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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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处理两人伤口时,傅靖远在一边看得汗毛直竖,尤其是双氧水擦在小孟的脸上时,那简直就是一场恐怖电影。

那医生年纪甚轻,摆着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很仔细的把小孟擦出本来面目。只见他左侧面颊上是从眼底到下颏两道划伤,又有一道是从额角延至眉心。这是最重的三道,至于余下那些横三竖四的轻浅擦伤,便不堪计数了。

青年医生吁了口气:“亏那是柄普通餐叉,虽伤了皮肤,却没能深划进肉里。否则肌肉划开,就得缝针,而且会落下很明显的疤痕。至于这位先生------”他转向荣祥:“只要按时换药,就没有什么关系。记住,千万不要沾水。”

傅靖远冷眼旁观,见小孟被那医生上药贴纱布,把大半个脸都盖住了。分明痛的身体打颤,却咬牙不肯吭声。他虽然素来是不待见他的,但从今天这一闹看来,小孟其实可怜的很。挨了这么狠的打、眼看着自己被破相都不敢反抗,可见他从小定是被荣祥欺负怕了。

由此又可看出,荣祥从小就是个凶恶的人------也许同他的家庭有关?总不会有人天生就那么坏吧。

傅靖远叹了口气,心想若是同荣祥过一辈子,还真得把他好好的改造一番-----这人身上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起身送走了医生,他回身进房,打发走了旁边的无关佣仆后,他像个家长似的站在二人面前:“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孟回房去休息吧。至于其他的,也先不要想,养伤要紧。”

小孟笔挺的坐在沙发上,听了傅靖远的话,他微微点了下头------因为脖子被磕得很痛,却并不起身,而是看向荣祥。

荣祥铁青了脸,朝楼梯挥了下手。小孟这才起身,上楼回房。

傅靖远走到荣祥身边坐下,长叹一声道:“你说……你这不是发疯嘛!”

荣祥本来心乱如麻,又见傅靖远摆出一幅要苦口婆心说教的姿态,下意识的就像一巴掌打在那张探过来的圆脸上,但他最终只暗暗的攥了攥拳头-------毕竟还是没有底气。

“我知道你大概原来在家中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亲人,只有小孟同你朝夕相对,所以感情比较深一些。那么客观来讲呢……”傅靖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小孟对你,也算是忠心耿耿。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样对他下狠手?他若真死了,你岂不是要后悔之极?”他又向后靠在沙发上,换了个舒适些的坐姿:“他年纪轻轻的,连女朋友都没有,脸就被你划成那个样子。就算是长好了,也多多少少要留点疤痕,以后怎么办?”

荣祥把脸扭开:“他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唉,话不是这样讲-------那要是换成你的脸,你气不气?难过不难过?”

荣祥烦的五内如焚一般,咬牙答道:“这个比不了!我可是靠脸吃饭的!”

傅靖远一愣,起身走到荣祥另一边坐下:“你别乱讲!你要是把我们的关系想成这样,未免就让人寒心了。”

荣祥一言不发。

傅靖远见他顽固的刀枪不入,看外面天色黯淡,也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便自动停止说教,径自站起来,边说向一侧的仆人房走去:“我看晚饭做的怎么样了。闹了这么一场,吓得老妈子们都躲了起来。”

荣祥在沙发里缩了缩,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受伤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白纱布上洇出一点血迹。

晚饭备的很潦草,厨子和老妈子们躲在厨房里戚戚喳喳的议论下午的血战,十分兴奋激动,根本无心做饭。

傅靖远和荣祥吃的也很潦草,心里堵着,自然也没什么食欲。荣祥吃了两口,就推开饭碗要走。傅靖远怕他又要去对小孟行凶,连忙也放了筷子跟上:“你干吗?不吃了?”

荣祥满面阴沉的答应了一声,出了餐厅走到对面屋里。这屋子光线较好,平时又无人居住,所以特意在地上铺了厚地毯,宝宝来时就在这里翻滚爬行。傅靖远见荣祥进屋后就拉开矮柜上的小抽屉乱翻一气,愈发好奇:“找什么呢?你手不方便,我来帮你。”

他话音刚落,荣祥却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包代乳粉似的东西。傅靖远认得那是给宝宝吃的一种奶糊,因为乳母前几天感冒吃了点药,便不肯在病中给小孩喂奶,而去外国商店买了些婴儿食品回来冲给他喝。荣祥拿了那包东西,也不理傅靖远,低着头走回餐厅,用热牛奶浓浓的冲了一大杯气味甜腻的浆糊。

傅靖远以为他忽然换了口味,连忙提醒道:“这东西闻着很香,其实难吃的很。”

荣祥叹了口气,情绪很低落的回答道:“给他吃。”

傅靖远摇摇手:“厨房给他做了稀粥和汤,马上就好了。”

荣祥回手拿了个汤匙插进杯子里,端着杯子向外走去:“你回房歇着吧!”

这一刻,傅靖远觉得自己又像个外人了。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小孟姿势怪异的躺在床上------确切的说,他是上身躺在床上,两条腿则拖在地上。脸上涂了药,倒不怎么痛。痛的是头-------他被荣祥撞了一头包。

这个躺法是不大舒服的,不过小孟这一辈子似乎也从未享受过,所以倒觉得马马虎虎,总比站着要好些。这种躺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房门被“咣”的一声踹开时,可以立刻坐起来,同时保持仪表不乱。

此刻他就这样惊弓之鸟一样的坐了起来,望着站在门口的荣祥:“三爷。”

荣祥端着那杯白浆糊走进来,回身一脚把房门又踢上。小孟站起来,因为满脸纱布,所以看不出表情。

荣祥并不看他,只气哼哼的走到床边,把那杯浆糊向床头柜上重重一放,然后环顾四周,从角落里拖过把椅子坐到小孟床前。

“坐!吃吧!”他似乎是很勉强的吐出这三个字。

小孟小心翼翼的挤到床头柜旁坐下。荣祥的椅子靠床太近了,他尽管极力的把双腿贴在床沿上,可还是避免不了的要和荣祥碰触。

拿着汤匙搅了搅那杯糊,小孟很漠然的想,这一定是这位三爷亲自炮制出来的东西------他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就以为天下人都喜欢。舀起一点放到唇边,那股子混合了奶气的复杂甜味差点让他作呕。

荣祥见他拿着汤匙欲吃又止,不明就里,以为他是在委屈,便抬脚踢了他的小腿一下:“吃啊,王八蛋!”

小孟无声的出了口气,将一勺浆糊塞进嘴里。谁知不慎牵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痛得他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三爷,”他喃喃的说:“我还不饿,过一会儿吃吧。”

没有回答,小孟抬眼,却正与荣祥目光相对。

荣祥的眼睛是清澈而明亮的,所以目光中的那份尖刻尤为醒目。

对视只是一瞬,因为小孟马上便低下了头,隔着纱布,也可以想象的出他那漠然神情。

荣祥忽然开口了:“你这狗崽子,我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滚?这次我又没有用绳子绑着你。你小时候被吊在房梁上都能想法子半夜溜下来,现在怎么了?”

“三爷,您真的要让我离开吗?”他却像个雕像似的,以一种毫无感情的语气问道。

“去你妈的!你这混蛋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

“我是为了三爷活着的,三爷要打就打吧。”

“那要是打死了呢?”

小孟半晌无语,荣祥刚要开口继续骂下去,却见小孟忽然双腿一软跪下来,似乎是有些哆嗦的说道:“三爷,原来我敢逃,是因为没有我,您还可以去打别人出气。可现在我要是跑了,您打谁去?”

荣祥瞪着他,一时也无话。

“三爷,我自从被卖到荣家后就开始伺候您,除了这个我再没有别的事。没有您,我简直不知道以后每天还有什么可做。”

荣祥听到这里,倒有些心酸:“傻子,能做的事情多的很。你可以找个女人,到处逛逛,你跟着我,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么。”

小孟把头低的更深了些,一只手捏着荣祥的裤角,轻声道:“三爷,那些我都不想。”

他跪的这地方十分逼仄,这样一低头,倒似整个人都缩在荣祥的双腿之间。荣祥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摸到一个大包。

二人又是相对无言。

荣祥当年本是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从被傅靖远带回西安后成天打吗啡打的昏天黑地,倒也罢了。这些日子他神智清明过来,就不由得不细想下自己今后的处境。结果他是愈想愈觉得自卑,甚至到了让人感到痛苦的地步。

而且他现在之所以能够继续这种阔少生活,完全是因为傅靖远的缘故。这也总让他觉着自己像个吃软饭的-------当然这个比喻不大对头,因为傅靖远是个男人。不过他宁愿去吃女人的软饭,也不愿意让个男人养着。

此刻屋内一片沉寂,他的这点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在脑海中又跳了出来。像条麻绳似的,把他的心五花大绑起来。他下意识的摸着小孟头上的包,连手上的伤痛都不觉得了。

小孟缩在地上,头被荣祥摸的很痛。荣祥不大把他当人看,也从来不好奇他在沉默时会思虑什么。其实不好奇倒好,如果他真的晓得了小孟的心思,怕是又要受到绝大打击的。

坐了一个小时后,荣祥很愁苦的离开了。小孟也缓缓站起来,坐到荣祥方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空气中弥漫着甜味,大概是来自那杯渐渐冷却的奶糊,但小孟宁愿相信这是荣祥留下来的。

“我希望你落到声名狼藉、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无处容身的境况里。”他毫无感情的想:“如果能够变成白痴或残废,那就更好了。我愿意永远做你的狗------其实我什么都会,我也能够养活你。我的三爷,你至少该给我一个机会。”

荣祥回到卧室时,傅靖远刚刚洗好澡,眼镜没有戴,倒显得英俊许多。

“你要洗吗?你的手不能沾水,我帮你洗好了。小孟还好吧?”

荣祥深吸了口气,抬头对傅靖远笑了笑:“他没什么事,皮肉伤而已,过几天伤口愈合就好了。”

傅靖远看他似乎情绪不错,便放开胆子又批评起来:“皮肉伤不假,问题是开在脸上的,他不会破相吧?”

荣祥脱下外衣搭在衣架上:“没事儿,他很少留疤。你今天怎么这么关心他?”

傅靖远一撇嘴:“觉得他今天让你打的怪可怜的。你这叫什么脾气,实在太残忍了,以后得改一改才是-------真太不文明了!”

“好,好。我改。”

“哗,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荣祥满肚子心事,让他聒噪的心烦意乱:“我……”

忽然有人砰砰敲门,女佣隔着门道:“二爷,冰淇淋好了,是现在端进来,还是放冰箱里冻着?”

傅靖远很高兴的边去开门边扭头对荣祥说:“我让他们摇了冰淇淋,味道不错哦!”

两盘冰淇淋被送进来,傅靖远端着盘子在床上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下。荣祥在一边偷偷盯着他,眼看他挖一大口冰淇淋吃了,表情得意,显然是要同自己长篇大论的架势。他连忙坐到窗前的小玻璃桌前翻开本书,做认真读书状。

“我想了下。”傅靖远用勺子把冰淇淋搅成糊状:“现在天气正是越来越热的时候,上海想必更热,索性就推迟三个月再走好了。而且大哥那些老部下总是同崔主席闹事,姓崔的竟把帐都算在了我的头上。亏得我躲得严密,否则不定又要有多少烦恼。”

荣祥端端正正的双手扶着书,目光从书页上端瞄了眼傅靖远,口中含糊的应道:“哦……是么……不过这种情况,一味躲藏不是办法。”

他素来都觉得傅靖远这人有点读书人的呆气,脑子自然是聪明的,但是毕竟骨子里是天真任性,所以敷衍得了一时,却不会有耐心和兴趣去同人敷衍一世。他有时颇想向他提供些自己的经验之谈,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各方面都如此失败,哪里还有脸面去教导别人。

“我才懒得管那些老禄蠹!国家以这些人为栋梁,衰败混乱到这种地步也就不足为奇了!”

荣祥笑了笑:“是。”

“我对政界是彻底的失望了!我可不愿把这一生都浪费在同那些官老爷的虚与委蛇之中。我该学学镇禅老,他是无论政府怎样请也决不出山的。如今落了个清白名声,多么好。”

荣祥对于颜镇禅始终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想起颜光琳,他忍不住无声的叹了口气。

当晚,两人照旧是要滚床单。

荣祥让傅靖远揉搓的浑身没有一处不痛,他咬牙忍着,忍到最后,终于流出一对极大的眼泪来。

傅靖远一面气喘吁吁的动作着,一面关切的低下头舔下那两颗泪珠:“快完了……你再忍忍……”

荣祥点点头:“我没关系……以后习惯就好了……”

傅靖远正在激情澎湃中,没听出他这话中明显的自轻自贱。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

值此流火季节,人都懒洋洋的怕动,饶是不动,还要热的一身身出汗。

傅靖远穿了件雪白短袖衬衫,后背被汗湿透了,薄薄的衣裳贴到了身上。头发剪的极短,也是湿漉漉的立着。手里永远抓着顶巴拿马草帽,不为遮阳,而是权充扇子。

他终日不得闲,不是坐在家里见他大哥的老部下们,便是跑去崔主席那里交涉。大家都知道他递出了辞呈,有人叫苦有人暗喜。他不知道自己处于新任主席和旧有官员的夹缝中,两方对他或好或坏的,都很有些想法。

他本以为递了辞呈,便可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去了。没想到后续竟有如此之多的麻烦事情,剪不断理还乱,让他简直有些忍无可忍。

“傅二爷,”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胖汉第三次来到他家,叼着个小烟袋絮絮的说:“您可不能就这么扔下弟兄们,傅主席走后,我们可就都仰仗着您了。现在崔主席一味的要我们裁军合并。那个目的,咱们弟兄都明白的很。可怜我们跟傅主席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往后又没兵又没饷,又让上面当作眼中钉,这一家老小可怎么生活?傅二爷,我这是厚着脸皮来求您了,不是不让您走,是让您帮我们跟上面讲讲,交涉交涉,成不成的都没关系。”

这一番话说的倒是实在,傅靖远也有些动容了。当天下午,崔主席又来电话找他去面谈。

崔主席也是笑容可掬:“傅老弟,大热天让你跑一趟,辛苦了啊。”

傅靖远很烦躁的露出一个笑:“没什么没什么。”

二人三言两语的寒暄几句,便引到了正题上。

“傅老弟啊,我知道你呢,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是你那些部下啊,真是……个个不论军阶大小,都拥兵自重,我的命令传下去,他们都只当是放屁。这倒也罢了,我一心为党国效力,个人受了委屈和误解呢,都不算什么。不过他们擅自招兵,又向我来伸手要军饷,这可就关乎到国家利益,我是不得不管一管了,也不得不劳动老弟你去处理一下这件事了,其中有几个团长,已经嚣张至极,简直是不把政府放在眼里了。”

傅靖远抓着草帽用力扇了几下:“这件事……也闹了许久了,他们当兵的,自然粗野惯了,对待上面,失礼之处必定不少。至于裁兵这事,那是拔他们的羽翼,他们自然不会肯。我看主席你同他们就各退一步,让他们以后不得再私自招兵,至于军饷呢,还是按照原先的规矩发,缺少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这样他们不伤筋动骨,政府这边也不多支出。就这样算了吧!”

“傅老弟,话不能这样讲。军纪国法不是做生意,可以讨价还价的。”

傅靖远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唾沫,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想拔腿便跑,远远的离了这办公室。

“崔主席,那您同他们直接交涉吧。我也没有办法了。”

崔主席沉默一瞬,忽然转成了轻松和蔼的语气笑道:“傅老弟,其实我知道你本是个读书人,让你同这些兵痞们打交道,已经是很为难了。没有什么的,这个事我再考虑,天怪热的,你也回去歇歇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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