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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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可神魂烙印已成,你每每利用神识, 便会看到那些不堪和疯狂, 你真的能够丝毫不受影响?”

“我再问你,无情道需得得爱而忘爱,纵欲而绝欲方得修成, 你大弟子亦是多年夙愿得偿才会飞升, 你又是为何登入极境, 嗯?”

施子真整个人轻轻战栗,到如此地步,除了面色绷得很紧之外,他竟还没有露出狼狈神情。

凌吉手上银光的流速加快, 施子真的幻境便又真实深刻几分。

“碎月仙尊,百家仙门之首,整个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前辈。你从何处得爱, 从何处得欲,又是如何登入极境, 你当真还要否认?!”

“你是如何肖想过自己的小弟子, 又一共画了她多少次, 刻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你重温了多少回, 自己却不敢承认么。”

施子真紧咬着牙, 慢慢摇头,可固心印却已经开始崩散,仙骨裂痕加重。他脊背微微弯曲, 紧咬住嘴唇, 屏气凝神, 竟开始强行运转灵力试图破幻除妄!

“休要妖言……惑我。”他字字泣血而出。

可脑中幻境一转,又变成他大着肚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悬云山石室,而凤如青声音在门外响起,要他开门的场景。

“哦,或许你如何登入极境你自己也不知,你是心中慈悲神识纯净的仙尊,你自己也不知你生了何种妄念,你不曾在几百年间蓄意肖想过你的小弟子,你只是担忧她。”

那声音平和下来,听起来像是在安慰施子真,可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那其中却带着讽刺。

“好吧,你确实不知你如何登入极境,你确实从未有过龌龊的心思,你确实做好了一个师尊应该做的一切,甚至推波助澜,成就弟子,不惜以身塑身。”

施子真缓缓吐出一口气,固心印开裂的速度停住,仙骨裂痕也不曾再蔓延,他再度挺直了脊背,正欲反抗。

那声音却叹息一般地又说,“可你在如妇人一般的为她塑身之时,你敢否认未曾期盼着她的到来吗?”

“你是盼着那些无异于废物的食物,还是当真控制不住食欲?”

“你未曾在她到来之时心中欢喜,还是未曾在她不来之时彻夜难以行运灵力?”

“你难道在终于将养成的双姻草取出那日,不曾在她睡熟的时候拥抱过她?”

“你确实不曾想要她因此对你如何感激,你心中并无任何挟恩图报之意,可你为何会在与她亲近之时心思烦乱,为何会刻意地疏远于你的小弟子,你连轮回都能看透,连灾祸都能预知,你当真看不透自己,还是不想去看?”

“闭嘴!”施子真固心印又开始寸寸崩裂,他想要挣脱,溯月剑感受他的召唤,穿透凌吉的后脊——

幻境碎裂一瞬,凌吉嘴角血线滑落。

可下一瞬,他双手全部悬空在施子真头顶,疯狂地将映心幻境死死压在他的头顶!

这本是神界用来在酒宴上戏玩他们这些“牲畜”,用来窥知他们心中所想,而后添增趣味的术法。

无人能在映心术下回避自己的心中所想,甚至连自己不曾来得及意识到的心声,也能毫无保留地挖掘。

这是神界神君在做坏事之前,用来为自己的施暴寻找借口的手段,你看,这个畜生竟然忤逆我,它心中想杀我,我杀了它不过分啊。

不过这术法有个弊端,必须是能力强悍之人,对待弱者才能实施,这便是神君们为自己恶性设下的保障。

原本凌吉无法对施子真施用这种术法,可谁让施子真好好的悬云山不待,偏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谁让他仙骨开裂还不肯好好养护,谁要他心高气傲,不察自己方才用的阴招,中招了呢!

映心术映的全都是自己内心的东西,只有那获知了他内心诘问他的,才是凌吉幻化。

他倒是很意外地发现施子真内心之清高纯澈,施子真确实霁月清风,确实从未想过挟恩图报,他还真的不知自己是为何得欲得爱登入极境。

他甚至为了自己神魂之上的烙印多年不曾启用神识,可他对于凤如青已经生出了妄念,这是事实。

也不知是不是对私自窥探之人的讽刺,凌吉窥得凤如青未能明晰的情谊,是爱不自知,偏偏施子真也是如此。若没有他,或许他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才会明晰自己的心意,或许明晰之后,早已经物是人非,无法相守。

凌吉有那么瞬间沉痛后悔,若他再用心一些,再努力一些,凤如青哪怕到了明晰自己心意的那一日,心中却已经有了他的地位呢?

他说不定,能够得到一个倾心且强大的爱人,随着她鸡犬升天,也能一点点查出当年戕害他族人的罪人,再慢慢地处置。

凌吉因为这片刻的动摇晃神,施子真便是趁此机会,险些挣脱凌吉的幻境。

他倒是功法深厚,若非是他仙骨开裂,这荒山野岭的人间灵力不够温养他的伤处,又不察中了凌吉的阴招,凌吉幻术再是强大,也无法近他的身!

眼见施子真便要挣脱幻境,汹涌的杀气通过溯月剑朝着凌吉的后心处涌来,他顿时如同被狠狠当头棒喝一般地清醒归来,面前闪过当年下界之时,死在天雷和罡风之下的同族,削骨剃肉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天下红雨。

他受尽摧残的爹娘,他残破不堪的兄弟姐妹,死得何其悲惨,他却连复仇都寻不到仇家!

他怎能困于情爱,怎能贪恋温暖,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糊涂!

幻术只是迟缓了那么一瞬,施子真刺了凌吉一剑,不过凌吉很快再度以幻术压制住他,根本不曾顾及自己的伤处。

凌吉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他就没准备活着回去,他知道他必须快,因为凤如青快要来了!

他必须在她还对自己抱有些许喜欢和不忍的时候,以惨烈的死亡还有尊师的重伤,在她眼中心中戳下狠狠一刀,要她疼。

疼到她心中那头嘶叫在囚笼之中的猛兽挣开束缚,这样才能带着他无处可寻无法可证的仇人们从那高高在上的天界跌落人间。

于是凌吉根本不顾自己被溯月剑重创开始出现裂痕的神魂,他咬牙狠狠压下幻术。

那诘问的心声再度在施子真识海中响起,“你自己心思纷乱,无法安宁,不顾她的担心下山躲到人间,以结界龟缩在此,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声音在施子真强烈的抗拒之下,有了片刻的停顿,但很快那声音随着飞快崩散的固心印和已经开裂至边缘的仙骨,一同朝着施子真的头顶重重砸下。

“你是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小弟子,所以才躲到这里。”

施子真噗的一口鲜血猛地喷出,那声音又变了一个调子,这一次简直像是他自己口中所出。

“我是因为爱上自己的小弟子,所以才躲到这里……”

“咔——轰——”

仙骨断,固心印碎。

施子真口中鲜血浸透前襟,再也撑不住笔直的脊背,跪在地上躬身双手撑地,他周身瞬间爆出了山崩般的灵力,直接将凌吉冲得飞出去,滚落老远撞在树上。

而施子真周身灵力却如同失去了禁锢般继续横冲直撞,撞裂他多年温养的经脉,如开闸泄洪般地奔流而出,再也留不住。

而随着灵力的枯竭,他连手臂也撑不住,滚落在地,向来纤尘不染的衣袍,脏污地沾染了泥泞血污和枯叶。

固心碎,仙骨折断。

施子真心中从不敢去探知的心思这般血淋淋地被刨开在他眼前,避无可避。他身为仙门之首,持正肃己一千多年,却不料心中不知何时起,抱着如此背德之念,他惊惧不已,羞愤欲死,很快昏死过去。

而不远处的凌吉却站起来,按着心口慢慢地走到施子真身侧,溯月剑嗡鸣飞起保护主人,却被凌吉抬手撞飞,无主之器再厉害也不够看。

他从袖中摸出小刀,蹲在施子真身边,对着他的下腹丹田处捅去,只要搅碎这里,他无论是多么厉害的本体,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对不住了,想要拉那些神仙下界,必得是天崩地裂。可能够让她彻底疯狂的只有你。

生长在天池的莲花本体,成为废人只有一个方式能够将其救活——便是天翻地覆,以天池无尽生机浇筑才得以重塑。

而施子真这样的人,本没有困于情爱的可能。除非折断他的脊梁压下他的头颅,他才会认清自己的内心。

这算是他与凤如青做的最后一个交易,他送她得不到的情郎,她帮他报他无法报的仇怨。

纵使手段凶恶,那又如何,他本就从不知什么是纯善!

凌吉扬起手臂,决绝落下,却在小刀即将没入施子真丹田之时,手臂骤然被一条沾染鬼气的鞭子死死缠住。

是拘魂索!

凌吉猛地侧头,下一瞬他被提着衣领扼住了脖子,鞭子在他脖颈之上寸寸绞紧。

“好歹毒的手法,”来人摘下了斗篷,解开了遮面的鬼气,是鬼王参商,亦是白礼。

“你不该动她珍重之人。”白礼说。

“赫赫……”窒息传来,凌吉不知是无法呼吸,还是在笑。

他突然爆出银光,以幻术缠缚住白礼的颈项,白礼有片刻的迟缓,凌吉便趁着这个间隙逃脱。

只是很快,他又再度被拘魂索死死缠缚,白礼扼着他的脖子,声音便如阿鼻恶鬼索命。

“你都伤成了个漏风的竹篮,这点小伎俩,还敢对我施用,”白礼低低笑起来,“你或许不知,我本是阿鼻恶鬼,你知道阿鼻地狱有什么吗?”

凌吉的面色因为拘魂索收得太紧,渐渐变得惨白无比,白礼继续在他身后道,“幻境,永远无休止的幻境,重复着你生前最最恐惧痛苦的一幕,不休不止。”

“我在阿鼻几千年,没有幻术能够迷惑我。”白礼又说了一遍,“你不该动她珍重的人。”

“你……你不也……赫赫……想杀他?”凌吉断断续续地说,转眼之间,他便从操刀之人,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早就在……”凌吉说完笑起来,他面色越是惨白,笑得越是灿烂疯狂。

白礼神色一沉,他生得俊秀温润,从不曾在人前露出狰狞之色,此刻却不由得面容狰狞青筋鼓起,眼睛微眯,动了杀心。

“既如此,便留不得你了,”白礼几乎是贴着凌吉耳边说,“我是也想动他,可却不能废他……你死了要怨,便怨你不该没有轻重。”

他说着,抬掌鬼气凝聚,竟是要将凌吉拍个魂飞魄散。

他又何尝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乃阿鼻恶鬼,如今成为万鬼之王。手上掌控着生死轮回,杀个赤日鹿而已——

“参商!”一把暗色弯刀自空中飞落,径直穿过他的衣袍,擦过他的皮肉,而后将他袖子和身后的树钉在一处。

白礼抬头,下一瞬眼中露出慌乱,拘魂索本已经勒入了凌吉骨肉,连忙松开。

凌吉意识昏沉,倒在地上。

凤如青落在地上,还未等发作,便听白礼说,“大人,你师尊被他伤得经脉撕裂,仙骨折断生死不知!就在那里!”

凤如青猛地侧头,看到宛如噩梦重现的一幕,施子真躺在脏污的地面,枯叶和血污将他肆意侵染,生死不知。

凤如青心下惊慌不已,却迈了一步,脚下便被凌吉抱住了。

他浑身是血,嘴角也涌着血,凤如青这才感知到他生机微弱,几乎断绝!

从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可怜之貌的他,此刻双目赤红,刚才因为窒息眼中爆出的血丝,如同含着血泪。

“如青……”他嗓子含着血喊出。

凤如青看了施子真方向一眼,眼中满是焦急,她惊怒交加,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感知到施子真至少生机无恙,便咬牙蹲下去扶凌吉。

白礼目光晦暗,他抿住唇,最是了解凤如青重情,凌吉濒死她痛苦两难,便开口道,“我去看看你师尊如何。”而后朝着施子真方向走去。

凤如青应了一声,感激地看了白礼一眼,抱住凌吉的头将他扶起一些,凌吉眼泪落下,看着凤如青笑了笑。

他练习了好久,却到如今才能笑给她看,凤如青能够察觉到他生机几乎断绝,连忙以神力治愈他。

“没事的,”凤如青没有急着责问他,凌吉笑得更加灿烂。

“大人……”他扳着凤如青脖子,要她弯腰,却突然出手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小刀送入了自己的脖颈,刀是经术法加持,他这一下,切断了最后一丝生还的可能。

血顺着他的脖子涌出,冲了凤如青一头一脸,他却死死扳着凤如青脖颈,对她断断续续道,“喜欢……就要不择手段……折了仙骨,他……才能……”

才能承认对你的妄念,这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求你……”凌吉对凤如青说,“帮我……”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完,便绝了生息,凤如青输入他体内的神力落空,他神魂竟然化为银光四散,凤如青抬起沾满了他血的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啊”了一声,连呼吸都忘了,望着四散银光,眼泪涌出眼眶。

她并没有能够弄懂凌吉的意思,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今晨还与她耳鬓厮磨的人,此刻惨烈地死在自己怀中,她实在无法接受。

可她甚至无暇去悲伤,这时白礼喊道,“青青快来,他心脉不稳,经脉正在断裂!”

凤如青转头看向施子真又低头看已经死去的凌吉,片刻后连滚带爬地跑向施子真的方向。

凤如青从未见过施子真这幅模样,他永远是高高在上,衣冠肃整不染纤尘。

哪怕是被她撞见了他刨腹强取双姻草,血染全身,他却依旧是强悍冷静的,可如今他虚弱地跌落在血污泥地,气息微弱,凤如青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眼前模糊一片。

她嗓子发出急切的哭腔,跪在他身前,手上还沾染着凌吉的血,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弄得满脸血污,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忙将神力探入他的经脉。

糟糕。

糟糕一片。

施子真内府如同狂风暴雨过境之后的田地,仙骨折断,固心印碎,连经脉也撕裂了七七八八。

她输送神力也不得留存,她成神之后修习的治愈之法,对他施为便如竹篮打水,她从未如此慌乱过,可身上摸遍却也没有能够救人的秘药,她憎恨自己为何要随意使用,该留一瓶在身上的!

她慌乱间在怀中摸到了先前泰安神君给她的那个小瓶子,顿时摸出来抖着手去拔瓶塞,可她眼前一片模糊,手上抖得厉害,瓶子太小了,几次都没能抠开,又不敢暴力破开,生怕那其中天池水被糟践了,凤如青咬牙令自己镇定,嘴里全都是弥漫的血腥味。

白礼一直看着凤如青,他将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可心中还是如刀割般难过。

她从不曾这样,昔年那个潇洒又肆意的无魂邪祟,连天罚都不怕,粉身碎骨依旧含笑应对。能下冥海之底开启海天之阵,也能因一个窝火的阴谋上天界斩杀真神,她甚至已经成为了天罗上神,天上人间无人能敌。

她何尝这般的慌乱无措,如被抛弃荒野的幼犬一般呜呜哭泣过。

他咬牙到侧颈青筋暴起,伸手抢过凤如青手中小瓶子,将塞子拔出来,又递回她手中。

“大人!”白礼加重声音,震在她神魂之上,“冷静些,他还没有死。”

凤如青双手捧着小瓶,灵台猛的一清,眼中积蓄的泪水滑落,眼前也清明起来,她看了白礼一眼,而后连忙爬到施子真的头侧,捏开他的嘴,将那几滴天池之水,倒在他的口中。

天池之水乃是世间生机本源,凤如青再度以神力探入施子真的体内,这才发现他流失了过多灵力的经脉,总算停止了撕裂之势。

她连忙以神力为他修复伤处,没注意到白礼看着她眼中含泪,更没有察觉到泰安神君不知何时赶来,看到这场景之后瞠目欲裂地咆哮两句,便也开始加入了为施子真修复伤处的行列。

日落月升,施子真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凤如青神力耗空大半,能够留存在施子真体内的也十分有限。

泰安神君为施子真施了清洁术,从袖中取出了须弥芥子屋舍,索性就地放置在山中,将施子真扶进去休息,凤如青亲手将施子真安置在屋内,看着他的面色有所好转,她的面色却丝毫未曾有好转。

泰安神君也不吭声,白礼更是只是守着不曾说话,许久之后,凤如青才起身,她一句话未说地走到了凌吉的尸身面前。

这么长的时间,凤如青冷静下来之后几乎将他为何如此都想的清清楚楚,他为何早上把自己支走,为何昨夜不说他看到了泰安神君,以及她自己近来频频不对的梦境。

是她太松懈了,因为凌吉成了枕边人,便未曾防备过他,才酿成如此大错。

可她站在林中,看着凌吉躺在地上已经僵硬青紫的尸身,想要恨他,恨他疯,恨他百般算计,恨他出手伤她师尊,恨他宁愿自戕也不肯认错——

可她最终却模糊了视线,蹲下抱起了他僵化的尸身,以神力令其重新恢复了柔软,却无法令其恢复温度。

冰冰凉凉的,比他每次触摸自己的指尖要凉了不知道多少倍。

凤如青站起身准备抱着凌吉去往魔界,白礼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叫住了凤如青。

“大人,他神魂并未离体,也未归入黄泉,而是散落了,”白礼说。

凤如青满心的悲切,低低应了一声,却听白礼继续道,“他并未受到足以魂飞魄散的重击,这魂魄散落的实在蹊跷。”

凤如青心中一惊,脚步顿了下,猛地想起了魔尊寝殿的那个幼鹿,想起了那些凌乱的梦境,抱着凌吉转身对着白礼说了一声谢,接着极速朝着魔界飞掠而去。

第155章 杂鱼锅·下

看着凤如青抱着凌吉的尸体飞掠而去, 白礼站在狼藉一片的山林中,许久才召出了黑泫骨马。他将兜帽带上,重新以鬼气遮面, 慢慢地行走在寂静的山林。

黑泫骨马跟着凤如青久了,惯于疾行, 可白礼却勒着它的缰绳, 不许它加速,它四蹄蹬动, 十分暴躁, 白礼却说, “不急,已经没有什么可急了。”

他们彻底错过, 他从恢复了恶鬼记忆之后, 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从此他只能行她走过的路, 做她常做的事,吃她吃过的东西,这一生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他又急什么?

而凤如青急速回到了魔界,却察觉魔族寝殿之中一片喧闹。

整个魔界一片喧闹,死寂般的魔界回归从前, 压制他们神智的人已死,魔众恢复了自己的神智,已经闹开了,甚至有几处已经纠集了很多人, 准备向凌吉寻仇, 还有两处燃起了大火。

反倒是魔尊寝殿, 被几轮搜索之后, 并没有找到凌吉,空无一人。

凤如青进入其中,将凌吉尸身放置在一旁的座椅上,猛地将床掀开——

霎时间银光大盛,里面一直生长缓慢的幼鹿,悬空而起,而坐在桌边的尸身这时候突然分崩离析,化为银光朝着那幼鹿飞聚而去。

凤如青看着那幼鹿在银光的包裹中渐渐长大,很快便成了足有人腰高的模样,虽然还不曾有成年巨鹿的大小,却已经脱离了幼鹿的身量。

它鹿角生长出如枝丫般的尖刺,它缓慢地落下,落在了凤如青的身侧。

那银光自鹿角飞出,环绕着凤如青,而凤如青陷入了它编织的幻境,一切真相大白,她在幻境中愤怒地凝聚神力,欲将赤日鹿,或者说凌吉拍死当场。

可那半大的鹿化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模样,顶着软软的鹿角,一脸纯真地看着凤如青,似乎感知不到她的杀意,问道,“主人你怎么哭了,不开心吗?”

凤如青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凌吉将自己神魂碾碎了一部分,生生变为了一个无知的孩童,他机关算尽,不仅给凤如青看了他族人消亡和遭遇的一切,还有他篡改之前的梦境。

他用毕生幻术,最后编织了一个梦境,将自己也算计其中。他回到了幼年时,还未遭遇那些惨境的无忧无虑的时候,幻境中他的族人死于山崩,他被主人所救,结契之后,便跟随在她身边。

他把一切龌龊的疯狂的,那些外人不能理解的心思,全部用幻境呈现在凤如青面前,包括他曾经幻想一生与凤如青相守,放弃复仇,却发现她的梦境,她的诉求是别人之时的崩溃和脆弱。

凤如青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喜欢了谁,想要跟谁一生不离。可凌吉太可恶了,将一切都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现,让她不得不清醒,也不得不为她不自知的心动而对他愧疚。

他连自己都算计进去,终于成功换来了她的同情,凤如青对着幼小的凌吉,对着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甚至因为自我碾碎了部分神魂,哪怕成为巨鹿,人形却永远是个孩童的凌吉,最终放下了手,杀意也在指尖消散。

他太疯了,凤如青再度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不该碰他,不该受他的引诱。

可她也没法对着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下手,她抱着凌吉硬塞给她的赤日鹿一族的仇恨,还有她无所安放的憎恨和骤然窥知的心之所向,无措地在魔尊寝殿一直枯坐到天色大亮,心中满是苦涩和愧疚。

不过天光亮起的时候,凤如青便起身,看了看抱着她小腿,睡在她身边的幼小孩童,学着幻境中留下的坐骑收放法门,将他收入了识海。

然后凤如青去了姚安山,那小屋还在,泰安神君也在,看到凤如青来了,他抿紧了嘴唇。

凤如青形容狼狈,面色也实在不好,只是和泰安神君点了点头,便走到施子真床边跪下。

“师尊,对不起。”凤如青对着依旧昏迷的施子真道。

等到他醒来,她会好好地向他请罪。

不过此刻当务之急不是认错,而是设法弥补,她转头问在门口的泰安神君,“怎么能救他,我要做什么?”

凤如青转身看向泰安神君,“他功德厚重,我这里有一株双姻草,重塑一个身体,能让他恢复吗?”

她身为上神,若当真塑身,定然比施子真为她塑身要快多了。

泰安神君看惯了她张狂跋扈肆无忌惮,还未见过她这般伤悲沧桑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忍。

这份不忍,自然是来自施子真,来自他与他并蒂而生的情绪。

他总是对他的小弟子格外不放心,为她冒着仙骨折断的风险以身塑身,送她登入天界,泰安早就同他说,你这份情,逾越了师徒,为此施子真还对他大发雷霆。

他们并蒂而生,连他都被影响对凤如青屡次心软,施子真却始终不肯承认。

或许是不能也不敢,他那样心性的人,要如何去承认他觊觎自己的弟子?

情爱到底是最最害人的东西,现如今施子真不光折了仙骨,连持正守心的固心印也碎了。

“塑身也没有用,”泰安神君到底不忍对着凤如青说什么重话,“他本体为天池蕴养的莲花,双姻草那等凡物,如何能够承得了他强大的神魂。”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凤如青心如刀绞,师尊一向视修行最为重,若是醒了得知自己如今这样,如何能承受得住。

泰安神君慢慢摇了摇头,“固心印已碎,修为尽毁,他从此之后,只是一介凡人,再无修炼可能。”除非……

字字句句如千万斤压下,凤如青连跪也跪不住,瘫软在地上。

泰安神君不忍看她,但最终咬牙没有说出那个除非。

无论如何抉择,要施子真自己醒过来才能定下,他也不可能再告诉凤如青更多。是她惹下的风流债害了施子真,泰安神君再受施子真影响,不舍对她恶语相向,但总要她愧疚后悔,最后对施子真诚挚认错。

况且关于神魂之秘,是他与施子真保命诀窍,他不能说,而施子真该有自己抉择的权利。

凤如青自己生死关头无数回,都未曾心灰意冷,从来不惧天道不惧灰飞烟灭。可她如今连累施子真至此,她却比自己变成个废人要难受千万倍,盼着施子真醒来想要对着他请罪,又怕他醒来不知道如何面对。

这山中不适合施子真养病,凤如青将事情告诉了荆丰,荆丰震惊过后,却未曾出言责怪凤如青,还安慰她说这并不怪她。

荆丰和她一起,将施子真悄悄地带回了悬云山的焚心崖。

泰安神君时常来焚心崖为施子真输送神力,凤如青索性什么也没有做,昼夜不歇地伺候在施子真身边。门派中对外宣称施子真闭关,荆丰一肩抗下所有的事情,熔岩天裂的调度、门派,还有四海频起的邪祟。

至于乱成一锅粥的魔界,是宿深出面收拾的,他如今能力因为吸取熔岩热浪的原因,已经强悍到几乎能媲美真神的地步。

放下情爱之后,他一心修行,整肃妖族内外,在熔岩处也贡献颇大,最近只用几天时间,就完全收服了魔族魔众。

自然不是如凌吉那样去操控,而是以丰厚的待遇,还有绝对能够压制众人的武力,更重要是魔族也清楚如今形势。

即便他们被凌吉压制神志的时候不能自控,可一明白如今四海形势,极寒之渊的魔兽都祭了熔岩,极寒之渊都空了,他们若是在这时候添乱,难保不落得和魔兽一样的下场。

凤如青围着施子真转了四五天,渐渐从那种惶恐和那种把她辗轧得几乎崩溃的愧疚当中回神,而施子真还没有苏醒的趋势,这天下却由不得人颓废。

她开始四海奔走,帮着宿深安置魔族,回归悬云山,以天罗上神的能力、悬云山小弟子的身份,帮着荆丰处理门派事宜。

所有一切看似回到正轨,只有施子真这个昔日仙首“闭关不出”,倒是并未引起修真界多大的轰动。

天裂还在持续,凤如青每日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晨起为施子真例行输送灵力,白日游走四海驱邪除祟,帮宿深坐上了妖魔共主的位置。

偶尔,她会回到天界去取用藏书阁书册,查看施子真本体,剩余的时间则彻夜窝在石室当中,翻阅那些远古的,关于如何能够续接仙骨,如何能够令废人重新恢复的生涩典籍。

她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身上那些呼之欲出的狂妄和悖逆都消失了,时常也会和那些神界的神君虚伪地说话,笑着请教他们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内容。

转眼便是两月,素来喜爱人间景色习俗的凤如青,这个新年却都是窝在悬云山焚心崖的石室过的。

她连去五谷殿吃东西都是少数,整日所有空闲的时间,要么是翻阅书籍,去查找让施子真恢复的办法,要么就是昼夜不休地去各处险峻的地方,寻找书中所说的天材地宝,带回来令悬云山的百草仙君来炼制丹药。

百草仙君炼制出了很多极品丹药,可能够在施子真身上起效的,却寥寥无几。他还未曾醒来,这两月唯一的变化,是消瘦了一点,手指动了一次。

泰安神君也没想到施子真竟然昏迷了这样久,但他也能理解,骤然得知了自己的妄念,他应当是无法接受吧。

他看着凤如青这两个月把自己折腾得不轻,他几次不忍,都要说出真相,施子真并不是没救了,也不至于就废了。

可泰安几次与她谈话,发现她知道凌吉因妒伤了施子真,却不知施子真为何会碎了固心印,为何会彻底折了仙骨沉在自己的意识不肯醒来。

如此一来,泰安神君便更不能说了。

他只是帮着凤如青唤醒施子真,旁观她上天入地的寻找办法。

而凌吉根本没有在幻境当中告知凤如青,他帮凤如青折了施子真仙骨,逼他承认自己心中所想,却并不肯让施子真坐享其成,让凤如青因为愧疚送上门去。

他歹毒,想要凤如青帮着他报仇,还机关算尽地变成了幼年模样,与凤如青签订了契约,成为了她的坐骑,无忧无虑地活在她的身边、她的识海当中。

可他也不想凤如青受委屈,于情爱之上受人错待。

凌吉知道,即便没有自己的催化,凤如青也终有一天会走那条路,他只是等不及了,赌不起人心,不敢去相信凤如青对他的那点喜欢还能维系几时。

他更怕,怕时间一久,凤如青便被神界同化,如那些神仙一般只求安逸。

他想废了施子真,逼凤如青翻天,却机关算尽没算到一个白礼,在最后关头被他阻止,便只好惨烈自戕。

而如今,凤如青确实坚定了她曾经犹豫的那条路,但在那之前,在人间彻底撑不住之前,她必须先等施子真醒过来,给他认错,听他发落。

再告知他自己的打算,寻到助他恢复的办法。

施子真困于自己心境之中,将凌吉以映心术刨开给他看的那些妄念,一遍遍地重复着,他最开始惊惧,而后是崩溃、痛苦。

可是渐渐的,随着时间推移,他看清自己,也看清妄念所起,他便渐渐沉下了心。原来早在他全无察觉的几百年之前,他已生了妄念,根本不是他为她塑身之后。

纵使还是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他却不至于疯狂想要回避。

于是就在某天深夜,凤如青守在他床边,对着烛火细细查看那些古籍,眼睛赤红还不肯休息的时候,施子真眼睫微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心境已经平缓无波,身上全无力气,唯一能动的只有头和手指。

他适应了半晌,看清了这里是哪,又微微偏头,看到了坐在他身侧石床之下的脚踏之上,正伏在床头拧眉看书的凤如青。

施子真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紧紧地揪住了身下被褥,闭上了眼睛,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自以为心绪已平,能够坦然面对,可骤然这般近距离地见了她,他竟然无法自控,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个十分卑鄙的师尊,心中存着难以见人的妄念,还自认关切,终日围着小弟子转。

何等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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