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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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落纷纷——

这一天扫墓的人很多,鲜花供不应求,看摊的老头子心里不爽,心说以前还能涨个价,现在倒好,国家统一价格,严令禁止私自涨价,这不是打乱市场供求么?断人财路。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几乎没什么人进来了,扫墓的差不多也都离开了,老头子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乍暖还寒的日子,本来公墓就阴气重,雨还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全身的骨头哟。

老头正呵着热气,就见不远处停下一辆车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目光在他的小店里转了一圈,指了指最角落的一个花篮,掏出一张人民币。

老头子当他不会说中国话,乐呵呵地拿不知道什么地方口音的英语打了个招呼,心说这老外还挺符合中国传统,知道清明节的时候来扫墓,接过花篮和找零,外国人笑了笑,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谢谢。」撂下呆呆的老头子往里走了。

老头子捧起冒着热气的茶壶,哼起了小调,心说这老外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哪,果然还是那种大眼睛双眼皮的洋人讨人喜欢。

金发的人捧着花篮往里走去,他手里撑着一把伞,然而还是有雨滴不时溅在他的裤腿上,不一会功夫就潮湿起来,细雨把墓碑和花篮都洗刷得格外氤氲柔和,远远地望过去,薄暮冥冥中,仿佛笼罩着一层细细的雾气。忽然,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墓碑有些诧异。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墓志铭的墓碑,据说是那年火灾过后找到的无名尸体,葬在这里,按理说没人会来,可是墓碑底下却放了个小小的花篮,花还新鲜得很,似乎是有人刚刚来过。

金发的男子垂下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把花篮放下,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墓碑上的文字,碧色的眼睛不知道想起什么事,好像有一点追忆,又好像有一点晦涩难言的东西。

忽然,身后一个脚步声靠近,金发的男子回过神来,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

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打着伞停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这男子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墨镜别在领口,露出一双墨色的眼睛,头发遮掩处隐约可见一点点疤痕。黑衣的男人看见他,轻轻地笑了:「回来了啊,十五?」

「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我就回来了。」十五也笑了,「不过没想到你也在这里,醉蛇,这里面躺的可是你的大仇人。」

醉蛇嗤笑一声,和他并排地站着,微微低下头,看着墓碑上的自己:「姓名不详,生卒不详……什么仇人?人都不在了,还仇个屁啊仇,我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他大大咧咧地拿过十五的伞,一拢他的肩膀,「走吧,这破天挺冷的,当年你一把火把人家骨头渣子都烧成了灰,估计也挺不受人待见,别在这讨人嫌了,哥请你吃饭去。」

十五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挑挑眉,有点别扭,不过没好意思把人家手给扒拉下去。

「一走这么多年不回来,你都哪去了?」

「跟你那饮狐兄弟一样,周游世界去了。」

「他那是毛病,你这又是什么?」

「我也有毛病。」十五说,「也是心病。」

「好了?」

「不知道,我没有一个顶级心理医生朋友。不过走的地方多了,也就看开了不少。」

醉蛇顿了顿,偏过头来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忽然「啧」了一声:「这腔调怎么和安饮狐那孙子越来越像,听着怪别扭的——你都去什么地方了?」

「那可多了……」

「有适合度蜜月的地方么?」

「你打听这干嘛?怎么,好多年不见,你这老光棍终于娶媳妇了?」

醉蛇尴尬地咳嗽一声:「我……随口一问,大姑娘小媳妇的太麻烦,我哪有心思对付那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多好。」

十五笑起来,他弯起的眼角的笑纹带了沧桑的痕迹,当年横冲直撞口无遮拦的火爆和冲劲早就消褪得看不见痕迹了,金发男人本来就好看的五官在这淡淡的无声一笑里柔和起来,雨中轻轻地氤氲开,有种致命的性感。醉蛇心里一晃,居然忍不住呆了。

「说起适合蜜月和艳遇的地方,我倒是最喜欢凤凰,四边都是山,包着的一个小城,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沱江,好像看不见头似的,小路很细很窄,我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阴雨天气,屋里坐着的时候,就能看见旅馆外雕花的窗户上漏下来的雨。」

「那个沈边城的老家?」醉蛇想了半天,好容易从不如核桃大的脑子里调出了那么一点和文化有关系的。

「沈什么?」十五愣了一下。

「沈边城?嗯,不是么?写小说的那个,我好像听谁说过,要么就是沈凤凰?」醉蛇皱起眉头来。

十五终于忍不住大笑。

醉蛇竖起眉眼来,假装恶狠狠地盯着他:「笑什么笑?你个小洋鬼子,不是你连中国话都说不好的时候了?敢笑话我……」他干脆撒开伞,仗着身高一只手压着十五的肩膀,一只手去揉他的头发。

白天有些烦人的小雨这时候似乎小了很多,有那么几分沾衣不湿的味道,四下无人,两个大男人扔了伞,嬉笑着打闹而过。神色间好像带着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味道,在春雨中弥漫开来。

不远处的一辆车里,司机端着一个极小的摄影机,把前方的两个人拍了下来,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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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伸了个懒腰,把翻译的稿子发出去,低低地骂了一句这鬼天气,顺手从旁边扯了一条毯子裹在身上,眼睛半睁不睁地打了个哈欠,准备缩回床上补个觉,正打算把电脑关上,忽然眼角扫到收信箱里多了一封邮件。

安捷看清了发件人,脸上没睡醒的表情立刻一扫而光,一只手托起下巴,眼睛里有不怀好意的光芒闪啊闪啊。他打开了邮件,里面夹带了一个视频,点开以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屏幕上打闹,拍视频的人非常专业,近景远景连特写都有,安捷放了一遍不过瘾,又放了一遍,越看脸上的笑容越诡异。

莫匆一开门,一句「我回来了」还没说完,就让眼前的场景给吓着了。安捷坐在沙发上,屋子里黑洞洞的,也不开灯,脸让电脑屏幕上的光照得惨兮兮的,还带着鬼气森森的笑容,特警当了好多年,他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清了清嗓子,弱弱地问了句:「那个……我没走错房间吧?」

莫匆伸手把灯打开,换好鞋,看看安捷身上的毯子,把窗户关小了些,这才坐到他身边,尽量不去看那人手上的屏幕,严肃认真地说:「小安同志,我认为你这种黑洞洞的天气里关了灯看鬼片的行为有碍公共安全。」

安捷回头扫了他一眼:「你才看鬼片,我看的是纯洁的爱情故事。」

「人鬼情未了?」——被一个靠枕砸在脸上。

莫匆缩着脖子笑起来,伸手搂过安捷,低头瞄了一眼:「嗯?」他一看就是一愣,凑过去,揉了揉眼睛,「不会吧?」

安捷笑得贼兮兮的:「你看见了什么?」

莫匆摸着自己的下巴,斟酌了一会,慎重地点点头:「我看见了奸 情。」然后他瞪大了眼睛,「十五和醉蛇?真的假的?」

安捷把本机放在桌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某人每年清明的时候都大老远地在公墓里蹲点儿,风雨无阻啊。」他这一伸懒腰不要紧,裹得紧紧的毯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同样松松垮垮地穿着的衬衣下面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好看的腰线。

莫匆的目光早就从电脑屏幕上挪下来了,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喉头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亲爱的你去干嘛?」

「我稿子截了,补个觉去。」安捷含含糊糊毫无危机意识地说。

「我和你一起——」某人不要脸地扑上来,嗯,清明时节,其实是个雨打春帘的好时节啊。

番外二

直到多年以后,何景明仍然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记得那些阴暗的街角,那些肮脏的、夏季里会伴着各种蚊虫的声音的垃圾,酸臭的气息,下水道的味道,还有过往来回……那些带着如出一辙的冷漠嘴脸的人群。

等他回过神来,这些所有的一切,却总是终结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肉团儿一样牵着他的衣角叫哥哥的孩子。小小的脸儿,笑起来有一个不甚明显的酒窝,眼儿大大的,像只猫儿,可是长大以后却不那么爱睁开来,手腕处有个朱砂痣。

有时候何景明觉得,那颗小痣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以光阴为土,以心血为水,以魂为肥,然后慢慢地长出殷红色的藤蔓,缠住他整颗心脏,密不透风。

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第一次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回去的时候,何景明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激,流浪在人间边缘的孩子过早地被这纷繁复杂的地方催熟了,他从夹缝里活下来,见识过了所有肮脏的东西,道貌岸然的恋童客,肮脏的各种地下交易,知道那些让人醉生梦死丑态百出的药品,知道那些蹲在街角的智障们,然后第二天消失不见,有的时候他们找的到尸体,有的时候找不到,但是没有人在乎。为了活下来,何景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小的野兽,随时随地保持警惕,对别人,对自己。

他从那个看起来无害的 男人身上感觉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血腥的气息,或者……疯狂的东西,可是他拒绝不了温饱的诱惑,他在这个城市里失去了那些流浪者的记号和踪迹,找不到一个栖身的场所,寒冬腊月中,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冻住了,他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

所以当那个男人蹲下来挡住日光,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问他是不是愿意被收养的时候,何景明毫不犹豫地点头了——他只是为了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把狼崽子的野性给掰回来。

然而第二天醒过来,他却第一眼看见了天使,那么小的孩子,只有四五岁大,也许更小,坐在地上自己玩着什么东西,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小孩软软的头发乖乖地贴着脖子,不是很黑,像是棕色,一回头看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皮肤白得像是透明一样。

何景明揉揉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

那孩子听见声音,摇摇晃晃地冲他走过来,小脸上带着那么一个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好看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来,奶声奶气地叫:「大哥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小手伸过来,何景明却往后一缩躲开了,那一刻他怕了,他原来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征服的,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只要你比任何人都强……可是这个时候,他看着自己长满了冻疮的粗糙的手,却突然怕了那小天使的触碰,就像是怕蹭脏了那纯白的小东西。

有生以来第一次,何景明明白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饮狐,饮狐……

直到那次他替李办事,出门出了小半年回来以后。

一开门,饮狐突然猝不及防地从旁边扑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仍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拉长成好看的形状,有着少年特有的清瘦,恣意的眉目如画,半卷起的袖子下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的线条,可是皮肤却白皙得像个女孩。

他那小弟弟真是长大了,身手已经好到突然扑过来自己也避无可避的地步。何景明闻到他身上那极清浅的香味,头一次在饮狐说话的时候晃了神。

第二天清晨,他猛地惊醒过来,触到被褥上的濡湿,想起梦中让人口干舌燥的旖旎情景,心跳得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何景明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一开始是怕、恐惧,随后慢慢平静下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的东西何景明从来都手段直接地去抢,去争取,可这一次,他突然不确定了。

他喜欢饮狐毫无芥蒂的亲近,没心没肺的傻笑,喜欢他眉宇之间没有半点阴霾,干脆利落,放肆骄狂的样子。何景明想,饮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能等待,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慢慢地成长起来,耐心的……或者就这样一辈子只看着他,也很幸福了。

可是偏偏那个叫木莲的女孩子出现了。那女孩平凡无奇,悄悄巧巧的,不爱言语,可她吸引饮狐。何景明从未见过饮狐那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他那美好少年情窦初开,五官生动得仿佛吸够了天地灵气,笼着某种清浅的光泽——可是何景明每一想到那样的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笑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哪怕他得知那个女孩有可能是他的亲生妹妹,他也发现自己越来越压不下自己那几乎灭顶的杀意。

如堕魔障。

父亲说,一个人疯了的表现,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及,而伸手。当年那个小狼崽子何景明,终于为了这么一个人而明白了人心人性,也终于为了这么一个人,里里外外将自己输了个干净。

可是父亲不久就不在了,饮狐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何景明总是念及父亲的话,于是他退开,他想眼不见心不挂,这样疏远着饮狐,也许有一天,就能放下了——直到饮狐找上门来,不过是为了为他们的父亲报仇。

他知道父亲对他有恩,可是这恩义中间总让他觉得有些不那么美好的东西在里面,这么多年以来,也许自己就真的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对那男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可是那是饮狐想做的事情。

他看着那孩子隐忍三年,然后狠辣一击必中,杀性渐重……再也找不回十五六岁时候那样仿佛浑身都发着光的单纯少年的样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和父亲都那么器重这个孩子。

然而这样的饮狐也越来越吸引他,心里就像崩了一根弦,时间长了,总是要断的。

直到饮狐抱着少女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远的时候,何景明才发现自己又一次怕了,他远远地望着那背影,那仿佛一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压垮的背影,他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那血浓于水的少女,满眼满心的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么一个人,却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心里好像有那么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你就要失去他了,就要失去他了……

于是做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把饮狐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整整三年。每天看着那人眉眼间好像千年寒冰一样的冷意,每天每时,每分每秒。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那天他盛怒之下,借着三分酒意,把在药物的控制下手足无力的男子压在墙壁上,狠狠地捏起他的下巴,抵死掠夺,啃噬着他的唇舌,满口的血腥味。靠的那么近,可是心里那么绝望。何景明摸索着扯掉安饮狐的衣服,再结实的布料也在他这一扯中撕裂了开,裂帛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然后他看见了饮狐的眼睛——

从始至终清明得近乎冰冷,那么看着他,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就像把对方当成死物……把自己也当成了死物。

心里突然就黯然成了伤,抱着那人衣衫不整的身体,越来越紧越来越冷……

何景明想,那大概是他记得的,最亲近饮狐的一次了。狐的爪牙也是很锋利的,不过每每藏在心里不露出来,那以后不久,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人的踪迹,直到十年之后。

直到十年后……

何景明死死地按住不停地往外流血的伤口,看着醉蛇难以置信的样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来,哑声说:「你……你……敢伤害……敢伤害……」

「没人要伤害饮狐,你……」醉蛇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猛地回过头去,「你他妈的!谁让你……医生呢?!」

「老大,这人不能再活着。」

「去你妈的,我说……」

「老大,这人不能再活着。」

醉蛇转过身去,想扶起身体慢慢滑下去的何景明,被垂死的人一把挥开了:「你敢……敢……害饮狐……我做鬼……也……不……」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急剧地带走他身体里的温度,视线慢慢昏暗下去,何景明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他好像听见一个细细糯糯的孩子的声音,像多年前一样,在不远的地方轻轻地叫着「景明哥哥」。

何景明拼命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人,可是光明渐渐抛弃了他。

他想,自己再也不能守护那个美好的孩子了……不过也许,那个人已经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要他的景明哥哥了。

饮狐……饮狐……饮狐……

有些事情,只有已经死者才知道,只有死者才在乎,只有死者才记得。

番外 「满汉全席」

安捷坐在床边伸了个懒腰,骨节清脆地「嘎嘣嘎嘣」响了几声,他轻轻地皱了下眉,低下头去,敲打着自己的肩背,屋外严寒肆虐,大西北风刮得窗户框乱响,玻璃角上冻起好看的冰花,视野不那么分明,白茫茫的一片。

他皱皱鼻子:「这么大冷天的让我亲自去接,牌儿倒大。」

旁边有人笑了一声,莫匆从被子里露出头来,一翻身抱住他,也不睁眼,撒娇似的蹭蹭,含含糊糊地说:「不去就不去,让那俩孙子在飞机场冻会再说……先给我亲一口,呃!」

安捷一个暴栗降落在莫匆的脑袋上:「滚蛋,起来收拾,下午小瑾她们还过来呢,把饺子先包好了,等她们来了就能煮。」

提起这俩妹妹莫匆就皱眉,慢腾腾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小瑾来,小瑜呢?」

「昨天打电话来了,说最近忙,等十五有空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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