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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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子真正在专心修复经脉,不堪其扰的睁开眼,水流顺着他冶丽肃冷的眉眼滑下来,爬过他微抿的薄唇,突然他伸手,不耐地抓住了凤如青还在不断作乱的两只手腕。

凤如青还未能完全清醒,双目紧闭,面前还是那倒塌的房屋崩塌的鬼界,是穆良狰狞的面色,和他抓住自己过于用力的手。

“大师兄……你清醒一点,”凤如青呢喃一般的声音很低,施子真却五感过人,听得真真切切,“我有其他的破界之法,得偿所愿它便再没有办法……大师兄……”

施子真紧紧抓着她两只手腕,闻言想起鬼界劈开之时,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正在……他怒意在心头蔓延,是恨铁不成钢,亦是替他们感到羞耻。

他正欲起身,凤如青却闭着眼突然间凑近,水流轻微地响动过后,她温顺无比地将头枕在了施子真的胸膛。

施子真知道鬼界之中,施子真和穆良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意外,却未曾想,心智更坚定的一人,竟不是修为最高的穆良。

施子真垂头看着他的小弟子,抓着她的手将她放置趴伏在池边,没有迟疑地将手掌拢在她的头顶,运起灵力,紧接着猛地朝着上空一扬,凤如青关于鬼界记忆的那一部分神识,被短暂地抽离体外,如画卷一般地徐徐在半空中展开。

而施子真手指轻拨,半空的画面便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生变化。

施子真从他们进入灵雀山开始看,看到并肩作战,看到凤如青察觉严六亲娘的骸骨勇敢冒险,众人合力破掉一重鬼界,紧跟着他们陷入二重鬼界。

到这里,画面快速地在施子真的手指尖流转,他看到弟子们一个一个地沦陷,看到穆良几次险些崩溃,看到凤如青一直在陪伴引导着穆良,这两人之前的情谊也日益渐增,鬼界幻境中的时间虽然子在现实中仿若弹指一瞬,却深陷那其中,是真真切切的十几年。

施子真甚至能够理解,他们自小便小相比旁人亲近,此番生死劫过后,也不知要如何回归本心。

施子真其实不懂得去教导弟子,他总共收了四个弟子,一个常年野游不归,穆良从不用操心,剩下的便是凤如青,还有看着荆成荫的面上才收的荆丰。

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将一切交给穆良,总觉得能处理好一切的穆良能够将所有都处理好。

却无奈穆良天生多情,不仅始终修不成固心印,更是将两个小家伙教导成了漫山遍野疯玩的皮猴子,修为稀松,每每他问起穆良都声称他们还小。

施子真几次想要管教,可他也知自己吓人,连悬云殿后殿的仙鹤见着他都飞远,他也想着左右道路还长,荆丰资质绝佳,不急,而凤如青虽然资质差,可她蕴灵之体,待年岁再长一些,他可以教她炼器。

这一来二去的,谁知道就拖出了这许多事情,穆良与凤如青朝夕厮混,竟是生出了情念。

在施子真看来,这鬼界中的种种相伴,连他翻阅神识都能够察觉到凤如青对穆良的紧张在意,还有她偷偷下山,穆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劈开鬼界之时,他亲眼看到两个弟子……

施子真不懂情念为何物,却知他们之间此番之后,怕是很难处置。

施子真叹息一声,正欲收手,却不慎指尖一滑,刚巧滑到一处,他动作一顿,见到穆良与凤如青围坐在火炉旁边,穆良问道,“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怎会敢去喜欢师尊?”

“怕什么,在这里说,师尊是绝对听不到的。”

“美呗,你看师尊姿容,比那姝女宗宗主如何?”

“师尊之风姿,除了美,和凶,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

施子真眉头渐渐皱起,盯着那幻境迅速滑到了最后,将神识压着按回凤如青的脑袋,他坐在池中,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反应。

施子真有些茫然,茫然地想着自己应该恼怒,应该一巴掌将这孽徒拍死在这水池中。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误会她的胆子和心魔所起?

原是这两个孽徒在合力蒙骗他。

他掌心暴虐的灵力凝结,侧头去看凤如青,几欲动手,却见她眉目可怜,湿漉漉趴在池边,她脊背清瘦,还带着微微战栗,看子还陷在梦魇中痛苦难捱。

像极了他千年前曾救过的一只凡猫,亦如十几年前,他将她带回门派之时那虚弱至极的模样,不用动手便已经垂死。

而她体内流转的灵力,无一丝不是他引入,经脉乃是他耗费了这么多精力修复,施子真不知如何下手。

施子真最后只能手掌狠拍了一把水面,飞身出灵池,他周身气息冷冽非常,身上湿漉结成冰珠滚落池边,他面色难看地迈步出了沐浴隔间,径直朝着屋外走去。

他一路到了焚心崖,进了焚心崖禁地。

荆成荫听弟子来报,说施子真去了禁地,还颇为奇怪,他不是为他那两个弟子闭门不出,现如今一个也没有醒过来,怎的他却放着两个人不管,跑后山禁地去做什么了?

不过荆成荫也就是奇怪,这两日便是仙门问心阵了,荆成荫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施子真做什么。

施子真直接进了禁地,这里之所以为禁地,是因为关押了一些门派中曾在上一次人间浩劫之时,捕捉到的无法封印的妖魔。

这里是低阶弟子们的禁地,却是施子真荆成荫,还有其他门派长老的历练之所。

这里关着的妖魔,皆是能力极其强悍亦或是有特殊之处。

无情道是世间最难修,却也是世间最强之道,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想要想无欲无求,十分艰难,纵使是五境和六境的高手,也需得在道心不稳之时,进入这其中历练一番。

不过施子真并非因为道心不稳而来,他径直越过关押的妖魔,直接到了禁地的最底层,到了他师尊飞升之时,给他留下的一方小天地当中去。

这是个非常简陋的地方,有一张已经不符合他身量的小床,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悬浮在桌子上方的一个小灵囊当中,闪着幽幽的青色光芒。

施子真好久都没有来这里了,师尊飞升之前告诉他,若有难过之时,难以抉择之时,亦或是任何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便可以来这里,坐一坐,定能找到答案。

施子真许多年没有觉得难过,也没有难以抉择,不过这一次,他却来了。

他坐在了对他身量来说,有些矮的小桌边上,曲着一双长腿,看着悬浮在半空的那个散发着幽光的灵囊。

在他一坐下来之后,那灵囊就迅速地凑近他,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亲昵地蹭着他的头顶,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师尊摩挲他的头发一样。

施子真感觉到一股难言的舒服,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去触碰那灵囊,慢慢地趴在小桌子上,任由灵囊贴近,闭上眼睛。

他没有在这里待很久,很快就又回到了悬云殿,穆良看上去状态不错,随时会醒来的样子,悬云殿距离后山灵泉的位置最近,他在这里恢复得比较快,施子真便没有命人将他送回自己的月华殿。

施子真灵力在穆良经脉中游走一圈,稍稍安心,正欲朝着沐浴池的方向走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异响。

他迅速起身,转瞬便到了池边,却不见小弟子在池边,反倒是水池的池底在咕嘟嘟地冒泡,施子真立即下了沐浴池,将已经滑到了池底的凤如青给捞上来。

她醒了。被施子真捞上来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只是眼神有些涣散,呕了两口水之后,开始低低地咳起来。

施子真掌心附着灵力在她后心轻拍,凤如青咳了一会就好了些,开始直勾勾地看着施子真。

“哇,这次最像了。”凤如青贴着同样湿漉漉的施子真,仰着头,勾了勾嘴角,“还真是不遗余力……”

她声音虚弱,随意环顾了下四周,惊讶道,“连我师尊的寝殿后殿都能幻化出来,如此细致,怨不得啊。”怨不得那么多弟子沉溺在了虚幻之中不想自拔。

她甩开施子真的手,爬上了沐浴池边上,在水池边坐下,半截小腿还泡在池水中轻晃。

甩了甩湿漉漉的发,歪头看着皱眉看她的施子真。

“你若是早早就幻化得如此像我师尊,说不定我早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了。”

凤如青声音不高,笑容有些别样意味,那是一种带着品评的视线,眼底似乎有小钩子一般,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多情又缱绻的在施子真的身上缓慢地勾着。

施子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感觉,他知道凤如青这是还没有清醒,平日见他总恨不得缩起来,这时候人不清醒,倒是胆子大得能包天了,竟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施子真想到在她神识中看到的那些,面色越发地冰寒,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蕴着灵力的掌心拍在她的头顶,涤荡她的神魂,凤如青没有动,双眼含着蒙蒙的水汽,一错不错地看着施子真。

施子真本以为她是因为鬼界遭遇,一时不能自制深陷梦魇,却不成想他竟在她的识海探出了丝丝鬼气。

他立即闭上眼,以灵力在她的识海中追逐,正在即将寻到那丝鬼气的来源时,施子真突然察觉有一双手攀上了他的颈项。

那细软的手指,在他的颈项上逡巡片刻,拨开了他的耳边的头发。

“这次可真像啊……”有呢喃声在他的耳侧。

施子真正以灵力捕捉到鬼气,无暇去顾忌凤如青做什么,接着,他听到凤如青又说,“连气息都相同……你即幻化的这般像,我若是不尝尝滋味,是否太过不解风情?”

施子真头微动,正欲张口呵斥,便突然察觉到唇上一软。

施子真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随着软热的舌尖探入双唇,在他的唇缝轻扫,继而肆无忌惮,施子真才被雷劈了一般地顾不得什么,猛然抽回是灵力,睁开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施子真:我都跟你泡澡了,你还叫着别人的名字!

第18章 窥天石·心魔

两个人的唇贴合在一处, 凤如青也未曾闭眼,她受识海的鬼气影响, 还以为自己身处在鬼界幻境之中,眼前这人, 不过是鬼修幻化出来诱惑她的。

她睁着眼,专注地亲吻,见施子真睁开眼了,甚至露出点笑意。

每一次她在幻境中见到的施子真, 都会过于柔软, 任她为所欲为, 而凤如青深深了解, 若是真的施子真,她敢冒犯, 必然一掌将她哄个魂飞魄散。

因此她见到施子真睁眼,虽然周身凶煞冰冷, 却没有第一时间拍死她, 就断定这个也是假的, 她于是胆子更大,在施子真伸手推她的时候, 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在他的唇上狠咬了一口。

倾身从池边朝着施子真身上蹦过去, 双腿缠在他的腰身, 还不客气地咬了口施子真的脖子, 带着惩罚的意味, 含糊不清地说,“乖一点……我的好师尊。”

施子真被她整个人蹦到身上,冲得后退了一步,想到她先前差点滑倒池底淹死,下意识地伸手托了一把,然后……便撕不开她了。

凤如青几乎是在撕咬他,施子真又不能真的动手将她拍死,况且他对于这种与另一个人的亲近,完全没有任何的经验,他千年来唯一亲近过的便是他的师尊,最最过分的便是师尊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摩挲。

他不通人间情爱,即便是见过邪祟之间不堪之事,却也从没想过,这些事,这些带着龌龊意味的动作行为,会有人敢用在他的身上!

施子真靠在池壁,被惊得连灵力都忘了用,将一双凤眼生生瞪成了圆眼,胡乱抓着凤如青的后领试图将她撕开,拼命侧头去躲,慌乱的脚步在池中乱踢,水流哗啦,凤如青带着报复一样的力度咬破了施子真的唇,施子真不仅没有将她撕下去,还将她的上衣扯落了肩头。

衣带散开,长袍也跟着一道散开,两人之间亲密无间,薄薄的布料已然盖不住彼此的体温,施子真怒气朝着头上冲,侧颈与眼尾和被咬破的唇都血红一片,眼中有种慌乱与怒火,像投入了一把炽烈燃烧的火,烧到天边都漫上红霞,那冰雕雪塑般的眉眼尽数活了起来,艳烈至极。

凤如青看得有些痴了,攀他攀得更紧,整个人如蛇一般地缠在施子真的身上,她喃喃地叫着师尊,露出一些近乎妖异的笑,“你这一次真的诱惑到我了……”

她说着,还欲再吻,施子真掌心却已经运起爆裂灵力,抬手朝着凤如青后脑拍去,便是这修真界最淫邪的宗门,姝女宗见了他也如耗子见到猫,从不敢将视线停留太久,他此刻真的是气极,他耗费如此大的心力救这孽徒到底是为何!

然而他手未来得及落下,不知何时苏醒的穆良已然冲到池边,一把抓住了施子真的手,他面色惨白地跪在池边,虚弱无比地强架住施子真的手臂,低喊,“师尊手下留情!”

听到这一声,施子真掌心成型的灵力仍是丝毫未减,他转头看了穆良一眼,唇以血色涂红,如妖似魔,双眸中如有连天大火,烧得穆良手一哆嗦,脱力地摔在池边,他师尊是真的怒了,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模样。

眼见生死一瞬,凤如青却因着穆良叫的这一声,猛地从魔怔的状态中回神,她虽然还未能辨别此刻面前乃是真的能够随时送她去见黄泉鬼君的真施子真,却因为看到了穆良,她快速地松开施子真,朝着池边跌倒的穆良爬去。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凤如青抱住池边的穆良,双手捧着他苍白的面颊,又胡乱地要确认他心口位置匕首伤痕是否有痊愈,穆良也忍不住落下眼泪,两个孽徒竟然在施子真的面前,就这么抱着哭起来了。

施子真满腔的怒火攀升至最顶端,穆良是清醒的,知道面前这人便是施子真,连忙半边身子都探入水中,尽量环抱住凤如青,对着施子真的方向哀求,“师尊,小师妹只是还未曾清醒,定然不是蓄意冒犯,师尊……饶命……”

他话音落下,施子真暴虐的灵流也已然在沐浴池中炸裂开来,穆良和凤如青尽数被这灵流轰得同炸开的水流和碎石一起飞滚出老远。

沐浴池连同半个悬云殿都直接被这暴乱的灵力轰碎了,悬云殿的结界塌陷一半,首批正在问心阵上过阵的弟子纷纷看向悬云殿上空被惊飞盘旋着的仙鹤,错愕不已。

施子真从沐浴池中出来,衣襟散乱,形容从未有过的狼狈,他提手抹去嘴角被咬出的鲜血,面上逐渐恢复寒冰模样,看也不看一眼角落里抱在一起,被他灵力撞击得昏死过去的两个孽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朝着殿外走去。

朝着焚心崖走的时候,他面上恢复如常,心中却还被怒火搅得气血翻涌,他当初就该听从师尊的,不应该收什么弟子,一个一个的全都是孽徒!

最后是闻声赶来悬云殿的弟子们,将被震昏的穆良和凤如青给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送两人来的弟子十分紧张,毕竟穆良和凤如青看上去实在太糟糕了。

不过百草仙君探查过后,发现这两人其实已然没有大碍,经脉续接得差不多,撕裂成那样子,若是其他人,怕是早就身死道消,全赖这两人有个能力强横的好师尊。

百草仙君叹息地看着这两人,不过是身体太过虚弱,被灵力震昏,他将送两人来的弟子打发走了,又给两个人喂过调息的丹药,这才分别送回了各自居住的地方。

施子真一直在焚心崖待着,仙门问心阵未曾过问一句,他窝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面,躺在不符合身量的小床上,怀中抱着师尊曾经留给他的灵囊,任由长发和长袍散落至床下,弓着脊背,从后面看上去,其实也并非是身量结实的类型。

他的身高虽然和穆良相差无几,总也是发髻高束气质清冷,占据了一些气势上的便宜,但此刻这般佝偻起来,脊背甚至比穆良还要清瘦些许。

他还在怒,怒得内府烧着一把火一般,但他也并没有真的将孽徒都斩杀了,因为他想到自己少时调皮,将师尊的丹炉中上百种仙丹烧成飞灰,师尊气得近一百年未曾露面,也没有杀了他这个孽障。

到底如何为人尊长?施子真到如今也并不懂得。

更不知他们师徒之间,又如何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一连几日都待在禁地之内,穆良食用了百草仙君日日派人送去的丹药,很快恢复过来,不仅帮着荆成荫处理问心阵之事,还将在灵雀山殒命的弟子好生下葬安置,甚至命人去还有家族在的弟子家中报丧。

凤如青却一直昏睡,她底子实在是太差了,连穆良到如今灵力才回复了三成,她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全赖施子真耗费精力为她续接经脉。

但本就资质不行,经脉碎裂了一次,再这样拼拼凑凑地续接,更像是那打水的竹篮,根本留存不住多少灵力,因此恢复得极慢。

施子真在焚心崖禁地待了八天,待到仙门问心阵全部结束之后,穆良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他亲自去了焚心崖找施子真。

他这些日子,每日命人去小师妹的长春院中询问她的恢复情况,将收藏的一些养身丹药命人带给她,却再也没有亲自去过长春院。

未曾清醒之时,他尚且能够自欺欺人,可一旦像如今这般彻底地清醒过来,鬼界之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穆良这几日没有片刻心宁过,本已经二境巅峰的修为,在冲境的当口出了这种事情,已然退至二境下品,与门派中普通弟子无异,实在羞愧为掌门大弟子。

再者他已然无颜再面对小师妹,在幻境中的重重,此刻想来依旧令他难以释怀,他竟要小师妹舍身救他,还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穆良这几日白日还好,能够忙碌门派中事,将那不堪的一切忘却,可每每午夜,他便心中郁结羞愧欲死,恨不能同其他弟子一般死在那幻境之中更好过些。

他心中隐隐有魔障将成,门派中现如今问心阵已经结束,他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穆良在焚心崖又跪了两日,施子真出来见他,穆良将所有决定都与施子真说清楚,最后求他成全。

施子真听了之后,倒是对他这个向来令人省心的大弟子,终于又如从前一般欣慰起来。

“贪嗔痴念,不过烟云过眼,你这般决定,对你,对你师妹,都是最好的选择。”施子真说完,上前将穆良扶起,穆良两行清泪落在施子真衣袍之上,施子真迟疑了一下,很想问穆良,情之一字当真这般难以取舍么?

穆良拜入他门下一百余年,神情从未如此颓败过,连一贯的温润与淡然都维持不住,整个人轻微地战栗着。

“穆良,”施子真说,“你可记得,你娘亲将你送入山门之时,所愿为何?”

穆良再度躬身拜下,颤声道,“记得。”

他娘说,愿良儿安乐无忧,摆脱人间艰涩苦楚,顺遂长生。

施子真抬手按在穆良头顶,垂眼片刻,眼中冰冻融化,“我亦如你娘一般。”

惟愿他的弟子,都能摆脱浮生八苦,安乐无忧,顺遂长生。

穆良拜叩在施子真脚边,最后说道,“师尊,可否不要与小师妹计较,她心性纯善,心智坚韧,只是情感过于丰沛,此一番生死历练,也必有感悟,只消师尊稍加引导,她必然能够收心好好修炼,师尊……”

施子真提起凤如青,便怒火升腾,连气息都乱了两分,不过穆良所说,倒也不无道理,施子真再是生气,还能当真因她受鬼气驱使犯下的糊涂事而杀了她不成么。

于是施子真半晌之后叹息道,“你且放心吧,我大不了将她交于荆成荫教导便是。”

穆良这才露出些放松的神情,恭敬地对着施子真叩拜过后,自愿进入了洗灵池。

穆良闭关了。

穆良闭关之后,施子真在长春院弟子去冰真殿上课的时候,进入长春院,去看了凤如青一次,将她上次做的那些混账事的记忆尽数抹去。

凤如青在穆良闭关两日后醒来,醒来得知自己已经出了鬼界,穆良也并没有身死,狠狠地哭一场之后,便跑去了月华殿。

但是被告知穆良并不在月华殿,而是在焚心崖。

凤如青又跑去了焚心崖,被弟子们拦在了外面,焚心崖乃门派禁地,没有特许是不能进的,凤如青还虚弱着,她听闻百草仙君说穆良在洗灵,他马上就要冲三阶了,若是此刻洗灵,境界倒退,必然是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凤如青深知穆良性情,也知他为何要洗灵,她想亲口告诉穆良,幻境中那件事,她真的不介意,至于师尊救他们之时的那件事,她也可以去同师尊解释!

她了解穆良乃是如玉君子,清醒过来绝对会羞愧自责深重,她必须亲口告诉他自己的不介意,告诉他他护了她那么多年,她护他是心甘情愿的,无论付出什么。

可她见不到穆良。

焚心崖的弟子不肯通融,连给她偷来令牌的荆丰也被荆成荫狠狠地打了关起来,凤如青万般无奈,求到了施子真的悬云殿。

但是悬云殿的结界将她挡在外面,命弟子通传也石沉大海,施子真根本不见她。

凤如青执拗地在悬云殿外跪着,日夜不休,她必须要亲口同穆良说清楚,否则穆良必然愧疚欲死。

她本就身体虚弱,在悬云殿外跪了整三日,全靠一口气撑着,眼前昏暗一片,口中咬得血腥弥漫,脑海中反反复复,全是幻境中的种种,还有不断变换的穆良死在她眼前的景象。

入夜骤雨急来,凤如青在幻境中未曾动摇片刻的意志,竟然有些摇摇欲坠,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穆良对她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在劝她离开,可她不肯,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不让你见穆良,定然是已经把他杀了!”

“穆良好可怜,他为了护你其实早被你师尊给弄死了。”

“你师尊还将你的记忆抽走了,你要看看嘛?哈哈哈……”

“你师尊的心真是铁石做成,你都要跪废了,他都不肯见你一面!”

“你说,他将你的记忆抽走,会不会将穆良的也抽走了?”

凤如青只能看到面前在暴雨中若隐若现的结界,心中凄然与绝望,更胜当初濒死之时。

她的悲哀和痛苦,似乎被人给放大了无数倍,扭曲到了她自己都惧怕的形状,渐渐地变成了恨。

为什么不能让她看上一眼,见上一面呢?

他们是不是真的把大师兄给杀了,或者是……抽取了记忆?

凤如青浑身滚烫,头脑烧得不清不楚,记忆和认知都出现混乱,只想着若是大师兄出事了怎么办,若是他……

她终于承受不住扑倒在地上,不知要如何是好,整个门派,茫茫世间,她不知道除了穆良,谁还会疼她怜她。

她仿若又回到了曾经被当成牲口买卖的那些日子,生死伤病,无人问津。

凤如青趴在地上,心智前所未有的薄弱,大雨将她淋成狼狈脏污的濒死野狗,她心中的怨恨如野草疯涨,转瞬之间形成了无际的原野。

脑中有个声音见缝插针道——要看你师尊抽取了你什么记忆吗?

凤如青警惕,虚弱无比,却还是道,“你是谁!在哪里说话……”

我是谁?我就是你,看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大师兄没了,你就连条野狗都不如了吧!

你不该知道为什么吗,不该有人来告诉你吗?你的好师兄到底怎么了。

凤如青慢慢哭了起来,弓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在悬云山的大阵外面,看到雨滴打在结界,带起一阵阵一点点的光亮,这里面的那个人,却从始至终,不肯出来给她一句解释!

她像个猫崽,滚在泥水当中,团成小小的一团,彷如天地间,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于是——她遵从了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了施子真从她的识海中抽取走的那部分记忆,原来她在此之前就醒过,她没能分清梦境和现实,冒犯了师尊,惹恼了师尊,大师兄求师尊手下留情,而后师尊暴起,大师兄为了护着她,被灵力掀飞。

凤如青死死闭着眼睛,而后心如刀割,大师兄果然出事了,他出事了,他们才不让她见他!

凤如青哀哀地低吼起来,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的软弱,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她还活着干什么!

求生的意志流失的那一刻,她的双眸中短暂地被幽绿色占据,她弓着背爬起,手指紧紧抓着地面,指甲掀开血流出来,又很快被大雨带走。

她眼中幽绿与浓黑迅速转换,清瘦的脊骨几乎要撕裂皮肉和湿贴在身上的衣袍突出。

她的眉心溢出黑绿相杂之气,眼见着便是入魔之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头顶的暴雨突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她身后的脚步声轻不可闻,纯白的,在这泥泞的雨夜依旧纤尘不染的靴履站定在她的身边,清幽的气息破开雨幕的湿漉钻进鼻翼,凤如青的异化戛然而止,虚弱地摔在了来人的脚边。

“师尊……”凤如青虚弱地哭起来。

“让我见见大师兄,我想见见他……”

“你怎么在这里?”施子真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焚心崖帮着穆良涤荡神魂,无人去打扰,今日穆良终于将灵力恢复了七成,他这才回到悬云殿,准备取些他从前在他师尊那里拿的丹药,辅助穆良。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天气,凤如青怎会在此处?她此刻不是该在长春院中养病吗?

施子真情绪真的十分稀少,境界越高,他的情绪波动越是不容易。

但他见到凤如青又把自己弄成这般,顿时眉心轻轻拧起,说道,“回你的长春院去,穆良现如今无法见你。”

他正在恢复的境界,心中症结便是凤如青,若是让他们见了,莫不是这些天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他声音肃冷,是在气,也是在恼,恼穆良妄动情念毁修为,更恼凤如青不肯好好地待在长春院中。

凤如青怎能就这么走了呢,生死边缘好容易捡回了命,大师兄如今怎样她却还不知,她怎能就此安心地养着,况且她被抽取的记忆……

对,师尊定是恼她,才会不许她见大师兄的!

凤如青向前蹭了一些,哀求道,“师尊,求你,让我见一见大师兄,我有些话要与大师兄说。”

她真的姿态卑微至极,浑身高热烧得她头脑不清,而脑海中还一直有声音在同她唱反调。

可她还是咬着打颤的牙齿,求面前的仙人,“师尊,求你……”

施子真原本就不赞同两个人再见面,他不通情爱,只知要斩断情愫,必然是永生不见为最好,修无情道,却为何一个个偏要如此多情?

于是他断然拒绝,“你与穆良,往后若非必要,便不必相见了。”

穆良本就多情,如今心智仿佛摇曳不定,若是再见她,那还得了。

妄动情念,又受伤深重,若是一个不慎入了心魔,生命堪忧!

凤如青听了这话,却傻了片刻,接着便哭喊起来,“不!我要见见大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他……”

凤如青想到下山历练之前,施子真误会她心魔所起乃是恋慕穆良,以为他还在误会,便顾不得自己说出实情会得怎样的下场,急急解释。

“师尊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心魔并非来自大师兄,我与他并无什么男女之情!”凤如青始终觉得,即便是幻境之中穆良对她动念,也是受那邪祟影响,并非真的动情。

不能因为这事,累得大师兄被师尊责怪,凤如青豁出去,如从前一般,伸手扒住施子真的纯白靴履,“我真的只是将他当成兄长,我只是有些话要与他说啊……”

“我爱慕之人,我心魔所起,皆与大师兄无关,是……”

施子真在凤如青的手扒上他的脚的那一刻就猛地一哆嗦,想起了那日她放肆地缠在他身上做尽了混账事,施子真第一反应是甩开她的手急急后退!

因为实在是太激动了,不自觉带上了一些灵力,在后退的同时,将凤如青以灵力冲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简直像是他丧心病狂把人踢飞了一般。

又听闻凤如青要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施子真血朝着头上冲,转瞬间面红耳赤,无措地喊出声,“你这孽障住口!”慌乱地又后退了一步,连头顶的屏障都忘了遮,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头脸,迅速成流冰凉地顺着领口滑入,像极了那日凤如青逡巡在他脖颈的舌尖。

施子真没有当场把地上轰出一个大坑,都算是极其克制了!

他羞恼至极,声音带着强横的威压,将这雨幕都荡开了一瞬,凤如青本就虚弱,被这样一冲一压,顿时呕出一口旧伤淤血,昏死过去了。

施子真见她没有动静了,站在原地攥紧手指,头发都湿贴在脸上,狼狈又无措,这一刻他眉目带着懊恼和无奈,弱冠上下的面貌上,往日威仪不在,雨水冲洗他秀美至极的眉目,冷白的面皮上,透出一股子不谙世事的纯澈。

这可怎么办?

施子真一时不敢过去,他用灵力探了下凤如青此刻状态很遭,可他怕极了她神志不清又要对他做什么,湿漉漉傻兮兮地任凭大雨浇了一会,施子真甩了甩衣袍上的水,朝着凤如青走了一步,又退了两步。

纯白的靴履和衣角都淋上了泥泞,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仿若此刻躺在雨中气息微弱高热昏厥的小弟子,是个什么生啖活人的深渊魔兽一般。

纠结了一阵子,施子真终是没敢把凤如青再带回他的寝殿,他就这么狼狈不堪的,连净身咒术都忘了,只给凤如青撑了挡雨的结界,没敢动她,去找了荆成荫。

荆成荫正要歇下,修者确实是不用睡觉的,但连日来门派中事物太多了,穆良又不在,无垠殿的那位,又去参加修真界仙门集会,根本就剩下他一个管事的,累得紧,因此这几日他夜里修炼都是躺着。

施子真这般形容闯进了荆成荫的焚心殿,他还以为悬云山被修真界群起攻之了,否则这万年山崩不变的好师弟,怎的像个被狗撵到掉鞋的孩童一般,面上惊慌神色,令荆成荫震惊不已。

“掌门师弟,你这是?”荆成荫稀奇写在脸上,“莫不是山下有人打到山上了?”

施子真这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以咒术令将自己狼狈尽数清除得当,恢复一派的冷面,只是眼中动荡的神色,依旧没有那么快能收起。

他皱眉,片刻后以一种兴师问罪的语气说, “我前些日子对你说,要你令人将凤如青带到你手下,让她暂时同荆丰一起,好养病,如今人在悬云殿门口昏死着,你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施子真几乎不耍掌门威风,看着面冷心凉,但其实除修炼之外,是个极好说话之人。

可荆成荫太过了解他,他若不讲理起来,连曾经未飞升的他们师尊也没辙,他被气笑,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在门派中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半夜三更地被掌门训斥。

但荆成荫知道自己也吵不过施子真,毕竟施子真有个十分不好的臭毛病,就是吵不过就动手,荆成荫打不过他,自然也吵不过。

把自己情绪安抚下来,问施子真,“可是闹着要见你大弟子?”

施子真不置可否,荆成荫叹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他们本就要好,生死一朝,醒来连面都不给见,确实……”

施子真面容肃冷,荆成荫话头一顿,施子真果然道,“荆丰也同他们要好,他闹着要见大师兄和小师姐,哭得背过气去,你为何不让他见。”

两人全都沉默,无情道便是这样,修成一境,能抵其他门派二境修为,可多情之人,必然多受磋磨。

荆成荫是想借机历练荆丰,施子真何尝不是要帮凤如青和穆良斩断多情。

于是片刻后,荆成荫派弟子去接了昏死的凤如青,又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去诊治,施子真跟着见她气息稳定,这才回了悬云殿。

大雨停了,施子真取了药,再度回了焚心崖。

他在帮着穆良涤荡神魂修复残伤之时,不由得分神想,是否要让他们见上一面,否则小弟子再闹,施子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正在昏迷的凤如青,却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梦境当中,所有她害怕的,仿佛在她面前重演。

她的神智渐渐崩溃,识海被弥漫的鬼气侵蚀,最开始百草仙君还未曾察觉,待到他察觉,这才发现凤如青的识海早已经被污染,即便是以治愈灵力清除过后,很快便再度卷土重来。

且百草仙君以灵力治愈她一整夜,却亲眼见她越发严重,最后急忙命人去告诉了施子真,施子真赶到之时,凤如青状况十分的糟糕,最遭的是她生志动摇。

施子真以灵力进入她识海,见浓重鬼气,试图祛除,却反复再生,试图找到侵染她的本体,却遍寻不见踪影。

被鬼气侵蚀身体之人,血流不止,被鬼气侵蚀心脉之人,灵力滞涩修为难济,而被鬼气侵蚀神识之人,却是真的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施子真猛地想起当时黄泉鬼官要以死魂印烙印凤如青,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她气息过弱,没想到竟是她神识已然被污染,而上次在她脑海寻到鬼气,施子真只以为是残存鬼气,未曾想到是污染。

好狠毒的鬼修,施子真暴跳如雷,污染神识,乃是鬼修当中最恶毒的做法,需得是在鬼修身魂崩散之前,在人的神识之内种下恶咒,除非身死,否则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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