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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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约在蓝鸟大厦的楼下见面。地铁在这里穿行而过,能感觉到脚底下的地板颤动。楼间过道里的风很大,吞没了和对方打招呼的声音。她说“我叫墨墨”或者“我叫梦梦”,我听不清,也没有再问。这一点都不重要。女孩墨墨或者梦梦穿着深蓝色连帽衫,把帽子拉了起来,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很大,紧绷的嘴角向下垂。我跟着她,绕到楼的另外一面。

“在三十六层。”她指给我看那家日式餐馆的窗户。我仰起头向上看,那些蜂巢状的密密麻麻的窗户令人感到非常压抑。当身体从某扇窗户里飞出去的时候——我想象着那条凌厉的抛物线,大概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强烈快感。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对她选的地方表示认可。我耸耸肩,告诉她一切都随她。那间日式餐馆隐藏在这座写字楼里,外面没有任何招牌,非常适合幽会的男女。小包间里灯光昏暗,插在竹编的花器里的雏菊已经开始枯萎,散发出孱弱的香气。脚边的榻榻米上有一块淡淡的深色污迹,可能是酱油,却让我想到女人的血。服务生摆放碗筷的时候,女孩轻声对她说:“还有一位。”见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才解释道:“是我的男朋友。”她垂下眼睑,“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们想一起……可以吗?”“应该能行吧,”我说,“我也不是很确定。”女孩问:“付两倍的钱没问题,我可没想占你便宜。”“不用,”我说,“我按照时间收费,几个人都无所谓。”她笑了笑:“那么时间的上限是多久?”“一个晚上吧。”我回答。“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说,“我们一边吃一边等吧。”

半年前,我在一个出售各种奇怪服务的论坛发布了一条信息,说我愿意提供一项报酬为三千块的有偿服务:陪同想要自杀的人度过自杀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自杀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最后关头的软弱和退缩极为常见。我可以帮你克服这些困难,使你能够安心、坚决地采取行动。”信息里这样写道。“死伴”,我还给这个角色取了一个名字。最初写来邮件询问的人很多。问题大多集中在我如何证明自己具有所说的那种能力。此前我的确做过几个人的“死伴”,但死人是无法做证的。这是一项永远得不到回馈意见的工作,我在回信里解释了这一点。不过很多人还是不相信,又或者并不是那么急于求死,总之没有再写信来。另外有几个人写信来讨价还价。我对于快死的人还为了少掏几百块费尽心思,实在感到不理解。

最终提出见面的只有一个男孩。按照信里的说法,他十八岁,得了白血病,只剩下几个月的命。我们约在中山公园的湖边见面,他说自己五岁的时候跟父母在湖上划船,把一只鞋掉了进去,这些年老是梦见到湖底去找鞋。我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那个男孩没有出现。也可能来了又走了。总不会是在我旁边坐了很久的那个胖子吧?他吃了两个汉堡、两盒薯条、四个蛋挞、一袋鸡翅,还喝下去一杯半斤装的可乐。关键是他吃得相当专注,一下都没往我这边瞥。反倒是我不断转过头去看他。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离开长椅,到湖边租了一只船,划到了湖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男孩说的丢鞋子的事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写邮件来询问的人渐渐少了。而我也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女孩写信来。我觉得不像是恶作剧,就算是也无所谓。我不介意白走一趟。上回去湖边那次,划完船忽然也很想吃汉堡,已经十年没吃过了,就去了附近的“Burger King”,汉堡里的牛肉饼相当美味,我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女孩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酒精炉。纸火锅在上面沸腾。点菜之前,她认真地询问了我的喜好,不过真正选择的时候,却好像并没有依照那个来。那些菜她自己似乎也并不喜欢(只吃了半只大虾天妇罗,有点嫌弃地把剩下的一半挪到盘子的边沿)。爱吃天妇罗和动物内脏的人,恐怕是那位还在路上的男朋友吧。她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做选择的——一种不可抗拒的下意识。所以这是否意味着想死的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呢?

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每项工作都有它的职业道德,就像我在博物馆工作,保护文物不受任何意外损害,就是我的职业道德。“死伴”的职业道德是满足客户本人的强烈诉求,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可以抽烟吗?”我问。包厢里的空气窒闷,一阵厉害的烟瘾上来,让人难以忍挨。

“不是室内都不许抽烟吗?”

“戒烟令颁布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少抽点呢,没想到反倒更多了。”

“嗯,”女孩点点头,“就好像越是想好好活下去,就越是想死一样。”她转过身,打开了背后的窗户。风涌进来,吹得她的长头发乱飞。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趴在窗台上朝下看。

“小时候每次挥挥手,屋子里的灯就亮了。我还以为自己会魔法呢,其实是我妈妈偷偷按了开关。后来去元宵节的灯会,有个猴子眼珠子亮得吓人,我不停挥手,可它还是那么亮。我哭起来,第一回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平凡。”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我说:“我觉得所有的魔法都是邪恶的。”

“平凡才是最邪恶的呢。”她说。

屋子里很安静,酒精炉上的火苗在激烈地跳蹿。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觉得她会倏地站起来,纵身跳下去。她随时会从我的眼前消失,这深蓝色的衣服,这苍白的小脸,这迷离的眼神。等我不知不觉点起另一支烟,她把身体转了过来。

“其实我挺想试试飞起来的感觉。可是我男朋友不喜欢,他恐高。”她说。我这才又想起那位男朋友的存在。刚才那会儿,真的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没关系的,”她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点点头,“我带了很多药片。”

“一直有殉情的情结?”我问。

“怎么说呢,死的念头是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可是一直觉得不能一个人去做那件事。”

“为什么?”

“不知道。我一个人能做很多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住、一个人旅行……可就是不能一个人去死。总觉得那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找到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离开。好像只有那样才圆满。”

“现在你找到了?”我说。

没有回答。她拿起手边的啤酒,大口喝了起来。

“说说你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嗯?”

“怎么会想到做这件事的呢?”

“大学毕业那会儿就想做,可是每天都很忙,直到今年换了个清闲的工作。”我说。

她对我现在做什么工作并不感兴趣,只是问:“为什么想做呢?”

“因为在这方面——我好像有点天赋,也许能帮助那些受困的人,让他们获得解脱。”

“天赋?”她皱起眉头。

“嗯,初二的时候发现的。”我点了支烟,接着讲下去。

那年暑假的某个下午,我一个人在操场打篮球。有个男孩一直在旁边看,瘦高,看起来比我大点,高一高二的样子。他不声不响看了很久,我就问他要不要加入。他球打得不错,争抢得挺凶,我们都出了一身汗。天黑了,我准备回家,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他说我们可以打游戏,他爸妈不在家。我不想去,那个男孩就一遍一遍地哀求我:“只待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好吗?”最终我答应了。我到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跟着他走了。他家在一幢居民楼的顶层,很小很破的两间屋子,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游戏机。“你得原谅我,”他说,“我是怕你不跟我来,喝点啤酒吧?”他从嗡嗡作响的冰箱里拿出来两瓶青岛啤酒,还有一碟炸花生米。我们并排坐在窄小的布沙发上,他的肩膀几乎碰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屁股底下的弹簧,可以闻到他身上酸涩的汗味。他不时地侧过头来盯着我看。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我不是没想到这一点,虽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极其有限。我一直在想要是他忽然靠过来,我该怎么办。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只是那么坐着,默默喝着啤酒。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把电视机关掉了,然后进了洗手间。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把酒喝完。我的脸变得很烫,而且开始犯困。可是他还没有出来。我敲了敲洗手间的门,说了声我先走了。我走出门,又折回来,再去敲洗手间的门。里面似乎有急促的呼吸声。我退后几步,用力去撞那扇门。门开了。他躺在地上,头斜靠着背后的瓷砖墙,割开的动脉汩汩地冒血。我用他家的座机打了急救电话,然后用沙发巾缠住他的手腕。他已经喘不上来气了,但还是笑了一下。“为什么?”我问。他说:“我一直想死,只是没有勇气,直到看到你。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和别人很不同。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能让人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去死。临死之前有你陪在身边,我一点也不害怕。”他在两分钟后停止了呼吸。

上了高中,我住校,因为和父母的感情一向很淡,所以有时连周末也不回家。有一个周末,我到附近的游戏厅打游戏(那个男生死了之后,我开始沉迷于电子游戏)。有个女孩在旁边的机器上抓玩偶。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一般没人穿着校服去游戏厅,被学校发现了要给处分。她那天运气不错,抓到了一个维尼熊和两个兔子。过了一会儿我再一回头,发现她就站在我身后,眼睛被厚厚的齐刘海遮挡着,不知道看向哪里。我问她是不是想用我这台机器,她摇摇头。我就又投了两个币,握住方向盘,继续开赛车。我那天超水平发挥,好几次险些撞上前面的车,却都神奇地躲过了。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用完了最后一个游戏币,然后说:“你玩得真不错,想去吃点东西吗?”我答应了,因为确实觉得很饿。走的时候,她把维尼熊和兔子落在旁边的座位上,我提醒她,她摆了摆手说:“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长颈鹿,可是怎么也夹不上来。”

我们去麦当劳吃了汉堡。吃完以后,她又去柜台要了很多袋番茄酱,撕开一个小口慢慢吸。后来她讲起小时候的事。确切地说,是一岁时候的事。那时候她妈妈经常抱她去一个公园,让她在草地上爬,然后拨通电话,跟一个男人调情。有时候被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忽然哭起来。我说:“没人能记得一岁时候的事。”她说可是她记得,还描述了有次妈妈在电话里跟那个男人说我爱你时,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裙子,戴的是什么颜色的发卡。她记得当时自己很难过,已经做好妈妈抛弃她、离开家的准备了。但妈妈并没有离开,直到去年得了胃癌,临终的时候她和爸爸在她的旁边。女孩沉默了,一点点抿着番茄酱。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抬头看看我,又把头低下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嗯,我们走吧。”回去的路上,她说:“你不用送我了。”我说:“我跟你一个学校。”她有点惊讶:“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哪个班的?”我报了年级和班级,说:“全校上千人,见过也记不住啊。”她摇摇头:“我肯定没见过你。”到了学校我跟她告别,她一把把我拉到旁边的一棵松树底下,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我松开束口的绳子,看到里面全是绿色的游戏机币。我让她自己留着,明天再去夹长颈鹿。她说:“我现在已经不想要长颈鹿了。”说完把口袋往我怀里一推,转身跑了。当晚,她用一根白色围巾把自己吊死在了寝室的门上。因为是周末,其他人都回家了,直到星期天下午,她的室友回来,推不开门,就找来了保安。隔了两天,那个女孩班里的同学给她办了个追思会,在操场上点了好多蜡烛。我穿过那些哭着的女孩,走到中央看了看女孩的遗像。

“可以再要两瓶啤酒吗?”我掐灭烟蒂问。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点点头,拉开包厢的门去喊服务员。

“她给你的游戏币后来你用了吗?”女孩扭过头来问。

“嗯。”

“去夹长颈鹿了吗?”

我摇了摇头。

“没夹上来?按说脖子长不是应该很好夹吗?”

“没有长颈鹿。那个放玩偶的池子里从来没有过长颈鹿。”

女孩点点头,示意服务生把手里的啤酒打开。

“从此确认了自己的天赋?”她问。

“当时挺烦恼的。见了搭讪的陌生人扭头就走。”

“后来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你男朋友到哪里了?”

“别管他了,继续讲吧。”

读大学的时候,我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又一年的秋天,班上一个女同学邀请我去郊游。同行的还有其他四个人,她男友、一对情侣,以及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我跟那个女同学一点也不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来问我。但我还是去了。我们坐了两小时大巴,来到郊外的水库。在那里搭起烧烤的架子。大家喝着啤酒,用一台小录音机放音乐,然后跳起了舞。那个落单的女生忽然不跳了,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到附近散散步。我说:“别去了,天快黑了。”她就让我陪她坐一会儿。我们在篝火边坐下。傍晚的天气变得很凉,火苗上下蹿跳,把脸烤得很烫,但是背后还是飕飕的冷风。她把手伸过来,让我握住。她的手不冷,但是也不热,摸起来好像一件衣服。她问我:“二十年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我说:“还是一个水库吧。”她说:“水会干的,你不知道吗,地球快完蛋了。”我说:“那就见证一下它完蛋,不是挺好的吗?”她笑着说:“小傻瓜,那很痛苦的。”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嘴唇。其他人不跳舞了,笑着起哄。那个邀请我来的女同学说:“人家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一直求我把你约出来。”我们开始烤食物,那个女生什么也不吃,始终用手臂环着我,把自己挂在我身上。其他人都在拿我们打趣,我握着易拉罐默默喝啤酒。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要去厕所。另外一个女孩说:“我也去,走。”我对另外那个女孩说:“陪好她。”她一阵取笑,挽着同伴的胳膊走了。我又喝了几口酒,心里一阵难受,朝着厕所追过去。另一个女孩正到处找她呢,说从厕所出来,就发现她不见了。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坐在那里,双手环抱着膝盖。她一直很安静,以致我一度忘记了她的存在。我没有对谁讲过这些事,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因为疏于讲述,那些故事变得硬邦邦的,像隔夜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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