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诡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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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

1

雷声已止,大雨未减。

灯火黯淡的破屋里,子淼躺在我面前,意识全无,伤口已经不再有血流出,气息微弱成一条随时会断掉的丝。青童也躺在地上,手臂上扎进一枚细长的针,寇争老头说,针上有“咒”,

僵尸也会晕,有些话,他不想她知道。

从头到尾,他都跟青童保持着距离,不触碰她分毫,还说自己年老体弱没力气,连抬她进屋都是敖炽代劳,气得敖炽直骂他老不死的,杀人的时候怎不见他年老体弱!

寇争看了看子淼,啧啧道:“不愧是传说中的神,中了我的铁箭到现在还留得下一口气。”

我狠狠剜了他眼。

“瞪我也没用,在我同你讲清了其中利害之后,你若还想救他,可见你也不是个聪明人了。”寇争笑笑,“还不如让我把你也变成一头驴,好歹还能有些用处。”

敖炽揉了揉拳头:“死老头说话注意点,我还活着呢,我老婆轮不到你来教训。”

“你心里其实也赞成不救他的,不是么。”寇争不慌不忙道,“一个婴孩,一只猫,尚且有如此后果,一个神又当如何?你们心头应该比我更清楚。”

几个钟头前,在寇争说出“我叫寇争”时,他出手弄晕了青童,继而才是第二句话——你碰了他,这个人便成了祸害,不能留了。而他的第三句话是——凡被魇镜“复活”的人,若被梦主触碰,则会良善全无,心生魔魇,变成一只嗜血杀生的怪物,活的时间越长,破坏力越大。

他说这句话时,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打在我脸上跟鞭子抽下来似的疼。

“我是否危言耸听,你们自己应有判断。”他认真道,“若你们非要救活他,也许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也阻止不了你们,但我希望你们在‘做好事’的同时,也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能力,这后果中很可能包括了无数条无辜性命。”

刚刚还不顾一切在我身体里翻腾上涌的戾气,硬是被他这样的一番话给摁了下去,质疑,犹豫,在我的思维里胡乱地扭打着。

“你自己决定。”敖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怀里的子淼,“如果是别人,我有一百种方法阻止你救他。但因为是这个人,我不想左右你的选择。”

雨水好像打进了我的心里,刺刺的。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敖炽都没有阻止过我救子淼。他历来霸道,历来视子淼为眼中钉,但我知道,就算把刀塞到他手里,就算他口中喊再多次“我要弄死他”,他也不会真的对子淼下手。

如果真有一天命运恶到要子淼再死一次,终结子淼生命的人也不会是他,他不在乎子淼的生死,他只是本能地在乎着我的感受。

所以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哪怕我们可以一天吵八次架。

“雨太大了。”我把子淼轻轻放到地上,“进屋再说。”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破朽的屋子上,好几处都漏了水,在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我沉下心,听完了寇争老儿的往事。

他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但足够给听者一个沧桑漫长的世界。

摇摆的烛火里,青童不知沉进了怎样的梦里,大概因为没有呼吸,整个人出奇地平静。

此刻我的脑子是很乱的,这个已经消失在寇争的过去里的僵尸姑娘,无端端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用一面本不该属于她的镜子,把不该回来的人带到我面前。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我看着地上这两个根本不该出现在同个空间的人,“最重要的那部分。”

盘腿坐在地上的寇争咳嗽了几声,望着青童的脸:“我找了她二十年。找不到。又找二十年,还是找不到。”

他笑笑:“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今年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还真不太记得。几十年过得又快,又慢。”

“但你终究还是在这几十年间,造出了魇镜。”我皱眉,这块能“捕梦为真,起死回生”的镜子,究竟是对伤心人的慰藉还是一场逆天而行的噩梦,是神器还是凶器,一时间竟也难以界定了。

“没有乌藤子是办不到的。”他缓缓道,“这玩意儿半阴半阳,半生半死,违背了世间最正统的生存方式。魇镜的关键之所以在它,要的就是这股有悖常理不管天道的势头吧。”

“乌藤子……”我从听到这三个字开始,就在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放,总觉得应该是在哪里听过。

早在我还生活在浮珑山上时,子淼曾带回各种古书,除了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识别奇花异草、神兽妖魅。彼时我年少贪玩,心性不定,总是听得多记得少,但我依稀记得曾在一本与药草有关的古书上见过此物的画像,好像还说过这玩意儿好丑,子淼还回我一句此物虽丑,却有大本事,能颠倒生死。我再问什么是颠倒生死,子淼却不说了,只说此物稀少,几世也未必得见,不说也罢,何况说了你也记不住。

一个连天神都说几世难见的稀罕物,身为一只根本没有什么本事的僵尸,青童她凭什么在寇争坐牢的短短五年内找到乌藤子?

我再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过一遍,又想到青童虽是僵尸,然而她不惧光,也没有僵尸的气息,除了不呼吸、不流血、不变老,与常人无异。得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一个溺亡的姑娘,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活”过来?!

另外,以寇争的描述,青童与他相伴多年,感情笃深,不论他用什么法子寻回了失踪的青童,不论青童因为何种原因不再认得他,他对青童却不该是这个样子,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等等,寇争从头到尾都不碰青童?!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寇争似乎从我的表情与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我以为你们早该猜到了。”敖炽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青童跟子淼,眉宇间的诧异渐渐明显,他虽然粗枝大叶,但脑子应该也没有停止运作,我想到的事,他多少也该想到了。

“我此生都找不回青童了。”寇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差不多用尽半生时间寻她,也用尽半生时间造出了魇镜。”他抬头看向我们,指着自己,“第一个被魇镜照到的人,是我自己。”

他垂下手,笑笑:“这几十年来,我很少梦见她,即便梦见了,也只是短短一瞬。魇镜完成的那天,我精疲力竭地躺在锻场的地上,那是盛夏最热的一夜,四周空无一人,工人们被我早早遣走,我抱着魇镜,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即便我看到自己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在镜面上,却仍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成功。我在锻场里寻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忐忑地把镜子枕在头下,不多时便沉沉入眠。”

“你梦见了青童?”敖炽脱口而出。

寇争点点头:“翌日我醒来之后,果真从魇镜里看到了我昨夜的梦。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河边钓鱼,笑着跟我说晚上熬鱼汤,眼睛弯得像对月牙,晨光照在她身上,连睫毛都闪着光似的。”他的嘴角微微扯动,短暂的喜悦敌不过转瞬即来的悲伤,“看着镜子中的她,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面容身形如此清晰,连放在桶里的鱼都清楚到能看到它们身上每片鱼鳞,而四周的山树却如蒙了薄雾,模模糊糊,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要得到的答案终于得到了,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

“生者不清,亡者如常。”寇争缓缓道,“这就是魇镜里的世界。山树模糊,是因为它们仍存在于原处,还是‘活’的,至于那些依然一清二楚的人,却只能在你的梦里微笑了。”

他移动视线,凝视着青童的睡脸:“这个明明已经被命运静止,明明不会再跟死亡牵扯上的女僵尸,怎么就笨得又死了一次呢。”

老头子红了眼眶,尚还正常的左眼里,微微有些泪光。

“被你埋掉的那把刀……”我在揣测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我娘说过,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难过,“寇家锻造的武器,便是众多‘异类’的克星,无数妖孽,包括僵尸,都曾被寇家的武器化成黑灰。只是这些用来直接攻击对方的武器,不论刀枪还是铁钉,只要取了对方性命,自身也会出现锈蚀之迹,之后再无效用,同死去也没有分别。当我看见银焰龙凰上的锈蚀处时,其实心头已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但我拼命遏制住自己所有不好的念头,跟自己说也许是她用这把刀去斩杀了阻碍她得到乌藤子的异类,如今她可能只是躲起来不见我。”

“你就这样跟自己说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我看着寇争老脸上的沟壑,岁月并不因他异于常人的本事而优待于他,即便他着花衣,脸带笑,让自己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怪诞老头,然而在他心中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终是有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

“我以为在经历过那些常人不可能经历的劫难之后,我应该是个更坚强的人了,生死之事也不过如此。”他自嘲地笑笑,“但我偏偏不能够去想她的死亡,一点都不能想。”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她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儿就疼。我觉得自已很没用,但无计可施。”

外头的雨小了些,但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仍没有止住,在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这世界总算还有点声音。

“青童死在你的银焰龙凰下?”敖炽思索再三,却很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为什么?银焰龙凰一直是她在替你保管,后来还交给了那个谁都碰不得的刺猬怪,何人有本事取刀杀人?”

寇争伸出手,将放置在青童身旁的魇镜拿到怀中,用袖口拭去上头的水渍污迹:“乌藤子一直住在她的心脏里,她不化为飞灰,乌藤子难见天日。”

不阴不阳……颠倒生死……原来竟是这样的“颠倒”。

敖炽诧异之极,又疑问道:“你是说,这鬼虫子不知什么缘故钻进了青童的心脏,让本该是一具尸体的她成了个不生不死的僵尸。而她为了成全你打造魇镜的心愿,用你们家专杀僵尸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居住在她心脏里的乌藤子重见天日,并请了那只刺猬怪帮忙料理后事,等你出狱之后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交给你?”

“你听得倒是仔细。”寇争深吸了口气,“那只蠢刺猬也是天字第一号的死心眼,它硬是将自己与青童的约定守了四十年。”

“那丫头不让刺猬告诉你她已经不在了?”我问道,猜出约定的内容太简单。

寇争笑笑:“刺猬说,就算它不讲,有朝一日他铸成魇镜,也迟早会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她说未必,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连青童是谁都不记得了。”

“刺猬没有阻止她?”我问。

“刺猬说,哀莫大于心死,它没本事留住死了心的人。”他垂下头,隐到阴影里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苍老,“青童对它讲,她用了三年时间去寻找疼痛,可是任凭街市上的人将她打得多狠多重,她还是不会疼,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家伙,确实不能称之为人。既然没有常伴他身旁的资格,不如成全他的愿望,好歹相识一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此生也算条铁打的汉子,流血受伤,荆棘坎坷,最不屑的就是后悔二字。”他仍旧擦着镜子,闲话家常般道,“但唯有两件事我悔不当初,一是自作主张去将军冢,没能在寇家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二是与她分别那天,不该说出那样句混账话。”

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每个字都不凶狠,但每个字都是刀。

语言是个神奇的东西,明明无状无相,却偏有杀人无形的本事。

“所以你为了你的后悔,把另一个青童带回来?!”敖炽瞪着他怀里的镜子,“可是为什么魇镜会在她手里?还被她胡乱使用!”

“魇镜铸造完成时,我也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了,兴奋自然是难免,但也少不了谨慎。《天工谱》上虽说明了铸造魇镜的方法,但最后一页上却写了一句话——‘若成,镜花水月宜远观,生死颠倒殃无辜。’我当时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思考再三,我没有一开始就选择带回青童,而是选了梦中那些鱼,当年它们都被熬成了鱼汤。”

寇争笑笑:“所有被魇镜照过的人,只要我愿意,便可以从镜中见到他们每个人的梦。而他们的梦会一直储在镜中,任我取拿,包括我自己的梦在内。我思考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梦中放在她脚边水桶里的一条鱼带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坦白说,我被魇镜的本事吓到了。这条自镜而出的鱼,跟世上任何一条活鱼都没有两样,鲜灵灵地在水里游动,还会吐水泡。我最初的担心终于消减了,我不轻易带回青童也是怕带出来的‘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看着这条活蹦乱跳的鱼,我很高兴,压在心头多年的内疚与悔恨好像有了挽救的希望。我跟自己说,若三天之后这条鱼没有闪失,我就把她带回来。甚至……我可以将我的父母家人也带回来。”

“然而你碰了那条鱼?”我问。

他点头:“它从魇镜中出来时,我将它捧到了鱼缸里。谁知翌日一早,我去鱼缸看它时,却只看见一缸淡淡的血水,它依然在里头游来游去,可鱼缸里原来的几条鱼却死于非命,有两条被咬得肠穿肚烂,还有两条只剩下尾巴跟头,而且这些鱼的个头都比它大了许多。虽然只是鱼,可我看得背脊生寒。开始我怀疑不是它干的,因为它毕竟只是普通的小鲫鱼,何来如此凶残的性子,于是我又放了几条鱼进去,结果不多时就被它凶猛地攻击。”他皱起眉头,“杀掉那条着了魔似的鱼之后,我又带回一条鱼,结果还是一样。我整个人如坠冰窖,心想难道魇镜所谓的死而复生,就是送一个模样相同的怪物给我么?我疯了般把《天工谱》上关于魇镜的内容看了三天三夜,希望从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间找到蛛丝马迹,最后,是那句话点醒了我。我带回了第三条鱼,然后我叫了家丁来把鱼放到鱼缸,从头到尾我都与它保持距离,第二天,鱼还是老样子,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它在我家活了一整年,没有任何异样。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镜花水月宜远观’的真正含义。”

他苦笑:“千方百计带回来的人,你却连对方的手指尖都不能碰下。所谓魇镜,究竟是挽救你的遗憾,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再折磨你一次,说不清楚啊。也难怪它叫魇镜,或许它带来的,只是另一场不真实的梦魇。”

屋里的滴水声渐渐稀疏下来,我想知道的秘密,正在一点点遗漏出来。

“可你还是把青童带回来了。”我看着他那张沉入往事的老脸,“并且你没有对此事后悔的表情。”

“我说过,此生只对那两件事有过悔意。”他平静道,“那个晚上,我带回了青童,在她还未醒来时,我躲到了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她醒来之后,对这个世界毫不陌生,我看着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说了声‘我怎么在这里’,然后便自顾自地离开,轻车熟路地往白泉谷而去。她的墓穴还在,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休息,而是找东西。我躲在暗处,看见她在墓穴里出出进进,满面焦急,拼了命在找东西的样子,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冲出去问她在找什么,可终究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青童到底在想什么,看起来我似乎比她更慌乱,更不习惯这个世界。我在墓穴外守了她三天三夜,而她就找了三天三夜,她甚至把墓穴外的土地都挖了个遍,弄到两手伤痕累累也不停下。看见她沮丧至极的模样,我心头难言的疼痛到底是击败了所有的忍耐,我走出去,走到她面前,心跳得异常厉害,我不知该给她怎样的开场白,可是就在我开口之前,她却先对我道:‘老爷爷,你是住在附近的人么?最近这里有没有闹过贼啊?’”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她叫我老爷爷……当僵尸就是好啊,无论如何都不会老去。”

“因你的梦而生,但偏偏不认得你……”我想到子淼也是如此,顿觉这镜子确实心狠,带回你最思念的人,你却碰不得他,他也认不得你。

“很丧气是不是,但这就是魇镜。她由我梦中而生,她所谓的记忆,无非是我自己的记忆,可她并不完整,魇镜在这一点上似乎是不可控的,复活的人会继承你多少记忆,这没有定数。唯一肯定的是,她不记得我。”他看着我,“我不介意被她当作路过的老爷爷,我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问她是丢了东西么。她说她丢了一面镜子,很重要的镜子,她一直把它收得好好的。我说找不到就不找了吧,你看你的手已经受伤了。她说没事,她不疼,镜子一定要找到,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对她说,镜子罢了,你喜欢的话我买新的送你。她说不一样的,那面镜子是天下无双的宝物,是她不要性命也要守住的东西。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活生生的青童,我不想再纠结她本质上是什么了,只当是上天终究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你把魇镜交给她了?”敖炽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交给她?!就算她记得魇镜,也分不出真假,你若不忍心她苦寻不止,大可以给她个假的玩玩。你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用事分分钟会害死人!”

“若是你心头挚爱死而复生,心心念念想要一件东西,你是给真的,还是给个假的糊弄糊弄?”寇争反问。

敖炽一时语塞,转头看我:“好像也是……如果是你,我就是拼了命也把全世界的金子都堆到你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你假货的。”

我瞪他一眼。

“瞪我也没用,以你的德性,就算不记得全世界了,也会记得你的金条金币金锅了。”敖炽哼了一声。

我掐了他一把:“你别忘了魇镜带回来的,本质上只是你对我的记忆与思念罢了,如果那个我只记得金子,那么说明在你心里,我只是个爱钱如命的女人罢了。”

“你难道不是爱钱如命?”敖炽耸耸肩。

“二位还是不要为此争论了吧。若得善始善终,又何必用这面镜子。”寇争看我们的眼神,分明有一点羡慕。

“好吧。”我看着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魇镜,“所以你真的是把这面镜子交给她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你想补偿一些事的心情。”

“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她高兴。”寇争继续道,“我趁她在另一头寻找时,把魇镜埋在了墓穴旁的泥地里,故意露出小半截,然后喊她过来。她得了镜子,高兴坏了,抱在怀里不撒手,直说找到了找到了,竟然藏在这里,怎么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不敢再与她接近了,就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所以我很快地离开,也明白了从此之后,我只能做一个在远处照看着她的人。”

“既然照看她,又为何让她沦落到四处漂泊当人肉沙包的境地?”我疑惑道。

“当年我坐牢时,她因为我一句话,所以拿自己去当沙包,我知道时,觉得世上怎么能有人傻到用这样的法子寻找痛觉。我低估了那句话对她的伤害,也低估了我自己对她干这件蠢事的在意。或许这个心结隐匿太深,重归的青童仍然把这件事当作她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她对痛觉的执着,有了痛觉,才能被称之为人,才能跟我在一起。对她的重蹈覆辙,我已经分不清这是她此刻本身的意愿,还是我自己对那句话的悔恨与阴影不得消散的后果。”他叹气,“总之,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不论我暗地里用多少法子去说服她劝解她,希望能把她带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她都决然拒绝,她坚持这种四处流离,以挨打为生的日子。日子一长,我也绝了改变她的念头,不管她做什么,由她去吧,只要她平静快乐。所以我成了那个经常捧她场的花爷爷,因为我总穿着喜庆的花衣裳,这几年来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她的记性真的很差,不过半年不见,她就忘记了我是那个告诉她魇镜在哪里的老头,我也不解释,从此就当她的花爷爷吧。”

说到这儿,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然而唯没有算到的,是她善良如昔的性子,以及她拥有使用魇镜的能力。”

我一楞:“我以为魇镜只有你们能家才懂得使用方法,你自己必然也这么想,才会那么放心地把镜子交给她吧。”

“所以我犯了低级的错误,果然是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了。他自嘲道,“魇镜只有寇家血脉方能使用,青童来自我梦,我的梦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啊。我唯一不解的是,她知道魇镜的使用方法,却不知其中禁忌,可见这镜子确实很不友善,应该记得的偏偏忘记,不该记得的却分外清楚。大约两年前,青童开始用魇镜去‘帮助’那些她认为对她好的人,她认为把逝去的东西带回来,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而我,只能不断为她善后。”

“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哪怕你留个字条给她,也能免去这后头的种种麻烦不是吗。”我质问。

“你以为我没有说过吗?我明里暗里不知道提醒过她多少回,魇镜带回的活物,不能被梦主触碰,否则必化邪物伤及无辜。可是很奇怪,她就是记不住,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提醒过一样。”他无奈地道,“我也想过收回魇镜,但看到她用镜子去帮别人时所得到的满足与快乐,我就犹豫了。最后,我决定维持现状。”

“你能替她善后一辈子么?”敖炽冷冷道,“你真的老年痴呆了吧,真正的青童已经死了,你复制一个她已经是错误,明知这个复制品有缺陷,根本不能使用魇镜,你还要一错再错地纵容她。你已经这个岁数了,土都埋到脖子了,哪天说死就死了,你不能对那些无辜的人这么不负责。”

“至少到今天,她未铸成大错。”寇争看着他,手却指着我,“如果魇镜带回的人是她,你杀得下去么?”

“他根本就不会去用魇镜。”我替敖炽回答,“你看起来比我们老,却不比我们活得明白。我理解你所有的心情,但不能赞同你的做法。”

“你觉得我做错了?”寇争反问。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听到身前的子淼隐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2

此刻再去讨论是是非非已毫无意义,多年前那个细雨之日里,再是混账的话也说了,时至今日,再是想念的人也不在了。

我低头看着子淼,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或许是我的幻觉,一种无形且微弱的力量从我指间漏出去,再用力也抓不住。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子淼,这个能记得过去但唯独不记得我的子淼,这个我不顾一切都想救回来的子淼,终究还是不能留下了。

只差一点,我的冲动就战胜了理智。

有生命的东西,哪有复制的可能。这也是我想同寇争说的话。

我的子淼,千年前就离开了,即便后来他以别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两次,也改变不了他化身甘霖,形神俱灭的事实。上天也是顽皮,何苦再用这样的玩笑来纠缠我,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心里,当一个只能被纪念的故人吧。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落到子淼的脸上。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是没有睁开,我只感觉到掌中那只失去温度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我一直没有松手,直到他停止呼吸,直到他的身躯渐渐透明虚化,直到他无迹可寻……

梦境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思念与记忆,就算他归根到底只是魇镜依据我的记忆复制出来的替代品,我的心还是疼啊。所以我理解寇争的愧疚与懊悔,以及他为此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能再让事件恶化下去。

雨停了,再过一会儿,天也该亮了,梦也该醒了。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起身深吸了口气,看着青童:“他们都不是该留下的人,你我都清醒些吧。”

寇争也起身,镇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她无辜。”

“路人甲乙丙丁也很无辜。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承担不起魇镜带来的后果。你寇家既是以正气勤业为家训,这些道理还需要我跟你再讲一遍?”我又问,“难道你从未想过你父亲放弃打造魇镜的原因,可能不是因为得不到鸟藤子么?”

寇争沉默不语。

“人有善恶,有灵性的器物也如是。魇镜纵然有神一般的作用,但这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一个本就在延续错误的东西,如何能带给人真正的幸福?”我认真道,“你摸着心口问自己,如果可以时光倒流,你还是会选择把青童带回来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窗外泛起微光,寇争才说:“我可以收回魇镜,但我不能再一次让她化成飞灰。”

“老头,你根本不知道魇镜还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缺陷。”敖炽皱眉道,“你现在觉得只要不碰她她就不会变成杀人的怪物,可是以后呢?魇镜这东西神奇得近乎邪性,谁能保证十年百年后,被它带回来的人会不会有别的变化,毕竟你铸成这玩意儿没多少年,对它的了解还十分有限,这个险你冒不起的。”

寇争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一字一句道:“总之不能杀她。我有别的打算。”

看他的神情,如果我们要青童消失,只能先踩过他的尸体,但我不想这样做。以凡人之躯铸造神器,莫说鱼门国,就是外头的世界里,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能耐的,杀了可惜。更何况,我没有杀他的理由,一个被愧疚与思念乱了心的老头子罢了。

“别的打算?”我问他,“难不成你打算把她也变成小驴,永远关在驴圈里?”

寇争白我一眼:“我年纪大了,能不浪费脚力就不浪费,寻个年轻力壮的帮帮忙也无可厚非。”

敖炽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除了会铸造武器之外,还有把人变成驴的本事?”

“铸造之根本,无非就是形态之转换。”寇争不以为然道,“寇家世代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但天生为妖邪所忌惮,足见体质有异常人。《天工谱》上除了铸造之术,也记载了些简单的改变其他东西的玄门术法。我资质平庸,难得其中精髓,只学会了将人变作马牛羊驴,但也从未因此害过人命,不过是图个方便,也省了车马费。”

我撇撇嘴:“你寇家生意应该不错,你还缺钱不成。”

“钱多钱少于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他摸了摸稀疏的头顶,几根雪白的头发沾在他指间,他看了看,吹走白发,“我是真的老了,多走几步路也累得慌。若非事态紧急,我又怎会拼了这条老命去阻止不明利害的你们。”

“你一直在监视我们?”敖炽问。

寇争一笑:“你们不也在监视我?”

“我们根本没想过监视你,不过是顺路去勘察一下知秋馆,谁让你鬼鬼祟祟冒出来,还把一个孩子变成了驴。”我更正道。

“第一次在东坊向你们问路时,我便知你们跟其他人不一样。”寇争看向敖炽,“把自己穿得像个花花绿绿的村妇,还能大大方方招摇过市的,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村妇?”敖炽生平第一次被安上这样的评价,瞬间暴跳而起,指着他的花褂子道,“你自己穿的才是村妇们最爱的大花床单!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可我的衣裳上绣的是牡丹花,好过你衣裳上的小野花。”寇争微笑,“岁数越大,越喜欢喜庆的东西,自己看了开心,别人看了也开心。”

这理由……我看着敖炽的花衬衫,突然恍然大悟:“我说你为啥对花衬衫情有独钟,原来是你内心已经默认自己是个老人了,拼了命要赶在夕阳红的年纪里再灿烂一把啊。”

“你是不是站错队了?”敖炽用力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扭过头对寇争愤愤道,“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天都要亮了,事也整清楚了,你还不把我家的信龙还给我!”

寇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两个小东西。”说罢,他爽快地掏出寸步盒,手指往盒盖上一摁,只听咔一声响,盒盖弹开,他反手将盒子一抖,牙签般大小的信龙兄弟呼啦啦滚下来,一挨地便化回了本来的大小,瘫在那里哼哼唧唧。

“两个家伙也是没有坏心眼的。你们也别太为难它们了。”寇争合上寸步盒,“活物在里头呆上三天就会暴毙,这话是我说来吓唬你们的。信龙可是稀罕物,就算你们不管它生死,我也舍不得杀掉的。”

“这时候装好人有意思?不管你舍不舍得,拿它俩性命威胁我们是事实。”我斜睨他一眼,起身看着仍无知觉的青童,“你还没说你的打算。”

也许,他只要不碰她,她就可以以现下的模样安安生生地活下去,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要我为了那些可能永远都不会爆发,甚至根本不存在的“隐患”杀掉这个僵尸姑娘,我大概是下不去手的。不管她来历如何,魇镜已经让她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何况,她依旧善良。

寇争咳嗽了两声,道:“在去知秋馆之前,我先去了你的不停。”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

3

“多年前我也去过相思里,那是国主府邸所在。”他故作不解的样子,“只是这次去,发现国主府邸的位置似乎有了一些偏差呢。”

“你老了,记性太差。”我想不出更有力的解释。

这老东西话中有话。

要知道现在的国主府邸只是个赝品,当初我在真正的国主府邸旁边施了个障眼法,弄了个外人不得进入的假府邸,故意造成国主府至今荒芜没有人坐镇的假象,再把真正的国主府改造成了如今的不停,让旁人以为是紧邻国主府的一座旧宅被翻新。反正一整条相思里的宅子都长得差不多模样。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在这点上提出过质疑。

“我刚刚说过,铸造之根本,乃形态之转换。”寇争笑笑,“我对这件事尤为敏感。实实在在的器物,不论大小种类,自有一种‘重量’,扎根于世,绝不虚浮。而如今的国主府邸,看似正常,实如无根之萍,毫无重量可言,且外人不得入内,我离大门尚有三步之远,便被结界所挡。倒是它旁边的不停,根基稳固,气势充足,我在建筑风水上的造诣虽不及唐家,但也知晓宅子与所住之人息息相关,若居者体弱阴虚,宅子也必显病气,反之,若有强人坐镇,其宅也自有气势。这间平白冒出来的不停,看似个做小生意的场所,然而我却在这宅子上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都说人老会成精,不知道是不是应验在这个老头身上。

“你看出啥?”我继续装傻,“难道我的宅子还跟你抛媚眼不成!”

“王气。”他看定我跟敖炽,“虽然我不知这个词是否准确,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宅子透着一股刚正中直之势,而其中又有明亮温和悲悯众生之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国主之位多年悬空,前些时候倒是隐约听到有新国主到任,但很快就被更多人否定了,都说国主府现在还空着哪,哪里来的国主。”

我脸上隐隐有些被看穿的谜之槛尬,但仍然死撑住:“你在我家外头随便看看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不去给唐夫人打下手帮人看风水也是可惜了。你该不会觉得,你面前站的就是国主大人吧?”

“据说历任国主都是外来人。”他不依不饶道,“您二位穿着打扮,谈吐气质,一看就不是长居鱼门国之人。平日里跟你们相处的人,要么是知晓你们的身份,要么是太蠢所以被你们的谎话骗过去,不然你们焉能以寻常身份度日至今?我来东坊,不止是参加三府会考,更是听闻你不停的大名,特意来仔细观摩的。而且在那之前,我还费了不少时间去搜集你们不停过往的丰功伟绩。也知道你们有一儿一女,家中还养了两只信龙一头鲸,还有个叫做胖三斤的家伙伺候你们日常起居,且你们同官府的聂大人以及天衣侯也来往甚密。官府与天衣侯府素来是国主的左膀右臂,寻常生意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接近这两位大人的。”他一口气说到这儿,用极其严肃的目光锁定我,斩钉截铁道,“也许你有自己的理由,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在我面前,你是瞒不住的。”

稳住,必须稳住!这老东西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挖掘不停的秘密了?!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不等我跟敖炽再找借口,寇争突然跪下,慎重地向我磕了个头:“国主大人,我寇争生性孤高,不喜求人,奈何肉身凡胎,时日无多,只求在入土之前,请国主务必施以援手。”

“要我帮你?帮你啥?你该不是要把青童交给我养吧?不行我家里宠物够多了!!”我脱口而出,旋即想自打嘴巴,这不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么!

“请你帮她出鱼门国!”他收起所有的调侃、骄傲、狡黠,用最恳切地目光看着我。

我一愣,说:“这件事……你理当知道其中规矩,只有拿到龙骨帖者,才能得知龙门所在。而且唯有持龙骨帖本人可到龙门,就算你赢了,就算你得到此物,就算你把它双手奉送给青童,她也到不了龙门所在。我虽是国主,却对此地一无所知,又能帮你什么?”

“刺猬怪说过,鱼门国是被神抛弃的地方。”他皱眉,“俗话说旁观者清,我虽不知你们从前的来历,但以你们夫妇的本事,难道看不出鱼门国是一座巨大的监狱么?四坊虽大,但千万年来未有变化,我们知道世有神灵,但除了雕像,我们从未见过;我们知道李杜东坡唐诗宋词,但仅仅是从书本上知道,从没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观,甚至不知黄河长什么样子;我们也有菜谱,但其中诸多食材可闻不可见,寻遍鱼门国也不可得。可国中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即便意识到,也没有丝毫介意。”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目光里也泛出热切的期盼:“但我介意。我知道鱼门国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如果青童能到那里去,或许她会忘记那些不该被记得的过往,不再热衷于做只挨打的沙包;也可能得到别的帮助,从此脱胎换骨,当一只不老不死、快乐幸福的僵尸;说不定在那个世界,还会遇到跟她一样的家伙,相濡以沫,天涯做伴。鱼门国还是太小,她需要真正的自由。”

我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说了,我虽是国主,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走出鱼门国。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作为罪人来这里的,鱼门国就是我的监狱。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座监狱更像个世外桃源。”

“国书!”他直言,“你身为国主,此物本该由你保管。有国书,就有出去的可能。”

“可此物已经被天衣侯没收了。”我摊手,“你也知道天衣侯是什么货色,要从他手里拿东西,可能比冲出鱼门国还难。”

他眼睛一亮:“你愿意帮我?”

“你我非亲非故,还害我无故沾染一堆麻烦,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横抱双臂,说不上来对寇争是个什么感觉,佩服他天赋异禀能人所不能,少年坎坷没有自暴自弃,但临到老却成了个看似聪明的老糊涂虫,为了那点心结,走上一条随时会惹出大乱子的危险之路。

惦记一个人是常事,但用一辈子去惦记一个人,很难。所以我烦他,可又没法真正讨厌他。如果青童能到外头去,也许她的命运真的会不同。

“你是没有帮我的理由。”寇争起身,认真道,“如今我不当你是国主,只当你是不停的老板娘。我开始就动了跟你做生意的念头,之前对不停的种种勘察,也是为了看看你是不是骗钱的三脚猫。但你家信龙跟青童做了朋友这件事,却是偶然,非我所为。所有对青童亲近的家伙,我都会格外留神,故而才发现常去众乐场看她的白衣盲公子是你不停的成员。我跟踪过它们几回,亲眼见着它们在不停门外化回原形,穿门而入。就在我打算择日上门同你们正式会面前,信龙带了你家愁眉不展的小丫头来找青童,我眼见着青童拿镜子照了小丫头,翌日一早,信龙便来取走了一只小猫。我没有阻止,一来是这样的小猫即便异化也威力有限,二来此事一出,我也想看看你们处理意外的本领。你们果然一路寻到青童这里。

“唯一的意外是,你们没想到青童这丫头出于好心,给你备下了这么一份‘大礼’,此时我再不现身除去子淼的话,便真会祸及无辜了。而我也没想到,在你的梦里,竟然有这样一号人物,一个真正的神灵。”

信龙兄弟半死不活地被敖炽抓在手里,要不是看它们模样虚弱加上价格昂贵,把它们撒上孜然做成烤串的心都有。这些家伙啊,不论信龙还是青童还是寇争老儿自己,今日遭遇之种种麻烦,全都是好心办坏事所致,我也不知该说是遇人不淑还是流年不利,一番折腾下来,发现整件事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反派的无力感,比没饭吃的感觉还糟糕。

“你要是别这么多心眼,把勘察与搜集情报的环节都省了,一开始就来跟我谈生意,会省去多少麻烦!”我冷哼一声,“我做生意历来童叟无欺,不停开业以来,从未辜负过客人。”

“我做事历来谨慎。何况这次我要找的东西,非同小可。”他认真看着我,“那么,你愿意接这笔生意么?”

鱼门国的国书……唯一记载了鱼门国来历以及所谓“龙门”的种种秘密的玩意儿,不止寇争,也是聂巧人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他们是鱼门国里的异类,不安现状,不愿被囚禁,看似平静的生活没有磨掉他们对“外头的世界”的渴望。凡是这样的人,自由才是能让他们真正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也许这自由里没有被“圈养”时的安逸舒适,还包含了各种未可知的危险,甚至会让你早早断送了性命。但是,若能挥刀斩棘,不负初心,以己之力堂堂正正承担起自己的生命,那么不管你的那条路走到哪里结束,都不算遗憾。

我所理解的自由是,没有操纵,没有依赖,今日所为必成明日之果,不被任何力量干涉影响——凡有生命者,都不该是扯线的木偶。

“好。”我点点头,“我同意接这笔生意,但不是替你寻回国书,是替我自己。不停做的是寻找遗失物的生意,国书不属于你,是我丢的东西。”

寇争一笑:“若是这样,是否表示我不用支付你酬劳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破天荒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敖炽立刻用“你是不是鬼上身了”这样的目光瞪着我。

“听说老板娘锱铢必较,最喜黄金,爱钱如命,虽说不以我的名义寻找失物,但你真的确定不用我付钱?”寇争不太相信地看着我,“我虽无大富贵,但寇家的生意还是不赖的,你不用同我客气,我这个人不爱欠别人的情,还是算清楚比较好。”

我笑笑:“我说不要你的钱,但没说不要报酬。”

他一愣:“你不要钱,那要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行。”

“力所能及的都可以么?”我反问。

他点点头。

我指着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魇镜:“我要它!”

他面色一变:“此物虽厉害,但只有我寇家血脉可以操纵,你拿去也是无用的。”

“谁告诉你我要用它的。”我瞟他一眼,正色道,“你铸造出此物,是奇迹一件。但是此物百害无一利,你我心知肚明。虽然它于你意义非凡,但我以为,它还是消失掉更好。”

寇争沉默,下意识把镜子抱得更紧了些。

“到此为止吧。”敖炽瞪着他,“为了这个破镜子,你失去的还不够多么?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就算你弄出个一模一样的来,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生命这个东西,活着的时候要尊重,死了也不能亵读。”说着,他又看我一眼,道:“不能回来的人,放在心里想想就罢了。我也没啥意见,但若是硬要对方死而复生,我就不高兴了。”

“别装大方了,只要提那个名字,你哪次高兴过了。”我不客气地说。

“那你要我怎样?喜笑颜开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敖炽没好气道,“能不能有点已婚已育妇女的觉悟!”

沉重的谈话气氛总是会被我们夫妇俩奇怪的对话打断……寇争捧起魇镜,端详了半晌,最终道:“你想它怎么消失?”

“交给我吧。”我说,“我可以留下青童,但不能留下它。”

寇争思忖再三,终是将这面千古奇镜交给了我。

捧着这沉甸甸凉丝丝的物什,我看着自己映在镜面上的脸,说:“抱歉,这个世界不适合你。”

4

天空已是晨曦初露,雨停风止,泥地里透着潮湿的味道,连不远处的坟地看起来也不那么触目惊心了。四周安静异常,我站在屋前的空地上,长长吁了口气,幸好,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还来得及。

“我铸造的东西,只有我能毁掉。”寇争站在我身后,口气里多少有些不舍得。

“我要它消失,并不是要毁掉它。”我头也不回,端详着手里的魇镜,喃喃道,“伤了那么多性命,花了几十年时间……唉。”我闭上眼,默念着咒语,绿光自掌中流出,藤条般滑动穿梭,将魇镜层层包裹其中,直到严丝合缝再不见其真容。

敖炽见状,皱眉道:“你听那老头胡说,区区一面镜子,我一拳下去就尸骨无存了,你何苦浪费自己的元神做这样一个封印!”

我睁开眼,把包裹好的镜子交给他:“剩下的交给你,弄个坑,有多深埋多深。”

敖炽一脸不高兴地接过来,左手朝前方用力指,呵了声:“破!”

只听轰一声响,泥土飞溅而出,一个半米宽的深不见底的洞轻轻松松露了出来。

“扔进去了?”他再向我确认一次。

我点头。

敖炽松手,魇镜落入洞中,他手掌一推,堆积在洞口的泥土纷纷滚落进去,眨眼间便填平了它,地面上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寇争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做的一切,我回头道:“你的寸步盒我们打不开,我的封印别人也不可能打开,此物从此与我性命相连,除非我元神消散,否则封印不解。或者你再铸造一面魇镜,不然世间再无此物。”

他沉默片刻,笑:“既同意把它交出去,我已是对它绝了心思。何况我也没有那个时间了。”

“还是有些心疼吧。”我看着他一闪而过的落寞之情,“毕竟花了那么多心血。”

“其实我至今都没有太明白自己非要铸造魇镜的真正目的。”他坦白道,“一开始也许是为了子承父业,也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最后的最后却变成了对一个人执着的念想。我的大半生都放在了这面镜子上,如今我到了快入土的年纪,而它也能得个长埋黄土的结局,我想留的人也留住了,又何来心疼之说。”

言罢,他理了理衣衫,慎重地向我拱手一拜:“多谢了。鱼门国能得你为国主,或许会有转机。”

“我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听你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打了个呵欠,“事已至此,我会把青童带回不停照看,你只需要去知秋馆参加考试即可,若你最终能得了法子出了鱼门国,就在外头好好等着我们。”

“我出不出得去没什么要紧,来东坊参加三府会考,只是想找一个能送她出去的机会。”他严肃道,“这已经不光是一场考试那么简单了。想得到国书的人不止你我。知秋馆中,只得一个焦点,便是那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天衣侯。”

我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因为连我也没有见过天衣侯。但是既然我要做生意,自然会有我的打算,你我现在也算盟友,届时互相帮忙怕是少不了的,关键时刻你不要给我掉链子就行。”

“什么叫掉链子?”他不解道。

“就是不要出纰漏帮倒忙的意思,比如你把魇镜交给青童,这就是你干的最掉链子的破事!”我白他一眼。

寇争尴尬一笑,也不多争辩,只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道:“那丫头就交给你们了。大约日落之后她会醒来。她生性单纯,记性又不稳定,你多费心吧,能想个法子阻止她去挨打就更好了。毕竟你跟我不同,我碰不得她,但你们可以。”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把她变成我不停的新帮工,她会忙得没有时间去挨打。”我耸耸肩。

“好。那我们就此别过,知秋馆再见。”他笑,正打算离开,却又停下来,还露出一丝跟他的人设完全不符的羞怯,居然红了脸对我道,“那个……国主……老板娘……还有一事,不知你能否帮我?”

“你还想干吗?”见他这副鬼样子,我突然非常不安。

他犹豫片刻,说:“能让我抱抱你吗?”

这是什么鬼要求!不等我反应过来,敖炽早就跳到我们中间,狞笑着说:“你试试看。当着丈夫的面去抱他的妻子,你当我是死的还是死的?”

“莫生气。”他朝敖炽摆摆手,“你们想多了。我此生是不能给她一个拥抱了,知秋馆内会发生什么也是未知之数,若从此天人两隔,我希望你替我抱抱她,不管她是否记得我,都替我说一声抱歉吧。”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居然就心酸起来。不管寇争干了多离谱的事,甚至还波及到了我的家人,但面对这个红着脸请我“转交”一个拥抱的老头子,我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我正要点头,敖炽却拽住我,朝寇争一拍心口:“既然你是为了这个,那抱我也是一样啊,大不了爷吃点亏,来吧!”

寇争嫌弃地看了他眼:“可我不想让青童被你抱……”

敖炽气得跳脚,被我扯到后面,告诉他再胡闹我就永远剥夺他吃西瓜的权利。

当云层后透出第一缕金亮的阳光时,我停在离寇争两步远的地方,说:“好吧,这个拥抱我替你转交。”

寇争的老脸像朵风干的花一样绽开了,当他朝我走过来时,阳光晃到我的眼睛,恍惚中,我好像见到了一个满怀歉意的少年……

5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大事了么?”捧着一把青菜的胖三斤诧异地看着一脸疲态的我们,“怎的敖大爷连黑眼圈都出来了?”当他看到敖炽背上背着的青童时,更诧异了,“这姑娘是谁?受伤了还是怎样?”

“一宿没睡,很难英俊。”敖炽连白眼都不想翻了,“先把能吃的都端出来,快!”

“去吧。”我朝胖三斤点点头,“这姑娘以后都会留在不停,详细情况我稍后再同你讲。先拿吃的来吧,饿坏了。”

“好好。”胖三斤赶紧往厨房去。

家里暂时腾不出多余的房间,我只好在顶楼替青童收拾出个地铺,反正僵尸不怕冷不怕热不怕蚊子,四周只有竹帘没有窗户也没什么大问题。

信龙兄弟恢复了些体力,蔫蔫儿地趴在敖炽的肩膀上,忧心忡忡地看着昏睡中的青童,问:“她醒了之后,该怎么同她讲呢?她把那面镜子视如珍宝。”

“你们不担心自己会受到什么惩罚,还有心思替她着想?”我替青童盖上一床薄被,虽然明知道她不会冷。

“只要不吃了我们,什么惩罚都可以。”信龙兄弟异口同声,“我们也是不忍心见未知难过,才……”

“看来你们跟青童交情不错呢,她连魇镜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我问道。

信龙哥哥摇头道:“她向我们坦白过她是僵尸,但并没有告诉我们关于魇镜的事。我们那天只是随口同她说起家里的一个小侄女因为救不活一只小猫特别伤心,她知道后就让我们寻个时间把未知带去见她,说她有法子给她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猫。起初我们以为她在开玩笑,但看见未知成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想着试试也无妨,便背着你们把未知带去了众乐场,并且嘱咐她一定不能跟你们讲我们化成人形,以及带她去见青童的事,不然小猫就回不来了。见了青童,她也没有说什么,只问未知有没有梦见小猫,未知说天天晚上都梦见它,然后青童就把镜子拿出来,指着未知映在镜子里的脸说‘你看你长得这么可爱,以后不要再愁眉苦脸了,小猫会回来的。’然后她又要我们第二天早晨去她的住地找她,运气好的话,那只猫能回来,运气不好就得再等些时日。我们问其中玄机:她只说这是她唯一能帮我们的事了。我们也不好再多问,很快就把未知带回来。第二天我们如约去找她,果然看见她怀里抱着一只猫,模样毛色都跟死去的那只一模一样,诧异之余,她还是不肯说如何办到的。我们只好先把猫抱回来,悄悄放到不停里头。之后的事,就是你们见到的那样了……那晚出事之后,我们又悔又怕,本是一番好意,却差点连累了两个小家伙。所以我们半夜溜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找青童弄清楚,我们对她一直以诚相待,视如亲人,没有半分不良之心,她为何要弄出这种怪物来害我们。唉,谁知还没见到她,就莫名其妙被一股怪力吸进了盒子里……”

“活该!”敖炽愤愤道,“这就是自作主张的下场。我老早就同你们说过,有任何事都要先同我们讲,你们吃的饭还没有我吃的盐多,人生之险恶你们体会过多少!只有我们才是可以被无条件信任的人!”

“我们……我们只是怕……怕你们知道我们跟一只僵尸来往甚密,会对她不利。毕竟,僵尸是个敏感的存在,许多人视他们为怪物。”信龙弟弟小声解释。

“为什么是她?”我看着青童沉静的睡脸,“你们跟我也不是天两天了,见过的怪人也不少,从未见过你们对谁如此上心。若说这姑娘的容貌,也远没有到让你俩春心大动的地步。”

两兄弟赶忙摇头摆爪,信龙哥哥道:“老板娘你想多了,我们对她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只是长得像我们认识的一位故人。虽然明知不是那个人,但我们还是忍不住想照顾她,希望她过得好。你如果要骂我们,请便吧,我们绝对不还手。”

“故人?初恋?”我的八卦之血又开始涌动。

信龙兄弟扭捏着,说:“许久前的事了,以后再告诉你们行不行?”

算啦,谁还没点放在心里的小秘密,我没有强迫他人的习惯,只说:“我不追问你们的过往,但你们要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对我们有所隐瞒。不停里的每个成员,我都有义务保证他们的安全。罚你们滚回衣柜里静思已过三天!”

“就是这样?”两兄弟难以置信。

“嫌这惩罚太轻的话,让敖炽再跟你们谈谈人生?”

“我们去思过了!”

两条信龙嗖一下从敖炽肩膀上跳下来,逃命似的下了楼。

天气很阴,午后的空气特别湿热,四周的竹帘像定住了般一动不动。魇镜的事,到此刻终是画上了勉强圆满的句号,但我总觉得这一切,又好像仅仅是另一场麻烦的开始。

敖炽在我身边坐下,皱眉看了青童一眼,问:“你当真要去寻回国书,从里头找到出鱼门国的法子?”

“问得好奇怪。”我转头看着他,“你老婆几时干过出尔反尔的事?何况我已经收了魇镜为报酬,自然不能辜负寇争。”

“一年期满,你就可以堂而皇之离开鱼门国了。如果现在掺和到他们跟天衣侯的对抗里,恐怕会平白增添许多麻烦。”他顿了顿,“而且这麻烦可大可小。”

我想了想,起身走到一面竹帘前,撩开它,俯瞰着下头熟悉的街景,说:“你真的觉得一年期满后,我能毫发无伤大摇大摆离开鱼门国?”

“法典上是这样说的!”敖炽加重了语气。

“东海孽龙什么时候会把法典这些东西放在眼里?”我笑问,“你不是历来我行我素无法无天的么?”

“这……我是不放在眼里,但好歹是东海龙族定下的高高在上的刑罚契约,总不会是闹着玩的东西。要是到了时限却不放你出去,我自然是要把四海龙域都闹翻天的。”敖炽认真道,“但现在离一年之期还差几个月,你中途寻找出鱼门国的法子,我怕会因此横生枝节。”

我怔怔地看着街头往来不息的男女老少,任何时候望出去,鱼门国都是风平浪静,所有人安居乐业,他们不在意此地的过去,也不多想它的未来,如此就真的可以生生不息,万年无事地生存下去么?一个被外头定性为“服刑之地”的国度,不应该是如此简单轻松的样子。

“胖三斤说过,历代国主都没能活着出去。”我看向远处,笑,“远山之上可能已经有一座为我备好的孤坟了。”

“呸呸呸!少说这些晦气话!”敖炽直吐口水,起身揽住我的肩膀,“之前那些家伙翘辫子的唯一原因是他们身边没有我!你跟我上千年的交情,咱们也算是走过刀山火海沧海桑田的老家伙了,我的实力你还不了解?莫说一个小小的鱼门国,就算是龙域天界,只要我没死,他们谁都休想动你分毫。”

我看着他总是自信爆棚的眼睛:“正因为你在我身边,我反而有更大的担忧。”

他一愣:“你这是什么话?”

“真正的龙,是不能进入鱼门国的。”我到底是把埋在心头很久的不安说了出来,“你究竟是如何进来的?说实话。”

敖炽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认真道:“就是我之前同你说的那样。我逼迫那些人将我送到鱼门国外,看着立在水面上的界碑,我本已做好了要拼尽全力破坏阻挡我的任何力量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障碍,我一步便跨过了界碑,除了进入鱼门国的瞬间我觉得身体有些微微的刺痛之外,再无任何异常。这就是实话。”

我相信这是实话,但我的心反而又往下沉了一截。

“一切如此顺利……”我缓缓道,“岂不是向外证明,你不是真正的龙。”

敖炽一怔,旋即不以为然道:“我亲娘是妖怪,我身上本就流着妖怪的血。纵然我有龙的外形与能力,还有东海龙王嫡孙的地位,但我根本不在意旁人拿什么身份来看待我。”

“但东海龙王在意!”我的眉头深深锁起,“可能,无藏青霜更在意。”

此言一出,敖炽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我跟你爷爷都知道你母亲的故事,但你别忘了,当年你爷爷对外宣称你们两兄弟是你父亲跟不知名的龙女所生。在你们龙域的历史里,是没有你亲生母亲的一切的。你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一只高贵纯粹的龙,有龙王宠爱,众臣膜拜,连天神都要给你几分薄面。”我想到了最坏的一个假设,“如果有人要将你从尊贵的东海龙王继承人变成众矢之的,只需要让你顺顺利利进入鱼门国就好。”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这……”敖炽的脸色越发难看,“只要一想到你们母子在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也许,你才是某些人的目标。而我只是个诱饵。”我握住他的手,“在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我们没有援助,没有退路。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国书,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们不至于一点应变的法子都没有。”我顿了顿,认真道,“敖炽,我越发认为,我们应该尽早回到我们本来的世界。”

见我煞有介事的模样,敖炽反而笑了,摸了摸我绷紧的脸:“放松些吧,事情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进了鱼门国又如何,不是真龙又如何,只要我还是你夫君,你还是我妻子,两个小东西平平安安,天下之大,我们一家四口哪里不能去?顶多我今后再不踏足龙域,大不了老家伙再跟大家撒个谎,说我英年早逝,从此大家一刀两断,各自清净。”

他总是喜欢把话说得这么容易,血脉亲情,恩怨纠缠,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好吧,我们刚刚说的这些姑且放下。”我不想再让这个闷热的午后更压抑了,“吃饭去吧,眼下还得想想青童醒过来后,我们要怎么编排个故事给她,以及如何让她安安心心留在不停当帮工。”

“说实话吧,把魇镜的真相告诉她。”敖炽说道。

“现在还不行。这样她可能更会念念不忘。”我想了想,“这姑娘心眼儿实在,我倒是有个法子。”

正说着,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来,浆糊跟未知一人手里捏着一张纸跑上楼来。未知扑到我怀里,说:“三斤权叔说你们回来了,你们去哪里了呀?”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爸妈昨晚去见个朋友,聊得太开心了,所以现在才回来。”

“哦。”未知点点头,旋即指着青童道,“是去见这个姐姐么?”

浆糊也咦了一声,小声问我:“妈,这个姐姐是谁呀?为啥睡在我们家里啊?”

“她是青童姐姐,她以后都会留在我们的不停里当帮工。”我把两个小家伙拉到面前嘱咐道,“她身体不太好,所以现在要休息一下。总之你们以后要跟她好好相处,尤其是不许想出什么鬼点子去戏弄她。”

“帮工?”浆糊歪头想了想,“跟三斤叔叔还有赵公子叔叔还有纸片儿阿姨一样么?”

我摸摸他的脑袋:“对。”

“妈……”未知的神情忽然忧伤起来。

“怎么了,突然就不高兴了?”我奇怪地问她。

小丫头慢吞吞地把捏在手里的纸放到我面前——一张她画的画,虽然笔画幼稚用色大胆,但我还是大概认得出她画的是我们原本的不停,尽管她把屋檐下的灯笼画得像个难看的柿子,把赵公子画得像个短路的机器人……

“你们今天上午都在画画么?可是浆糊你的手才受了伤啊。”我又拿过浆糊手里的画,居然画的也是我们忘川的不停,不过画风就更抽象凌乱了些,费了好大劲儿才看出那个在半空中飞的家伙是纸片儿不是只蛾子……

浆糊抬起还缠着绷带的左手看了看:“不疼了啊,而且我是用右手画画的。”

“好吧。我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就是闲不住。”我看着两幅“大作",“怎么你们画的是同一个地方呢?”

“妈,”未知撇着小嘴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我想吃赵公子叔叔煮的面。”浆糊认真道,“虽然三斤叔叔煮的面也很好吃,但跟赵公子叔叔的不一样。”

来到鱼门国这么些时日,从来没有听到两个小家伙说想回家,我还一直以为他们在哪里都能玩得很开心。

我把两个小东西搂到怀里:“怎么突然想回家了?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啊。妈妈不是说过么,只要有爸爸妈妈,有浆糊未知,不管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未知摇头道:“不一样的。”

浆糊说:“我们的家里,不会有那么凶的猫。”

小孩子的情绪确实特别容易受到影响,那晚的事情大概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安全感。

我立刻安抚他们:“我们肯定会回家的,但还得再等些时日。爸爸妈妈向你们保证,从今以后,不管在我们的哪个家里,都不会再出现任何很凶的动物,你们不要害怕。”

“可是……”未知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可是除了很凶的猫,家里还有别的看不见的东西,它把我跟浆糊种的花都烧死了。”

闻言,我跟敖炽俱是一惊,敖炽忙问:“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又遇到什么事了?受伤了没有?”旋即又道,“不对,我们给不停设了结界,任何鬼东西都进不来的啊。”

“你别急,听他们说。”我瞪了他一眼,又看着两个小家伙,“到底怎么了?”

未知跟浆糊对视眼,一人牵一个,把我们往楼下带。

5

不停的院子里,有一块小角落是我们专门留给两个小家伙玩泥巴的。上个月他们自己拿了花种,垦土浇水捉虫,居然把这块小小的自留地照顾得特别好,没多久花种就发了芽,两个孩子开心得不得了,眼见着枝条已经茁壮,开花之期指日可待。

可此时此刻在我们眼前的,却只有十几株焦黑的残枝,有几株已经坍在地上,剩下的也只是像个死而不僵的尸体一样,勉强立在土里。看残枝上的痕迹,火烧无疑。

我明明记得我们出门前一切还好好的啊。

“怎么会这样?谁这么无聊放火烧这个地方?”我大惑不解,家里只有胖三斤跟两个小家伙,而且就算有外人潜入纵火行凶,又怎么可能只烧这个小角落?!真是见了鬼了,不停最近是得罪什么人了么,前后脚的出怪事,先是凶猫伤人,又有歹徒纵火。

“我们清早起来时,就这样了。”浆糊说,“我没有玩火,未知也没有,三斤叔叔也没有。”

未知心疼地摸着那些残枝,委屈地说:“我们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呢。”

小小的泥地上,一片死气沉沉。

“不止是这里,青蛙也烧死了。”浆糊的话又把我们下了一跳。

我皱眉:“什么叫青蛙也烧死了?”

“就是今天早上啊,一只被烧得焦黑的青蛙漂在水塘里,我们赶紧叫了三斤叔叔来,他叹了口气,把青蛙捞起来扔掉了。”未知赶紧说。

我扭头就往厨房去。路过水塘时,我看见阿灯在水里闷闷不乐地吐着泡泡,我喊它,它像没听见似的。自从住进这里以来,它天天跟那些青蛙为伴,说不定已经结下了我不知道的超越种族的友谊,如果真有青蛙被烧死了,它会难过也是正常。

可是,青蛙本来就在水里啊,就算它蹲在荷叶上,真的遇火烧身的话,跳到水里也不过是眨眼的事,哪那么容易就烧死了?我越想越蹊跷,三步并两步进了厨房。

胖三斤刚刚揭开热腾腾的蒸笼,从里头拿出一碟馒头,见我急匆匆地进来,他忙道:“慢头好了,等我把粥盛好就能开饭了,你们再等等。”

“吃饭的事先放放。”我走到他面前,“那些花跟青蛙是怎么回事?”

胖三斤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花?青蛙?”我指着门外:“浆糊跟未知种的花全被烧死了,他们说池塘里有只青蛙也被烧得焦黑。”

“哦,原来你说这个。”胖三斤叹了口气。

“谁干的?”我质问,“为何我们回来时你没有告诉我们?”

胖三斤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地说:“这些年来,年年如此,我见惯不惊,所以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刚刚看你们一脸疲态,也就没有及时同你们讲。”

“年年如此?”我愣了愣,“这话怎么说?”

胖三斤道:“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好像是几十年前或者百年前吧,每年只要一入暑,鱼门国里就有类似事件发生,总有些生灵,不论是动物或植物,会无端端地燃出火来,且这些事件吧,离中元节越近,发生得越频繁。早些年无非是哪里的野草焦了一小片,又或者几盆花莫名化了焦土,后来就渐渐听到有小动物也有类似遭遇,什么小鸟啊蝴蝶啊,有时还有猫猫狗狗。但是只要过了中元节,这种怪事就平息下去,等到次年入暑时再来。”

“为何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我斥责道,“这么古怪而且危险的事!”

他坦白道:“因为至今都查不出原因,百姓里还流传起一个说法,说这种诡火跟恶鬼一样,不能说它,看见了都只当没有看见,见怪不怪的话它觉得没意思就不会再作乱了,所以每年入暑之后,大家都对这样的事三缄其口,只在心头默默祈祷不要是自家受损就好。”

“莫非是魃?”我脱口而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魃这种凶妖。

上回丽夜书事件时,虽不是真正的魃作怪,但也算是见识了魃的破坏力,但转念一想,除了真正的丽夜书之外,鱼门国里是否还有别的魃的后代不说,就算有,以魃的力量,真要烧起来,又岂止是烧这么一点点范围。何况不停是有结界的,再厉害的魃也没法到我的地盘行凶,再说若真有一只魃厉害到能突破结界,又怎么可能只烧几枝花一只青蛙就罢手呢。

“我觉得不是。”胖三斤道,“魃是引火烧物,对受害者来说,火是从外头来的。但鱼门国里的诡火不是这样。所有被这种火烧死的东西,都是从自己体内燃出来的火。近几年来,诡火造成的事故其实是越来越严重了,去年,西坊那边还死了一个人,听说是正好好跟家里人吃着饭,一股烈火突然就从他心口里烧了出来,很快整个人就成了个火球。唉。”

说罢,他赶紧往地上吐了三次口水,又对着虚空中不同方向拜拜:“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说了的也吐出去了,有怪莫怪啊!”

“自燃?”我诧异道。他点头:“所以一入夏我就提醒你们要多喝水降温,自己也常做消暑降温的饮食给你们,就是担心这个。我总想着咱们不停好歹也是国主府,怎么着也有王气镇着,哪晓得这诡火也是不给面子,居然闹到这里来。”

我想了想,又确定一次:“这么多年了,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没有。聂大人也花了不少时间查过,仍然毫无结果。这诡火如幽灵一般,来去无踪,不留丝毫痕迹。”胖三斤肯定道,旋即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每年都盼着夏天能尽早过去,可今年过去了,明年呢,后年呢……而且照这个势头下去,我真怕有一天,鱼门国里会寸草不生。”

寸草不生?!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眼前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一片烈焰冲天如在地狱的场面。

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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