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章、宝藏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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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盘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绷紧的缆绳开始往回收。从拉动绞盘的力工们不断流出的汗水和吃力的神态来看,河里的大网似乎是捞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找到了!”河上传来一片惊呼声。此刻的九眼桥上站满了围观的成都市民,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期待,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河中那艘正在工作中的打捞船,船身上用红色油漆涂写的“锦江淘银公司”六个字显得格外醒目。

粗重的缆绳一根根地绷紧,绞盘转动的声音越发显得不堪重负,让人们都有些担心那些缆绳会不会被拉断。但是运气不错,人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几分钟后,大网被拉出水面,网子里兜着一个黑乎乎糊满河泥的巨大物体,还在湿淋淋地滴落着河水。尽管暂时看不清这个物体的真面目,但人们早已经存了先入为主之心,几乎是立刻就辨别出了它的大致形状。

“石牛!找到了,真的是石牛!”市民们忍不住乱纷纷地叫喊起来,“石牛找到了!张献忠的石牛找到了!”“昨天找到了石鼓,现在又找到了石牛,暗号对上了!那首民谣是真的啊!”

“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人群中一个长衫长须、俨然大儒模样的老人轻声感叹着,“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传说中的张献忠宝藏竟然是真的。如果真能找到那些财宝,则可为抗战增添不少的经费呢,功莫大焉,功莫大焉…”

这一年,正是全面抗战开始后的第六个年头。四川虽然暂时并未被日军荼毒,但中华一家、唇齿相依,这个简单的道理川人都懂得。于是百万川军出川抗日,伤亡惨烈,可歌可泣。

另一方面,川内各界从未间断各种抗战募捐活动。然而战争机器对资财的消耗太过疯狂,四川也原本不富裕,甚至有农民捐出口粮而自己饿得奄奄一息吃观音土毙亡的事例。人们为了寻找可捐之款,想尽一切办法,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与宝藏有关的民间传说不胫而走,开始风传,而在这当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张献忠的藏宝。

张献忠是人们熟悉的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于西元1644年攻克成都,并建立了大西国政权。虽然这个短命的政权在两年后就覆亡在清军的铁蹄之下,张献忠本人也被和硕肃亲王豪格暗箭射杀,但后世却始终在流传着一个和他有关的传言:张献忠在多年的征伐生涯中,聚敛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财宝,能够填满24间房子。在察觉到自己末日将临之际,他把所有的金银财宝都秘藏起来,又设计了一头石牛和一只石鼓作为藏宝记号,以待日后发掘。

从此以后,这笔传说中的张献忠宝藏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各种各样煞有介事的说法从未断绝。有人说财宝埋在了贯穿成都的河流——锦江的河底,有人说张献忠兵败逃离成都时用一艘大船运走了全部宝藏、却不幸随船沉入岷江,还有说张献忠命令其义子张可旺在青城山的支脉青峰山开凿了巨型地宫、将宝物藏于地宫中。

这些流言反正也就是说说而已,从无真凭实据,虽然历史上也有许多人因为垂涎这笔宝藏而动手发掘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但到了一年前,由于抗战募捐的需求,这笔宝藏又开始成为人们谈议的热点,成都市的几家知名商会甚至专门组织了包括考古专家、民俗学家、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在内的众多学者,对张献忠宝藏的传说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并最终圈定了两处最有可能藏宝的地点:锦江河道内,以及青峰山中。

就在这股寻宝风潮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一个惊人的变化将民众的热情推向了顶点:一个名叫陈广泽的男人公开宣称,他已经获得了张献忠宝藏的藏宝图,根据藏宝图的标示,财宝就被埋在锦江河底!

当然了,此前号称自己手里握有藏宝图的人原本也不少,后来证实这些人都只是试图用假地图骗钱而已。但陈广泽却并没有任何兜售地图的举动,与之相反的,他投资成立了锦江淘银公司,开始亲自寻宝。这是自张献忠藏宝流言兴起以来,第一个将寻宝付诸实践的实体机构。

这一举动最初受到人们的嘲笑,有时评家直接在《新民报》上撰文指斥陈广泽“想钱想疯了”。在陈广泽向报界表示“兄弟绝非为一己之私,寻宝之目的乃是筹资抗日”之后,公开的嘲讽虽然消失了,怀疑却丝毫未减。大家普遍认为,即便陈广泽是出于一腔爱国之心而开办淘银公司,最后的结局仍然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陈广泽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些看起来和宝藏有些关联的东西。他在地图所标注的锦江河道内用打捞船日以继夜地寻找,先是捞上了几件零散的金器银锭,接着找到了一些当时大西政权所铸造流通的钱币大顺通宝。这些发现迅速引发了市民们的关注。

锦江淘银公司逐渐成为了成都视线聚集的焦点,每天来到河畔观看打捞过程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找到东西的时间少,无功而返的时候多,但每次哪怕是找出几枚锈迹斑斑的大顺通宝,也能让人们始终保持着希望。

终于到了这两天,突破性的进展出现了:打捞船先是捞出了一面巨大的石鼓,继而找到了一只石牛,这正好应了成都流传已久的民谣: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石牛和石鼓,正是传说中张献忠宝藏的标记。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陈广泽陷入了记者们的包围圈,当他终于回到自己位于帘官公所街的寓所时,客厅里的挂钟正好敲过九点。

陈广泽没有开灯,也没有摘帽子和脱外衣,而是径直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仿佛这一天的折腾已经让他疲累不堪。他取过放在茶几上的茶杯,直接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里面的冷茶,然后放下茶杯,点燃了一支烟。奥地利产的IMCO打火机喷出耀眼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干中年人,是从南京迁居到成都的“下江人”,有着一张略带西域特色的英挺面孔,据他自己说,那是他的先祖曾在边疆地区定居经商、血统较杂的缘故。

陈广泽快速地深吸了几口,抽完这只烟,又站起身来走进卧室。他依然没有开灯,目光却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轻松地避开了一切的障碍物。他来到卧室的窗边,伸手打算拉上窗帘,突然之间,他的动作停住了,身体慢慢转过来,面对着卧室一侧的衣柜。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陈广泽沉声说。

房间里传来一声有些沉闷的轻笑声,随即衣柜被推开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里面钻了出来,身手显得格外敏捷。她穿着紧身的夜行衣,并用黑布蒙住了脸,只能看到一双闪亮的眼睛。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陈先生,”蒙面女人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的呼吸已经控制得足够好了,没想到还能被你听到。”

“听到?不,我并没有听到,”陈广泽并没有显得紧张,以同样轻松的口吻回答说,“我只是鼻子特别灵,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个房间的香味而已,我相信它来自于一位美丽的小姐。”

蒙面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般婉转动听:“陈先生真会讨女人欢心,想来也是个风流浪子。”

“浪子不敢当,风流或许吧,”陈广泽说,“不过有一点——我对日本女人不感兴趣。”

“好眼光!”蒙面女人没有否认,“这么说来,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来意了?”

“没什么难猜的,”陈广泽说,“最近一年来,已经有好几位蜀中富商被人神秘地谋杀于家中,这几位被害者,全都是积极为抗战募捐的爱国商人,下手的自然是日本人。而从现场找不到任何犯罪痕迹来看,这些杀手绝不是普通人,而都是训练有素的日本忍者。我眼前这位不愿意露出面容的小姐,想必就是忍者中的一员。”

蒙面女人静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你的聪明真是超出我的想象,难怪不得你能找到张献忠的宝藏。”

“你果然是为了宝藏而来,”陈广泽看着她,“怎么样,是想要为大日本帝国抢夺藏宝图吗?”

蒙面女人有些伤感地摇摇头:“来不及了,远水不解近渴。现在帝国的军队在各条战线都很吃紧,四川不在我们的控制内,就算找到宝藏也无法运出去…但我至少还能做一件事。”

“那就是不让中国人得到这些宝藏,对么?”陈广泽问。

蒙面女人没有回答,戴着手套的双手中露出两柄雪亮的短刃。她凝视着陈广泽,轻声说:“希望你不要怪我,这是两国交兵,与私怨无关。”

陈广泽镇静地点点头。蒙面女人缓缓举起手中形状古怪的刀刃,一面指向陈广泽,一面以肃穆的语调说:“服部流,大泽真央,参…”

刚说到这里,她的右足足尖突然微微一动,一点寒光无声地激射而出,直取陈广泽的腹部。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之前握在手里的醒目的兵器,以及那一番剑客一般的参上说辞,都只不过是为了吸引陈广泽注意的幌子。

这才是真正忍者的作风,当暗伏偷袭的阴谋被看穿后,仍旧镇定自若诡计百出。和人正面光明正大地决胜负,那是剑客所为,忍者从来不需要这些光鲜的表面,他们只需要结果:被刺杀者横尸当场的结果。

足尖射出的毒针眼看就要插入陈广泽的小腹。而陈广泽站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大泽真央的眼神里也禁不住微微流露出一丝喜色。

然而紧跟着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惊呆了。那根见血封喉的毒针已经沾到了对方的衣服,却忽然间——停住了。而大泽真央也骤然间发觉身边有些不对劲,仿佛是周围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一些奇特的变化。她甚至能用肉眼分辨出,以陈广泽为中心,周围大约半径五米内的空气被微微染上了一些怪异的颜色。

那是一种淡淡的乳白色。

尽管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泽真央凭借忍者的本能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她立即双脚蹬地,试图向后纵跃,离开这一片诡异的不明区域。以忍者的跳跃能力,她原本可以很轻易地脱离危险地带,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双腿感到一阵麻痹,肌肉竟然完全无法用力,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冻住了。

大泽真央连忙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这一看让她呆住了。她的腿部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刺骨的寒意开始迅速扩散,竟然真的被冻住了!她挥舞起手里的短刃,想要切开这层冰,却发现双手也不听使唤,关节处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她的整个身躯,都在这短短的两秒内被冻住了。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夜晚,在繁花似锦的锦官城,在这间富人区的寓所里,一个寻寻常常的普通商人仿佛只是挥手画了一个圈、圈出了一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严寒国度,一个女忍者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冻成了一块寒冰。

当寒冷超越极限的时候,身体就会产生错觉。大泽真央此刻感受到的不再是寒冷了,而是浑身的灼烫,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般的灼烫。她的心跳由骤然加快到骤然减慢,呼吸艰难,意识也渐渐模糊。但多年来严酷残忍的忍术训练仍然让她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神智,在即将跨过生与死的分界线的时刻,她突然间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些极度可怕的事情。

“你…你是…你是…”大泽真央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你不是人!你是那个黑暗族群里的…妖魔!妖魔!”

“是的,你要是早知道这一点,就不会来送命了,”陈广泽说,“你是人,不应该踏入妖魔的世界。”

大泽真央已经听不到这最后一句话了。在陈广泽划出的这个诡异的小圈子里,温度似乎比南极洲还要低得多,女忍者已经被冻成了一具雕塑,从她已化为寒冰的眼神中,仍然可以看出深深的恐惧。

陈广泽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死者脸上已经冻硬的蒙面黑布咔嚓一声碎裂开来,露出大泽真央的脸。月光的照耀下,她那泛着青色的脸上仍旧带着深沉的恐惧,不再有生命的双目到死也没有闭上。

“果然是个美人,真可惜…”陈广泽轻叹一声,接着抬起头来,看着卧室的天花板,“看够了吧?你也请出来吧。”

在陈广泽说话之前,天花板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他话音刚落,那里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黑洞,一个干枯瘦小的身影从洞里跳了出来,落在地上。和大泽真央优美矫健的身姿相反,他好像脚步不太稳,刚一沾地就趔趔趄趄地摔了一跤,哼唧了好半天才爬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在女忍者大泽真央面前潇洒自如的陈广泽,看着这个显得狼狈不堪的身影,目光里却充满了凝重。他缓缓地向后退出一步,似乎是为了和这个身影拉开一点距离。

来人已经站直身体,抬起头来。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瘦得好似全身上下都没有几两肉,看上去满脸病容,好像连眼皮都没有力气睁开。古怪的是,他的脑门剃秃了,花白的头发竟然梳成了一条长辫子——清朝遗老一般的长辫子。

“能够从我的蠹痕里把我抓出来的人不多啊,”老头的笑容看上去近乎和善,“你可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从老头出现后,陈广泽就已经把之前那股若有若无的淡色光泽收回到自己身畔。他仔细盯着老头,看了许久之后,摇了摇头:“我居然看不出你的来历。在我所认识的那些家族里,应该都没有你这号人。”

“天地如此广大,偶尔遇到个把不认识的人,正常,正常。”梳着长辫子的老头呵呵笑着,毫不顾忌地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眼睛四处乱扫,形容甚为猥琐。

“这个女忍者就是你故意引来的,目的是用她来试探我的实力,对么?”陈广泽问。

“这种小事儿还用问?以你的聪明一下子就能想到嘛。”老头依旧笑容满面,眼睛却没有放松,最后目光定格在墙角的保险柜上。

“你的酒…原料浓度都相当高呢,相当高…”老头吸溜了一下鼻子,就像是在品味真正的美酒,“看起来,你的附脑有足够的力量,却也很难控制。”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来?”陈广泽没有接茬。

“明知故问,还能为了什么?”老头反问。

陈广泽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的时候,语气里竟然加入了几分谦卑:“其实,如果你也垂涎那笔宝藏,我们未必不能商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当他大笑的时候,身上突然间迸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气势,在一瞬间压得陈广泽有些呼吸不畅。他悄悄伸出手,扶住了身后的墙壁,这才站稳了脚跟。

“想要和我平分宝藏?别装了,”老头阴沉地笑着,“你骗得了那些无知愚民,却骗不了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陈广泽回答。

“不明白?那我就说得更明白点吧,”老头的脸上骤然间浮现出极度凶狠的神情,尤其是双目怒睁,放射出慑人的精光,令他枯瘦的脸看上去像一头荒原中苍老垂死的野狼,“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张献忠的宝藏!你这样大费周折地在锦江里装模作样地捞宝藏,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个大秘密!张献忠真正的秘密!”

凶相毕露后,老头又迅速收敛,重新恢复了之前昏聩鄙陋的模样,抄着手缩在一旁。陈广泽望着他,目光也逐渐变得凶狠:“你知道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不要以为世上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存在,”老头笑眯眯地说,“虽然你们一直注意着隐匿自己的行踪,但就算是藏在深海里的鱼,也会吐出气泡的。”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陈广泽身畔那一层淡淡的光彩颜色开始加深,似乎是在蓄力。

“我只想请你交出张献忠的秘密,”老头说,“当初他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不惜雕凿那一对石牛石鼓来作掩饰;现在你大费周折成立淘银公司,还悄悄准备了一批财宝来欺骗外界。由此可见,张献忠真正想要深藏的那样东西,其重要性超乎常人想象,甚至超过了他的大西国。”

“岂止是大西国…”陈广泽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恐怕超越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会改变整个世界的命运呢。”

他摆了摆手:“既然你知道这个秘密如此重要,显然也应该猜得到,我是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老头鸡啄米一般地点头,“能够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站出来主持这一切,你不会是一般人,不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被针刺一下都怕疼。不过你猜猜看,我的蠹痕有些什么功用呢?”

他毫不顾忌地站到陈广泽身前,浑身散发出一阵浓烈的烟草和烈酒的气息。陈广泽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我知道你是谁了。”

“知道了就好,知道了就好,”老头笑得很是慈祥,“所以你也应该明白,说不说根本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但我这把快要进棺材的老骨头,一辈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心善,凡事喜欢先讲道理。你好好说出来,我会让你走得毫无痛苦。”

“谢谢,你还真是个善良的人,”陈广泽挠了挠头,“哎呀,这下子事情就不好办了。我实在没有料到这件事会把你引来,太托大了,我可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啊。”

“所以呢,乖乖认输,乖乖听话,我会信守诺言的。”老头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黑黄的牙齿。

“不对,还有第二种办法可选。”陈广泽忽然说。

“第二种办法?”老头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他那张一直带着掌控一切的表情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大吼一声,身畔激射出幽蓝的光华。

但已经太晚了。陈光泽身边那层白色的异界骤然间变得光亮刺眼,并且开始闪耀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红色,一股尖锐如龙卷风般的啸叫从血红的光芒中响起。

“你疯了!”老头大叫道。

“这是我的选择。”陈广泽淡淡地说。血色的光晕充塞了整个房间。

翌日。

锦江淘银公司董事长陈广泽的突然失踪成为了这一天最大的新闻。警方在陈广泽的寓所里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过辨认,确认这是同仁路天府商行的女职员黄梅。奇怪的是,尸体的浑身上下布满了严重的冻伤,竟然像是被活生生冻死的。

而陈广泽则始终踪影不见,藏宝图也随着他一同失踪。淘银公司上下都没有任何人知道董事长的行踪。在警方四处搜寻陈广泽的过程中,一桩惊人的事实被披露出来:黄梅并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军方派遣在成都的潜伏特务,真名叫大泽真央。人们立即将她的身份和陈广泽的失踪联系起来,一致认定这位爱国商人一定是被日寇暗中绑架,目的就是夺取张献忠的藏宝图,阻止中国人民得到这笔宝藏。

一时间蜀中各界群情激奋,再度掀起捐资抗日的高潮,但陈广泽和藏宝图却再也没有被找到。几位富商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接手了锦江淘银公司,继续在河里寻找了好几个月,最终一无所获,只能无奈地放弃。

好在即便没有找到宝藏,日本人最终还是投降了。随着抗战胜利和解放战争的开始,这一桩曾给人们带来无数谈资的奇案终于慢慢被淡忘。但直到许多年之后,当路过九眼桥的时候,还会偶尔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伸手指向滔滔奔流的锦江水。

“张献忠的宝藏,说不定就藏在河底下哟!”老人们说。

“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

第一章、生活常态

一、

冯斯站在接机大厅,紧盯着国际到达的出口处,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实在没什么好盯的,因为连要接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只能尽量站在显眼的位置,高高举起手里用鞋盒子拆开来糊成的纸板,上面用狗爬一样的粗黑字体写着几个大字:

“接:美国艾什顿考古研究所

詹莹女士

全球信息化考古学与新人类学研讨大会”

一群群肤色各异的旅客从出口走出,又从冯斯身边不停步地掠过,像是被鹅卵石分开的河水。这块站在河心里的鹅卵石站得百无聊赖,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打完呵欠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前已经站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东亚女子,虽然年纪不轻了,但气质优雅,风度俨然。

“同学你好,”她用流利的普通话对冯斯说,“谢谢你来接我。”

“啊…你好,”冯斯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把揉眼睛的左手放了下来,“您就是詹教授吧?欢迎来北京!”

“抱歉,刚才我的行李被人误拿了,所以出来迟了一些,让你久等了。”詹莹说。

“没事儿没事儿。”冯斯连忙说,然后伸手接过了詹莹手里的行李箱。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就是知书达理,冯斯想着,比起这几天里接到的各种环肥燕瘦奇形怪状的生物,这位女教授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好多年没回过中国了,”詹莹感慨着,“已经不知道现在的北京是什么模样了。”

“高楼大厦多了很多,汽车多了很多,人多了很多,pm2.5也多了很多…”冯斯回答说。

几个月前,父亲的意外去世让冯斯卷入了一系列诡奇难解的事件,也让他窥探到了一个隐藏于人类文明背后的黑暗世界的冰山一角。作为一个可能唤醒远古魔王的“天选者”,他原本平凡的生命注定要滑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努力维系着一种近似普通人的生活。由于和被证实并无血缘关系的父亲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他坚持着不动用父亲留下的遗产,靠着网游打钱之类的网络手段为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这时候大一的暑假即将结束,已经临近大二开学了,年级主任却找上了他。原来是主任的夫人、一位鬼知道正经职业是什么的社会活动家,在北京承办了一个国际性的考古学研讨会。既然是国际性会议,来的都是世界各地的洋鬼子,接待任务自然很繁重了。该夫人智慧过人,很早就想到了借助老公手下的大学生们——基本素质不差、懂英语、体力充沛、一说起社会实践就两眼放光热情高涨、价格还他妈便宜。

于是年级主任挑选了他认为英语口语不错的一批学生,冯斯也在其列。和其他兴奋不已的同学们不一样,这个年少却久经世事的家伙原本看不上这每天一百块钱的报酬,也不愿意去对着一帮三山五岳的陌生人赔笑脸,但理性权衡,得罪年级主任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何况年级主任确实人不错,帮过他不少忙,因此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在会务组忙了几天,从布置会场到给餐券盖章再到机场接人,冯斯把各种杂活儿干了个遍,也很快摸清了这个大会的实质。“全球信息化考古学与新人类学研讨大会”,名字听起来响亮,其本质却是一个搜罗各种山寨专家的野鸡大会。所谓的“新?人类学”,意思就是不被正经人类学家所承认的学说;而所谓的“信息化考古学”,说白了就是利用网络上各种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拼凑起来试图“考古”,其严谨程度可想而知。

大会主旨如此,来参会的人自然基本都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考古学家或人类学家,而是——用我国很时髦的一个词汇来说——一群群的“民科”。这些人既没有扎实的学术功底,也没有严肃的学术态度,大都是西太平洋大学毕业的水准,喜欢靠着一些异想天开的奇想和经不起考据的“重大发现”来吸引眼球,本质上可以划归到行为艺术家的行列。而这样奇葩的大会,居然已经开到第四届了,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可见世界人民是多么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冯斯对他的朋友们如是说,“把这群人空投到安定医院去,大夫们都得疯掉。”

这一天首都机场的客流量不小,两人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坐上出租车,然后在北京城的马路上一通好堵,但詹莹没有丝毫怨言,一直和冯斯谈笑风生,这又和他之前接过的好几位“老子这么大来头你们居然不派专车接还要老子自己打车简直太不像话了”的外宾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对这位和善平易而又谈吐风雅的女性产生了一丝好奇,坐在出租车上左右无事,索性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一搜吓了他一大跳:艾什顿考古研究所竟然是全美相当有名的专业考古机构,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着较大的学术影响力,而詹莹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是中北美洲考古学领域里的知名专家了,维基百科上都有她的条目。

这竟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正宗考古学家!冯斯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以她的水平,自然一眼就能看穿这个山寨大会的拙劣本质,却为什么会接受他们的邀请,来赶这一场比大妈广场舞也严肃不了多少的热闹?

“詹教授,您这是…第一次来参加这个会议吗?”他忍不住想要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出租车后排的詹莹无声地笑了笑。她很快开口说:“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查了一下我的资料,发现我不像是来参加这种盛会的人?”

好敏锐的思维!冯斯微微一惊。他尴尬地搔搔头皮:“这个么…没错,我就是在奇怪,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堆喇叭花里钻出一朵玫瑰一样。”

“谢谢你这个有趣的比喻,”詹莹说,“其实我当然知道这个大会是什么性质,但是我最近很累,正想找个机会休个假,现在有人乐意发出邀请函、安排住宿,省了我很多事,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说不通,冯斯暗想。詹莹看上去丝毫不像乐意贪这点小便宜的人,何况这么一位正儿八经的专家,和诸多西太平洋高材生混在一起,那可是有损声名的事儿。科学界的人,名誉犹如羽翼,应该是十分看重的。

詹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来中国,片刻也不愿意耽搁,所以才不顾惜代价地利用了考古学大会这条捷径,冯斯猜想到。不过此事原本与他无关,不过是顺口一问,詹莹不愿明说,他也不多问,说了几个和北京交通有关的小段子把话题岔了过去。

会场就位于宾客们住宿的宾馆里,倒是省了一趟奔波。冯斯把詹莹送到后,又被主任夫人指挥着忙东忙西,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他向着学生宿舍方向走了几步,想了想,忽然转换方向,走向了教工宿舍。

“不蹭饭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边走边嘀咕着。

宾馆的自助餐味道本来不差,但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了每天晚上到好友宁章闻家蹭饭,因为寄住在那里的关雪樱做出来的菜实在太美味。这个被他从山区里救出来的哑巴小姑娘,似乎天生就有大厨的基因,烹调的功力一日千里。吃过关雪樱的饭菜,冯斯只觉得学校食堂里的每一样食物都面目可憎。

“就好比看过苍老师的表演后,那些八九十年代粗制滥造的香港三级片就再也不能入眼了。”冯斯厚颜无耻地向宁章闻解释说。

“苍老师是谁?”宁章闻一脸茫然。

尽管关雪樱做起菜来荤素全能,尤其精擅把不起眼的蔬菜做得精致可口,但作为一个庸俗的肉食动物,冯斯所惦念的只有肉食。他一面走进宁章闻家的楼门,一面在心里猜测着今晚的主菜:新疆大盘鸡?糖醋排骨?羊排手抓饭?日式煎鸡饭?油爆大虾?川味水煮鱼?韩式烤肉?

想到烤肉那鲜亮的色泽,他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他却发现宁章闻家门外的楼梯拐角处蹲着一个黑影。这一楼的电灯碰巧坏了,他看不太清楚,于是上前两步,走到了黑影的身前。黑影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从楼道窗外射进来的光亮正好照亮了他的脸。冯斯也算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此刻看到这张脸,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这是一张衰迈木讷的面孔,目光呆滞得如死人一般毫无生气,面颊上有好几道长长的伤疤,鼻子奇怪地扭曲着,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过,上嘴唇缺了一大块肉,露出血红的牙床和焦黄歪斜的牙齿。在黑暗中骤然看见,的确足够瘆人的。

而最奇怪的在于脸上的肤色。人们形容一个人脸色苍白的时候,时常会用“惨白如纸”这四个字,但眼前的这张脸,却真的似乎比一张白纸还要白。这样的一张脸,简直近似于僵尸,难怪以冯斯的胆子也会忍不住叫出声。

好在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并且按捺下了冲着这张脸一拳打过去的本能反应。他退后一步,发问说:“你是谁?”

但对方似乎比他更害怕,一声也不敢吭,抱着头重新蹲下。冯斯皱着眉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身旁的门打开了,宁章闻从里面探出头来,无疑是听到了他那一声惊叫。

“怎么了?”宁章闻问。

冯斯伸手指了指那个蹲在地上的怪人。宁章闻微微一怔,走到他跟前,轻声问:“陈叔,是你吗?”

“对不起…”怪人微微抬起头,还是不敢完全露出正脸,“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帮忙。”

“您先进来说话吧,”宁章闻温和地扶起他,“下次再来,直接敲门就行了。”

“这是我家的老邻居,陈叔叔。”他又扭头对冯斯说。

“啊,知道了…”冯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你有客人,我明天再来。”

“也好,陈叔怕见生人,”宁章闻点点头,“不过你先等我两分钟。”

他把陈叔扶进家门。几分钟之后,关雪樱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袋子里是两个饭盒,透出葱烧海参的香味。冯斯长叹一声:“看来我专业蹭饭的光辉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对了,你好像不害怕的样子?”

他伸手指了指房内,关雪樱会意,掏出纸笔写了几个字:“不怕,那是白电(癜)风。村里有麻风病人,比他难看。”

“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冯斯摇摇头,“我还是躲回宿舍吃宵夜去吧。”

冯斯拎着塑料袋下了楼,一路走一路猜测着陈叔的身份来历。看起来,宁章闻对他的态度是尊重中带着怜悯,而他虽然有求于宁章闻,却又带着一些畏惧,这样的畏惧,或许是出于——愧疚?这个人的白癜风固然是无法阻挡的顽症,鼻子和嘴唇的伤疤却不能用自然疾病来解释。

他饶有兴致地做出各种假设,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哑然失笑。自己的事情还是一摊子烂账呢,哪儿来闲工夫去管别人的琐事。父亲的家史,母亲的秘密,自己脑子里那个至今没有发挥过功用的附脑,身边虎视眈眈的人群,每一样都足够让他头疼了。

他敲了敲脑袋,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下去。穿过学校著名的“野猪林”时,他忽然发现,背后似乎有人在跟着他。

冯斯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几次专做不经意地转身,却并没有看到人,但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于他而言,想要判断出跟踪者到底是谁实在是太困难了,用路晗衣的话来说:“全世界的家族都在找你。”

在这些家族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利用冯斯去唤醒魔王,大概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想要直接取走他的小命。而面对着这些人,他却没有一丁点抵抗能力,因为虽然背着天选者的名头,他的附脑从未展现过任何功用。

他索性懒得去管——反正管了也没用——快步回到了宿舍。进门之后,他忽然发现宿舍里有些微微的异样:几位室友全都躺在床上睡着了,连他大喊一声“傻逼们,好吃的来了”都毫无反应。

这些孙子平日里要么玩网游,要么看在线视频,要么研究苍老师的作品,不折腾到半夜不会睡觉的,现在怎么可能一起睡得像死狗一样?更别提这帮畜生对一切能入口的食物都有着高度的敏感,几公里外都能闻肉香而起舞。

冯斯意识到了事情不大对劲,赶忙想要转身离开宿舍,刚一回头,他就僵住了。

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面前站着一个比刚才的白癜风毁容者还要恐怖百倍的人:一个双头人。他的两颗头颅一大一小,小的那个近乎干瘪,动也不动;大的那一颗粗鄙丑陋、布满伤疤,被另一颗头颅挤得就像脖子歪了一样,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比不笑还更加可怕。

“原来是你,”冯斯长出了一口气,“你们四大家族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二、

李济带着一脸的颓败,坐在一张布满油腻的长桌前,桌子上已经放着三个空啤酒瓶,穿在身上的汗衫胸口也滴上了几滴油渍。这家小吃店在夏夜里专门推出模仿成都冷淡杯的夜间饮食,每到晚间就吸引了很多学生和民工到这里来,磕着毛豆花生,啃着鸭脖卤鸡爪麻辣小龙虾,配上冰镇啤酒,一群人边喝酒边说笑谈天,吵吵嚷嚷地打发掉一个闷热的夜晚。李济混在其间,虽然孤身一人喝着闷酒,却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没有人认出来,就在几个月前,此人还是这所学校的副校长。当然了,主管基建本来就只需要和特定的人群打交道,不像管行政的校长时时抛头露面,没人认识原本正常。何况李济为人一向很低调,校内很多人都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相貌。

李济就是那位请冯斯的父亲冯琦州来看体育馆风水的副校长。冯琦州死后,警方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李济请假道士来看风水的事情也就此曝光。说起来,这年头种种封建迷信活动固然很猖獗,但到了高校这个层级,一般都还是得地下运作,如今不小心见了光,对这所理工科名校的面子来说,就不大好看了。

所以这位副校长被撤职也是顺理成章的了。李济原本已经快到退休年龄,这么多年来主管基建也捞了不少钱,此时被撤职,对退休后的生活不会有丝毫影响。只是事发之后,人们偶尔看到李济,总是看到一脸的落落寡欢,想来是从权力的位置上下来之后,难以适应这样的心理落差。所以昔日的副校长会抛弃掉平日里的光鲜衣着,穿得邋里邋遢地跑到路边摊喝啤酒解闷,似乎也不足为怪。

李济就着一盘卤水毛豆和一盘炒田螺喝光了整整四瓶啤酒,还抽掉了好几根烟,结完账,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骑上自行车。这也是这所学校的领导喜欢表现自己清廉风格的一种方式,尽管李济不上班时开的是一辆敞篷的宝马640i。

这些日子里,为了撤职的事儿,李济没少和充满虚荣心的老伴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最后一怒之下搬出家里,在学校新修的青年教师公寓里找到一间还没分配出去的房间暂住,避开了老伴没完没了的唠叨,也算求个耳根清净。

此时夜色已深,醉意微醺的老人骑着车,摇摇晃晃地骑出学校西门,沿着一条小道骑向教师公寓。骑了没多久,路边突然飞来一个硬物,砸在轮胎上,李济吃了一惊,自行车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没等爬起身来,身边忽然围上来几个黑影,不由分说用破布堵住那张还带着酒味儿的嘴。

片刻之后,这一群奇怪的绑架者和被绑架者已经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里。时值深夜,建筑工地里早已没有了其他人,似乎正适合罪案的发生。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堵嘴的破布刚被弄走,李济就气急败坏地开了口,“是联顺达的人吗?给你们说了很多次了,那笔工程款子是学校拖欠的,我也没办法!”

“我们是为冯琦州而来的。”一个绑架者冷冷地说。

李济立刻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我也就是脑子糊涂了一下,才去搞那些迷信活动,现在我也受到教训了…”

“这种时候你还需要撒谎么?”对方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八九十年代各种气功大师最流行的时候,你就曾经在报纸上连续发文揭批伪科学,还和学校里一位大力宣扬气功的老教授展开过公开辩论。这所学校里如果要找出一个人最不敬鬼神,那就是你!你怎么可能真心请人看风水?老实告诉我们,当初是谁指示你把冯琦州骗到北京来的?”

李济面如土色:“没、没有人指使,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我没有时间和你兜圈子,”绑架者抽出一把铮亮的匕首,“我问一次,你不回答,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剁完手指挖眼睛。”

“没有啊!真的没人指使,就是我自己脑子发昏了,你们千万相信我啊!”李济惶急地嚎叫着,拼命挣扎,但身体被人死死制住,哪里挣得开?绑架者显然是那种真正的心狠手辣之辈,看见对方还在硬撑,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老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左手小指已经被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断指落在地上,血花飞溅,李济也疼得几乎晕了过去。

“还不说?真有点老革命的硬骨头呢,”绑架者的笑声分外冷酷,“要不就是小指你不在乎,那换食指怎么样?”

他狞笑着再度举起刀,李济呜咽着,痛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却还是不肯说。眼看还沾着血的匕首即将切下李济的食指,对方的动作却突然间停住了。与此同时,其余的绑匪们也都发出了一阵惊愕的声响。

他们都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变化。足以令人心脏停止跳动的可怖的变化。

——落在地上的李济的血滴,仿佛突然间失去了重力的束缚,慢慢漂浮起来。它们凝结成一粒粒浑圆的血珠,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折射出夜的光彩悬浮在黑暗之中。

“不好!快跑!”握刀的绑匪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但他这一声喊已经太晚了,还没等人们挪动脚步,几声细不可闻的轻响后,半空中的血珠纷纷炸裂开来,化为一片猩红色的血雾,瞬间把这五名绑匪连同李济一齐笼罩在其中。

血雾中顷刻间响起了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听上去简直不像人声。在朦胧的红色血雾中,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五名绑匪拼命挣扎抓挠,像是极力想要摆脱掉什么沾在身上的东西,但这挣扎的过程十分短暂。几秒钟之后,他们就倒在了地上,很快都不动了。

血雾渐渐消散。这时候可以看清楚,躺在地上的五名绑匪,赫然已经全部化为白骨——干干净净的白骨,上面连一丝血肉都没有存留下来。他们的衣服基本是完整的,只有一些可能是先前在地上翻滚留下的擦痕,然而衣服下面原有的皮肤和血肉却全部消失无踪。这些白森森的骨架在微弱的光线下发射出惨白的光,每一具骷髅的头颅都大张着黑黢黢的嘴,仿佛仍在竭力惨号,已成枯骨的双手还保留着抓挠的姿态,可想而知死前遭受了极其剧烈的痛苦。即便是在这个闷热的夏末之夜里,这地狱般的图景也足以带给人深深的寒意。

而唯一一个没有变成骷髅的,是李济。李济艰难地用双膝支撑起身体,慢慢直起腰来,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刚才被砍断的那根断指,把断指的断面重新贴在了手指上。虽然疼得浑身哆嗦,汗如雨下,但这一动作的后果却颇为惊人:断指处竟然慢慢开始接合起来,然后伤口逐渐愈合。几分钟过后,左手小指已经完全恢复原状,半点也看不出来它曾经被切断过。

李济这才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眼光扫过地上那几具狰狞的白骨,突然间双腿一软,重新跌坐在地上。

“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李济嘴里嘟嘟囔囔着,“可是我也没办法,我控制不了,控制不了啊!”

浑身脏污的前副校长瘫软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桩奇特的惨剧发生的同时,冯斯正站在宿舍里,面对着另外一个奇人——双头怪人范量宇。在他所遇到过的这些自称“守护人”的特殊人群中,范量宇是力量最强大的,同时也是性格最暴虐的。这个人会毫无理由地对他人制造伤害,并且享受对方痛苦的神情,好像那种痛苦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下饭菜一样。

“怎么了,这次不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几句了?”范量宇坏笑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冯斯闷闷地说,“现在就算你要我跪下唱征服我也多半要听命。”

“所以我才说了嘛,你虽然是个废物,脑子还算清醒。”范量宇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大晚上的跑到我的宿舍,把我的室友都弄昏,不是就为了夸我两句吧?”冯斯说,“话说你没把这帮孙子怎么样吧?”

“这里好歹是学校,我要是把他们搞出点毛病来,不好收场,容易暴露你的身份。所以就是单纯地让他们昏睡一下而已。”范量宇说。

冯斯松了口气:“那还好。那么,今天找我有何贵干呢?”

“我是来给你送一个警告的。”范量宇翻着白眼。

“是又有人想要抓我或者杀我了吗?”冯斯并不显得吃惊,“这已经算是生活常态了。没什大不了的。”

“有这个觉悟就好,那我走了。”范量宇点点头,真的转身就走。

“哎…等等!”冯斯忙叫住他,“你还没说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不是不在乎吗?你不是说已经是生活常态了吗?”范量宇冷笑着,“那又何必多此一问。”

“好吧,你赢了,范大爷,”冯斯忍气吞声,“你还是告诉我吧。”

范量宇伸出手,指着冯斯的鼻子:“小子,你这辈子才经历过多少点事儿?别以为亲眼见过魔仆和妖兽,被人揍过几次屁股,就觉得自己毛长硬了——你还差得远呢。死亡这种事情,不是用来挂在嘴上逞能的,等你像我这样在生死的边界线上走过几十个来回之后,再来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狗屁模样也不迟。”

冯斯无言以对。他发现这个双头怪物不只是下手狠辣,说话似乎也能直指人心。他一向自诩聪明智慧,但在范量宇面前,却好像被X光照射一样,完全被看透了。

“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想死,嘴硬这种事是最无谓的,”他轻轻叹息一声,“所以我向你道歉。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你倒是的确有些优点,”范量宇瞪着他,“比如知错能改,还不算蠢到家了。”

“我大概就剩这个优点了…”冯斯哼唧着。

范量宇从衣兜里取出一部手机,这个场景让冯斯感到很违和。他随即释然,觉得还是自己的偏见在作怪,似乎总感觉守卫人就是一帮被从时光的洪流中截留出来的老古董,其实全然不是这样。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与世隔绝,尽管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但仍然生活在凡尘之中,甚至可能掌握着超越凡人的科技力量。

范量宇在手机上划了几下,调出一段视频,然后把手机递给冯斯。冯斯盯着屏幕,只见上面出现了一栋灰扑扑的旧楼房,大概有六层楼,窗户破烂得几乎都没有玻璃,大门也只剩下半扇,几道纵横交错的封条封住了门。整栋楼呈现出灰暗破败的色调,仿佛能嗅到蜘蛛网尘封的气息。

“这是南方某座小城里废弃的旧医院的手术楼,”范量宇解释说,“因为开发方面的纠纷,一直没有拆掉,也没有再被使用。”

摄影人继续向前走,轻松地从封条下方的空隙里钻了进去,走入手术楼里。楼道里没有灯光,视频上登时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影子,拍摄人还故意一边走一边伸手按楼道里的电灯开光,示意整栋楼已经完全失去了电力供应,因此电灯都无法点亮。

他走过手术楼的一楼,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开始走上了一段长长的方向向下的楼梯,看来是这栋楼的地下室。虽然屏幕上无法看清楼层,但从脚步大致能判断,此人至少下了两层楼,可能已经来到了地下二到三层,那差不多应该是这栋楼的最底部了。

底层仍然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屏幕上隐隐可以看到满地的垃圾、胡乱堆放的破旧桌椅和大门敞开的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科室房间,就像一张张不安分的大嘴。即便是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看着这段模糊不清的影像,冯斯也能感到一种古怪的寒意在升腾,心里刹那间想起了无数以医院为背景的恐怖故事。

也许正像刚才范量宇的用词,医院是一个处于生与死的分界线上的地方,这样独特的氛围最能够孕育出恐怖与阴森,冯斯想。

拍摄人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前方是一扇紧闭着的大门,似乎上了锁。但不知拍摄人用了什么手法,锁被轻松地打开,他伸出手,推开了门。炫目的光亮立刻从门内倾泻而出。

这个地下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竟然有电力供应!

在白色的灯光下,摄像头里的图像也重新清晰起来。可以看出,这里是医院的太平间,只是由于多年没有使用,已经遍布灰尘和蛛网。拍摄者来到停尸柜前,随手拉开几个格子,里面都是空的。

“不都是空的吗?有什么好看的?”冯斯禁不住问。

“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蠹痕,怎么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范量宇嗤之以鼻。

冯斯一下子反应过来。所谓蠹痕,是利用附脑的力量激发出的特殊空间,拥有和日常世界完全不同的物理法则,就像是一块木头被蛀虫蛀出了空洞一样。利用蠹痕,既可以创造出充满杀伤力的战斗方法,也能开辟一片独立的异域。

也就是说,在这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太平间里,其实还隐藏着一片空间。那么在这一片蠹痕当中,究竟会隐藏着些什么呢?

冯斯的好奇心被大大激发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只见拍摄者在空荡荡的太平间里不断地走来走去,兜着圈子,好像是在寻找着某些破绽。大约七八分钟后,他停住了脚步,看来是已经发现了蠹痕的范围并且准备着手侵入。

但还没等他开始行动,画面突然开始剧烈抖动,给人一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冯斯仔细分辨,发现这种抖动是因为拍摄人一时间顾不上保持手机稳定了——有其他人出现!

那些人大概就是在太平间里构造异域的人,冯斯猜想着。此时拍摄者已经随手把手机塞入了衣兜里,所以只能听到一阵阵激烈而杂乱的打斗声,却再也见不到画面了。片刻之后,声音转化为了急促的脚步,看来是拍摄人开始奔逃,而他的敌人们穷追不舍。

“可以停下了,”范量宇说,“后面除了逃跑之外,再没有新的内容,直到手机由于电量用尽而中断拍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问,“你特意把这段视频拿给我看,说明它是和我有关的。拍视频的人是谁?”

“是我们家族的调查员,”范量宇说,“几天之前,他失踪了,但我们在医院附近的一个角落找到了记忆卡。他的手机是特制的,可以在危机状况下通过一个小开关快速弹出记忆卡,并且记忆卡里藏有一个微型信号源。所以虽然敌人杀死他并抢走了手机,却无法找到这张记忆卡。”

“调查员?调查什么的?”冯斯又问。

“调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家族。”

“暗处的家族?”

“是的,隐藏在暗处,比我们更加危险的家族,”范量宇说,“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也许直接想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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