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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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从哪儿来的?”风笑颜淡淡地问。她甚至没有问对方的名字,而只是问来历,这是很典型的高傲的嫡系子弟问远房客的话。少女脸上微微一红,连忙问答:“我是从多兰斯城邦的远湖镇来的,今年三月到来的雁都。”

太好了,风笑颜很高兴,今年三月才来,那你就更没可能知道我究竟是谁啦。她点了点头:“几年没回来,这里很多新面孔呢。风长青怎么回事?弄成现在这模样。”

少女听见风笑颜直呼前族长其名,更显得很慌张,手里的盘子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几滴药水从碗里溅了出去。风笑颜挥挥手:“先把药送进去吧,出来我再找你问话。”

少女如蒙大赦,连忙推门进屋,风笑颜站在门口,利用放大声音的秘术监听着屋里的动静。不过根本用不着这个秘术,因为屋里传来一声碗碟摔碎的脆响,在秘术的放大效果下,差点把她的耳朵震聋。他赶紧收了秘术,而风长青衰弱的咒骂声已经响起来了:“我说过我不吃药!账本和地契也交给他了,族长令也交给他了,老四要保住我的命,无非是想要继续羞辱我!我偏不要活下去,我偏要死,变成死人我也不放过他!”

风笑颜长叹一声,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经典桥段,真是半点不新鲜,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权利更替都会有这样的场景。她无心再去听风长青絮絮叨叨地抱怨与诅咒,站到一旁呼吸着没有药味的新鲜空气,直到少女端着一盘子碎片木然地走出来。看来她也习惯了。

“他怎么弄成这样的?”风笑颜又问。

“已经是我来雁都之前的事情了,”少女怯怯地回答,“就在去年冬天。我听……我听下人们讲过,听说是冬天的时候,有几个独眼人夜闯风家,好像是要找些什么。风长老和他们动手,追出去很远,结果中了暗算,伤势很重,就成了现在这样,每天都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其他的我就不知道啦。”

风笑颜平静地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少女逃也似地快步跑开。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怜的风长青,她想着,那些独眼人当然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来找自己的母亲风宿云的,但他们大概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死去,结果让风长青做了冤大头。云湛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果然是真的:独眼人在四处寻找当年的知情者们,只是自己暂时不知道母亲究竟算是同伴、敌人还是叛徒。

她曾经一直为了三岁时母亲的奇异暴亡而对风长青心怀怨恨,但现在对方已经快要死了,而且恰恰是因为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这点怨恨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听着风长青虚弱的恶毒咒骂,涌出一股“索性帮他结束掉他的生命吧”的冲动,因为从风长青现在的模样里,她隐隐看到了多年前被关在小屋里三年的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她猛然间想起了若干天前,当云湛和木叶萝漪伏击独眼人成功后,自己毛手毛脚跑上去检查尸体,差点遭暗算。但最后自己还是幸免于难,因为那个垂死的独眼者在意识混乱时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母亲,犹豫了那么一下。这说明自己的相貌大概很接近年轻时的母亲,何不在这一点上做点文章?

风长青在这个夏夜却感到有如身坠冰窟,全身上下的热度都在一点点消失。半年前被秘术攻击所受的伤虽然很沉重,本来慢慢将养也是能够痊愈的,但随着他受伤而掀起的族长之争却让他心神大乱,大动肝火,使伤情不断加重。尤其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抢夺族长之位的,居然是他一直信任并着力培养的亲侄儿。这位侄儿利用风长青的信任,早就摸清楚了账本、地契等重要文件的收藏地点,并趁着风长青受伤之际抢得了这些文件,为他最终接任族长奠定基础。

他并没有杀死风长青,反而派大夫为风长青治伤,那是因为他清楚,这位前任族长的伤势在一系列精神打击之下已经不可能治愈,所以可以故作姿态,这更让风长青觉得屈辱难耐。在这个闷热而蚊虫肆虐的夏季到来后,风长青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下去,所以他开始拒绝吃药,想要就此结束这无味的残生。

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喝药,也几乎没有进食,只觉得生命的力量正在一点点远离。他半睁着眼睛,躺在病榻上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总觉得欢乐太少、忧患太多,连能安安稳稳睡觉的日子都没几个。而苦心经营一辈子的事业,到头来也被他人轻松地窃取——和自己当年夺位的经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已,同一份剧本在更换演员后可以肆意地上演无数次。

正在有气无力地感伤着,他听见房门被推开。伴随着夜风卷进来的是一个婀娜的女性的身影。风长青努力睁大眼睛看去,然后全身忽然开始瑟瑟发抖。

“你已经死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女人,“十七年前你就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所以我现在回来找你了。”假扮成母亲模样的风笑颜用冷森森的腔调说。

风长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只有那只残存的右眼在女人脸上闪着光。风笑颜很满意这种效果,打算用之前准备好的台词继续吓唬风长青,以便逼迫出一点与母亲相关的真相。当然她还是有点忐忑,风长青虽然已经处于离死不远的半昏迷状态,但毕竟见多识广,自己的装神弄鬼也许很快就能被他识破。但她已经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从这个半死人嘴里榨出点东西来。

但接下来风长青所说出的话,是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不久之前,当她发现那本日志的作者并非崔松雪,而是十五年前的一位人物时,感觉就像是有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她的脑门上,砸得她晕晕乎乎不知所措;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挨了第二棒,而这第二棒远比第一棒更为沉重有力。她就像是一直在迷宫里飞奔的小老鼠,眼看前方就是出口了,钻出去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进入了一座更庞大、更复杂的新迷宫。

“你不是风栖云!你是风宿云!”本来已经虚弱至极的风长青此刻却爆发出相当响亮的嗓音,“你是来给你的孪生妹妹报仇的!”

风笑颜正在飞快地分析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风长青又喊了起来:“不对,你不是替她报仇来的,你狠她狠到入骨!你是来报复我的!”

风长青总共就说了这么几个字,但每个字都仿佛一盆冰水,浇得风笑颜浑身颤抖。在她之前的打探中,所有人都告诉风笑颜,她的母亲,也就是那个疯女人叫风宿云,而风宿云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风栖云,这也是她一直接受的事实。但风长青这两句垂死之际的话语当中,包含了如下几层意思:

首先,他确认了旁人的说法,的确存在这么一对孪生姐妹;其次,其他人都认为那个疯女人是姐姐风宿云,但风长青和“其他人”不同,他认为这个疯女人是妹妹风栖云,而非姐姐,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去,而是隐藏着这个秘密,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你不是风栖云!你是风宿云!”;其三,他提到了他和两姐妹之间复杂的仇恨关系,姐姐风宿云似乎既和妹妹有仇,也和风长青有仇。

这是怎么回事?风笑颜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在此之前,她虽然对那些尘封的往事有着种种猜测,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疯女人就是风宿云,而风宿云就是她的母亲。但现在,这最基本的两点事实似乎也要被动摇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风宿云,而是风栖云?

——那她还是我的母亲吗?

——那我的母亲究竟是谁?父亲究竟是谁?我他妈的又是谁?

她近乎市区理智地一把抓住风长青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是谁,风宿云还是风栖云?我呢,我是谁的女儿?”

风长青仿佛完全听不到她说话,仍然只是自顾自地唠叨着:“你何必那么恨她?他们两个人的确对不起你,还生了个孩子,但她自己也遭受到了报应。更何况……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是你生生拆散了他们,你这是何苦……”

[三]

什么叫瓮中捉鳖?云湛想着,这就是了,最典型的瓮中捉鳖。尤为可悲的是,两只王八是自己兴高采烈地钻进这个死地的。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懊丧也没有用了,唯一的选择就是抛开杂念,全力应战。

他看了一眼刚刚恢复了一些元气的木叶萝漪,握紧了手里的弓,上前几步,守在了入口处。萝漪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一个有风度的人啊,谁能想到一个曾经是天驱的人会去保护辰月教主呢?”

“我犯的错,我负责,”云湛说,“虽然似乎总把‘我负责’这三个字放在嘴边也没什么用。你要是死了,我负什么责都是空话。”

短短几句对话的工夫,脚步声移到了头顶,地道的暗门上响起一阵有规律的敲击声。云湛屏住呼吸,准备给第一个钻进来的敌人来个一箭穿心,萝漪却忽然阻止了他:“别放箭!那声音是我手下的暗号。”

云湛引而不发,却仍然做好随时开弓的准备,直到看清楚来者的脸才稍微松口气。来人也算半个熟人,乃是和他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的崔明伦,那个差点勾引艾小姐成功的小白脸。不过眼下他穿着禁军的制服,显得有些奇怪。云湛稍一思考,明白过来,显然崔明伦又混入了唐国宫中做斥候。看来此人虽然长相让人心生鄙夷,却也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崔明伦连向萝漪行礼都省略了,急匆匆地直扑主题,“我冒险偷听到他们谈话,据说有一件工具可以找到这里的方位。”

“就是这个该死的破玩意儿了。”云湛一脸沮丧地取出金属圆牌。崔明伦一把抢了过来,转身就要出去。云湛忙拉住他:“你干什么?”

“用这个把他们引开。”崔明伦简洁地回答。

“那你怎么办?”

“大概会被他们杀死吧。”崔明伦抛下这句话,关上门快步离开。云湛愣了一会儿,想着他论及生死时的轻描淡写,忽然间对他生起了一些由衷的佩服。他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不大适合待在天驱或是辰月这样的组织里,无论他们的信仰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因为那种信仰的力量可以驱使崔明伦这样的人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换成是自己,至少绝不可能那么果敢。

“我真的是一个不可能有信仰的人么?”他问萝漪。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信仰’了,”萝漪回答,“很多时候信仰都一定会和神圣之类的字眼捆绑在一起,但那并不意味着平凡的信仰就不值得尊敬。”

“平凡的信仰?”云湛苦笑,“你越说我越觉得糊涂了。”

“现在不是糊涂的时候,我们得赶快离开,”萝漪撑起身了,“他并不能替我们掩饰多久,对方还是会察觉的。”

云湛犹豫了一下:“我建议还是再等一下,等你稍微恢复一些后再出去。”

“怕我拖累你么?放心好了,你以为我在王宫里只有崔明伦一个内线?咱俩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最烦你们这种人多势众的黑暗势力了。”云湛很不服气地哼唧着。

两个人有惊无险地溜出王宫,发现宫外也并不太平,大批军队被调动起来,无疑是为了搜捕他们。但辰月教的手段的确不一般,早已针对各种可能的情况进行了周密布置,沿路有人接应。云湛跟着萝漪,上车下车,乘轿下轿,进屋出屋,最后上了一条相当舒适的大船。云湛一头雾水,但在那些辰月教徒面前又要作矜持状,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发问。

船行大概半个小时后,萝漪对云湛说:“行了,我们已经离开平阳城的搜捕范围了。”

云湛终于忍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平阳城陆路水路都会被封锁起来吧?我们怎么能大摇大摆坐船出来呢?”

“所谓的封锁,从来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萝漪拿起自己从不离身的小茶水筒,“比如某个将军王爷要出城,你不能拦着不让出;比如国主的儿子要出城,你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我们现在坐的船,是高官的还是皇亲国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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