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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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那么多年,见面那么少,为数不多的那些见面,她也总是低着头,看他一眼就会逃开视线,他盯着她不放时她就会因害怕与害羞而脸红。因此,他从未对她上心。这样的小女孩太小了,他既不能将她作为对手也不能将她作为女人来对待,当然,他也不可能将她作为女儿来看待,他和她之间毕竟少了一层血缘关系,使得他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至亲骨血”这样的羁绊感存在。所以后来他拿她没有办法了,索性将她视为“责任”来对待。

  十年过去,柳惊蛰陡然发现,他的这个“责任”,忽如一夜春雪满枝头,催开了梅花,生动了一整个天地。

  小女孩渐渐长成了一个样子,在向他靠近。

  他忽然非常好奇,她想靠近他到哪种程度,到什么样子。

  “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她张张嘴,有点干,被他这样子看着她连说谎都不会了,“以前每一年,都只能给柳叔叔发短信说新年快乐。今年我不想那样了,我想亲口对你说。”

  柳惊蛰莞尔。

  有一句老话讲,开半扇窗,多一些风。这本是劝人克己的话,但借古言今,珍惜一些小情绪,做一些他原本不会去做的事,犹如开窗放风,宽以待人,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生命中有太多人不能靠近,偶尔有一回这样的小温柔在他身边忽明忽灭,他珍惜一次又何妨。

  “收拾一下东西,”他幽幽开口,下了决定,“我想你应该,会有一段时间要跟我走。”

  陈嘉郡抬头望他:“去哪里?”

  “一个,不太近的地方。”

  男人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吩咐她:“明天的飞机,你跟我去唐家。”

  “唐家”不是某一个人的家,而是一个统称。

  它代表了以唐家为首的几大家族经过数十年风雨洗礼、褪尽青涩融为一体后的庞大利益集团。如今以唐律为首的高层家族成为这一利益集团的中流砥柱,“唐家”为首,“柳家”紧握金融财政大权撑起总管之职,“方、乔、霍、上官”并称四家臣,牢牢握住港口、医疗、房地产、军工四大实体经济命脉,六家各司其职,相辅相成,唐律的魄力在于将原本一盘散沙的六大家族整合成了上下分明、理性秩序的完整体。对它最犀利的评价来自港媒,早在世纪交替之际港媒就公然点评“大陆沿海财团仅此一家”。

  唐家在每一年的新旧交替之际举行家族晚宴是惯例,没有意外的话,六大家族的要员都会赶至现场。当然了,这种全员聚集的场合只用来饮宴就太浪费了,所以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就在每一位唐家人心里昭然若揭:这,其实是六大家族一年一度会面密议家族事项的时间与机会。

  陈嘉郡在飞机上从柳惊蛰口中大致了解了这一点,当然,以她贫乏的想象力自然想象不出这一年一度的盛会代表的含义,但《公司法》这门课成绩为A的陈嘉郡同学很聪明地从另一个角度想通了:从现代公司理论的角度考虑,这就相当于一年开一次股东大会啦。

  私人飞机从万米高空俯冲降落,从停机坪望出去,半山的景色尽收眼底。陈嘉郡谨守本分,在飞机落地、壮丽山景扑面而来的一刹那,陈嘉郡的第一反应不是自拍合影发社交圈,而是下飞机跟着机组人员去拎行李。她没名没分地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的监护人来了,脑力工作不行至少以体力活来弥补。

  以至于亲自前来迎接柳惊蛰的唐宅府邸管家丰敬棠颇有兴味地将眼神在这小女孩和柳惊蛰之间来回打转,最后终于没忍住一颗八卦的心,饶有意味地说了一句:“柳总管,一年未见,你的爱好很特别啊。”

  柳惊蛰自然知道他公然带一个小女孩现身唐家会面临怎样的局面。连丰敬棠这样的老狐狸都忍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要来一探究竟。

  柳惊蛰脸上的公式化笑意纹丝不动,不露声色地叫了一声陈嘉郡。陈嘉郡“哎”了一声立刻跑了过来,柳惊蛰指了指眼前这老人,对她道:“叫丰伯。”

  陈嘉郡恭恭敬敬地叫人,怕礼数不够还鞠了个躬:“丰伯。”

  “不敢,”丰敬棠老狐狸一条,笑着看了一眼柳惊蛰,意有所指,“陈小姐可是柳总管身边的人。”

  “不算是。”

  柳惊蛰像是早已料到会面临这种局面,心里一把牌早就摆顺了。他打了一张牌,搬出一个强大的靠山:“唐律的表外甥女。你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她还小。”

  这张牌一打出来,丰敬棠果然为之一肃,神情都恭敬多了,也不敢再开玩笑了。和唐律沾边的人,这种玩笑还是不开的好,毕竟唐律做事都有他的考量,谁知道这小姑娘将来会成为唐律摆在唐家的哪步棋。

  “原来是表小姐,”他垂手,恭敬致意,“方才冒犯了。”

  陈嘉郡低着脑袋瓜,一声不吭。

  丰敬棠和柳惊蛰都有点意外。

  丰敬棠意外的是这姑娘果然不愧是唐律的表外甥女,一股子高傲;柳惊蛰意外的是她竟然懂得用沉默来伪装高傲,毕竟只有他明白她那一副高傲的外表之下就是一颗未发育完全的玻璃心。

  其实陈嘉郡是有点伤心。

  他刚才竟然在她面前对别人这么说,说她不算是他身边的人……

  平心而论,那只是柳惊蛰随口一说的废话,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在陈嘉郡看来这话的严重性不亚于她刚觉得跟在他身边有“总有一天做他女朋友”的希望,他就对别人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陈嘉郡觉得这打击大了。

  柳惊蛰会在新年宴会之前提前回唐家坐镇,处理宴会的一切事宜,这是惯例。掌管内务的丰敬棠预先备下了他需要的一切,包括房间、侍者、日程安排等。柳惊蛰一下飞机就被唐律派来的人接走了,走前他提点了一句,陈嘉郡的住处不要离他太远。他的本意是唐家水深人杂,小姑娘不要给他惹麻烦,索性由他带在身边。然而丰敬棠心领神会,把两人关系在心里绘声绘色地想象了一番,最后索性把陈嘉郡的住处跟柳惊蛰安排在了一起。

  于是,当柳惊蛰跟上司完成第一次会面之后,返回住处时看见眼前的情况,猛地眉头一皱:“谁让你们安排我跟她住一起的?”

  柳惊蛰在唐家做事,受不良风气影响太深,近不了人,也不让人近,久而久之他这个人无论往哪里一站,都能站出生人勿近的气场来。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惊一乍地一问,屋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为首的一个侍者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丰爷的意思,他说这是您说的,不要让陈小姐住得离您太远。”

  “……”

  那也不用这么近吧……

  这座庄园那么大,住隔壁不行吗?!

  柳惊蛰有点烦躁,丰敬棠那人在想什么他太明白了,他是认定了陈嘉郡跟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安排。柳惊蛰想丰敬棠那人什么眼光,他柳惊蛰要乱搞男女关系会看上这么个身上没几两肉的小女生?他搞笑吗?

  倒是一直在屋里默默整理箱子的陈嘉郡,这会儿走了出来,破天荒地没像平时那样一口一个“柳叔叔”,而是走向了侍者,对他道:“方便的话,你给我换一间房吧,我不住这儿了。”

  唐家的侍者何其精明,看了一眼屋内,见她方才已经把箱子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放好了,这会儿正在一件件收回去,显然是听到了方才外面的对话,才下了决心不住了。

  一屋子的侍者放下手中工作,齐齐看向柳惊蛰。

  这里谁说了算,他们是明眼人,清楚得很。

  陈嘉郡说完了,也没有去看他,转身又回屋里去了,一个人闷声不响地重新收拾起行李箱,准备搬出去。

  柳惊蛰眼色一深,觉得有点意思了。

  他扫了一眼场面上的人,连一句“出去”都没有,周围的侍者立刻心领神会,各自放下手中的活迅速地退了出去。这里是唐家,察言观色是本能,男男女女,尊卑有序,是生存法则至要紧的第一条。

  众人退出去的时候不忘带上门。关门声传来,陈嘉郡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明白了一件事:她和他正独处一室并且气氛不算太好。

  陈嘉郡继续埋头整理行李箱。

  柳惊蛰别的本事她没有学会,沉默寡言的本事倒是被她学去了一半。

  她终于收拾好了行李箱,拉上了拉链,连这里都容不下一个她那她又何必留下来给人添麻烦。她拎着箱子走出去,绕开他身边,离开时小心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柳惊蛰始终没有声音地盯着她,有点兴趣了。他想看一看,这个由他一手监护长大的小女孩,会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来第一次反抗他。当她绕过他身边伸手去推门的时候,他终于出手,将她的右手一把拉住。

  “不打声招呼,就想走?”

  “你不喜欢看见我,我不会留下给你添堵。”

  “这是生气了?”

  “没有,对柳总管你,我怎么敢。”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叫我的?”

  柳惊蛰用了点力气,将她一点一点转过来。她那么小的一个人,那么弱的力道,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在他手里被他巧妙地一带,她就连人带箱地被拖到了他面前。

  他俯下身,生平第一次,以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姿态对她挑衅:“陈嘉郡,来到你表舅舅的地方,连脾气都变大了吗?”

  陈嘉郡有些恍惚,觉得他陌生。

  她还不太明白,一旦褪去“长辈”的责任约束,以男人身份面对女人的柳惊蛰,语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调情感,连教训人都带着情潮涌动,声音特轻,调调特荤。

  “你表舅舅姓唐,你姓陈,这关系远不远,你来教教我啊?”

  她的自尊心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反抗:“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啊,我是唐家的表小姐,不是你柳总管身边的人。”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有没有脑子?”

  陈嘉郡气得小脸都涨红了,转身就走。

  “想去哪里?”

  “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烦着你。”

  “这样啊,可是我忽然不想你走了。”

  “……”

  彼此面对面站着,他的右手顺着她的左手一路滑下去,滑至她手心与她一同交握住她手里的行李箱把手。就在她全然不明白他是何意时,他已经从她手中一把夺下了那只行李箱,顺手一扔,一整个箱子就被孤零零地扔了出去,飞出去一段距离,砰然落地,沉闷的一声重响,撞在了地上也撞在了陈嘉郡的心里。

  “你的‘柳叔叔’会对你客气,‘柳总管’可不会,以后你叫人之前,想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叫。”

  “你!”

  她全无反抗的经验,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长辈。偏偏他既是男人又是长辈,她更是不晓得如何是好。这下她明白了,柳惊蛰动怒,原来是这样子的。

  陈嘉郡涨红了脸,想要挣脱他的手。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她,两个人一高一低,一上一下。

  他有些阴郁,语气不善:“陈嘉郡,这么快就学会仗着你有表舅舅来发脾气了啊?”

  其实柳惊蛰心里也清楚,他很有点没事找茬的意思。

  本来就是他嫌弃人家小姑娘在先,被人家看出来了,顺着他的意要走,他忽然又有别的哪门子的不爽了。

  柳惊蛰本性中那股强势的掌控欲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嫌弃你是可以的,但就算我嫌弃你你也不可以主动离开我!

  虽然这种想法很欠抽,但柳惊蛰还真就是会这么想的一个人。

  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人生历练决定的,三十年在唐家的浸淫使得柳惊蛰的信仰似乎和早年美国华尔街的那句名言有异曲同工之妙,“把自己变成野兽,也就摆脱了做人的痛苦”。人兽之辨只在细微的一点上,一旦跨过了那一个点,逾过一线堕入兽界,上下做人的弹性就会极大,上至三十三层天,下到,十八层地狱,这黑白无常的距离才真叫是非无从辨。

  就在两人陷入僵局时,拯救这一沉默局面的人推门进来了。

  “啊呀,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丰敬棠那略显老态的淳朴面容之下,洞察世事的犀利眼神丝毫未变,这才是一介管事能够在这庄园终生立足的底牌。他在唐家五十年有八,这样的历史之姿一撑,后辈如柳惊蛰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因此,也就丰敬棠还能在这种场面,打得出半句机锋半句笑言:“柳总管,外面天色才刚黑,这不合适。”

  柳惊蛰不得不给面子。

  他终于收了手,放开了她。

  陈嘉郡惊魂未定,低头摸了摸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背已经被他的力道弄出一片瘀青。

  男人转向来人:“什么事?”

  “律少让我送过来的。”

  丰敬棠老狐狸本色立现,很明白现在只有搬出唐律,才压得住柳惊蛰一身的戾气。他递上手里的一束鲜花,交给他,把话说得很含蓄,是只有自己人才明白的话:“他已经去过了,知道你一定会去,所以准备了花让我送过来,不劳柳总管你再费心准备。”

  柳惊蛰果然神色软了下来。

  唐律这一手攻心,把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拿捏得极为精准,使他此生都觉欠他,无从反抗。

  他接过花束,空运到此的鲜花还透着刚摘下的鲜香,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布鲁斯玫瑰。柳惊蛰心里一软,方才的阴郁褪去不少:“替我谢谢他的心意。”

  丰敬棠微笑:“这个自然。”

  被这么一打搅,柳惊蛰无意再去管陈嘉郡的闲事,交代了她一句,就走了出去:“我有事出去下。你不用搬出去,就跟我住,这里两间房,你挑一间,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一走,整个空间就寂静下来了。少了那股强势的存在感,连温度都低了几分。

  陈嘉郡蹲下身把刚才被丢出去的箱子扶起来,一道缝陡然裂开,丰敬棠听见声音,走过去一看:“哎呀,坏了呀。”

  陈嘉郡尴尬地解释:“我买的,它便宜,质量不好,一吃重就容易坏。”

  丰敬棠是什么人,见她只字不提和柳惊蛰之间的冲突,他立刻配合地将这事拂去:“呵,是呀,现在的做工,可不如从前了,人心都躲懒,粗制滥造就出来了。”

  陈嘉郡感激地望他一眼。

  他没有拆穿她,保全了她的自尊心。

  她正要拎着箱子往里屋走,却听见身后一声突兀的问话:“你是不是怕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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