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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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脚步渐远,直至推开房门又替她关严实。凤九松了一口气,转身来睁开眼睛,瞧见房中还留着几只萤火虫,栖息在桌椅板凳上,明灭得不像方才那么活跃,似乎也有些犯困。

她觉得今夜的东华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怦怦直跳,她伸出一只手压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萤火虫微弱的光中瞥见双手白皙,哪里有什么花泥的残余,应是亏了方才东华临走时施的仙法。唇角微微弯起来,她自己也没用察觉,闭眼念了一会儿《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梦。

寅时末刻,凤九被谁扯着袖子一阵猛摆,眯缝着眼睛便翻身边半死不活地朦胧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还要不要人…”最后一个“睡”字淹没于倚在床头处小燕炯炯的目光中。

启明星要挂天垣,小燕的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踌躇地道:“你和冰块脸已经…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没有错看他!”喜滋滋地向凤九道:“这么一来,姬蘅也该对他死心了,老子就晓得他不如老子专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计!”兴奋地挠着额头道:“这种时候,老子该这么去安慰姬蘅,才能让姬蘅义无反顾地投入老子的怀抱呢?”

房中唯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凤九瞧着萧炎仰望明月,靠着床脚时悦时虑时忧,脑筋一时打结,揉着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吗?”

萧炎哇地往后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没有做梦!老子专程挑这个时机将冰块脸的结界打破一个小口溜进来,是带你出去开解朋友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神色严肃地道:“你晓得不晓得,萌少出事了?”

凤九被困在疾风院三日,连外头的蚊子都没能够结交到一只,自然不晓得,但小燕凝重的语气让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般,讶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发沉重:“他附上的常胜将军死了,他一向最疼爱常胜将军,对他的死悲伤难抑,已经在醉里仙买醉买了整一天又一页,谁都劝不住。他堂妹洁绿怕他为了常胜将军醉死在醉里仙,没有别的办法,跑来找老子去开解他,但是你看老师像是个开解人的吗?这种娘们儿的事终究要找个娘们儿来做才合适…”

凤九披起外衣默默道:“没听说萌少还在府中养了男宠,他有这种嗜好我们以前居然没瞧出来,真是枉为朋友。哎,心爱之人遂然辞世,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家,萌少着实可怜。”边说着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梦是真,去倚墙的高案上取了铜雕麒麟香炉一闻,并没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阵,炉中的香灰也没有燃过的痕迹;铜镜中额角处一看不出什么瘀伤,但也没有木芙蓉花泥的残余忙,或者果然是做了一个梦?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小燕接过她还回来的夜明珠,奇道:“你怎么了?”

凤九沉默了一会儿,道:“做了个梦。”一顿后又补充道:“没有什么。”走近门口折返回来,开了窗前的一扇小柜,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道:“前阵子从萌少处顺来这瓶子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来做甜糕,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拼,你手上这瓶上面不是写的酱油两个字?”打量她半响,做老成状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还是继续睡吧。如果实在开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将他抽昏,儿女情长也讲究一个利索。”

凤九揉了揉额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晕,既然醒了,我还是去一趟吧。”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顺便再带上一根棍子。”

星夜赶路至醉里仙,萌少正对着常胜将军的尸体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常胜将军躺在一个罐中,围着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从加侍童,纷纷泣泪劝说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须早日令将军入土为安,三魂七魄似乎只剩一丝游魂,依然故我地对着常胜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场面甚是凄楚辛酸。

凤九傻了,小燕亦傻了。让萌少买醉这思恨不能相随而去的常胜将军,乃一只红头的打个蟋蟀。

两个侍者簇拥着毫无章法的洁绿郡主迎上来,小燕挠头良久,为难道:“萌兄心细到如此,为一直蟋蟀伤感成这个模样,这种,老子不晓得该怎么劝。”

凤九往那盛着常胜将军的瓦罐中扎了一眼,觉得这只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绘了成串的雨时花,倒像个姑娘用的东西,同萌少这等爷们儿很不搭。一眼再扎深些,常胜将军腿脚僵硬在罐中挺尸,从它的遗容可辨出生前着实是虎虎生威的一员猛将。凤九蹙眉向洁绿道:“这只蟋蟀是否在谷中待久了,汲得灵气存了仙修,会在半夜做什么娇美少年郎之类,才得萌少他如此厚爱?”

洁绿惊叫一声感觉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坏堂兄的声誉?”

凤九无奈道:“我也想推测这只蟋蟀是变得美娇娥,奈何它是只公蟋蟀…啊,王兄你来看一看,这是不是一只公蟋蟀?”

小燕入戏地凑过来一看,向洁绿道:“凭老子这么多年都蟋蟀都出的经验,这个大红头的的确确是只公蟋蟀嘛!”

洁绿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指着他二人“你”了半天,两个有颜色的侍从慌忙奉上一杯热茶供洁绿镇定平气,稍稍缓过来的洁绿像看不成器的废物似的将他二人凌厉一扫,怅然叹息到:“罢了,虽然现在我觉得你们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们是堂兄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朋友,他或许也只能听你二人一声规劝,这只蟋蟀,仅仅是一只蟋蟀罢了,半夜既不能变成美少年也不能变成美娇娥。”再次斜眼将他二人凌厉一扫,“但送这只蟋蟀给堂兄的人不一般,乃他的心上人。”

凤九和小燕齐刷刷地将耳朵贴过去。

比翼鸟一族向来不与他族通婚,因是族规约束,而族规的来历却是比翼鸟的寿命,能汲天地灵气而自存仙修的灵禽灵兽中,似龙族凤族九尾白狐族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历过天劫是能寿与天齐者少有,大多族类寿皆有命,命或十年或万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鸟一族的寿命最为短暂,不过千年,与梵音谷动辄寿数几万年的神仙相比可谓朝生夕死,与寿数长的族类通婚太过容易眼出杯具,所以才有这样的禁制。对比翼鸟而言,六十岁便算成年,即可嫁娶。听说萌少两个弟弟并三个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后生养了七只小比翼鸟,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为何仍是光棍一条,凤九痛小燕饭后屡次就这个问题进行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双双将耳朵竖得笔直,等着洁绿郡主电话。

洁绿郡主续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将其七十年前以为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龄少女茶饭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于一跳光棍达到现在的,一桩旧事。

据说,少女当然正式以常胜将军并乘着常胜将军的瓦罐相赠少年,内向的少年回乡后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当日的内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风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着常胜将军和常胜将军的瓦罐思念昔日赠他此礼的少女,常胜将军于萌少,无异于凡人间男女传情的鱼雁锦书,在醉里仙买醉。

这个悲伤的故事听得凤九和小燕不胜欷歔。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吗族外的?但这个姑娘还活着的话,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违反族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里也是天天违反族规,没见那帮老头子将我怎么着,天天对着一只定情的蟋蟀长吁短叹枯度时光,算什么大老爷们儿的行事!”

凤九心道,魔族的长老哪个敢来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规设立起来原本就是供着玩儿的,但他这番话的其余部分她还是颇为赞同,点头称很是很是,富有诚意而热心地向洁绿道:“这个姑娘不晓得姓甚名谁是哪族的千金,或许私下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如此一来萌少少得一个圆满不用日日买醉,我们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洁绿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对他们二人的诚恳和仗义微有感动,道:“不知青丘只围九尾白狐族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凤九殿下你们是否听说过,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凤九一个趔趄从椅子上载了下去,小燕的嘴张成一个圈:“啥?”

待凤九扶着小燕的手爬起来,遥遥望及隔了两张长桌仍自顾饮酒的萌少一个侧面,记忆中,突然有一颗种子落了地发了芽开了花。她想起来了,难怪那个瓦罐如此眼熟。 是有这么一桩事,的确是发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颓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来十里桃林拜会他,碰巧遇上来此送桃的凤九,为她的白衣风姿倾倒,一见钟了情。折颓上神这位忘年的故交乃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六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百亿河山,常居于北荒之地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尊讳称一声沧夷神君。沧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做到最高位的山神凭的是数万年来一力打拼,因此折颓很看得上他,评价他是大洪荒时代之后历出的晚辈神仙中的翘楚,且在翘楚中还要占一个拔尖。 沧夷神君为人果决,瞧上凤九后并无什么迂回,十分坦荡地请求折颓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说媒,折颓应承了。 没有想到,沧夷数万载助凡世山河长盛的功业和他这份直率坦荡,立刻博得了凤九她老子白奕的欢心。白奕自凤九承袭东荒的君位后,手边头等大事便是想为他找个厉害的夫婿以巩固君位,一双老眼阅尽千帆,大浪淘沙筛尽才俊相中了沧夷。但对这桩亲事,凤九却很不愿意,虽奋力反抗之,奈何对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敌,待织越山的迎亲队伍开进青丘时,还是被她老爹绑进了八抬大轿送上了曲折的成亲路。 沧夷神君其时在凡间处理一起要时,来迎亲的是手底下一员猛将,凤九从轿帘缝中望了一眼这员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将,感觉打不过他,路上还是乖觉些,待轿子抬到神宫中再起事为好。届时将神宫闹得鸡犬不宁,最好闹得他不愿下嫁沧夷神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爹还逼不逼的成他。她这么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宽,前往织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轿中分外悠然,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就分外悠然,脚程分外快,不到半天已到织越山的山脚。 长队如蛇蜿蜒行进山门,忽听得轿外一声惨呼。凤九撩帘一看,瞧见沧夷那员身高十来尺的猛将正扬起九节鞭,抽打一个侍从打扮的纤弱少年。光天化日之下,一条壮汉如此欺负一个小孩子家家令凤九看不过眼,随手扯了根金簪隔空急钉过去阻了长鞭扬下,使了老爹配给他的随从前去责问事情的来由。事情的来由其实挺普通,原来少年并非出自神宫,约莫半途浑水摸鱼混入迎亲的队伍,打算潜入织越山,不晓得要干什么勾当。织越山的山门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无缘入山,少年前脚刚踏入山门,门上五色铃便叮当作响。是以被揪了出来挨这顿毒打。少年的双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沁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气息微弱的申辩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荡山口徘徊,看,看到你们的迎亲队伍,因为没有见过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着长一长见识,我没有其他用意。”

凤九远远地瞧着趴伏在地痛得发抖的少年,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暂不论这个少年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个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热闹也就罢了,织越山何至于这么小气;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闹织越神宫正是要将宫中搅成一锅浑水,多一个来捣乱的其实添一个帮手…心念及此,凤九利落地一把撩开轿帘,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惊讶状道:“哎呀,这不是小明吗?方才我远远瞧着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时应在折颜处或我们青丘,你怎么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随姐姐上山,过两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团聚。”扶起他一半做大惊失色状道:“哎呀,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得了,你你你,还有你,快将明少爷扶到我的轿子上去。”一头雾水的少年被惊慌失措的一团侍从簇拥着抬上轿子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凤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个少年极其内向,自打进了她的花轿便一直沉默不语。因他的双腿乃神兵所伤,只能挨着疼直到进入织越神宫中拿到止疼的药粉再行包扎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艰难,捣鼓半天,从袖笼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节封了只红头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欢斗蟋蟀,有个什么玩意儿物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兴许能减轻他腿上的一两分疼痛。她随手变化出一只瓦罐,将蟋蟀从竹筒中倒出来,又凭空变化出另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青头同红头的这只在瓦罐中两相争斗。少年被吸引,垂头瞪圆了眼睛观其胜负。凤九见少年果然爱这个,索性将瓦罐并罐中的蟋蟀一齐送给了他。她拯救他的动机不纯,心中微有歉疚,赠他这个玩意儿也算聊表补偿。少年微红着脸接过,道了声谢,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姑娘这么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姑娘。”

上山后侍从们簇拥着她一路前往厢房歇息,又将少年簇拥着去了另一厢房疗伤。凤九坐在厢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报答她的话,遑论他上山来究竟所为何事,于情于理她的确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报答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她有点儿发愁:她自始至终头上顶着新嫁娘的一顶红纱,少年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分,报答错人可怎么办呢。

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会儿,侍从急匆匆前来通报沧夷神君回宫。既要应付沧夷又要计划拜堂成亲前如何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两桩事都颇费神。她抖擞起精神先去应付这两桩要紧事了,没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义气相救的那个少年。

自此以后,她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叶浮萍,被她遗忘在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若没有和风拂过带起水纹,这段记忆大约就此被封印一隅经年无声,少年也不过就是她三万多年来偶遇的数不清的过客之一。多年后的如今,因缘际会虽然让她想起旧事,但,当初那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沉默少年,恕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同今日这位言必称“本少”的翩翩风流公子相提并论。其实仔细看一看萌少的轮廓,的确同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这七十年来,萌少究竟经历了什么呢,才能从当年那种清纯的腼腆样扭曲成今天这种招蜂引蝶的风流相呢?凤九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将这种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但两张豪华长桌外哪里还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的一声,顿下来一只银光闪闪的酒壶。

萌少喝的两眼通红,摇摇晃晃地撑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鸟一族出了名的耳朵灵便,方才洁绿同凤九、小燕的一番话似乎尽入萌少之耳。他颇为感动,大着舌头道:“果真如此?你们也觉得本少应该不拘族规,勇敢的去追求真心所爱吗?”轻叹一声道,“其实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冲破这个困顿本少的牢笼,但本少刚走出城门就被你们掉下来砸晕了,本少颓然觉得此是天意,天意认为本少同凤九殿下无缘,遂断了此念,”一双眼睛在满堂辉光中望着凤九合小燕闪闪发亮,“但是没有想到,今日你们肯这样鼓励本少,一个以身作例激励本少要勇于冲破组贵的束缚,一个主动恳求帮本少打听凤九殿下的出没行踪…”

凤九很补的给自己和小燕一人一个嘴巴,抽搐着道:“我们突然又觉得需要从长计议,方才考虑的…其实不妥,”转头向燕池悟道,“吾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提出的建议太冲动很不妥啊?”

被点名的小燕赶紧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对对,不妥不妥。”满面忏悔道,“虽然族中的长老一向不管老子,但违反了族规让老头子们伤心。这么多年来,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过,每当想起老头子们为老子伤心,老子就心如刀绞。族规还是不要轻易违反的好,以防长年累月受良心的谴责!”

洁绿郡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凤九严肃地补充道:“既然当年凤九她,咳咳,凤九殿下她送你一只蟋蟀加一直瓦罐,你为什么非要对着蟋蟀寄托情思,对着瓦罐寄托不也一样吗?蟋蟀虽死瓦罐犹在,瓦罐还在,这就说明了天意觉得还不到你放弃一切出去找凤九殿下的时候。”循循善诱道,“要是天意觉得你应该不顾族规出去找她,就应该收了常胜将军的时候也毁了你的瓦罐,但天意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天意觉得还不到时候,你说是不是?”

萌少一双眼越发迷茫,半响道:“你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但本少听这个见解有几分头晕。”

凤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为你一直饮酒买醉,坏了灵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脑中清明了,自然就晓得我说的这些话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为然,豪饮一天一夜后终于准了侍从围上来服侍他歇息,被洁绿和终于可解脱而感激涕零的侍从们众星捧月地抬去了醉里仙的客房。

待人去楼空,整个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两个打着哈欠的小二时,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燕叹服的朝凤九竖起一个大拇指,带要说什么,凤九截断他道:“萌少为什么会看上我,我也觉得很稀奇,这个事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

小燕的脸上难掩失望。凤九谨慎地向四下扫了一扫,向小燕道:“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踏进醉里仙这个门,好像就有两道视线一直在瞧着我?”

小燕愣了一愣,惊讶状道:“可不是,那个东西一直停在你肩头,正在对你笑呢——”身后正好一股冷风吹过,凤九毛骨悚然地哇的哀号一声直直朝小燕扑过去。小燕拍着她的后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

醉里仙二楼外一棵琼枝树长得郁郁苍苍,微蒙的晨色中,满树的叶子无风却动了一动,幽幽散过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楼里的二人皆没有注意到。

七日后,万众期待的宗学竞技赛终于在王城外的一个土山坳中拉开了帷幕。听说从前梵音谷中四季分明的时候这个山坳中种满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雪冻将青梅树毁了大半,于是宫中干脆将此地清理出来弄得宽敞些专做赛场之用。

凤九自进了候场处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随意用了一个伤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众同窗对她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便亟亟前来参赛的勇敢很是欣赏,个个亲切地找她说话。空当中凤九瞟了一眼现场的姿态,赛场上果然立满了雪桩子,正是当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给她所见,尖锐的雪桩在昏白的日头下泛出凌厉的银光,瞧着有些瘆人。不过经帝君十日的锤炼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将这片雪桩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们如看一片浮云。说起萌少,昨天下午从结界中被东华放出来后,她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他今日没有什么过激的动向,应该是想通了吧?萌少没有再给她找事,她感到些许安慰。

沿着赛场外围了一圈翠柏苍松之类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压压一片可见围观者众。宗学十年一度的竞技赛对平头百姓从没有什么禁制,虽往年人气也不弱,但因赛场宽敞,看台也宽敞,看客们人人皆能落一个座,人坐齐了场面上还能余出数个空位。唯独今年人多得直欲将看台压垮,据说是因东华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虽来梵音谷讲学多次,但不过到宗学中转转或者看上什么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课堂擅自摆到那一处去,平头百姓从未有机会瞻仰帝君的英姿。三天前帝君可能到席的风讯刚传出去,因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有这等机缘见到许多大神仙包括无缘觐见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时炸开了锅,族中未有什么封爵的布衣百姓纷纷抱着席铺前来占位,青梅坞冷清了两百多年,一夕间热闹得仿佛一桶凉水中下足了滚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鸟的女君已然入座,空着台上最尊的那个位置,看得出来应是留给东华的。上到女君下到几个受宠的朝臣皆是一派肃然,将要面见帝君还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论剑,他们略感紧张和惶恐。

凤九琢磨,找帝君向来的风格,这样的大赛会他从不抵着时辰参加,要么早到要么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时辰,但究竟是晚到一炷香还是两柱香的功夫,她也拿捏不准。今早临行时,她想过是不是多走两步去他房中提醒一身,脚步迈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她这几天同帝君的关系有些冷淡。

说起来,那一夜帝君为她治疗的梦,她自醉里仙安慰萌少回来后又认真想了一遍,觉得也许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临走时施了仙法将一切归回原样,屋中未留下什么痕迹不一定就证明自己是在做梦。她心中不知为何有点儿高兴,但并没有深究这种情绪,只是匆忙间决定,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几个花样,还要郑重向他道一声谢意。她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哼着歌做出来一顿极丰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没有来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却仍兴致不减地将早膳亲自送进他房中,房中也未觅见他的人影。眼看练剑的时辰已到,她拎着陶铸剑匆匆奔至后院习剑处,没想到瞧见盛开的杏花树下,他正握着本书册发呆。

她凑过去喊了他一声,他抬头望向她,眼神如静立的远山般平淡。她有些发愣。

按常理来说,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无论如何该柔和一些,或者至少问一句她的伤势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脸上的笑容,觉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实是在做梦,什么都没有发生。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会做这种梦,难道是因为一向有情绪的梦都是梦到帝君,所以渐渐梦成了习惯?

她说不清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别的什么东西失望,垂着头走向雪林中,突然听到帝君在身后问她:“你那么想要那颗频婆果,是为了什么?”她正在沮丧中,闻言头也不回地胡诌道:“没有吃过,想尝尝看是什么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问了个对她而言难以揣摩的问题:“是拿来做频婆果糕吗?”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得到频婆果原本是用来生死人肉白骨,但将频婆果做成甜糕会不会影响它这个效用还当真没有研究过,她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道:“可能吧。”接着,帝君问了个让她更加难以揣摩的问题:“燕池悟最近想吃频婆糕?”她一头雾水:“小燕吗?”记忆中燕池悟似乎的确喜滋滋地同她提过类似的话,说什么二人若盗得上频婆果,她不妨做块糕一人一半。她一头雾水地望向东华黑如深潭的眼睛,继续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还是比较喜欢吃吧,他只是不吃绿豆赤豆和姜粉,”又嘟哝着道,“其实也不算如何挑食。”忽然刮过来一阵冷风,帝君方才随手放在石桌上的书页被风掀起来几页,沙沙作响。他蹙眉将书压实,凤九拿捏不准他对自己的回答满意不满意,他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帝君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时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凤九不晓得这是为何,许久后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点忘了,帝君当日同小燕换住到疾风院,似乎为的是拿她来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够,远没有达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赖在她这里······既然如此,掰着指头一算,四五日不见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吧。但,是他自己考虑不周封印了疾风院,姬蘅才不能来探望他。此时让他主动撤掉结界,估摸面子上又过不大去,帝君一定是在纠结地思考这件事情,所以这几日才对什么事都爱答不理。

凤九恍然大悟的当夜,便向东华提出了解开结界的建议,顾及帝君一定不愿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隐去了姬蘅这个名字,且极尽隐晦地道:将结界撤去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时不时前来探望,一则我们安心,一则友人们也安心,实乃两全之举。帝君听了这个建议,当夜在原来的结界外头又添了一层新的结界。别说一个小燕,十个小燕也难以在上头再打一个小窟窿。且日后对着她越发深沉,越发心不在焉,越发没什么言语。凤九挠破了头也没有想通这是为什么。但是后来她领悟了帝君的这个行为,帝君这是在和她冷战。当然帝君为什么要和她冷战,她还是没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闲闲浮了几朵祥云,是个好天气。决赛的生员两人一队已事先分好组,只等东华帝君列席后,赛场一开便杀入雪林之中乱战。按此次赛制的规矩,先组内两人对打,分出胜负后再同其他组的赢家相斗,一炷香内每组至多留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轮抽签分组再战,剩三人进入最后一轮,终轮中三人两两比试,再取出一、二、三名。

凤九第一轮的对手是学中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她不是很将他放在心上。一看时辰还早,参赛的其他同窗纷纷祭出长剑来擦拭准备,她亦从袖子里抽出陶铸剑来装模作样地擦一擦。空当中瞧见正对面的看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团子正扶着栏杆生怕她看不见似的跳着同她招手,团子身后站着含笑的连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约莫是偷偷跑来瞧热闹。团子似乎还在担忧地嘟哝什么,凤九定睛仔细辨读,看出来他说的是:“凤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万别动了胎气,要保重身体,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记得退出晓不晓得”凤九手一抖,陶铸剑差点儿照着他们那处直钉过去。

辰时末刻,东华帝君终于露面。不同于看台上众人猜测他老人家会如何威风凛凛地或乘风或腾云或踩着万钧雷霆而来,帝君极为低调地一路慢悠悠散步进入赛场,行至百级木阶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着木阶走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着的女君和几个臣下死也没有想到,东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在他们的设想中,帝君无论乘风还是乘云都是临空现世,届时女君自座上起领着臣下当空跪拜将帝君迎上首座······多么周全细致的礼仪。如今帝君还在台下,他们却已端坐台上,着实不敬。凤九眼见女君额头冒出滴滴冷汗,慌忙中领着众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鸟的原身从看台后侧偷偷飞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赶到看台前面对着登上木阶五六级的东华的背影,亡羊补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驾。”东华帝君曾为天地共主,自然当得起所有族内的王在他面前自称一声臣下。

四周看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地遥望这一幕,嘈杂的赛场一时间经济如若无人,唯余东华的脚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阶上偶尔发出嗒嗒之声。未见帝君有什么停顿,主看台延至候场处再至思维的看天,众人静穆中突然此起彼伏地大跪拜道,“恭迎帝君仙驾”之声响彻四野。帝君仍气定神闲地攀他的木梯,不紧不慢直到攀上顶层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着做什么,我来吃了些许,比赛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由女君领着再一跪一拜后方起身。凤九随着众人起身,抬头看向东华时,见他垂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滑过她,停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去。

她略有恍惚,东华身负着什么样的战名和威名她自然晓得,但她自认识东华起他已退隐避世,平日里调香烧陶绘画钓鱼,这些兴趣都是他显得亲切,她从不曾遥想过他当年身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释是何等威仪。原来这就是六界之君的气度,她 头一回觉得东华离她有些遥不可及,奈何她现在才有这个领悟,若是当年小小年纪已看出此道来,指不定在追着东华跑的这条路上早已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头,她小的时候着实勇气可嘉。不过话说回来,帝君这样的人,能陷入一段情,爱上一个女子也着实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从方才起便一直尾随着东华一身白衣的姬蘅。还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花费许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响动若雷鸣,由女君钦点主持大局的夫子自雪林旁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无限风光地现身,代女君致了词,将比赛的规矩宣读一遍,并命两个童子点起一炷计时的高香,算是拉开了决赛大幕。

又一阵喧天的擂鼓声中,候场处众生员持着利剑踩着鼓点齐杀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时间喊杀声起剑花纷扰,时刻皆有倒霉蛋自雪桩顶坠入雪林中。凤九三招两式已将对手挑下桩去,蹲在一旁看热闹。今次虽承女君英明已着夫子将决赛的生员筛过一遍,可人还是说太多,第一轮许多都是活生生被挤下雪桩子,实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炷香燃尽,场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生员。夫子点了点头,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阵擂鼓声宣告进入第二轮,凤九因第一轮后半场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热闹,除了站起来腿有点儿麻外着实休息得很够,精神头便十足,三招两式中又将抽得的对手挑下桩。因此轮人少,不似方才杂乱,大家都打得比较精致,也方便看台上看客们围观,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时不时有喝彩声传来。

比翼鸟一族因寿短而长的显老,如今与凤九拼杀的这帮同窗哥哥不过百岁左右,就算刚把乳牙长全便开始学剑术,龄也不过百年,与她习剑两万余年相比岂可同日而语。说得不错,只要她能在雪桩上来去自如,频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轮虽不以燃香来计算赛时,两个小童还是点了炷香来估算达到还剩三人需要用的时辰,以方便下届或下下届若仍要比剑好有个计较。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香还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横七竖八下饺子似的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圆内阡陌纵横如棵棵玉笋的雪桩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凤九。

场内场外一时静极,紧接着一片哗然之声,数年经济,这种一边倒的情况着实不多见。凤九提着剑长出一口气,这就算是已经赢得频婆果了吧,不枉费连着十日来呗东华折腾,折腾得挺值。从雪桩上飞身而下,她抬手对着众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谢他们承让。抽空再往看台上一瞟,东华倚在座上遥望这方才战乱的雪林,不知在想着什么。虽然得他指点获胜,他却连个眼神也咩有投给自己。凤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频婆果的盛大喜悦很快便冲走了这种失望,团子和连宋君从人群中挤过来同她道喜,她压抑着喜悦强作淡定地回了两句客套话,便听到夫子从高台上冒出头来宣诵此次经济的最终位次。

夫子高声的扬唱之中,凤九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奖励却是天后娘娘琴子捎赠的一篮蟠桃,第二名,第三名并各自的奖励也随后一一酸度,分别是炳名贵神剑和一只有着什么珍罕效果的玉壶,她没有听到夫子提及频婆果。

烈烈寒风中,连宋君摇着手上的折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东华匆匆找我务必在今天辰时前带一篮蟠桃回来,原来是作这个用途。”又纳闷道,“比翼鸟一族也忒不着调,第一名该给个什么奖励难道临赛的前一晚才定下来吗?”又笑道:“这一篮子蟠桃可是顶尖的,平日我要吃一个还须受母后许多颜色,回头他们送到疾风院不如开个小宴大家一同享用。”凤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席之位已空无人迹。团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带两个回去给我父君和娘亲吗?”连宋君道:“我觉得,你这么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团子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们就当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不行吗?”连宋君抬着扇子含笑要再说什么,凤九强撑着笑了一笑道:“我对这个桃子没有什么兴趣,我的可以让给你吃。”说罢木然转身,轻飘飘朝着场外走了两步,一不留神撞到根立着木桩子,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我感觉,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们将蟠桃送来我通知三殿下一声,劳烦三殿下代我开了这个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洁绿他们都来尝一个新鲜。”团子扯了扯连宋的衣袖:“凤九姐姐她怎么了?”连宋君皱眉缓缓收了扇子:“这件事,不太对。”

一路轻飘飘地逛出青梅坞,入眼处雪原一派苍茫,上面依稀网布着看客的脚印,稠密一些的脚印是通往王城的。凤九深吸了一口气,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说心中不悦时便到醉里仙吃顿酒,虽然酒醒后依然不悦,但能将这种情绪逃避一时是一时,那段时日正是姬蘅没有给小燕好脸色看的时候,这个话虽然颓废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摊手摸了摸袖袋,发现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带酒钱,凤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里仙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事情如今其实挺明白,东华用一篮子蟠桃换掉了频婆果。他应该晓得她有多么想得到这个果子,为了这个果子她多么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他为什么要将它换掉,这一路她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什么道理来,或许该去亲口问了问他?如果他并不是十分需要这个果子,或许求一求他,他还能重新将它赏给她?想到这里她微感苦涩,正待抬脚转向疾风院,却听身后黄莺似的一声:“九歌公主留步。”

凤九回头,迎面匆匆而来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见她还是十日前自己开的那场十金豪宴,隐约记得她当时精神并不好,脸色也有些颓败,今日脸上的容色倒很鲜艳,竟隐隐有三百年前出入太晨宫时无忧少女的模样。

凤九朝她身后遥望一眼,姬蘅顺着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师并未在附近,我是背着老师特意来寻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夺了九歌公主的心头所爱,心中十分愧疚,特来致歉。”

看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其实,今年解忧泉旁的频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求了老师,老师使用一篮子蟠桃从女君处换来给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听说你此次参赛就是为了这频婆果,我思来想去,我觉这件事有些对不起你…”

凤九了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来,理就顺了。但为什么姬蘅要特意跑来告诉她…

凤九沉默地看着姬蘅,凤九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在凤九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么爱起坏心之人,可此时此刻,姬蘅是果真心存愧疚来同自己致歉,还是挑着这个时辰蓄意说些话让自己难堪,凤九有些拿捏不准。姬蘅虽然对自己一向温良,但凤九晓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讨厌自己。

不过,接那个要拿频婆果来做什么,抵得过自己对它的需要程度吗?要是姬蘅并不是十分特别需要,又果真对自己有一丝歉意,那么…她抬起眼睛道:“这个频婆果,你能分我一半吗?你想我用什么东西来换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却是问出这个,弯了弯嘴角:“我来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为此果不能给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礼,身为魔族长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称众公主的楷模,她记得姬蘅说话素来和声细语,她还没有见过她说中华的样子,原来她说起重话是这个样子的。

她果然不是来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黄莺似的嗓音压得低而沉静,眼中仍然含笑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从此,还劳九歌公主能离老师远一些。”

凤九明了,这大概才是姬蘅的正题,致歉之类不过是这个拖住她让她多听她两句的借口,她今年已不大同人作口设计较,兼才从赛场下来又经历一番情绪大劫,心中极为疲累,退后一步离她远些,站定道:“恕我不晓得你为什么痛我说这些,既然频婆果你不愿想让,我觉得我们就没有什么再可多说的。”

姬蘅收了笑容远目道:“这样的话由我说出,我也晓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悦。但我这样说,也是为公主好,这些时日老师对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约已动摇了吧?”瞟了她一眼道:“老师不知活了多少万年,仙寿太过漫长常使他感到无趣寂寞,凡事爱个新鲜,公主确然聪明美丽,或许觉得老师有情于你也是理所应当,但老师只是将公主看做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鲜玩伴罢了,公主若陷进去,只是徒增悲伤。”不及凤九反应,又垂目道:“大约公主觉得我爱慕老师,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挑拨。”顿了顿,道:“不满公主,我曾同老师有过婚约,但那时年少无知,错过大好良缘,三百年来老师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晓得谁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现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时老师对公主的种种不同的确令我心酸。此次向老师讨要频婆果,其实也是想试一试我在老师心中的分量。原本还但是年少错过一次便再无法重续前缘,但老师没说什么就将它给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同老师长长久久,还请九歌公主你,不要横到我与老师中间。”

姬蘅离开许久,凤九仍楞在原地。郊野之地风越来越大,吹散日头,看着天有些发沉。方才姬蘅走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来着?似乎说了句场面话,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长长久久。姬蘅同她诉那腔肺腑之言时,她面上一直装得很淡定,连姬蘅后来回了她什么她都没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敛了目光,场面上赞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确一直都很明白事理。为了拿到频婆果花了这么大力气吃了这么多苦头,却抵不过姬蘅在东华面前平平淡淡几句话,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委屈。但又能够如何,将心比心她也能够理解,姬蘅既是东华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这几日二人间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东华拿频婆果去讨姬蘅的开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将二人的矛盾解了解,并不算过分。东华还是顾全了她,去天后娘娘处捎带来一篮子蟠桃给她,也算是很照顾她这个小辈。她的委屈其实没有什么道理。

小燕曾说东华一向照顾她是想结交她这个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说得很对,帝君只是一时寂寞了缺一个新鲜的玩伴。姬蘅说的话虽然直白,缺诚恳在理,她处于自尊心想反驳两句都无从反驳。这一切似乎也验证了帝君一直拿她来刺激姬蘅的推测,方才姬蘅的一个道真也还算撑心好用。姬蘅说像同帝君长长久久,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愿吗、要是他二人言归于好,他应该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撤离疾风院回去同姬蘅双宿双栖,自然无须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会押着她在雪桩上练功,这样,其实挺好。

她不晓得自己将这一切想明白为什么更加难过,冷风吹来眯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睁眼时却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朦胧。

她在路边寂寞地坐了一会儿,待心绪慢慢陈定下来,又落到了频婆果上,举得还是应回疾风院一趟,为了这个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虽不愿将果子分给她,但求一求东华兴许有用。东华要哄姬蘅,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宝贝,但她酒叶青缇非频婆果补课。就算这些时日东华仅将自己当做一个取乐的新鲜玩伴,她自认自己这个玩伴做得还算称职。如果他原因将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继续当他的玩伴,而且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可以做什么。

虽然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太没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哭着求动画施舍,他就能将频婆果送给她,她会毫不犹豫拽着他的衣袖哭给他看,但东华大约不会在乎她的眼泪吧,除了他在意的为数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就像他将频婆果随意给了姬蘅,相比给的时候并未在乎过自己的诚意和努力。在这些方面,她太了解东华了。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风院走去,路上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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