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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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启阴阴一笑,道:“那就以身相许吧。”

“…”

他区区几个字就把我伤心感动兼无措的情绪打消得一干二净。当时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没成想他真的就这样做。

很快我就被挑了个良辰吉时纳进后宫,不但住进了帝王平日起居的晨曦殿,次日还被他堂而皇之免去了跪拜皇后之礼,所用理由十分简单:容妃腿瘫,见孤尚不跪拜,更何况皇后?

简直是将如今势单力薄的秦绣璇无视到了极点。

第 三十一 章

我在晨曦殿的日子十分清闲,便打听出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我的死讯传入苏国当日,父皇即遣二十万大军压境,以苏启为主将,连斩边境两城长官,头颅送入南朝皇宫,端到秦敛面前。

据说当时秦敛仍然好风度,脸色都没有变,甚至眼皮都没有眨,只是淡淡地一声吩咐,将负责前来奉送头颅的苏国使者拖下去来了个五马分尸,然后便是召集群臣,力排众议表示要御驾亲征。

再比如说,秦敛和赵佑仪的婚事终究还是没能结成。秦敛向众臣给出的缘由竟不是国事第一私情最末——而是用了最直截了当又最匪夷所思的理由,让赵佑仪彻底死心,让死而复生的我很是唏嘘了一番——他说,王后暴毙,孤甚哀痛,婚事取消。

听说这短短十二个字的时候,我正试图用勺子舀起一颗素丸子,闻言半晌停住没有动,最后“叮”地清脆一声,小勺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虽说我当初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然而一心赴死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时我心中不无恼恨地想,如果连我死了秦敛都无动于衷,仍要坚持红白事并行,这边葬我入倌那边还要娶着赵佑仪,那就算我再宽宏大量,也会禁不住要愤怒,我就是下了地狱做鬼也要爬上来骚扰他们。

然而现在死而复生之后再回想,就又觉得秦敛的做法未免有些颠三倒四。我既然已经死了,做这些就都没有什么用了,他再哀痛我也不会死而复生,况且他但凡还有点力气思考,就应该能想到我的暴毙一定会让虎视眈眈的苏国有了发兵的借口,赵家人能文能武还很有钱,他要对付苏国,就还是得考虑笼络赵家为妙。

为了一个引起战争的被称为祸水的苏国公主,推拒掉一门极为有利的联姻,简直将秦敛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了一半。他自摄政起还不曾做过这样头昏的事,这还是头一遭。

然而不管再怎么说,秦敛不娶赵佑仪,还是让活过来的我心中稍稍安慰了几分。

再接着,我又得知了我是以一副怎样邋遢的样子被从南朝运回了苏国。当时苏启来访南朝给我的那个装有玉陀花瓣的精致锦袋,在里面的夹层里便有一张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我将那只锦袋送给阿寂,本来是觉得我既然已经决心赴死,这种东西就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阿寂以备她的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苏启说,按照原先说好的,本来是需要阿寂做替,但我故意将阿寂嫁出宫去,摆明了就是在给他找麻烦。多亏他随机应变已惯,早早就在宫外寻觅过与我身材相合的女子,然后他又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在我死后是如何让阿寂麻烦而胆战心惊地将我替换掉,再如何费劲地运出宫,幸好因为是冬天,又十分小心地保存,我的尸身才在运抵苏国的时候得以新鲜完好尚未腐烂。

我听得完全迷茫,总觉得这等诡异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很是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但听这段故事是在苏启说了那五句话之后,我的承受能力已经被他揠苗助长一样拔高不少,因此虽然觉得惊悚,但也没有迷茫很久,很快就又问苏启,他究竟是怎么把我妙手回春的。

然而对于这件事,苏启一直不肯回答。他很不客气地告诉我,这是绝密,连我都没资格过问。我只需知道,我现在确实是活生生的,真的没有死,就已经够了。

他既然不让我过问,我只好就不再问。

至于这几个月来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苏南两国战争,当时战争如火如荼时,赌坊中倒是无人押注。这倒是可以理解,先不要说哪家赌坊敢不要命了在打仗时期开这种带有几分卖国的赌注,就算真的开了,也真的有人在苏国押了南朝得胜,那这个人输则招人耻笑,赢则遭人迁怒群殴,指不定连走出赌坊的命都没有了。

苏启在战场上将他无所不用其极的路数使了个极致。对垒之初,两军本是互有胜负。后来苏启在听说了秦敛将婚事取消的缘由,以及南朝返回的探子禀报之后,很快就让苏姿赶制了数多跟我的脸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接着又连夜找到了数多和我身材相似的军妓和附近村镇的□,把面具给她们贴上,然后在开战之前把她们拉到军队最前,也不说话,只无声地把这些和我有同一张脸穿相似衣服有类似身材的女子给御驾亲征的秦敛看。

未料效果竟是异乎寻常的好。按照苏国评书先生的说法,那时候秦敛率万军凛然,本是一分内敛两分从容三分淡定四分运筹帷幄,然而这些内敛从容淡定运筹帷幄在看到那些女子后统统都消失不见,不但骤然血色顿失,甚至连身形都难以维持,如果不是及时攥住缰绳,几乎就要摔下马去。他对着苏启那边的挑衅也视而不见,只是直直盯着那些女子看,嘴唇紧抿,目光如钉如箭,像是要从她们身上看出一个窟窿一般。

于是可以想见,主帅军心一乱,南朝必败走。那一仗秦敛损士兵两万,并一员大将。

等到下一次两军兵戎相接的时候,苏启更加变态,照例领着那些女子到了阵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红气不喘地隔空对秦敛喊瞎话:“秦敛,听说前些日子我妹妹因你自杀后,你死抱着人不肯撒手,口中还不停喃喃她没有死,疯子一样把前去入殓尸身的宫人戳成了羊肉串儿。那你猜猜看,这里面这些美人,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个就是苏熙呢?”

这一次秦敛要镇定许多,眼睛虽还是盯着那些女子看,却还是很冷静,很快就淡淡地回了苏启的话:“苏熙已经死了。”

苏启笑着道:“那南朝陛下为何还要盯着这些人使劲看?”

“这些毕竟是美人,殿下把这些美人领到阵前,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么?”

苏启笑着说道:“不,我还有别的用处。”

接着苏启做了一件很符合他诡行莫测的处事风格但同时又很让常人难以忍受的事。他在那些美人里挑了一个身材样貌和我最像的,把她叫到跟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一个将军把刀戟对着美人的胸脯捅了下去。

据说那个美人当场血溅三尺死状极惨,据说这一次秦敛的脸色比上一次还要难看,据说苏启这个惯于火上浇油挑拨是非的人还嫌不够地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这个就是苏熙,尊敬的南朝陛下,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听完这句话,秦敛的脸色已经不足以仅仅用苍白来形容。他就那么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怔忡了半晌,号角吹响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到苏国对着他瞄准的数位弓弩手。

这一仗,南朝损兵六万,大将死伤六个,秦敛胸口中流箭,气息奄奄,整整十日昏迷。

经此一役,南朝大败,大军狼狈后退三十里。秦敛苏醒第二天,不顾群臣反对与苏启签了和谈协议,割三座城池,并依约杀赵佑臣和赵佑仪,直到两人头颅装进木盒送入苏启的帐内,他才退回南朝都城休养生息。

南朝自开国以来,不曾遭遇如此奇耻大辱。虽然南朝历代国君大半都是痴情好色种,但所有的君王都不曾玩物丧志,因色误国。听说兵败的消息传到南朝境内后,南朝人悲愤欲绝,自杀的不是少数,失声痛哭的就更是多。

而至于秦敛,他自从出生以来,首尝败绩,个中如何百转千回,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苏启告诉我,秦敛在回宫之后夜夜宿寝永安殿,懒怠朝政,精神消沉,紧接着就是一病不起两个月余。

他说完这些后很是仔细地观察我的脸色,我问:“你看我干什么?”

苏启握着手中的扳指,悠悠然道:“自然是看你有没有心疼。”

“我为什么要心疼?”

苏启拿一脸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

我听完后,心中感觉确实不多。

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纠结在这种无谓的问题上,就实在幼稚了。

当时看不透的,现在也全都想通。

美人离间计,历来有之。而在我曾经读过的话本和史实里,细作和君王的故事,从来没有善终。死一个算是轻的,死两个更是悲惨。由此可以推断,我和秦敛这种从开始动机就不纯粹的联姻,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悲剧。

偏偏当时不信邪,不认命,不听劝告硬要去南朝,如今回头来看,那些举动都无疑是十分莽撞而愚笨的,从一开始启程去南朝,就已经是错了的。

苏启告诉我,既然我不心疼,以后就不要又怪他对秦敛捏圆搓方心狠手辣。我对他说哥哥你早就对南朝图谋不轨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是我太任性不懂事你多担待,现在我命都是你的了,你做什么我自然都是十足十地支持。

然后苏启就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你就不能别再提那十年寿命?我当债主的都没叨叨你这个欠债的天天叨叨个鬼。”

我小声说:“你这么慷慨,我觉得受之有愧。要不我去给你做个牌匾怎么样,就挂在那边墙上。”

苏启拿折扇敲我的额头:“脑子发昏了吧你。”

我偷偷瞧着他的脸色,看他心情不算太差,犹犹豫豫地说:“哥哥…”

“干什么。”他正端起茶盏喝茶,杯沿已经搁在唇边又停下来,扭头看我,刚才还云淡风轻的脸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是敢问我打算怎么对付秦敛,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的腿本来就是瘸的了啊。”

苏启噎了一下,才说,“反正就不告诉你。”

“…”

虽然不知苏启要做什么,但转念一想,南朝虽惨败,可毕竟还是个地广人多繁荣富裕的大国,而秦敛也仍是一个同样诡计多端冷静自持的君王,不管苏启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招数,秦敛在南朝都城,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他大概总会有办法去破解的。他那么聪明,比我的脑袋要好使太多,不需要我在这里操心。

更何况我自己的寿命我不去操心,反倒去操心远在千里之外的秦敛的未可知的问题,也实在有些瞎操心。

至于听说秦敛如今的后宫无一妃一后,我则在心中很有几分自私地想,反正以后他总会娶妻的,说不定明天他大婚的消息就会传过来,至于今天,就当是他对我的补偿好了。

虽然我在心中不下万遍地告诉自己不该怨恨任何人,然而我总不会嫌弃补偿太多,并且在苏启和苏姿眼中,秦敛本就亏欠我甚多,他们这样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听多了就也顺着觉得假如撇开家国天下,秦敛的确对我有所亏欠,我在南朝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做什么,那么我在南朝死去之后,他这样做,我便也就心安理得地收着。

就这样今天复今天,一连过了四个月,我还是没等到他要举办婚事的讯息。我又想,大概是现在南朝刚刚惨败,全国上下都要休养生息,勤俭度日更是要从秦敛自身做起,而婚事这种东西,参考我当时的大婚,实在是太过铺张浪费,与南朝现今的情势不相匹配,所以才会延期。

我这么想着,越想就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于是只好打断自己的思路,转头去想想别的。

自从苏启提起苏国皇室的异人之处,我有一天坐在轮椅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苏国自开国以来,似乎坐上皇位的君王还没有一个是长寿的。每位君主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六十岁,有的甚至是年过而立即暴毙。而最长寿的开国君主苏烨,也不过是活了五十九岁罢了。

我问苏启,他这样回答我:“不论窥天还是逆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又告诉我,因此苏国的君王一般并不自行窥测天意,常以天命师助之,更不会轻易折损自己阳寿以延命他人,饶是如此,多数也仍然绵延床榻仅数日即莫名而诡异的急病而亡。

父皇便是如此,父皇的父皇也是如此。

于是我便十分忧愁为我延命的苏启。

第 三十二 章

我把我的忧愁告诉了来宫中看我的苏姿,她很有兴致地摆弄着苏启从宫外给我带回来解闷的九连环,等到全部解开以后才不紧不慢地同我说:“苏启的事情他自己会操心。你着急也没什么用。”

她这么说的时候恰逢苏启迈进晨曦殿,一张脸还没从屏风后面露出来,自带几分笑意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苏姿,有你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么?亏你是个女儿身,你要是个皇子,这帝位非得让你坐了不可。”

苏姿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我要是个皇子,哥哥你怎么会宽宏大量地让我活到现在。”

苏启咳了一声,仿佛突然对她手里的九连环很感兴趣的样子,指着说:“这东西这么快就解开了?这一定不是苏熙的手笔吧。”

苏姿斜眼看他,问:“你怎么不让南朝送个质子过来?”

苏启懒洋洋地说:“送质子有什么用?秦敛那个东西六亲不认,质子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累赘。”

苏姿道:“最起码质子送过来后,秦敛看在协议的份上,发兵就没了理由。天时地利人和他缺了一样就不敢轻易来扰境。多一个人吃饭而已,你又不是养不起。”

苏启道:“人和这个东西,见仁见智。南朝那些人明显还没开化完全,这点儿协议根本就拴不住他们。秦敛对我当年派去刺杀他的刺客都能利用,区区一个质子哪能挡得住他。更何况他送来一个我们就还得送过去一个,你觉得该送谁才好呢?”

他这样说,便是心意已决的意思。苏姿瞟他一眼,也没有了话说,只慢吞吞地端起茶盏喝茶。

苏国渐渐入了夏。蔷薇花次第开放,红红粉粉白白,更有滋味,煞是好看。我已经在轮椅上呆了五个月,夏天来到,天天坐着的滋味就更是难熬,但总归还活着,这就已经够了。

按照医嘱,我又过上了每天要喝一堆药的生活。除了中药针灸之外还有食补和按摩,这些事情坐下来,就要花去大半天的时间。不过这一次太医院的人没有再给我苦瓜脸看,甚至偶尔看到我苦着一张脸还会鼓励鼓励我,不过鼓励我的话实在让我更加郁闷:“微臣曾参与过熙公主咳疾的诊治。熙公主的病情程度与您差不多,然而熙公主的忍耐能力远远不如您。”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苏启偶尔事务较少回来得较早时,也喜欢拿我的腿当柿子捏。有一日夕阳还未全掉下去,他便回来,遣退众人后依照按摩的惯例将我先抱到床上,弯下腰的时候我微微一垂眼,便看到了他头发里的几根银丝。

那几根灰白混在乌黑的头发里,看上去很是扎眼。我微微一怔,松开抱住他脖子的一只手,捏着白发给他看:“苏启,你都有白头发了。”

苏启顺着看过去,愣了一下,又很快微微一笑:“一年之前我闲极无聊还检查过,那时候一根都没有。”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去年去南朝之前,父皇的容貌相较于同龄人来说都算得上是极年轻,父皇的头发那时候甚至仍然全部乌黑。

而苏启今年仅仅二十三岁。

我哑巴了半天,磕磕绊绊问他:“是那十年寿命的缘故吗?”

“我如果说是,你还不得再喝一次魂醉?”

我张张嘴,呐呐道:“这回命太珍贵了,我可不敢这么浪费。”

苏启在我毫无知觉的双腿上拿折扇轻轻一敲,道:“你知道就好。”

我思来想去,仍然觉得有些难受。想想我对苏启从小到大除了帮忙抄过几本书之外也没帮过他什么,反倒一直给他拖后腿,而现在他如此为我费尽心思,实在让我如火中烘烤一般辗转反侧。

苏启倒是一直很坦然,在我婉转表示出自己的愧疚之后,他反问我:“你不妨反着想想看,如果要你舍了十年寿命换我一年半活着,你肯不肯?”

我毫不犹豫道:“当然。”

苏启道:“这不就得了。”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很纠结,又无事可做,只好抱出以前的古筝来拨弄。想想还是觉得有些无奈,小时候因咳疾整日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去,那时候就很盼望能长大,长大了咳疾就不再犯,我就可以自由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亲自摘朵梅花就不会再是愿望。而现在我的咳疾真的不再发作,可我的腿又没了力气,虽说苏启允许我进出皇宫不忌,可一想到每时每刻都要人家站着我坐着,最基本的走路都要宫人服侍之后,顿时连半点想出去的兴致都没有了。

我试着调弄了古筝几下,觉得音色很有问题。开始是以为古筝许久没用琴弦发涩的缘故,后来又渐渐觉得不对劲,恰好宫人端来了热茶,我伸手去接,不料手腕发软,那杯茶就全都泼到了我的衣裙上。

宫人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慌忙来收拾,我却无暇理会她们,兀自举起手,费劲地动了动,发现手指还是有些只觉得,只不过比平日稍稍酸软一点,好歹有些放心,然而再试着将手握成拳头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没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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