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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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新市到铜州市,火车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王树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中午过度到黑夜,又从夜里苏醒过来,继而黎明,慢慢地体会那一种漂浮在路上的心绪。平原地区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路途中的山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耸。

穿过河南,进入两湖,天空的味道好像都不一样了似的,紫外线明显强烈起来,偶尔能透过车窗看到路边顶着斗笠的农人,还有那些个不知道是什么民族的小房子,然后迅速地远去。

王树民看完了手上的杂志,对着外面发呆,下铺的小伙子吃起了方便面,整个车厢都飘着各种各样食物的气息,他想,如果那天,自己真的拉住了谢一,会是什么样呢?

贾桂芳最终还是不肯原谅他,除了行李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老太太没对他的远行有半点表示。

女人都是敏感的,更不用说这是个活了半个世纪的,快成精的老女人,她似乎敏锐地感觉到,儿子不仅仅是辞职,换份工作的问题,而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什么。

王大栓到最后也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临走还乐颠颠地拍着王树民的肩膀让他带土特产回来,怪不得人生在世,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这帮衣食无忧的糊涂人。不用装,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至于曾仙……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那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地到火车站来送他,王树民最终还是狠下心肠来,对她说:“听哥一句话,你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着啊?哥配不上你,别等哥了……”

曾仙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死命地摇着头:“小民哥,你放心,你爱走几年就走几年,我都在家等着你,没事,真的没事,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她那潸然泪下的样子地说这些话的样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王树民觉得自己心里柔软的一块被她击中了,他第一次仔细地去打量这个女孩,第一次觉得,这是个好姑娘……自己,真的是配不上她。

然后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再一次离去,像当时逃离上海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途。

时间晃一晃就过去了,这一年的五一,王树民没回家,谢一也没回家。谢一打了个电话,说是在国外出差,语气里满是歉意,说着话的功夫,旁边还一直有个不知道讲什么鸟语的人不停地在催他,贾桂芳没敢多耽误他功夫,嘱咐了两句,赶紧挂断了。

至于王树民那败家子……贾桂芳拒绝接他的电话。

倒是王大栓,哼哼哈哈,乐颠颠地跟儿子说了好长时间的废话。王大栓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有意还是无意地按了免提,说到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然后装作没看见,贾桂芳伸长了脖子听着的样子。

死老太婆,让你倔,馋死你!

世界上最灵的耳朵就是母亲的耳朵,贾桂芳听几句就听出不对劲来了,蹭过去使劲捅了自家老头子一样,连比划再做口型:“这孩子怎么啦,有病啦?怎么声音这么哑呀?”

王大栓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镜,傻乎乎地看着贾桂芳,然后很大声地说:“啊?你说什吗?咳,这老太太,你大点声行不行呀,瞎比划什么呀?小民啊,你看你妈,越老越不正经,有话不好好说话,没事瞎比划,我又不聋又不哑又不懂手语的。”

被贾太后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阵亡。

王树民笑了一声,好像知道这边开着免提似的,沉默了一会,在那头说:“妈,身体怎么样啊?”

贾桂芳气鼓鼓的,不吱声。

王树民叹了口气,又说:“妈,我在这挺好的,我跟几个战友在这边,生意做起来还挺顺利的,您别操心,等我过年回去,一定给您负荆请罪去,别生气,这么大岁数了,生气对身体多不好。”

贾桂芳憋了半天,憋的脸都红了,王大栓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咋啦?你说你这老太太,孩子这跟你说话呢,你说话呀,看那脸,鼓鼓的跟个气球似的,你以为你是蛤蟆呀?人家蛤蟆那眼睛可大的呢,一身都是宝……”

贾桂芳抄起沙发上的痒痒挠照着王大栓后背就一下:“反了你个死老头子了,废话上车拉!”

终于打开了话匣。后来贾桂芳把王大栓挤到一边,自己坐在电话旁边,听着王树民在那边叙述这小半年的工作,王树民报喜不报忧,只说高兴的事,什么饭馆每个月挣多少钱啊,有多少回头客呀,在哪又开了一家,准备连锁呀。贾桂芳不懂这些事情,可是她知道人生在世,谁也不易,她听得出王树民声音的沙哑,想象得出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多苦。

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王树民不敢吱声了,只听着她训:“你说你们这帮兔崽子,小时候老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们,长大了,一个个翅膀都硬了,硬了你们倒是往好的地方飞呀!都那么老远,全中国的地方横都让你们俩给量过来了吧?图什么呀!挣得多多花,挣得少少花,爹妈不图你们有多大本事,平平安安的都在身边多好……”

于是王树民的演讲到此结束,贾桂芳接管了话语权,从后悔没一剂堕胎药把王树民打到马桶里冲下去,到表达对别人生姑娘的羡慕,到按时作息对身体健康的重要性,最后干脆开起了法制讲堂,警告他做生意一定要秉公守法……

王大栓一开始还在一边听着,最后觉得自己那开过瓢的脑袋有点符合不了这么高难度的运转,转着蚊香眼晃晃悠悠地下楼玩牌去了。

谁家没有这么个老妈妈哟!

快挂电话的时候,王树民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谢一回去了么?”

贾桂芳不满:“没,在那个也不知道是巧克力,还是是什么利国的……打个电话旁边还有个说鸟语的姑娘催……”

直到王树民放下电话,耳朵还嗡嗡直响,老太后的战斗力果然惊人。他看看外边,天已经全黑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很寂寞。小谢在国外啊,难怪打他电话都打不通,换卡了吧?他点了根烟,放了张从黄华那搜刮来的碟,看到一半就不知道在演什么了,于是索然无味地关上DVD。突然想回店里看看,算算时间,已经是凌晨了,早该打烊了,五一节人们都放假,店里生意也红火,他决定晚上再过去看看账,看看节假日用来招揽客人的小手段的反馈怎么样。

结果勤奋的不只他一个人。

王树民开门进去,打开灯,刹那,三个人都傻了——

黄华和李爱军抱在一起,黄华的T恤被掀起来,李爱军的手搭在他赤 裸的腰上,两个人从热吻中仓皇分开。

王树民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像被雷劈了一样,瞪着眼睛木在那里,黄华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迅速从李爱军怀里跳出来,把衣服来下来目光乱飘,就是不敢看王树民。

可怕的沉默蔓延开来。

王树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憋了半天,憋得自己都快成水鳖了,才吭哧出一句:“我我我……对不起,那啥,开错门了……”话一出口就自己脑补给自己俩大耳刮子,王树民你丫脑子跳闸了吧,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黄华脸色灰败地坐在一边的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默默地点上,王树民惊讶地发现,这个有点二百五的纨绔子弟,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下,脸上竟然显现出几分深沉的神色。黄华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白蒙蒙的一片,脸色模糊不清,苦笑了一下:“算了,反正一块搭伙做生意,早晚让你知道。”他看了一眼王树民呆若木鸡的脸色,“怎么,觉着恶心了?觉着整天跟着我们俩变态一块掉价儿了?”

李爱军突然猛地站起来,挡在黄华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王树民。这男人当了几年的兵,又在城市里闯荡了几年,当初那个一顿饭吃十五个馒头的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早就变了个人似的——坚定,坚强,有股子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他声音不轻不重,但是一字一顿地对王树民说:“我知道我俩大老爷们儿这样挺奇怪的,可是我们不偷不抢,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变态的。老王你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咱们不藏着掖着,今儿话挑明了说,我和华子就是那种关系,你要是觉得受不了,觉得特别恶心,说一声儿,大不了一拍两散,但是兄弟还是念着你的好儿……”

那表情分明如壮士断腕一般,王树民无力地靠在门边叹了口气,打断了李爱军:“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反应一样一样的,老子说什么了?你们俩瞎激动啥?”

滔滔不绝的李爱军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抽着烟做深沉颓废状的黄华把烟呛进了气管,俩人特有夫妻相地用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的神色看着王树民,不知道为啥,王树民突然觉得挺有喜感,就这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到死

三个人开了几瓶白酒,并且十分败家地打开空调,架上火锅,一通胡吃海塞过后,酒过三巡。

李爱军酒品不错,喝多了两只眼睛就往一块合,半睡不醒的,怎么折腾都行,黄华是稍微上点头,话就特别多,唯有王树民沉默下来。

黄华说:“人这一辈子啊,不出车祸不食物中毒,没有意外平平安安的,多说也就活个八九十年,还能怎么着呀?何必跟自己个儿过不去呢?老子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喜欢谁就跟谁一块过,你们别人……你们别人他妈的管得着么你们?”

李爱军小鸡啄米似的在旁边点头,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困的。

王树民觉得眼下这滔滔不绝的小子颇有那么点古典哲学家的气质,忍不住想打击他一下:“别人管不着,你亲爹亲妈管得着不?”

黄华瞪了他一眼:“老子看见光屁 股女人硬不起来,怪谁?你说怪谁?谁知道我们家那老两口造人的时候碰见什么辐射了,给我弄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生理特征,我还冤呢!”他斜眼看了李爱军一眼,不忿,顺手拍了李爱军的脑袋一下,“碰见这么一个,又不甜又不香……”

李爱军听话听半个音,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看黄华:“嗯,香?香一个呀?”一把搂过黄华的脑袋,“吧唧”一声,响亮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嘿嘿嘿”地傻笑,“真香。”

黄华推开李爱军的脑袋,怒,双手伸到他脖子上,做要谋杀亲夫状。

王树民笑得直抽筋。

笑着笑着,他又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味,灌了自己一大口酒,那辛辣的味道带起来一种轻松极了的、晕晕乎乎的感受,似曾相识。王树民想起那个冰冷的夜里,轻轻靠过来的温暖的身体,有点上头的酒就醒了,空落落的。

黄华镇压完李爱军,回来继续发表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你说,将心比心,要让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搂着个男的,你不别扭呀?让我跟个女的过一辈子,就跟让你娶个男的一样,你乐意么?”

乐意么?

王树民脑子里“哄”的一声,黄华那一个轻描淡写的问句,好像炸飞了他的全部思维能力,只剩下那么一双微微上挑,辗转流光的桃花似的眼睛,眼神一如既往的深,一如既往的让人看不分明。

他下意识地就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愿意,我还真愿意。”

黄华晃着手里的酒瓶:“所以说么……呃,等等,你说什么?”

王树民用手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着手里动荡的酒水,脸埋在火锅冒出的热气后边,神色不分明,愣愣的不言语,然后突然就小声笑了起来,越笑越不对劲,越笑声音越嘶哑。

黄华让他吓了一跳:“兄弟?”

“你说我怎么就放开他了呢?”王树民没理会他,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嗯……别想……”李爱军砸吧砸吧嘴,在一边插了一句。

黄华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去:“滚蛋!”他站起来给自己挪了个地方,挨着王树民坐下,轻轻地用胳膊碰碰他,“怎么的,说说,咱哥们儿谁跟谁呀?”

王树民闷闷地说:“我想他。”

“想谁呀?”

王树民按住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拍了两下,答非所问:“真想,真想……”

黄华眨巴着眼睛,一脸八卦地看着他,王树民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电话机那边走,眯缝着眼睛,熟练地拨了个号码。

谢一其实也没睡,欧洲那边和中国大陆有时差,不过也很晚了,一帮人忙完了正经事,凑在一起,决定去酒吧放松一下,红男绿女,黄种人和白种人凑在一起,四处都是叽里咕噜的话,鸟语花香的,他不大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合,要了杯柠檬水,坐在吧台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样子,身上好像有种特别放松平静的气场,不时有人过来搭讪。比如眼前的这个大波女人,赤 裸的蜜色手臂搭在谢一的肩膀上,垂着眼睛看着他,胸前的沟壑半隐半现,低哑地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

谢一愣了一下:“Sorry?”

女人笑起来,切换成英语模式:“帅哥,请我喝一杯怎么样?”

谢一失笑,刚想婉拒,手臂突然被人拉开抱住,蒋泠溪微微抬起下巴,字正腔圆地用意大利语说:“抱歉,你晚来一步,他是我的了。”

等大波女人失望而去,蒋泠溪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奔放地捏起谢一的下巴晃了晃:“好皮相,真受欢迎。”

谢一摇摇头:“你刚才和她说什么?”

蒋泠溪斜了他一眼:“都帮你讲了好多次了,让你好好学意大利语,你当我说话放屁啊?”

谢一皱皱眉:“女孩子家的,别屁啊屁的,我学着呢,这里太吵了,听不清。”

蒋泠溪“切”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谢一杯子里的东西,眨眨眼睛:“不肯喝酒呀?听说不肯多喝酒的男人,都是心里有秘密的男人。你心里有什么秘密?”

谢一看着她,他的眼色在晦暗的酒吧里显得格外深,轻轻地笑了下:“可多了,你不高兴听的。”他抬起头来,不远处人声喧闹,金发碧眼的大老板Jason被一群人围着,不停地有人灌他的酒,起哄声此起彼伏,可他却不时往这边望一眼,谢一远远地看着,扬扬下巴,对蒋泠溪说,“Jason一直在看你。”

蒋泠溪一愣,低下头浅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鸡尾酒,晃晃杯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好看的眉眼显得有些冷淡,尖尖的下巴晃着浅淡的五颜六色的光。这个纸片一样的女孩好像就是这么一种单薄透亮的存在,能轻易看透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看不透她。

她用眼角扫了Jason一眼:“听说混血的小孩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有基因缺陷的,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你想得倒是远。”

“有备而无患。”蒋泠溪眨眨眼睛,脸上瞬间浮起的冷淡又瞬间退下去了,仍是那个漂漂亮亮了无心事、好像永远长不大一样的小姑娘。

谢一刚想调侃她两句,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震起来了。他出差带了两部手机,工作的时候就把私人的那个关上,晚上没事了才打开。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号码,谢一想了想,按了拒接——估计是打错了的,国际长途耶,贵都贵死了。

蒋泠溪挑挑眉:“撒宁?(什么人)”

“不知道,估计是打错了的……”谢一话还没说完,电话又不依不饶地震起来,还是那个号码,这人还真锲而不舍。谢一再次拒接,可谁知道这回还没等他把电话放回兜里,手机又疯狂地震起来。

谢一叹了口气,摊摊手:“这可不是我不厚道,这点打电话的一准是喝多了的,等月底电话费下来,就够这兄弟呕的了。”他半开玩笑似的按了接听,“喂,你好。”

没声音。

谢一皱皱眉:“你好,哪位?”

仍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那边粗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说不定还真是个醉鬼:“哪位?不说话我挂了啊……”

“小谢,谢一。”

王树民的声音很不正常,那声“谢一”带着说不出的绵软味道,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叹息。这家伙喝多了,谢一鉴定:“王树民,喝多了吧?”

“没有,我没喝多。”王树民傻笑起来,“小谢你在哪呢?我现在去找你好不好?”

谢一面无表情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在意大利。”

“哦……意大利呀,”王树民继续傻笑,“坐几路车啊?我这就过去,我……我,嗯,有话跟你说。”

“滚蛋,你该干嘛干嘛去,大半夜撒什么酒疯?”谢一觉得自己平静的心情好像突然就被这醉鬼打碎了,为了这个认知郁闷不已,“明儿醒了别忘了交电话费。”

“小谢,我真有话跟你说,真的。”

“那快说。”

王树民沉默了一会,好像酝酿着什么似的:“我想你了,特别想……”

蒋泠溪看见谢一静静地听着电话里那个人说话,突然脸色就变了,随后“啪”一下合上手机盖子,关机抠电池动作一气呵成,薄薄的嘴唇在不知道什么光的作用下显出一点青白颜色,表情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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