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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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漆黑,顾云章一直站在窗前窥视外面。眼见着士兵们当真走远了,他将那歪斜钉上的木板尽数卸了下来——钉子早松了,木板几乎都是挂在板壁上的。

木板整齐的靠墙立在了窗下,窗子没有锁,只是两扇合拢起来而已。

顾云章推开窗子,轻手俐脚的跳了出去。环顾四周一派寂静,他却是没有即刻离去,而是探身进窗,将那带着钉子的木板依序拿起一块,摸索着举到窗内上方,按照原位将那钉子按回到板壁孔洞中去。

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早就仔细观察研究过无数遍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钉孔。

他是心灵手巧的,而且胆大包天,这个时候也不心慌意乱。安好木板后他轻轻关严窗子。仰头望了望天上星星,他大致确定了方向,然后就绕到房后的长草丛中,野兔子一样的溜走了。

不出意外的话,段提沙将会在三天后发现他的失踪。顾云章希望他对自己厌恶到底,万万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顾云章提着一口气,不知疲倦的持续奔跑;在凌晨时分,他疲惫不堪的离开了段军新村地界,进入到了茫茫无际的山林之中。

这时他手中无枪,肚中无食,浑身上下只有一身蹭满灰土的单布衣裳,以及一双还算崭新的木屐。他是如此的势单力孤,可铺展在他面前的,却是重重高山,片片密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着回到班棉;只是仰望星空再次确认了方向,然后拄起一根树枝,打起精神向东方走去。

第164章 归途(一)

在第四天的下午,段提沙得知顾云章不见了。

他对此很是吃了一惊。随着士兵走去那间囚牢内,他环视四周,只见一切如旧,床下连个坑洞都没有,就算顾云章是只老鼠,也绝无逃走的可能。

他摸着下巴四面敲了敲板壁,又打开木箱瞧了瞧,最后停在窗前审视片刻,他抬手一扯那长条木板,结果登时就轻轻松松的端下来一条。

“哦……”

他恍然大悟的自言自语了:“哦……他妈的,这老狐狸,我应该早去打断他的手脚!”

段提沙后退两步坐在了床上,床上只铺有一条草席,没有被褥。一件短褂子随便扔在枕头上——那是许久之前顾云章向他讨要而来的,因为夜里有时太凉,能够多穿一层单布也是好的。

“跑了?”段提沙边想边伸手拿过了那件短褂,团成一团送到鼻端嗅了嗅,隐隐闻到了一丝残留的体味——很淡,因为顾云章本身几乎就没有什么味道,不香不臭的。

段提沙感到有些可惜。他虽然对于顾云章是存了满心的轻蔑和厌恶,不过“老东西”临了这无声无息的一逃,倒是很见了一点将军的真功夫。

段提沙爱顾将军;即便是此刻回想起当年的顾云章,他也依然心旌摇荡。不过那个顾云章显然是已经不复存在了;段提沙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对方前几天那涕泪横流的难看模样。

段提沙坐在床边思索良久,末了将手中短褂往床上一掼,随即起身大步走出房去,决定把顾云章抛去脑后,随他到荒山野林中喂老虎去吧!

顾云章在山林中,的确是遇到了老虎,幸而他自己并非猎物。

那是一个清晨时分,他正蹲在一颗老树枝杈上,望着地面草丛中一只似狼似狗又似狐狸的肥动物发呆——经过了四五日的跋涉,路未见得走出多长,可他那肚子却是饿的受不得了。

那动物实在是胖得很,正张着大嘴打哈欠,露出了两根尖尖的小獠牙,大概的确是只狐狸。然而一个哈欠没打完,顾云章就见地面黄光一闪,随即那动物就没了!

顾云章心惊起来,下意识的就要伸手拔枪;而在手上摸了一个空后他才意识到了现状——自己此刻是真正的赤手空拳,不要说枪,连枚刀片都没有。

片刻之后他见周遭恢复平静,便小心翼翼的下了树。他每天从早到晚的翻山越岭,可是根本吃不到任何粮食;扶着树深吸了一口气,他极力的要打起精神来,但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就要发抖,简直要撑不起他那瘦削的身体。

撑不起也要撑,走不动也得走。顾云章捡起横在地上的那根粗树枝,拄起来一步一步继续前行。

他走的很小心,神经末梢都闪着火花,时刻感受监视着身边一切动静,双眼却是始终盯着地面。终于发现了一棵能吃的野菜,他连忙蹲下来将其连根拔出,用手抹掉泥土后就亟不可待的塞进了嘴里。

野菜涩而苦,若是能用开水煮一下,就更适合人的舌头肠胃了。不过顾云章饿到如今,早尝不出了苦辣酸甜,本能似的红了眼睛,就只知道机械的咀嚼吞咽。

他走了一上午,仅找到那么一棵能吃的野菜。附近没有水源,他只好嚼了一把湿润的草根。

中午时分他力不能支的跪倒在地,一边喘息一边东张西望,心里还在勉励自己:“我是从班棉走过来的,当然也一定能够再走回去。熬过这段路,到家就好了……”

前方一棵小小的芭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刻四脚着地的爬了过去,知道自己有芭蕉心可以吃了。

傍晚时分,顾云章终于是支撑不住了,所幸他找到了一条小小河流。

趴在河边灌了一肚子水,他很意外的还徒手捉到了一条筷子长的小鱼。将活蹦乱跳的小鱼送进嘴里,他一口咬掉了鱼头,腥气冲天的将其细嚼慢咽了。余下的大半截细长鱼身子被他捏在指间,乱拱乱蹦有如小蛇;他低头看了这活物一眼,顺便挤去了它的苦胆。

吃过这条鱼后,他怕自己招来蚂蝗,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晕头转向的继续向前走。木屐踩过河滩,他的双脚被碎石子硌破了许多处——走长路倒也罢了,没吃没喝倒也罢了,无鞋可穿却真是要命。

他没有当地人那么强健的双足,赤脚走路总是很不习惯。

暮色苍茫之际,他累的快要断气。眼望前方那重重山林,他不由得叹了一声。

来的时候是衣装齐备急行军,粮草武器都充足,疲劳的时候还有马匹可骑——即便如此还走了足有一个多月,可见这山高路远,旅途艰难。

而以他如今这个无衣无食、孤苦伶仃的状态,也不敢奢望其它,只要能活着走出去,那就谢天谢地了。

夜里不便赶路,顾云章须得找个地方睡觉。席地而卧自然是太危险了,容易半夜就被野兽啃了脑袋;顾云章无计可施,只得再次上树——树上又经常有蛇出没。

他睡不实,时刻提防戒备着,后来半睡半醒时就仰头望了星空,心思放到了万水千山外。

陆正霖的面孔隐约浮现在了他眼前——眉目开展,总是笑呵呵的,是个端正敦厚的相貌;有时候也淘气,手贱,爱撩个闲。

顾云章忍不住微笑起来,心里暗暗的想:“老陆鼻子生的好看,是个高鼻梁。”

然后他又想:“老陆是靠得住的,那时候我一身伤病一无所有,他不是一点儿也不嫌,还要天长地久的养活着我?”

他忽然就满足起来,甚至幸福的叹了口气:“这次回了家,一定老老实实的和他过日子,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多活一天是一天。”

重新计算了一下日期,他没能得出一个清楚结论,后来就在心中遥遥的告诉老陆:“你多等我几天,千万别着急,我一定能回去的。”

顾云章迷迷糊糊的混过了大半夜,凌晨时分他恍惚要睡了,朦胧中忽觉着有东西上了身,一动不动的微微睁眼,他就见一条一米来长的大花蛇蜿蜒游过自己的肚腹,正在向着前方树枝行进。

顾云章身上冰凉,睡的又是无声无息,大花蛇大概是把他当成死物了。

顾云章一动不动的等待着,同时小心翼翼的将力气汇聚到了右手上。待大花蛇一扭一扭的爬过大半时,他骤然出手抓住蛇尾巴,而后竭尽全力抡起花蛇,挥马鞭子似的猛烈一甩!

花蛇浑身那关节登时就脱了,死蛇一般动弹不得;而顾云章怕它片刻之后活转过来,就连滚带爬的下了树,就地抓起一块石头,手忙脚乱的将那蛇头砸了个稀烂。

好粗的一条蛇,顾云章真是高兴极了!

第165章 归途(二)

顾云章徒手扒掉蛇皮,生吃了那条大花蛇。

他饿疯了,吃的狼吞虎咽——也非得狼吞虎咽不可,否则一旦细品,兴许就会呕出来了。

满手满脸鲜血的走去河边,他将自己洗涤了一番,然后就觉着仿佛是恢复了许多精气神。返身回到先前路线,他沿着野林和小道的交界线,隐隐藏藏的继续前进。

虽然走出好些天了,可他还是隐隐的有些怕见人。段提沙真是把他折磨苦了,他就怕自己再被对方捕捉回去。

那一肚皮蛇肉让顾云章足足支撑了两三天。他一天一座大山的向前赶路,到了第四天头上,他挺不住了,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在了地上——他心里明明白白的,可是四肢百骸里全灌了铅,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

因为旅途辛苦孤寂,所以顾云章时常会在心里自言自语。这时候伏在草中,他就暗暗的宽慰自己:“没关系,歇一歇再走,慢点走,不着急。”

如此反复的劝说了自己,他果然就渐渐心平气和下来。闭上眼睛略缓了片刻,他觉着自己似乎又有些知觉了,便四脚着地的跪爬起来,想要再继续直立,却是没力气了。

走兽似的向前爬行了半里路,他那胳膊腿儿一软,“咕咚”一声又趴回了地面。

他觉出了困倦,眼皮都有了千斤重,恍恍惚惚的只是想睡。舌尖伸到牙关中,他用力咬了自己一口。

疼痛小小的刺激了他——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睡的,也许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像条濒死虫子似的扭动了身体,他一寸一寸的匍匐而行——如此移动了不过三五米,他沉沉的垂下头去,又动不得了。

“别睡……”他气若游丝的出了声音:“回家……”

顾云章还算运气好,在他前方不远处生长了一小片野菜。

他变成了一只惊喜的山羊,蠕动着爬过去停下来,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拔不动野菜了,他干脆直接探头凑上了嘴唇。

他吃野菜,吃了个半饱,这算是上天对他的特别眷顾;因为在接下来的三天内,他再未找到任何一种可以一吃的植物,而且还被一只过路的老山猫抓了一把。

他不敢乱吃杂草,因为怕中毒死掉;但在饿到忍无可忍之时,他开始拼着命去尝起了各种草根。

在这天的夜里,他没有力气上树安身了。

饿殍似的趴在一处草丛中。一口气呼出去,他已经失去了将其再吸进来的欲望。在极度的虚弱和寂寞之下,他满怀悲伤的闭了眼睛。

他想回家,想去见老陆,想要再活上二十年三十年。活着多么苦啊,可是他没活够呀!

他想自己是哭了,几天没有喝水,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有气息颤抖着,证明他正在哽咽。夜间的山风凉如深水,他瑟瑟发抖的咬住嘴唇,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死,精赤条条的来了,拼死拼活的折腾了小半辈子,难道还要精赤条条的走吗?生下来就是挨饿,死的时候仍然是挨饿,活的太冤了。

往日的情景如电影般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他低贱受辱的岁月,他征伐杀戮的岁月,他威风八面的岁月……从中国到缅甸,连续多年的大战,地狱般的野人山,军队中的内讧与阴谋……他全熬过来了,现在却要孤零零的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高山密林里?

顾云章咬了牙,睁开眼睛奋力向前爬去——老天给他这样的命运,他不服气;老天让他如此寒冷孤独的死去,他不服气!

算命的说他是“不得善始、不得善终”。生命之始的那一段,他说了不算;可是活到如今,他只要是心中还有一口热气,就绝不肯服输终结。

反正已经这样七死八活的过了半辈子,那个话吓不倒他!

一支小小商队从林中路上经过,遇见了即将在路边挺尸的顾云章。

这商队的规模极其的小,一共就只有三个人,赶了一辆大马车,上面装了些不甚值钱而又很有市场的针头线脑,此行正准备去附近村寨中兜售货物。赶马车的车夫眼见路边横了一个人,就跳下去用马鞭子捅了捅他,又用掸语试探着呼唤了两声。

顾云章听见人声,眼睛都睁不开了,拼了命的发出声音表示应答。而那车夫见多识广,看这人不像是发急病,必是由于饥饿才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就回身从车上拿下一个铁皮罐子,想给顾云章喂些稀粥。

顾云章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的喝了一口,又喝了第二口,喝到第三口时,他忽然伸手捧住铁皮罐子咕咚咕咚好一顿吞咽,差点把罐子也一起嚼了!

抹了抹嘴,他用力喘了两口气,而后坐起来望向恩人,发现那是个黑黝黝的掸族汉子,便双手合什一弯腰,表示道谢。

掸族汉子倒是不稀罕他感激自己。拎着铁皮罐子回到车上,他刚赶车要走,不想顾云章一眼瞧清了车上货物,便骤然冲上去拦住马匹,随即陪着笑一弯腰,又打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脚。

车上系着一堆新草鞋,他想讨要一双。

那汉子皱着眉头看了看顾云章的双腿,见他那裤管脏污不堪,早已散碎,踩着破木屐的双脚上血泡连着血泡,几乎有点血肉模糊的意思,让人瞧了就疼。

可他和这人非亲非故,瞧模样还是个汉人,何必要付出一双可以换钱的新草鞋呢?

顾云章好容易抓住了这个机会,见那汉子犹豫,急的当场跪了下来,做出了乞求的姿态。

汉子一看他可怜成了这样子,就不迟疑算计了,回身对着车上一个半大男孩吆喝了一句。男孩子不以为然的答应了,随即就解下一双草鞋扔给了顾云章。那马夫又从褡裢口袋里掏出两个芭蕉叶包着的饭团子,也一并掷了过去。

一甩马鞭子,汉子赶着马车慢悠悠的继续上路了。

顾云章坐在路边,先脱了木屐换上草鞋,然后又把那两个饭团子珍而重之的放在了衣襟上。拿起一个打开了芭蕉叶,他先探头嗅了嗅米香,然后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

现在对他来讲,这不干不净的冷饭团子真比任何宴席都要丰盛美味。他刚喝了一肚子稀粥,故而此刻舍不得多吃,咬完那一口后就将芭蕉叶重新包好。

拎着这两个饭团子站起来,他跺了跺脚捶了捶腿,然后迈步向前走去。

这两个饭团子,顾云章足足吃了三天。

吃饭团子的同时,他继续四处寻觅野菜、扑抓田鼠——他还想去捞鱼吃,结果下河不久后就被叮了一小腿的蚂蝗,以至于他赶忙转身上岸,自此死了这条吃鱼的心。

一个多月后,顾云章渐渐摸出了丛林生活的门道。

他心灵手巧,用细枝条编出一只小筐,用藤条穿过背在肩上,里面装着他沿途所弄到的一切食物——带着泥土的野菜,半枯萎了的草根,不甚嫩脆的芭蕉心,还有因为放置时间太久,已经有些腐烂的兔子老鼠肉。

只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人,那在丛林中还是能够坚持下去的。

顾云章如今辛苦的有些木然了。

他只有在看天定方向的时候才会动一动脑子,平时就只是一门心思的觅食和前进。他什么都不想了——一想心里就着急,可是欲速则不达,急也白急。

在这年的十二月份,顾云章已经变成了一个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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