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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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民冷笑一声:“道喜?你拉倒吧。谢一你个王八羔子给我听仔细了,老子刚才让朋友订好了票,明儿晚上的火车,后天早晨九点多到,你要是有良心,就自己上火车站接我来,敢不来,你就自己看着办!”

第十五章 陋居

初二的那天特别的冷,谢一请了假,一大早就去了火车站。

都在放假,一号线本来就拥挤,这回更是有要把人给挤成相片的架势,一路上谢一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可有整整三年没见过王树民了。

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正是一个男孩子长成男人的过程,谢一恍然间发现,原来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原来那个人在自己心里,已经压了那么久了。

就好比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子,里面藏着陈年的旧物,许久许久不打开,有一天突然有机会看见了,就觉得,其实人生在世几十年的光阴,真是如白驹过隙一样,要不当初的喜悲,怎么就没有一星半点的褪色呢?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种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的感觉,既是欢喜,又是忐忑,打电话比见面,终究还是要差上一层。谢一想,王树民那么长时间没回过家,就连探亲假都用在用功复习上,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就大老远地跨上大半个中国来找他,是不是自己心里,也可以有一点期待呢?

从地铁站爬上来,冷风一下子扑面过来,谢一的脚步忍不住顿了顿,轻轻地自嘲了一下。期待?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你自己是变态,总不能要求别人和你一样变态吧?

时间算得刚好,没等多长时间,王树民那班火车就到站了,谢一站起来,眼睛掠过熙熙攘攘拿着大包小包的人群。

在火车站接过人的同志们应该有过这种感觉,特别在人多的时候,那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要是没有手机及时联系,基本上接到人的概率可以直接划到三倍西格玛以外——是不折不扣的小概率事件。

谢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尽量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依着记忆找寻着。

可是仍然眼睛都酸了也没找着,正有点着急,突然肩膀被人使劲拍了一下,谢一一个激灵,回过头去,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就被一条硬邦邦的、铁打的一样的手臂缠住了脖子,肩膀上的压力大起来,差点把他压趴下。

谢一忍不住呛咳了一下,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王树民好像故意的似的使劲在他后背上拍打了几下:“嘿嘿嘿,睁着你那双二五眼往哪看呢?”他把行李包甩在肩膀上,捏捏谢一的胳膊,撇嘴,“啧,我说谢一,木头棍子都比你丫有料,三年多了,也不长长,扔灶台里当劈柴都不够烧一锅粥的。”

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冷风呛得,谢一的脸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他挣扎开,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感慨:“王树民,你们部队天天吃化肥吧?”

三年前的时候,要说起身高来,谢一离王树民远点,还能给人留下俩孩子差不多高的印象,现在却突然拉开了小半头的差距,这活驴好像不知道冷一样,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夹克,皮肤晒得黝黑,肩膀却如同幼鸟拉开的羽翼一样,长开了,也宽阔起来。

脸上的棱角显出年轻人特有的凌厉感,五官深刻,唯有笑起来的样子,一如那记忆力十六岁的少年,含着那么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

谢一突然笑了,王树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不详的感觉。这人的笑无声无息,嘴唇苍白,下颌尖削,眉眼弯弯,可眼角的弧度,却带着说不清的悲意,有点冷,有点……他甩甩头,嬉皮笑脸:“想哥不?”

“想你?想你有钱拿怎么的?我哪有那美国时间。”谢一接过他的行李:“走吧,把东西放了,我请你吃饭。”

地铁里很热,也很挤,谢一笑着听着王树民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说起他们原来部队里那个已经回家转了业的小孩,说起那一顿顶五个人吃饭的安军兄,说起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演习,严酷、但是热血沸腾的训练。

地铁里人挨人人挤人,王树民不得不紧紧地靠在谢一旁边,侧过身,胸口顶在谢一肩膀往下一点,体温从不厚的衣服里透出来,一点一点地传导到谢一身上,像是能让人窒息了似的。

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的侧脸上,谢一藏在一头碎发下的耳朵突然红起来,这个距离不是安全距离,耳鬓厮磨一般。可是谢一从这天第一眼看见王树民开始,“离这个人远一点”的想法就像带着尖锐爪子的铁手,狠狠地攥住他的心脏。

他是活得那么纯粹的人,依旧是爱憎分明的,让人想起怎么也关不住的小老虎。一吐一息,都让人闻到生命的味道,谢一想,自己就是个女人,也是内里都腐烂了的,面对着这样的人,他会自惭形秽。

茫茫人海间,那么近,又那么远。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遥远异国的男子有太性灵的笔触,句句都不过等闲言语,可感同身受起来,原来轻易就浸透了人间万般滋味。

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却在走进谢一租的房子的时候,突然就保持不下去了。外面是那么繁华的城市,隔一条街道就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可这里只有发了霉的榉木板,嘎吱嘎吱响的楼梯,逼仄极了的空间,以及像是要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凉。

谢一帮他放好了行李,指了指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那个你坐的时候留点神,有一条腿松了,要不坐我床上也行,我烧壶水,你暖和暖和,然后带你出门找地方吃饭去。”

王树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谢一拽得差点没站稳,铁钳似的手攥得谢一生疼,王树民紧紧地抿着嘴,半天,才低低地说:“你……就住这里?”

谢一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瞟了王树民一眼:“干啥?大少爷没见过民间疾苦吧?其实这也不错,现在虽然稍微冷了点,不过听说夏天就凉快了。”他把手臂从王树民手里抽出来,转身去烧水,“你回去的火车票买好了么?什么时候走,明天后天?”

王树民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只把那张小单人床坐得“嘎吱”一声惨叫,闷闷地说:“不走了,在你这待到开学!”

谢一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你体验劳苦大众生活啊?该滚哪滚哪去,我就请了一天假,没工夫跟你玩,明儿还得上班呢。”

王树民“哼”了一声:“老子就赖上你了,怎么着,有本事打电话叫条子。”

谢一顺手把灶台擦了擦,烧着的水发出细微的响动,他苦笑了一下:“没跟你逗闷子,不远的地方有个火车票代售点,下午我跟你看看去,我这有什么好住的,过两天小吴回来了,是你打地铺还是我打地铺?我们这水电费平摊,楼下那宋阿姨唯恐别人少交一分,多加你一口子人我得多交两份水电费。”

“凭什么啊?”

“废话,你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能和人家姑娘媳妇的交一样的钱么?”

王树民闭上嘴,突然想不出要说什么了,好些话堵在胸口里难受,可是吐不出来,他想起谢一那衣服架子一样硬邦邦只剩骨头的肩膀,走起路来好像根长了脑袋的竹竿,风一打就能摇晃起来似的,鼻子有点酸。

两人沉默了许久,谢一隔着抹布把水壶从火上拎下来,倒在暖壶里,又翻出两个杯子,给自己和王树民一人倒了一杯水,这才坐在那传说中松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热水杯子,指尖通红,脸色在蒸出来的氤氲的水蒸气中看不分明。

“哪玩去?外滩?东方明珠?黄浦江游轮你坐不坐?”

王树民看了他一眼,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哪也不去,我又不是旅游来的。小谢,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话都不说清楚就走了?”

谢一把垂到眼前的一缕头发拂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揍了谢守拙……”

王树民的眼睛徒然睁大了,张着嘴,活像看见了奥特曼:“你什么?”

“谢守拙往家里带了个不干不净的女人,我揍了他一拳,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谢一喝了口水,感觉冻得麻木的四肢好像慢慢地在这温度里恢复了一些,轻轻地笑了一下,“谢守拙没脸说吧?”

“你……小宇宙爆发了?”王树民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谢一笑出声来。

“不是,小谢!”王树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揍就揍了,你这……你这又是跟谁置气?”他轻轻地跺了跺地板,“就你这风水宝地,我都不敢使劲踩,还有你坐那椅子,保持平衡得有点技术含量吧?你放着好好的书不念,你这不是折腾自己么?”

“谁说我不念书了,我休学一年,学费出来了,明年就回学校……”

王树民“嘭”一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床头的小柜上,热水溅到他皮肤上,他却毫无知觉似的:“谢一,我妈拿你当亲生儿子,你把我们当什么?!”

谢一低着头,这会儿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亮,有一层清浅的浮光掠过去一样,看得王树民心里一颤悠,没出息地忘了自己下面那句要说什么,憋着的火气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小谢,你那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才驴脾气。”谢一翻了个白眼站起来,“走着,反正你也看不上我这陋居,带你出去吃饭去,火锅行不行?”

王树民泄气,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跟在谢一身后,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说了一句:“小谢,你心事但凡稍微轻一点,这日子其实会好过很多。”

谢一没回头,没应声,好像没听见一样,脸颊青白,轻轻地闭了一下眼,苦笑了一下。

是啊,但凡心事稍微轻那么一点,凡事看得稍微开那么一点,对某人……稍微不在乎那么一点。

第十六章 失控的酒后

某人在部队里憋得时间长了,某人在心里抑郁得久了;某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某人,觉得打从心眼里往外冒着亲切,某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某人,觉得心里忽甜忽苦,忽上忽下,一会儿飘飘然的暖,一会儿冰冷冷的凉。

于是最终的结果是,人家别人吃火锅的时候怕上火和王老吉,某两个人不怕上火喝白酒,酒足饭饱还不过瘾,又从小超市抱了一箱子啤酒回住处。

王树民个小牲口,打小抽烟喝酒跳霹雳的不学好,人家谢一可是好孩子,以前忙学习,现在忙工作,基本上属于滴酒不沾的品种,一开始就和着王树民,喝了一口就直皱眉,杯子里那液体又辣又呛,简直比辣椒水还十大酷刑。

难喝程度让他都忍不住怀疑酒精上瘾的那票人,全部都有自虐倾向。

可是捏着鼻子喝了两口下去,就发现这东西还是有好处的,从食道里灌下去,一路到胃里,好像喝下了一个小发热场似的,蒸腾得内脏都暖融融的,全身的寒气不翼而飞了似的,说不出的舒服。

穿肠毒药啊穿肠毒药,浅尝辄止的时候就让人情不自禁,等到头晕眼花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又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似的,一头栽下去,第二天或者才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可这都是后话了。

谢一有生以来第一次放纵自己,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堕落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他摇摇晃晃地在前边走,王树民搬着一箱子啤酒跟在他身后,谢一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开门的时候,一只手举着门钥匙,另一只手摸完了上衣口袋摸裤子口袋,全身上下摸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在那自己瞎折腾什么,没摸着,谢一眯着眼睛愣愣地在门口站着,表情迷迷糊糊地有点无辜,王树民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干什么呢,开门啊。”

谢一回过头来,有点委屈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扁扁嘴:“钥匙找不着了。”

王树民翻了个白眼:“你行不行啊,不能喝还瞎逞强,那钥匙不就在你手里呢么?”

谢一恍然大悟,使劲晃了晃脑袋,“嘿嘿”地笑起来:“尖,眼真尖,打枪……嗯,打枪练出来的,打枪的人眼神儿都好。”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地低头翻着那一串钥匙,拨拉来拨拉去,皱着眉,表情极认真,“我记得我们家门钥匙是黄的啊,怎么找不着了呢……嗯……刚才是不是掉半路上了?”

王树民把啤酒箱子放在地上,把他手里的钥匙接过来,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醉猫,乖,站一边儿去。”

然后他准确地找到了那把黄色的钥匙,不管不顾地就往门缝插去,一边插还一边嘀咕:“我说小谢哎,你这锁应该换换了,这都锈成什么样了,连钥匙都插不进去了……”

好吧,有些人喝多了能看出来,有些人喝多了不容易看出来。

俩人在外面折腾了大概得有十多分钟,终于瞎猫碰见死耗子地,完成了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拧一拧然后开门这个高难度的动作,王树民俯身搬起啤酒箱,晃晃悠悠地进了屋,谢一就靠在门边上傻笑。

过堂风一吹,王树民脑子稍微清醒了点,赶紧把那只拉进来,省的被附近的住户群众围观,丢人现眼。

谢一乖乖地被他拉着,王树民指指椅子,简洁有力地下命令:“坐下。”

谢一就一屁股坐在那坏得颇有传奇色彩的椅子上,平衡感尽失的后果就是,那条松了的椅子腿不负众望地往旁边扭了扭,把谢一扭到了地上,地板上冰凉冰凉的,谢一困惑地甩甩头,皱起眉眼来,指着王树民控诉:“你!你怎么又勾我凳子,回头给你告老师!”

王树民吃吃地笑着,开了一罐啤酒,双手递给他:“老师管不着。”

谢一把啤酒接过来,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毕业了。”

王树民狂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唔,毕业?我没毕业……不对,我毕业了……我到底毕业没有?”

谢一嘴里含着啤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王树民在那纠结自己究竟是毕业了没有,足足纠结了五分钟,没结果,脑子里更浆糊了,于是捡起一瓶啤酒,扑过去磕在谢一手上的易拉罐上,撞得啤酒洒了谢一一身:“干杯!”

谢一眉眼弯弯的,苍白的皮肤上透着一抹殷红颜色,看上去倒像是比他平时那稳重的样子小了几岁似的,轻轻地哼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唯有……唯有杜康……嗯,好凉……”

王树民傻乐:“忧个屁啊你忧?”

谢一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迷离,眉头皱着:“我忧,我才不忧呢!王树民你是个混蛋王八蛋!”

“你骂人,”王树民的话音稍微有点含糊,“嗯……你不是好孩子,回头老师不给你小红花。”这娃已经完全幼龄化了,“你才是混蛋王八蛋呢!”

“你是!”

“你是!”

“你就是!”

“你就是!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这么个破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你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跑到山沟里种田!你不好好念书,天天惦记着泡妞!你……反正你就是混蛋王八蛋!”谢一急了,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一样,瞪得圆圆的。

俩人谁也不让谁,孩子似的互相瞪着,突然,王树民“噗嗤”一声笑出来,酒精让他情绪不大容易控制,越笑声音越大,最后把地板捶得“砰砰”作响,这头猪自打进了部队,越长越结实,拳头铁锤似的。

谢一愣了一会,皱着的眉和瞪圆的眼睛渐渐缓和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王树民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肩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望着满是霉菌的天花板,叹了口气,忽然幽幽地说:“我在部队的时候特想你来着,有时候琢磨琢磨就觉得不对劲,你丫个没良心的肯定不惦记我。”

谢一侧过头,呆呆地看着他。

王树民一仰脖把易拉罐里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空罐子在手里捏出各种形状:“我有时候就想,你说这越大,怎么人就越不一样了呢?”他的目光很直,显得有些迷茫,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似的,“铁磁器也不磁了,再过几年,就谁也想不起谁来了,见了面都得想半天才想起来对方是谁。”

谢一抬起手,手掌贴在他脸上。

王树民顿了顿,把谢一的手拉下来,细细地看着谢一的手心儿。谢一的手心粗糙了很多,有粗活磨出来的厚厚的茧子,却很干净,连指甲都修得平整精细,细长的手指上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伤痕,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那双手没什么血色,苍白得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似的。

王树民把谢一的胳膊夹在腋下,捧着看他的手,看着看着,就含含糊糊,没头没脑地说:“你这掌纹前边乱七八糟,到后边反而清楚了,李爱军说是少年多磨,以后好命的路儿,你信不?”

谢一好像痴了一样,木木地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不吱声。

两个人静谧下来,楼下传来隐约的开门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尖声尖气的抱怨:“哦哟,侬哪能嘎晚的啦……”

王树民放开谢一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大着舌头颠三倒四地说:“我心里难受,我心里难受小谢……难受……堵得慌,心里……这儿堵得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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