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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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宝荫体力还好,倒是不在乎这个。刚才那警报声响彻之时,街上几乎没人,只有他和戴其乐二人疯跑——这真是把他吓着了!

有了方才那境况做对比,他现在摩肩擦踵的挤在人群中,满心庆幸,也就不再感觉难熬了。

这又是一场疲劳轰炸。

防空洞是由一条隧道改建的,连通风口都没有,至于防火设施和电话通讯之流,更是想也别想;每隔几十米架着一盏油灯,便是洞中的光明来源了。又因隧道深陷地下,所以异常闷热潮湿,幸而戴其乐和杜宝荫来得晚,在洞口处站立,仰起头望向台阶上方的木制闸门,尚能看到几线阳光,心理上可以感觉爽朗痛快一些。

杜宝荫在洞内站立了两三个小时,就觉着气息不畅,身体也疲倦,周身衣裳更是已被汗水打湿,想要喝口水,然而戴其乐身边皆是人,他们竟无法抬手打开帆布书包。

几声闷雷般的爆炸声响彻上方,剧烈的冲击波将木制闸门震撼的摇动起来。洞内起了骚动,戴其乐所在的地势较高,回头一望,心中却是暗叫不妙——洞中那几点星星之火摇晃不定,内中深处一片漆黑,却是因为氧气不足,油灯自行灭了。

戴其乐紧张起来,在人群中暗暗摇动了杜宝荫的手臂,又想要带着他往上方的石头台阶上走,然而前后左右都是人,哪有他行动的余地?

终于,婴儿和孩童们开始嚎哭起来了。

在这大祸临头的恐慌下,人潮自发的汹涌起来,呐喊着一起向洞口挤去。戴其乐早就防备着这一情况,此时就紧紧抓住杜宝荫,胡乱推搡着向前硬挤。

他挤,旁边的千军万马也会挤。他和杜宝荫手拉着手,在波动的人山人海中身不由己。有几次他都要踏到通往上方洞口的台阶了,可是旁边一股大浪推过来,又把他冲击到了后方。

这时是决不能后退的,后退就是死。他死死攥住杜宝荫的腕子,也顾不得许多了,拼出全力向前冲。前方有人一个不慎倒下去了,随即被踏上一万只脚,戴其乐在这炎热窒息的人间地狱中踩过前方弱者的尸首,挣扎着终于登上了石阶。

然后,就无法再前进了。

紧关着的木质闸门死死拦住了逃生者的道路。最前面的人被后方人潮挤压在闸门上,静等着自己骨骼断裂七窍流血。戴其乐一见此情此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也没了主意。这时杜宝荫东倒西歪的紧贴着他站住了,在半窒息的痛苦中哭泣喊道:“老戴,怎么办啊?”

戴其乐也是喘不上气。深吸一口气刚要回答,他忽见杜宝荫要向下倒,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半大孩子匍匐在地,正疯狂的要抱住杜宝荫的大腿爬起来,可杜宝荫站立不稳,对方若是起了身,他恐怕就要倒了!而与此同时,后方那成千上万人又进行了一次大冲击,大浪一般从后波及向前。

戴其乐急了,猛然抬脚狠踩了那半大孩子的脑袋。忽听上方响起了巨大的断裂声音,他仰头一看,就见那木制闸门正在呈现断裂趋势。狂喜之下他刚要再向前冲锋,忽然有人在后方猛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跪下去,而在膝盖落地的那一瞬间,他扭身骤然揪住杜宝荫的领口腰带,竟是竭尽全力把人举了起来!

随即他大喝一声,使出最后的力量,把杜宝荫越过人头抛向了洞口!

杜宝荫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便落到了无数人的头顶上。木制闸门骤然破开,杜宝荫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然后就随着那江河破堤一般的人潮翻滚向下。

在一路的撞击磕碰之中,他失去了知觉。

半个小时后,杜宝荫苏醒了过来。

他怔怔的坐起身,只觉得浑身疼痛,扭头环顾了四周,他下意识的唤了一声:“老戴?”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他只见四周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有的在呻吟,有的在发呆,有的则是不知死活。

“老戴!”他爆发似的大喊一声,随即拔腿向那洞口跑去!

活着逃出来的人,拦在洞口,不让杜宝荫往下跳。

从洞口向下望去,那情景堪称是惨绝人寰,台阶上下已经堆满了尸体,挡住了后方人群求生的道路;而隧道深处的无数市民还在前赴后继的向前拥挤,哀号声在这密闭的空间中回荡,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好心人知道杜宝荫如果是跳下去了,定然再难上来;而杜宝荫在旁人的阻拦下向内望去,就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戴其乐的影子?

他能认出戴其乐,千万人之中也能立刻辨出对方的身影。戴其乐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了!

在灭顶的恐慌与绝望中,杜宝荫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样的惨境之下,戴其乐怎么可能还活?怎么可能还活?

第35章 人间

入夜时分,空袭暂时停止了。

隧道外,地面上,活人活成了幽灵,一个个失魂落魄茫然无措。一道闪电劈空而来,随即就是震天撼地的闷雷。

洞中的狂呼惨叫还在持续着,几辆汽车载着城中高官过来查看情形,然而未等高官下车站稳,天际处再一次隐隐响起了飞机马达声中——日本飞机又来了!

倾盆大雨之中,高官跳上汽车狂奔而走,隧道成了无人过问的人间地狱,防护团员们也不知所踪。生者们怔怔的站在洞口,在电闪雷鸣中无处可去,无计可施。

好大的雨。

杜宝荫站在这铺天盖地的大水中,身体无恙,灵魂死了。

洞中一点光明也没有了,只有凄厉的呼喊还在继续。有年轻的声音撕心裂肺的怒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只有这两声,大概是耗尽了青年最后的气力。

时光滔滔流逝,转眼间雨停了,转眼间太阳出来了,转眼间,天地都安静了。

有专门人员,下进隧道清理尸体。

尸体被一具一具的抬出来,每一具都是面目青紫、五官扭曲,因为都是在窒息的痛苦中慢慢熬死的,所以身上衣衫凌乱,通体皮肤上皆是濒死痛苦时的抓痕。不过片刻的工夫,隧道口就是尸横满地了。

杜宝荫跌跌撞撞的走在死人堆里,寻找戴其乐。

他已经不知道了惊惧恐慌,单是木然的蹲下来,徒手扳过一具具尸体检视模样。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不远处忽然有个小孩子哼了一声,然后慢慢坐了起来。

这是个命大的,接了地气又沾了雨水,自己缓过了一口气。小孩子像个血葫芦似的环顾四周,忽然大哭起来,口中喊爸喊妈。

杜宝荫漠然的蹲在他身边,又将一个青年男子扳了过来。青年男子双目圆睁,一嘴血沫子,是真死透了。

小孩子哭的撕心裂肺,一只小手搭在腿上,手指头却是齐根没了三个。杜宝荫起身绕过他,向更远处的尸山走去。

尸体太多了,简直无法让家人前来认领。于是有大卡车开过来,一车一车的将尸体运去了朝天门河边。杜宝荫站直身体望过去,就见尸体在卡车后斗中高高堆积,很多都是赤身露体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戴其乐。

他心里很恍惚,滚热而澎湃的液体就堵在他的心口处,让他迷迷茫茫的麻木不仁。一辆卡车发动起来,他下意识的拔腿便追,一边追一边在心里想:“它把老戴拉走了。”

想到这里时,也没有痛不欲生,只是平静的这样想,平静的这样追。脚下的尸体将他绊的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他爬起来,不觉疼痛,自顾自的低下头,又开始认认真真的翻检周遭尸体。

尸体源源不断的被人从隧道里清理出来,又一趟接一趟的被卡车运走。没人去管在尸山上游荡的杜宝荫,于是他就孤零零的四处徘徊。

一个中年汉子,从死人堆里背出了他那断了气的老婆。经过杜宝荫面前时开口劝了一句,杜宝荫抬起头,迷迷糊糊的对人家微笑。

然后他放出游移不定的目光,继续寻找戴其乐。

没有戴其乐。

杜宝荫找戴其乐,一找就是三天。

他不渴不饿、不冷不热,不眠不休,身体轻飘飘的,心也是轻飘飘的。尸体一天比一天的少了起来,他游走在恶臭熏天的尸场上,偶然发现又有一辆卡车开走了,忽然一惊,疯了似的就要去追逐,心里想:“也许老戴就在上面!”

然而跑了一段路后,他又不知不觉的把这件事忘怀了。

他无所谓了时间与空间,也不哭泣悲恸,只是寻找戴其乐。抬尸人看他可怜,故意撵他,想让他离这里远一点,免得染上疫病。然而他是个微笑沉默的游魂,他存活在被戴其乐抛向洞口的那一刻,他还要去解救戴其乐。

第四天,隧道口大致被清理出来了。

有人过来拉扯杜宝荫,嘴里还说着劝慰的话,然而杜宝荫并不肯随他离去。双方纠缠了片刻,那人悻悻离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拖着两条腿在那一片血迹斑斑的空场上来回走动。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声音,依稀是有人在说话。他听不懂,也没在意,继续还要行进,忽然前方有了障碍,随即听到了两声雷。

仿佛是有人拍打了他的面颊,但是其间仿佛隔了一层棉被,感觉十分迟钝柔软,很不真实。鼻血流过他那滚热的肌肤,他怔怔站着,也只是站着。

于是杜绍章这回抡圆了手臂,一巴掌直接把他打倒了!

杜宝荫不肯走,挨打挨骂也不肯走。

杜绍章的汽车夫挽起袖子戴了手套,拎着装有消毒药水的压力喷壶走上来,对着杜宝荫从头到脚乱喷了一气。杜绍章自己用浸过消毒药水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命令汽车夫把杜宝荫拎起来塞到汽车上去。

无比肮脏的杜宝荫被杜绍章打晕了,抽搐不止的瘫在了后排座位上。而杜绍章已经得知他在死人堆里混了好几天,大概不会比腐尸干净许多,所以也不和他为伍,独自坐上了前方副驾驶座。

“戴其乐已经死了!”杜绍章站在浴缸前,对着杜宝荫沉声说道:“这种情形,他不死才怪!”

这里并不是杜绍章在城内的公馆——他那公馆屡遭炸弹,由二层变为一层,由一层变为平地。所以如今在城内活动时,他一直是借用朋友的一间空宅落脚。

杜宝荫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

方才他又经过了一番更彻底的消毒,杜绍章亲自动手,洗的又狠又细致,几乎搓掉了他一层油皮。肥皂水浸着几处伤口,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过三天的光阴而已,他已经消瘦成了一副伶伶仃仃的模样,然而也依旧是平静的,仿佛和这人间再无瓜葛。

杜绍章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擦干身体推到床上去,又端来一碗加了糖的米粥,要喂他喝。

杜宝荫听话的喝了两口米粥,忽然东张西望起来,口中轻声唤道:“老戴?”

他转身溜下床去,一丝不挂的,也不害羞了,迷迷茫茫的在房内来回走动。没走两步,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木制地板上。

他笑了,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往往是笑,因为已经欲哭无泪。

“唉……”他把双臂抱到胸前,因为自己始终是没能找到戴其乐,所以笑的含羞抱愧——没用啊,怎么就找不到老戴了呢?

胸口那里暖烘烘的一拱一拱,也许是方才咽下的两口米粥在作祟。忽然一个忍不住,他战栗着咳嗽了一声。

口鼻中一阵甜腥,鲜血星星点点的滴落到了他那苍白的大腿上。

随即他大咳起来,边咳边呕,一口一口的吐出紫黑血块。杜绍章慌忙起身要去搀扶他,可是他在杜绍章的怀抱中瑟缩颤抖,胸臆间没了淤血的堵塞,反倒是渐渐清凉明白起来。

喘息片刻后,他沉沉的垂下头去,终于落下了四天来的第一滴泪。

第36章 天上

杜绍章将一盘米饭放到杜宝荫前方的桌面上,言简意赅的发出命令:“吃!”

米饭上浇着牛肉罐头的汤汁,肉块旁又躺着几条翠绿蔬菜,堪称一盘又简单又丰盛的好伙食。杜宝荫拿起插在米饭上的钢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机械的咀嚼着,尝不出滋味。

杜绍章没想到杜宝荫会这样难过——当然,他知道十七弟和戴其乐感情好,不过杜宝荫先前和他的姨太太们,似乎也都情深义重过,最后分开了,只见他如释重负,也并没有寻死觅活。

他不忍心再去打骂杜宝荫了。

将胳膊肘架在桌面上,他十指交叉,思忖着找出话题来,转移杜宝荫的注意力:“上个月我在香港,遇到了你那个奶哥哥——赵天栋,是不是?”

杜宝荫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恍如隔世,毫无触动。

杜绍章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一个反叛主子的家贼,人品一定卑劣之极。不过他对我万分恭维,我也就没有再提往事。他现在在香港开了一爿五金店,生活很过得去,听说你在重庆,他倒是关切的很,问东问西。”

杜绍章留意看了杜宝荫一眼,忽然停止了长篇大论:“十七弟?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杜宝荫垂着头,眼神都直了。

杜宝荫想到戴其乐被人践踏而死,当时一定痛苦之极,心脏就随之一抽一抽的疼,身体也僵在当地,一动都不能动了。

他又想到戴其乐生前总是风光,可是死后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和陌生人一起被埋在了异乡,黄泉路上可该怎么走?这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简直不能忍受独处的时光,可是杜绍章忽然又聒噪的让人不可忍受起来。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伸手往旁边摸,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摸不到。

白天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等待戴其乐忽然出现,可是戴其乐从来不出现。

他绝望起来,有时候想自己才二十四岁,还有那么漫长的一生要活——怎么活啊?这么漫长!

这几天没有轰炸,杜绍章让他出去见见天日。他站在一棵树下,想树连动都动不得,却是安然无恙;戴其乐能跑能跳那样聪明,大难临头时,运气怎么会还不如一棵树?

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他想先前总是两个人对坐在一起吃的,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真想再见戴其乐一面,哪怕下一秒是两个人一起死呢?

戴其乐死不见尸,可处处都是戴其乐。

杜宝荫闭上眼睛,能从空气中捕捉戴其乐的呼吸。

他心如刀割,然而依旧平静。

在防空洞惨案后的第十天晚上,杜绍章忽然在餐桌上说道:“十七弟,早上我收到了赵天栋的电报。他说重庆轰炸厉害,如果我们愿意迁去香港暂避一段时间的话,他可以帮忙安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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