浆糊绞起眉毛,一屁股坐下来耍赖,“我不想再住龙宫。那里的人又怕我,又要骂我骂你?”我一愣“嗯。”浆糊点头,“我听到他们背着我喊我小妖孽。妈,妖孽不是一个好词儿吧?

“就是,我也不走。”未知一把抱住我的腿,“我喜欢不停,喜欢赵公子叔叔跟纸片儿阿姨,我不喜欢龙宫,不喜欢龙宫里的人,除了曾祖父。妈,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暗自叹气,蹲下来,把两个家伙揽到怀里:“你们这样跑出来,你爸会急死的。

“我们哈给爸爸留言了。”浆糊认真道,“我在纸上画了一片海,画了阿灯、我和未知还在海对面画了妈妈你,未知还写了个‘找字,但不知写对没有。反正爸爸会懂吧?

“当然写对啦!我比你有文化!”

“去去!到现在都以为三七二十八的才是文盲!

我哭笑不得。

浆糊对数字的悟性超乎寻常,可对文字似乎不太擅长,到现在,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写得很不熟练,未知好一点,起码会背诵床前明月光,也能写一些简单的字了。但这些都不该成为他们离家出走的辅助啊“你们走了,留爸爸一个人,他会孤单!”我板起险道爸爸身边有那么多人呢!”未知把睡帽顶端垂下来的毛球拨到旁,“可妈妈你只有一个人就是。”浆糊点头,“相差太远了。不过加上我们,就有四个啦大多数时候,两个小魔怪都只晓得给我找麻烦,所以,偶尔的懂事与体贴游便便能击中我的心。没有他们,我就是个人,他们来了,便是个家。只是可怜了敖炽我都能想象到他发现孩子不见之后的歇斯底里了“国主,既然两位小爷来了,便是缘分,与其纠结如何返回,不如随遇而并不长。”男子诚恳地说我起身,笑了笑:“我如今担心的,不是我们的安危。你可知这两个小魔怪的行为可能会把东海最暴力的龙引来,届时不安全的,恐怕是你们鱼门国。

“真正的龙,永远不可能突破鱼门而人。国主请宽心。”男子微笑,“时间不早,不如启程?

我微皱眉,点点头:“走吧。

他刚一动竹篙,我又不死心地望了望那方被称为“鱼门”的人口,他似是觉察到我的心思,笑道:“国主,莫要动什么心思。若要强行突破,任你有天高的本事,一人混池都是有去无回。

所以,这是个很完美的监狱?!”我知道他没有夸张,这个男人极有分寸,也正因为他太有分寸,我看不透他他没有回答,只意味深长地笑笑。

竹篙在他手里熟练地变换方向,乌篷船稳稳当当地划过清幽碧蓝的海水,笔直向前我揽着两个小家伙,坐在船头,叮嘱他们不许胡闹,保持安静。阿灯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飞到空中,新奇地打量眼前的世界。

水声微微,越往前,越觉得海水在变浅。一片隐隐的灯火,仿若误坠黯黑之地的星子,在远远的前方明明灭灭。

海面太静,乌篷船似漂浮于明透的镜面,不断后退的水流,送来一朵又一朵月白色的花,碗一般大,只见花不见叶,花瓣婉丽层叠,贵气之中又见灵秀。起初只是两三朵,渐渐便多起来,但并不繁乱,每朵花都颇有礼貌,安分又有些倨傲地留在自己的位置,疏密有致地让开一条路,船过之处,连一个花瓣都不来打扰。

好多花呀!”未知大概第一次在水上看到这么多花,趴到船头就要伸出手去摘。

“妈,这是什么花呀。

是白牡丹。”我及时抓住她的手,“说了很多次了,眼观手勿动,要做个有教养的孩子。

“哦。”未知收回手,“好漂亮呀!但,不是只有荷花才长在水上吗?

有开在海水里的牡丹呢。”撑船的男子适时接过话头,笑,“因为这里是鱼门。

水里面好像还有花,红色的。”浆糊蹲在船头,指了指水下。

我埋头仔细一看,确实,不知在多深的水下,还生着一片火红的花,花瓣如丝,幽幽漂动,像女子飞舞的裙带,又像一双双指引路途的手,在水下摆出温柔的姿态。因距离与光线的缘故,它们很容易被忽略掉。不对啊,这种花不是应该开在冥界吗?

花开花落各千年,花叶世世不相见。赤火高烧幽川岸,但指坦途到黄泉—这些红花,分明就是彼岸花。

这又是什么花呀?为什么开在水下面啊,不会淹死吗?”未知好奇得很。

我没回答她,扭头问男子:“为何牡丹之下又有彼岸花“回国主,此地乃是鱼门国。”他似乎只会这一个答案。

话音未落,本来宽阔之极的视野骤然出现了阻碍—两岸青山,蜿蜒起伏,招呼也不打便突兀地出现在花路两旁。我们的船像是从一个镜头穿进了另一个镜头,每走一步世界就改变一点夕阳正浓,有青山两岸,有花路在水,有小舟穿浪,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世界,我肯定会沏一杯好茶,赏景赋诗,断不能辜负这般意境。但,我现在是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撇开突然出现的大山,一想到脚下是一片彼岸花,我就浑身不自在天色渐暗,船尾的灯笼亮起来,大大的“引”字罩在暖暖的红光里,用一种温柔的方式向周遭宣告了这只船的特殊地位与不可打扰。

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男子边撑船,一边唱起了悠悠转转的歌他的心情比我好多了,而且唱得还真不错。

歌声之中,之前远远瞧见的灯火,越来越清晰地跳跃在一片楼阁的轮廓中。

直到他唱完,我才拍了几下手:“一曲《善萨蛮》,唱得真不赖不瞒国主,属下的理想是做个音乐家。”男子羞涩一笑,“曲子是我自己写的问单单选这支唱给我。”我笑,“孙洙大人这首词,并不太喜庆呢历位国主赴任时,属下都唱这首《善萨蛮》给他们解闷儿。”男子坦白道为何?”我好奇“因为每位到此的国主都心怀不满,满心留恋之前的世界。”男子微笑,“就跟这位孙大人当初一样的心情。本是美酒佳人温柔乡的好时候,却无端端被催到不讨喜的别处,私以为,没有比这首词更适合形容国主们的心情了。不知国主你可同意?

我耸耸肩,说:“倒没有那么悲伤。

如此更好。但愿国主与众不同你对说历位国主,究竟这个鱼门国来过多少位国主?”我问他他算了算,答:“怎么也有十几位了吧那他们现在何处?服刑期满都出去了?”我追问。他挠挠头,看向左侧的山峦,惋惜地说:“他们都在那里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高山弦月,黛翠相间,除了花草怪石便再无其他,疑感道:“他们…在那里?

翻到另一面,便是他们的墓了。”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两个小家伙赶紧给我捶背墓?历任国主的结局就是荒山上的一个墓?!

“国主要喝水么?”他体贴地问我摆摆手,冷静问道:“之前的鱼门国主全都死了这小子,显然有风轻云淡杀人无形的本事,两个字就把我的心戳了个大窟窿。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何水下会生满彼岸花了。一人鱼门,生死未卜,它们要带去黄泉的人,莫非是…我深吸一口气,坚决不再往坏处想了。

国主,就快到渡头了。”他显然不想再被我问下去,“我先引您往国主府邸去安顿下来后,再昭告天下新主驾到。

番体贴的话,却没来由地听得我心里发寒,又是府邸又是新主,搞得像个土皇帝,可既然是皇帝,为什么之前的家伙又个个难逃劫数?!虽然诧异,我骨子里偏又冒出一股充满冒险精神的期待,矛盾得很“妈,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呀?”未知看着越来越近的灯火,“那里也有扫地机呃,可能有吧。”我被她逗乐了,“如果没有,你自己做一个如何?

好啊,反正曾祖父给我的工具我都带着哪,在阿灯肚子里!”鬼丫头喜笑颜开鬼才信你能做出来,上次做个扫把都散架了!”浆糊登她一眼那只是失误。

寸厌!我不要你当我哥哥!”

谁稀罕小鬼们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吵。

也好,能吵架说明他们一点都不害怕,情绪正常稳定。我不想他们受到任何惊吓,不管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我扭头问我的“属下”:“见面这么久了,未请教尊姓大名“回国主,大伙儿都叫我胖三斤。”他响亮地回答。

我扑哧笑出来,这么个灯草一样细的家伙,横竖还算英俊飘逸,怎么会叫这么个名真名?”我不太相信。

真的,所有人都这么喊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要嫌三个字太长,叫我三斤也行我忍住笑:“好,就叫你三斤。不过我也有个要求“国主请吩咐。

“以后不要喊我国主,我不习惯。喊我老板娘就行啊?尊卑有别,这样不好吧?”他为难地说就这么喊。”我加重语气,“既然我是国主,一切自然是我说了算。”

那…”他想了想,“好吧,国主老板娘!

越往渡头水越浅,浅到我都能看到彼岸花的每个花瓣了木板铺成的栈道,长而笔直地悬空于水面,湿漉漉的阶梯没到水中,旁边是一根专用来拴船的石柱天已黑尽,微风中夹杂着雨点。

胖三斤停好船,又从船舱里取了油纸伞出来,递给我道:“近日天气不佳,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甚是恼人,国主老板娘登岸时仔细弄脏了衣裳出船上岸,脚下的木板不知已有多少年生,轻踩一下都略各吱作响。虽然下雨,温度却还合适,不冷不热,微觉潮闷阿灯大概很喜欢两个小鬼,非常自觉地充当了他们的坐骑,浮在栈道之上半米的地方,紧跟在我身后。这样也好,省得未知耍赖不想走路时还得我抱她,也算功过相抵了它私自带两个家伙来了这里,本该好好同它算账的雨势渐大,胖三斤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阿灯身边,一手举一盏防风防雨的琉璃灯一手很体贴地把袖纸伞举到两个小鬼头上,自己整个身子却露在雨中,并得时小要被阿灯肥硕的身体挤下水去,这条栈道相对于灯的体形来说,实在是狭窄了。“走完这条路,便是东坊大门,进去不远是国主府邸。”三斤把满是雨水的脸往肩膀上蹭了赠,“不知国主…呃,老板娘平日喜欢些什么口味的吃食?咸甜浓淡……”

三斤,现在还没到讨论食物的时候。”我突然停下,转身看定他,“我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这个你想必是清楚的。

是。”他点头路上听你所言,之前的历任国主都是你负责迎接引领的?

“是。”他再点头,“妥善照顾国主生活起居,听侯国主差遣,便是属下之职责“既什么都听我的,那就先回答我…老板娘,”这回他倒是改了口,“您就是您,跟之前任何一位国主都毫无关联。

您来了,您是新的国主,鱼门国自然也成了新的国度,旧事已化烟尘,多问又有何益有时间,有心思,便没有解不开的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嘴巴真严实,表面一副“什么都听你的”乖顺模样,骨子里却生了一万根软钉子蒸不熟煮不烂,可又句句在理不能反驳,讨厌行,我懂了。”我笑笑,“除了吃喝拉撤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别的你都不管不回他也笑:“人生在世,也没有几件事能比衣食住行更打紧子像也有道理?!我隐隐有种如果将来跟胖三斤吵架我可能会输的槽糕预感转过身,我没急着走,又回头盯住他:“身为鱼门国的资深人士,在我们的新生活式开始之前,就没有一句忠告或者嘱托?

他摇头如抽风,“以老板娘的资质,何须属下多言这话有意思,我笑问:“你我初次相见,连餐饭都没坐下来一起吃过,我的资质人别的不敢说,属下所知的历位国主之中,老板娘是独一份儿的。”柔净的灯光罩在他略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倒比白天亮堂得多,还有那么一点儿慧黠从眼底钻出来生杀予夺,先斩后奏……您心口上那方怒面龙王,足能证明您与东海龙族渊源匪浅既如此,老板娘决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低头看看心口,目前来说,这口“尚方宝剑”与普通挂坠毫无二致,除了好看暂时还没挖掘到别的技能,但是,他居然认得这玩意儿…我好歹来做一国之主,难道从没人告诉你我的身份与背景?”我问他。

人鱼门,之前的身份便亮无意义了。”他微笑,“我只管按外头的通知来接人至于来者何人,我无权询问,也无意询问。他这番话,没来由的让我嚼出了一丝儿“有来无回”的提醒,这可不行,一年之后我还得领着两个小的齐齐整整回家去呢!

“若无他事,咱们还是快些人坊吧。”他看了看还剩大半的栈道,“再晚一些,怕天气会更坏。

我只得加快脚步。

喀吱咯吱的声音里,星点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走下栈道,一排高耸人云的黑色土墙横亘于前,上头没有任何装饰,连个方便人探看的缺口都没有,整体方方直直,找不到一条弧线,像个不通人情的忠直莽汉,用最敦实厚重的姿态阻隔一切。天黑,我根本看不到这片土墙具体有多高多远,只知这是一个庞然大物。

土墙正中,一扇朱漆大门倒是足够显眼,作为唯一的装饰物,一对看不出是什么兽的铜环纹丝不动地垂在门前。左看右看,也没有重兵把守,只得一个布衣草鞋的垂髫童子,抱着一把赶蚊蝇的拂尘,坐在门侧的藤椅上睡得正香。做成荷叶状的大油伞绑在椅背上,很宽裕地罩住他,椅脚旁还摆着个盛满刚剥好的青豆的竹镶箕,一盏两人高的长脚莲花铜灯贝抓单单地立在另一侧,跳跃的灯光刚刚照亮门上的两个大字东坊。

“这里都是以‘坊’来规划地域么?”我走到那瞌睡小儿面前,好心地替他赶走了一只停在胖脸上的蚊子,“看门的,也只是个黄毛小儿?

“国有四坊,东西南北严丝合缝。关于此类细节,到了国主府邸,有不少前的文书手札可供您参详。”三斤解释道,“若老板娘觉得有门便有看门人才合理,那便错了。门前藤椅谁都可坐,这小儿无非是累了,在这儿打个吨儿罢了。此地百姓的生还是颇随意的。您请。

走到这里之前,我以为这是一座监狱,龙潭虎穴黯黑无边,可眼前所见,分明相去直到我们走进门,小童都没有醒,剥豆子原来这么累吗…另外,我让阿灯主动把体形缩小到一头猪那么大,刚够两个小鬼乘坐就行。不然,我一怕它挤不过这道城门二怕它吓坏本地居民。原本我还想让它启动隐身模式,但胖三斤说没这必要,一头在空中来去自由的鲸,虽稀奇,但还不至于惹来骚动,毕竟,此地是鱼门国雨声淅沥,四个人一头鲸,就这么无惊无险地立于一片在夜雨中模糊了轮廓的城池中。楼台飞檐,直路深巷,有灯火稀疏燃点,有行人举伞而过,无论男女,无不是古人装扮,满眼的璞头长袍,罗裙绣鞋,腰间杳囊鬓间花,薄施水粉染朱唇,连潮湿的夜色也挡不住从他们身上落下来的,不属于任何一种现代香水的气味。不远处,灰衫毡帽的年轻人从挂着“酒”字招牌的店里跳出来收东西关门,身后一个掌柜打扮的老头子正叨着指指点点,还没收回目光,右手边又是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绣了花儿的帘子后不知坐了谁家小姐,挥鞭提灯的仆从大声吆喝前边的人看路,转动的车轮溅起一地泥水了路过的胖大婶的裙子,引来一顿大骂,然后她看见了我们,似是吓了一跳,眼珠朝他们身上轮番扫了好会儿,方才拍拍心口一溜烟跑了。不止她,但凡看到了我们的路人个个都面露惊色,那表情就像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只穿奇装异服的猴子,虽诧异但不至于时光俨然倒退千年我举着伞,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两个小鬼倒是兴奋得很,拽住我的衣角问:“妈!这里好好玩!他们为什么穿成这样啊?我在电影里看过,爸爸说拍古装片才穿这样呢!

我示意他们噤声,然后指了指四周,看着胖三斤:“这里就是这副模样?

“历来如此。”他点头那时间上……”我比划着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说这里……“时间同外界并无分别。”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您放心,您并没有进入一个过去的时间。鱼门国之内,皆是如此光景,您慢慢就习惯了我没再说话,不过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胖三斤遣词造句会那么古风盎然了。看起来鱼门国是个很不与时俱进的地方。不过,幸好咱也是历世千年,一步步从古代活到现在的,要习惯这里的生活,不难您这边儿请。”胖三斤往左边让了让,“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再走半盏茶的工夫,便是相思里,国主府邸所在。

相思里,名字倒挺甜美…国主府邸是独栋别墅,还是豪门大宅呢不过等一下,这突然震天响的锣声是怎么回事?哐哐哐地真是把人的心脏都要敲出我说上哪儿,胖三斤就带我上哪儿,这一点还是很让我舒心的比起人住国主豪宅,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街上一股脑儿拥出这么多人,还都往同一个地方来,生怕来晚了人生就不完整似的。该不会是为了欢迎我吧?

的!冷风之中,我一把抓住朝我脸上飘来的白纸,呀呀个呸啊,一张纸钱。我就知道,人家不是为了欢迎我…宽阔笔直的大路,呈东西向嵌在黑得发青的泥土里,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两侧紧挨高楼屋宇,路面很是奢华,全以白玉铺就,一尘不染,温润如月。路边每隔数米便立上一根两尺粗三尺高的灰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雕了一条龙,并拿金粉勾涂。每条龙都是大嘴朝下,龙爪抓地,仿佛地下有什么令它们极度讨厌的东西,死也不能让其出来的架势。不过,好几根柱子已经残缺不全,像被人故意打坏了似的,金粉也被刮得乱七八槽,着实可惜。

越来越多的人聚找在这条路的起点,但谁都不敢跨上去一步,纷纷挤在前头的空地与两侧的屋檐下。各种颜色款式的灯笼,在老老少少的脸孔之间晃来晃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身着黄袍,头无寸发的干巴老头子身上,一面明晃晃的八卦镜挂在老头子心口前,随着他的每个动作跳来跳去桃木剑在他手里舞得天昏地暗,纸钱撒了一把又一把,乱七八糟的咒语从他嘴里跑出来,听得心烦。

我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伸长脖子看热闹。

小孩注意到阿灯,兴奋地拽他娘亲的袖子:“阿娘阿娘,快看大鱼!可以骑的大鱼!我也要!”

妇人一看,先吓了一跳,然后掐了小孩一把,低声斥责道:“什么不好要,偏要这个!这必是北坊那边的诡肆贩卖的怪物,你敢要它,小心它哪天一口吞了你!快走说着,她拖着被掐哭的娃快步走开,边走还边嫌弃地嘀咕:“越来越不像话了,官府的人都死了么怪物也可以满街走了,都不好生管管阿灯才不是怪物呢!哼!”未知不服气地朝那对母子做鬼脸,又扭头对我道,“妈,那个跳来跳去的光头大叔才怪呢,他在抽筋吗?”

我笑着把她歪戴的睡帽整理好,说:“那是个道土,在开坛施法呢。”我转头看向胖三斤,问:“雨大夜深的,这是闹哪一出?

像是天仙观的木道长,恐怕是为镇妖而来。”胖三斤答道,“近一年来,蟾宫路上多有事端,百姓渐不敢行,此路近乎荒废了蟾宫路…啧啧,此路如此奢华平坦,还位于繁华街区,荒废了?”我心里大喊浪费可耻。白玉为地、龙柱为饰,铺就如此长平之路,莫说古代,就是现代也没见过若从此无人踏足,第一个要心碎死的,怕就是当年耗尽心血的筑路人了。

确实荒废了。”胖三斤点头,“此路乃是通往西坊最快的一条,出事后,百姓来往少不得要绕路,颇为不便。”他话音刚落,那厢的木道长已作法完毕,一把将桃木剑插进案上的米堆里,又抓了几把米,挥手撒向路面,然后才拍拍手,对围观民众大声道:“此路之下,有凶妖作祟贫道耗一身法力,暂时镇压,若要根除,尔等需照告示所言,七日之内捉来四十九只活犬,方可解此劫难。

人群顿时嗡嗡一片。

“都做三回法了,那妖怪依然伤人。

可不,头回让我们捐钱造神像驱妖,结果神像才摆一夜就四分五裂,上回又让我们捐金器,说要混着符咒磨成金粉重刷龙柱镇邪,结果就是拿了一小碗金粉涂了涂龙眼便了事,这回又让咱们抓狗?!这老道究竟有没有料,别是个江湖骗子吧“可惜聂大人远游,若有他在,什么妖邪都该抓出来了吧,唉,也不知他几时归法事做完了,雨也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在唧啤呱呱的议论声中渐渐散去,凡是注意到我们的人,都跟方才教训孩子的妇人一个表情,怪异地打量几眼,尽量与我们拉开两个小道僮将案头法器快快打包收起,驼在一头小黑驴背上,师徒三人在黑驴脖子上的铃铛声里快步离去,打我面前经过时,那木道长捋了捋细长的八字须,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斜睨了我好几回妖怪与道士真是宿命之敌,走到哪里都能遇到我迎着他狡黠且不友善的目光,大方地朝他挥挥手,微笑,心里却在说你个骗钱的这条名字无比吉祥的蟾宫路,并没有一丝妖气。判断这一点,还能有谁比我更权威妈,我饿了。”未知指着咕噜噜直响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浆糊没说话,肚子却响得比未知还厉害。连阿灯都没有来时那么精神了。

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你看大家伙儿都散了,你也快回吧。再这么淋下去,身子早晚垮掉。

回头,已空荡荡的路口前,一白发老者举了伞,试着去拽那盘腿坐在泥水里的男人。

两旁店铺里透出的微光,根本不足以照清这男人的面目,太脏了,雨水与污渍混在几百年没洗脸似的,只看到他额前的皱纹,深如刀刻,乱蓬莲的头发也白了大半老者拽不动他分毫,他像长在地上似的,坐在蟾宫路起点的左侧丝不动,不眼不说话,只自顾自地把落在地上的米粒儿捡起来,一颗颗往嘴里送,完全不是正常人行径小正啊,你听叔一句话成不?”老者无奈叹息,“你也老大不小,说句难听的哪天去了都不知道,好好留在家里,好歹还有个干净地儿躺一躺。老在这里,算什么男人继续吃他的米,没有丝反应。

作孽作孽!”老者摇头离去,边走边说,“你鲁家铺路无数,本是大功德,后人却怎的落到这般田地,天不长眼啊闻言,我快步上前喊道:“老丈留步老者停下来,回头,满脸诧异,嘴唇都哆嗉起来:“这…这位姑娘有何贵干“请问老丈,您与这位是旧识?”我指了指那疯汉,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些。

“是。”老者打量我一番,眼中仍有警惕方才听您说,这条路是他负责铺就的?”我又问,“我初来贵地,好些事不清不楚,所以特意向老丈请教。

大概是感觉到我没有恶意,除了衣着怪异些,老者神情有所放松,道:“不是他铺的,是他爹。咱这里,有唐、鲁两家历代精于铺路造桥,两家之中又以鲁家之技为上咱这里大大小小不少道路,都有鲁家血汗。可惜,鲁老大一生勤恳,筑路造福百姓,年过五旬方得了鲁正这根独苗,辛苦养到十岁大,却染了热病,一睡不醒,直过了一整年,试了百样药,这小儿才悠悠醒转。可惜,大约高烧作祟,原本伶俐的一个小娃,生生成了痴儿。没几年,鲁老大病故,这痴儿却死也不穿孝服,还把灵牌扔到火里。唉,有子在前却无人送终。鲁老大素来为人宽厚,临了却是这般凄凉。之后三十年,鲁家小儿丝毫无变,终日坐于路端不肯归家,痴痴傻傻。鲁家家道中落,如今就剩个忠心的老仆打理一间陋室,可也拿鲁正毫无办法,只得每日来探看几次,送些饭菜。天晓得这老仆还有多少时日侍奉小主人,可怜得很。

这是我在鱼门国听到的第一段故事,一点不喜庆我指着那个被称为鲁正的疯汉,问:“您说,他在这条路前坐了三十年可不就是。”老者神色哀伤,“当年我家与鲁家是近邻,受过鲁老大不少恩惠如今见他的独子被人一口一个‘鲁疯子’地喊,我这心口也阵阵儿地疼呢。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又能如何呢?罢了罢了,人各有命,鲁老大当年铺了这条蟾宫路当收官之作本是取·蟾宫折桂’的好意头,谁料到…唉,不讲了不讲了,小姑娘你既是初来乍到,便听老朽一句,天黑早归家,莫在这邪路附近逗留。”说罢,他撇下我,长吁短叹地离开了。蟾宫,多好听的名字,筑得又这么长这么直这么好,我实在见不得把“邪路”二字罩在上头。再说,胖三斤不说这里是个什么捷径么,我这样的懒人,肯定不能忍受有捷径却不能走的痛苦啊!

这个事儿,我得管目送走了老者,回头,发现两个小鬼不知何时跑到“鲁疯子”面前,撅着小屁股,正帮人家捡米粒儿呢。

大叔,我妈说米要煮熟才能吃。”未知把捡起的一小撮米粒放到他脏兮兮的手里。

“你这样不对。你家有电饭煲么?

浆糊公子与未知小姐真是心地良善。”胖三斤站在一旁替他们举着伞,面带微笑地对走过来的我称赞道,“他们的胃口也必定很好善良不善良跟胃口好不好有关系?!什么逻辑…不过,若你们以为我会跳起来把两个小鬼抱开,阻止他们靠近一个疯汉的话,那就错了。我历来很鼓励他们跟外头的人多接触,“阅人”这项有益一生的本事,就得从小抓起。比起那些娇滴滴的看见蟑螂都要吓得大哭的娃,我更欣慰于见到两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年,不,是好儿童,因为他们现在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两岁刚会走路的模样,还穿着印着卡通熊猫的睡袍妈,大叔一个人捡不完这么多米呢,我也捡不完。”未知噘着嘴说。

“今天捡不完就明天捡嘛。”我摸摸她的头另一侧,浆糊蹲在大路右面的第一根龙柱前,一边捡米粒,一边还嘀咕着什么。

“浆糊,”我朝他喊了一声,“过来,该走了。”

浆糊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又回了两三次头“鲁先生是吧?”我试着跟鲁疯子沟通,“你看天这么晚了,雨又大,不如回家去,他压根儿不理我,只朝未知跟浆糊伸出手,毫无戒备地等他们把米粒放上来,呆滞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信任与依赖这个心理我理解,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对一两岁的小娃娃有戒心。有时,某些被贴上呆傻标签的人士,对天真无邪的孩童会产生本能的亲近感,我以为,一个人就算智力受损,对善恶的感知还是在的接过米粒,他又埋下头,一粒一粒往嘴里塞。

大叔,你快回家吧!”浆糊戳了戳他的肩膀,“雨这么大,你不回去,别人也不回去呢!鲁疯子继续吃米,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算了,就让大叔在这里吧。”我牵起未知,“我们明天再来看大叔好不好?

未知点点头,浆糊不情愿地走过来,再次回头看了看龙柱那边,目光又从龙柱追到大路的中间,突然神色一变,“啊”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我循声往路中间一看,除了滴落的雨水与埋在远处的灯火,整条蟾宫路上空无一物。

我下意识地想走过去看看,孰料一只大手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我的脚踝,害我差点跌倒。

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鲁疯子咧开大嘴,朝我憨笑,力气之大,要拧断我的腿似的。

嗯,知道要钱,还不算疯得太厉害。不过我万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开口说话,真是今晚最大的意外。

要给钱才能过路?”我笑,“你要多少?金子收不收。

鲁疯子不点头不摇头也不松手,突然烦躁起来,大声道:“不过不过不过!

不许我走这条路?

我试着后退一步,他的手才慢慢松开了癞痢头…嘿嘿。”他又高兴起来,情绪转变相当之快,手上还做出一个抚摸的动作。

蛋啊!我头发明明这么茂盛!

算了,完全不能沟通我把两个小鬼抱到阿灯背上,喊了声:“走!

鲁疯子渐渐被抛在身后,他身旁,是我留下的雨伞,用不用随便他饿坏了的阿灯“游”得有气无力,未知不停嚷嚷着要吃饭,浆糊则闷声不语,一步三回头地朝蟾宫路那边看。

“刚刚你啊什么啊?看到什么了浆糊揉揉眼睛,正要张嘴,却又低下头,半晌才嘟道:“我…我肚子饿了。

那我们快走吧。属下已想好今天以何为宵夜了。”胖三斤咽了咽口水,笑嘻嘻道。

这家伙全程都像个透明人,如果我不问,他是决计不主动说什么的,除了催我们回去吃饭。在他眼里,好像人生只有吃饭这一件大事。

转弯之前,我也忍不住回了。

亮晃晃的雨丝里,蟾官路光明得像条白色的灯带,笔直刺进深夜,让人莫名相信,跟着它走,就一定安稳踏实,一路顺风。我没有从这条路上看到任何不好的东西,为何这里的人却如此惧怕它路的起点上,鲁疯子又坐得很端正了,直着腰,盘着腿,像一尊有呼吸的佛像。

我留下的油纸伞,浮在半空,不偏不倚地为他遮住风雨。

不是我干的。

说好的别墅呢?豪宅呢?两间破草房真的好意思叫国!主!府!邸!吗!

我收起雨伞,瞠目结舌地站在一座快断掉的拿烂木板搭成的小桥上,身后那块勉强被称为庭院的区域里,野草长得比两个小鬼都高,走进来时,未知还踩到一条小蛇的尾巴,她没事,蛇去吓得跳起来,还骂了一句粗话,然后跑掉了……围绕庭院的矮土墙是深褐色的,看起来还比较坚固,就是隐隐有股子牛粪味,圆形的大门开在正东面,不过进时,我一推,半扇门就毫不犹豫地塌了。

我的世界在崩坏。

一只青蛙从桥下的泥塘里跃到桥上,瞟我一眼,又自顾自去抓蚊子吃了。雨停后蚊子特别多,而且特别好客,我啪声拍到脸上,第五只两间拿朽木与茅草薄瓦筑成的四方屋在风里吱吱嘎嘎地响,我生怕脚步重一点,就能给它们震成废墟。其中一间大屋还是两层,掉了漆的红木柱子虚弱地在高处围绕出一个凉亭式的小楼,大屋的门楣上,还至歪斜斜地挂了个黑底白字的牌匾,上书三个大。

我的尊严也在崩坏—如果牌匾上头没有那么多小鸟的便便,我的感觉可能会来时路上,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嘛,人民生活还是很滋润的麻,平民尚有高楼华宅,我一国之主却要屈居烂茅屋!这地方,伯比杜工部当年的草堂还不如呢,真让人伤感许久不来,此处又荒凉了。”胖三斤走下桥,往泥塘里扔了个石子儿,惹来一片不满的蛙声,他笑道,“大约是入水口又被淤泥堵塞,疏通之后自当重见水流,老板娘。

闲时坐于塘边,看鱼戏莲叶,清波映月,也是桩美事呢呸!我看不到鱼!看不到莲花!只有污浊的淤泥和高冷的青蛙!我垮着脸往前走,胖三斤完全不在意我的情绪,很开心地向我逐一介绍此地的设施以及使用指南老板娘啊,主屋就这一间,兼备了大厅卧室书房,无区域划分,一目了然,茅厕与浴房均建于主屋后的小竹林里,三两步的路程,若您嫌夜里来回不方便,回头我给您买个便桶,但每天早晨您得自己负责倾倒及清洗。

“您跟我来,主屋的北墙是存放所有文本手札的地方,您看这整面墙上全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的书架,虽有些乱,有些积灰,还有些蜘蛛网,稍微整理一下即可。您得空时尽管翻阅,便于您尽快了解咱这里的历史。这边就是床了,有一只床脚被老鼠啃缺了。

不过我已拿砖头垫好,只要不刻意蹦跳,一时半刻不会垮掉的。床上的被褥我也提前预备了新的,查验数次,未发现一只跳蚤,您一家三口大可放心享用。这边是通往顶楼的楼梯,您小心些,有一格楼梯被前任国主踩出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上。顶楼是专供您欣赏风景、吟诗作对、品茗谈心等所用,故四面无墙,只有竹帘遮蔽,冬暖夏凉,啊这竹帘怎的长绿毛了,一定是近日太潮湿……”

“厨房就是主屋旁边这座了,里头除了炉灶炊具,还有我的卧房,您无需讶异,属下历来以厨房为家,以烹饪为乐。平日里两位小主人就不要随便进来了,火烫刀利,伤了他们的细皮嫩肉便不妙了总之,您在这里一切与衣食住行有关的事务都由属下一手打理,您有吩咐但说无妨,属下自当尽力去办。但此类事务之外的事,属下概不参与。您……好了,我知道了。”我站在一堆破旧的家具里,伸手挡住胖三斤喋喋不休的嘴“明早,大扫除。现在,去做饭。

是!”胖三斤赶忙奔厨房去了。

我走到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前,各种线装古籍以及卷轴乱七八槽地堆在里头,我随手抽出离我最近的一本《鱼门国志),拂去上头的蛛网,忍住腾起的灰尘,翻开扉页,泛黄的宣纸上,有人留下四行隶书。

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

四坊同筑乌川上,不跃龙门不知险。

我念了几遍,再往后翻,又是寥寥数字—“鱼门国界起止:测而末准。鱼门国。

百姓数量:测而未准。鱼门国立国之日:(空白)。鱼门国建国之君:(空白)。

再翻,每一页都是相同内容,看得我躁郁。这样的记录也好意思叫“国志”?!通篇不都一个意思,不就是有关鱼门国的一切都是空白,都是说不准么!太不负责了!

正气哼哼地把书扔回去,楼梯上便传来浆糊幸灾乐祸的喊声:“妈!未知掉洞里啦哈哈哈!”

这笨丫头…不是说了楼梯上有个洞吗!不过,浆糊你那一串哈哈哈是几个意思我气冲冲地往楼梯走,真是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毫无手足之情的家伙了。

此刻最开心的,怕是在泥塘里打滚的阿灯了,我也无法解释一头金光闪烁的鲸,东海龙王的坐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把自己涂成个泥丸子,看来,它已经选好了卧室,只是泥塘里的原住民不高兴了,不知怎么在拿蛙语骂它呢,反正整个泥塘里呱呱呱闹个不停,荒凉之气一扫而空。

教训完两个小鬼,我走出屋,也不管门口那张藤椅有没有散架的可能,一屁股坐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四周已没有什么好欣赏的,若没有我们入住添了人气,这儿直接就能拍一部“荒宅鬼影”之类的片子。抬头看看天,雨后的夜空透了一抹黛青,几片薄云纱一样飘过,月亮也羞怯怯地露了半个脸,跟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月夜都没有不同。不知外头那帮家伙,与我见到的是否是同一轮月色,敖炽是不是正因为丢了孩子在抓狂骂人,赵公子是不是正打着呵欠读三国,纸片儿有没有把不停的大门关好,甲乙跟九厥有没有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脑子一闲下来,便情不自禁想到这些,我没有陷入所谓的思乡愁猪,只不过,牵挂是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

我到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地方,这里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我没有任何“进入了奇怪空间”的不适感,哪怕这里的时间好像滞后千年,男男女女,市井生活,一切一切又都无比正常自然。可就是这种“正常”,勾动了我意识深处的不安。经验告诉我,越风平浪静的地方,越能带来致命的“惊喜泥塘里的阿灯又欢脱地跳起来再落下去,淤泥减得到处都是,咒骂它的青蛙也成了玩具,被它用尾巴扫到半空,又拿脑袋去顶,技术还很好,几个回合青蛙都没落地。屋子里又传出未知跟浆糊的吵闹声,不知道两个冤家又在抢什么,旁边的厨房里灯火明亮,袅袅饭香从锅铲相碰的声音里飘出来。

听着这些动静,感觉又不是那么坏了。

我靠到椅背上,深呼吸,左手捏住心口的“冬面龙王既来之,则安之。正屋的方桌上,我瞪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问胖三斤:“你刚说这个食物。

黄鹂白云间。”他站在我对面,笑眯眯地说,“我做的每道饭菜,都起了名儿“不就是一碗蛋炒饭吗!”我咬住筷子,心情顿时很复杂。

老板娘有所不知,这碗饭与寻常蛋炒饭可有大大的不同。”他取了一双筷子来。

夹起一粒米饭,“这是我昨日便煮好备用的米饭,炒饭若要口感饱满,松软又不粘腻。

必不能用当天的新饭,得用隔夜饭。何况我用新鲜荷叶垫底蒸饭,熟后以荷叶包紧,放入食盒再沉入井水冷却,如此,米粒之中既有米香又得荷叶之清甜。炒制时先大火再小火,保证煎出的鸡蛋外白内黄鲜嫩可口,之后再入米饭翻炒,并将腌制好的仔姜切丁,稀疏洒一层,辅以葱花提味,起钢时再点两滴半香油,不能多不能少,这便成了。您趁热吃。”

冷我得都要呆了,一蛋沙板能被述得如此丽,不香沫浴你都不好意思吃的不过,我还没动筷呢,两个小鬼已经把自己碗里的饭扒拉干净了,满脸饭粒的小鬼们放下碗,打个饱嗝,舔着嘴异口同声道:“好好吃!!

见自己的作品受到欢迎,胖三斤很是高兴地说:“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厨师。

我白他一眼:“之前不是说当作曲家是理想么?”

嘿一笑:“都是都是我看着面前这碗色泽光亮的蛋炒饭,试着吃了一口,然后,便再也停不下筷子了真的好吃,好吃得想哭,米粒的清香,鸡蛋的滑嫩,仔姜与葱花的刺激,还有藏在每道缝里的香油的醇味,彼此配合得恰到好处,口感一流还有吗?”我顾不得擦掉嘴角的饭粒,举着碗问他。其实已经饱了,但忍不住还问了一下。

“属下只预备了三人份,一粒不剩。”他抱歉地说,“属下做饭是严格定量的,以老板娘一家的体型及今日所耗费之体力来看,一碗饭已足够补养,多食无益。我去洗碗。

三人份?”我看着麻利收拾桌子的他,“为何不是四人份?你自己不也没吃饭他笑笑:“属下平日是不进食的。啊,我给阿灯预备了一些土豆饼,它很喜欢说罢,他端起碗筷退出房去。我有点懵,他的意思是,他不吃东西?!一个如此热衷于烹饪的家伙却说自己“不进食”,做了一堆好吃的自己却不吃,算不算世上最矛盾的折磨?另外,不吃东西还能活着?难怪这么瘦等,该不是这啊在饭菜里落了毒所以才找这个借口吧?之前的诸位国主会不会是被他毒死的…但直觉上,这小子又不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况他知道我与东海龙族关系密切,应该不会乱来。再联想到他的名字,一个连饭都不用吃的人偏偏要叫胖三斤,他凭什么!

鱼门国中,处处成迷躺到床上时,应该已是凌晨了,一想到床褥之间曾被跳蚤占领,我就了无睡意。破烂的窗户纸上,晃动着花草树叶的影子,凉飕飕的风动不动就钻进来,万籁俱寂,连青蛙都安静了未知继在我身旁,含着自己的大拇指,睡得又香又甜。浆糊不在床上,他刚才突然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要尿尿,我便让他出去屋外嗨便找个植物灌溉。

可是,都好一会儿了,小鬼还没回来。

我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到处都看不到他的踪迹,门口、塘边、桥上,空荡荡。

我稍微有些紧张了,正要大声喊他的名字,却听到前庭那片野草之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细细听。

“何吃这个…可好吃了……”

是浆糊的声音,说悄悄话呢你为什么不进来呀…嗯?不能进?你怕什么呀纵身一跃,轻飘飘地飞过野草,落在塌掉一半的大门前,浆糊面朝门外蹲着只盛满蛋炒饭的瓷碗摆在门口。

在我看来,浆糊正对着空气讲话。

“哎!你去哪儿浆糊站起来就想朝外追。

“浆糊!”我不轻不重地喊住了他他猛地收住步子,慢慢转过身,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妈你这泡尿也撒得够远呢。”我上去拍拍他的脑袋,顺势又朝门外瞅了两眼,土墙石路,花树摇摆,连个鬼影都没有浆糊低头不语“刚刚你在跟谁讲话?”我看了一眼地上的饭碗,“你请人吃饭?他还是不说话“好吧,回去睡觉。”我没有逼问的习惯,尤其是对孩子。我们既然口口声声要孩子尊重父母,那便得以身作则,不妨从尊重他们的秘密开始。并且,对浆糊这种宁可沉默也不编谎话的性子,我是喜欢的。

我牵了他往屋里走,过桥时,他突然拽拽我的手,煞有介事地说:“妈,三斤叔叔说谎!

“哦?他怎么啦?”我惊奇地看着他。

“他说只准备了三碗饭,其实有四碗!”浆糊哼了一声,“他不老实!

我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呀?

我溜去厨房找吃的,那碗饭就摆在灶台上呢,他自己不吃,又不给我们吃。”浆糊愤愤不平。

“所以你就拿了它请你的朋友吃?”我笑道。

“煮熟的米好像不是很爱吃呢…”浆糊顺嘴答道,但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又沉默了,并且心虚地瞟了我几眼。

好啦,赶紧给我回去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儿呢!”我戳了戳他的头,“还有,未经许可,不许偷偷进厨房。这么不礼貌,三斤叔叔会不高兴的。知道么?”

“哦。”他点头,下桥时,又回头看了眼,问我,“妈,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么?”

你说这个院落里“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现在,你妈就是这里头最可怕的庭院里又恢复了寂静,除了躺在泥塘里的阿灯偶尔翻个身弄出点声响,便只剩下花草摇动的声音。门外的士墙上,一只猫舔着脚掌,懒懒地搜索老鼠的踪影,时不时还喵喵地叫几声。突然,原本慵懒的它伏下耳朵拱起身子,猫眼瞪得溜圆,死死看着土墙之下,如临大敌地怪叫了几声,然后嗖一下逃了,仿佛受了莫大的惊下。

离相思里老远的地方,几个汉子手握棍棒,追着一条黑影进了窄巷,一阵阵鸣咽的哀鸣渐渐淹没于棍棒声里。

胖三斤一大早便叫醒了所有人,今天的核心任务是打扫修葺伟大的国主府邸。胖三斤、浆糊、未知,还有阿灯,一个都不能少。胖三斤负责疏通淤泥修补房屋,浆糊负责喷水直到泥塘变回水塘,未知则火清理掉所有野草但要小心别烧到房子,阿灯就把大家清理出来的杂物驮出去扔掉,完美的团队!

至于我,早早就出了门,表面理由是我发现府邸之中没有文房四宝得亲自去买,内心独白是老板娘要是肯乖乖做家务,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说,做家务也是珍贵的锻炼,理应把机会让给下一代。我是亲妈,谢谢。

今天的天气好了很多,蓝天白云的,隐隐有阳光照下来,温柔不刺眼。

我从相思里悠闲地走出来,边走边记路,这里转弯,那里直行。白天看这个地方,才更觉得自己真实地活在千年之前,不论道路、建筑还是行人车马,无不在证明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于现代的“古代社会”。忙着开铺的店主,支起炉灶卖烧饼的小贩,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羞羞怯怯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边表演功夫一边兜售金创药的江湖汉子,一切一切都鲜活地摆在我面前。

大家都是正常的,不正常的那个是我。我这一身旗袍,一路上不知引来多少异样的目光。可我真不打算换下来,原因你们也知道,如此珍贵的琉璃姽蚕丝,耐寒驱热、能屈能伸并自带清洁功能,穿多久都不脏不烂,有什么衣裳能比它更好!而且,贴身相伴的它曾陪我刀山火海,我既穿了它进来,就要穿着它离开。最重要的是,它很显身材!

我问了好几个路人,才寻到一家字画店。出门时胖三斤给我一个荷包,里头放了几十个铜钱与几块碎银子,并一再叮嘱我买东西要还价,钱要省着花。我又觉得我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国主”了…付钱给字画店老板时,我顺口问道:“老板,听说去西坊,走蟾宫路是最快的?”

老板一听就连连摆手:“姑娘,如今可不敢往那儿走啊!你新来此处,不知凶险哪。

哦?怎么个凶险法儿?”我故作茫然,“我曾见过那条路呢,又大又直又漂亮怎么就不能走呢?”

老板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看你照顾我生意,不妨同你直说,那是条吃人不眨眼的鬼道呢!这一年来,好几十号人因它遭殃,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如死哪!

“您说详细些。”我佯装受到了惊吓。

“邪崇的怪病呀!”老板转过身去,指着自己的后脑勺,“咱们只得一个后脑勺。

当然,难道还有人长两个吗?”我脱口而出。

“可不就是两个!”老板转过身,抽过一张纸,举起毛笔在上头随便画了个男人的背影,然后举起来,“你看,人就变成了这样!背面看是背面,正面看还是背面,且不能行动,终日躺在床上,只晓得发出“累累累’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寒。大夫瞧过病道士驱过邪,没一个奏效。连唐家这样的大户也无计可施,神医术士、仙丹灵药,用了无数也救不了唐夫人的独子。”

“唐家?”我想了想,“您说的可是与鲁家齐名的,善于筑路铺桥的唐家?

“不然还有哪个。”老板摇头,“可怜啊,多俊俏风流的小郎君,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唐家一生行善,却要落个无子送终的下场。再看那鲁家,如今也只得一个疯汉。唉真真是好人未得好报走过蟾宫路的人都中招了?”我脑剂补了一下一个人前后都是背面的怪模样,不禁打了个寒战。

也不是所有走过去的人都这样了,不然何止几十个受害者。”老板猜测道,“也许那路下妖怪是随意选人加害,遇到的只怪自己时运低。反正,如今是再没有人敢从蟾宫路上过了,谁不怕惹祸上身。姑娘你也不要想着去试运气了,万一怎样,你这辈子也就毁了您放心,我才不敢呢。”我赶紧表明态度,“不过昨夜我瞧见一个光头道士在缩宫路上开坛作法,很是威风的样子,有他念咒施法,蟾宫路的妖怪应该会被降伏了吧你说木道长?”老板翻了个白眼,“喝酒吃肉他就行,降妖伏魔没见过几回。他若有能耐,怎会三次施法都镇不住妖孽。他也就是替人解签占卦排八字什么的还算准这才被不少人奉为活神仙。至于这样凶险的事,千万别指望他。

原来如此,明白明白您看,光说闲话去了,您还需要些什么?”

都买齐了,下回再来光顾。

好嘞,下次一定再来啊!啊,话说姑娘你穿的这一身衣裳怪好看的,哪家衣肆买的啊,我想给我娘子买一件“这是我老家的裁缝做的,恐怕这里的衣肄都买不到。告辞告辞我抱着一堆东西跳出来,心想字画店的生意一定不好,不然老板也不会这么话痨。

但,不虚此行外头的阳光越来越大,我走过一个小摊,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啃边想,把所有得到的线索归纳一下,基本就是专管修路的鲁家很倒霉,不但独子变成疯汉,修的最后这条路还出了问题,连累了一大群人变成两面都是背影的怪物,其中还包括了鲁家同行的独子……被害者究竟是被机选中,还是彼此有什么联系呢?最关键的是,路下并没有妖,那又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想右想,东走西绕,一抬头,居然走到蟾宫路前。

相比其他街道,蝓宫路两旁的商铺屋舍,显然是清冷了许多,这条路闹妖怪,连带两旁的居民都不敢常住,更别提在这儿做生意了。啧啧,地段这么好,着实可惜。不知有没有人打算出售铺,这时候入手肯定价格很低吧,回头料理了“妖怪”,地价必然蹭闻地涨啊!得去打听打听,养成良好的投资习惯才是称职的老板娘,哦耶。不过,那圈人围在路头干吗?!旁边还停了一乘银顶大轿。

我上前挤进去,哎呀可不得了啦,鲁政子被人打成鲁猪头了,口鼻流血地躺在地上,傻呆呆地望天。几个虎背熊腰的轿夫挽着袖子站在一旁,拳头上还沾着血。轿夫旁边,立了一位年过四旬的夫人,眉目秀丽且见英气,年轻时必是美人,着一身银底刺绣牡丹袍,黑发挽成堕马髻,再插一支金凤飞天步摇,处处富贵。她冷看着鲁疯子,全不顾围观者的讶异目光,一字一句问道:“你仍是不肯开口么?

鲁疯子咂吧哂吧嘴,既不喊疼也不爬起来,继续塑天。贵妇一步上前,像纯爷们儿样揪住鲁疯子的衣襟,一把将他拉得坐起来,咬牙切齿道:“我爹一早劝诫过你们此地土软且近水,断不能筑路,你鲁家一意孤行,害你们自己也就罢了,缘何要连累我唐家!我且再问你一次,当年你爹究竟用了什么至门邪道,引来妖魔作祟,说鲁疯子痴痴地看着她,突然笑起来,拍着手道:“小蚊子!小蚊子!”

小蚊子!小蚊子!”鲁疯子还在拍手。贵妇回过神来,狠狠赏他一记耳光,又用力把他掼回地上,起身指着他厉声道:“鲁正,我不管你真疯假疯,三日之后我再来若你仍不开口,休怪我将你抽筋断骨!我章儿若有三长两短,定要拿你血祭!今日各位都可为我做一见证,我唐稳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真是一位爷们儿的贵妇人啊,连名字都这么爷们儿!我猜,她就是传说中的唐夫人?致力于道桥事业的女子,果然比阁楼绣花的闺秀们气场强大呢说罢,唐夫人转身上轿离去。

围观群众也议论着渐次散去“唐夫人怕是急昏了头吧,谁都知道鲁疯子疯了三十年,她还来管他间话你自然不急,又不是你儿子变了怪物!不过问就向嘛,何必动手打人。鲁疯子也怪可怜的。

也不知打坏了没,若真打死也就罢了,半死不活最麻烦。”

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没人关注鲁疯子的死活。我上前将鲁疯子扶起来,说:“能走?随我看大夫去。”他偏不走,又滑下去,定定地坐着,喃喃道:“路镇没有啦……你说什么?”我蹲下来,“再说一次。”

他突然又拍起手来,然后神神秘秘地对我说:“路镇没有啦!坏掉啦!坏掉啦!

路镇?!我只听过纸镇,为了书写时固定纸张而诞生的工具。路镇是什么?!没人跟我讲过。

“路镇是啥,你说。”我又问。

他直勾勾地瞪着我,又咧嘴笑:“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话音未落,一道鲜血从他的头侧淌下来,他眼睛一翻,咚一声倒了下去。

唉哟,那唐夫人下手也太重了,打人莫打头啊……就在这瞬间,我分明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从身边窜了过去,只是感觉,我没有看到任何活物,连只蚂蚁都没有,但我肯定那是个活物,速度还很快,并且是朝着唐夫人离开的方向。

空气里,隐隐浮起一丝愤怒的气味。

我左右环顾,迅速在路人中筛选,最后选中一个头戴斗笠,腰挎佩剑的高个灰衣男人,果断上前抓住他,将荷包整个塞到他手里,快速说道:“快送这个疯子去看大夫!

你肯定背得动他吧!我有事先走!荷包里是医药费与感谢金,不够的话去相思里找胖三斤要。送去哪家医馆记得给这儿附近的人留个口信,省得我乱找!

从头到尾,我连这家伙的脸都没看清,便风驰电掣朝唐夫人那边追去。扬起的尘土里,男人捧着我的荷包,看看鲁疯子,又看看窜得比兔子还快的我,斗笠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严肃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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