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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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敛道:“不知陛下打算怎么不客气?”

苏启微微一笑:“自然是杀了你。”

苏启这样说着,脚下微微后退两步,身边两侧突然鬼魅般闪出几条身穿暗灰色袍子的暗卫,脸上皆用半张面具遮挡,摆出一副要迎战的姿态。

苏启将折扇展开,搁在手心一下下地摇,说:“几个月前没能在战场上一箭射死阁下,我可是遗憾得好些天都没睡好。可今天陛下既然巴巴把自己送来苏国,苏某就只好勉为其难地笑纳了。”

秦敛慢慢站起来,道:“可惜我还没想死,还要带着苏熙一起回去。”

“你放心,等你死了,我自会派人把你的尸骨安安妥妥送回南朝去。至于苏熙,早就被你杀死在南朝,你跑来苏国犯什么神经。”

秦敛回头看我:“早就听说苏国苏启生性凉薄,除了对两个妹妹呵护有加,其余人等是死是活眼睛都不会眨一眨。所谓宠姬自五个月前苏南一仗之后才入宫,四个月前突然被册封,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陛下前一天还为了妹妹苏熙的死怒发冲冠伤心不已,转眼就又和一个腿疾女子感情甚笃蜜里调油甚至是大赦天下为容姬祈福,这样的好速度,想来陛下真是神人一个。”

苏启冷冷地道:“阁下真是谬赞了。我再怎样不可思议,也不劳你操心。总好过南朝国主两度为了所谓国家利益算计到一个弱女子头上,最可恨的还是最终竟然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死在你面前。世上倒是还说南朝国君是一个赛一个的痴情,我看这两个字跟你没什么关系,有个说法叫蛇蝎心肠,用在你头上正合适。”

秦敛面色僵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带苏熙回去,以任何条件交换。”

苏启冷笑一声,折扇轻轻一顿,又轻轻一摇,身旁的暗卫霎时直冲秦敛而去。

几条人影迅速缠斗在一起,惊起凉风无数。我大吃一惊,苏启没有看我,只说:“我今天要他死,我没在开玩笑。”

我张张口,没说出话来。又转头去看秦敛,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对上五个顶尖的带刀暗卫,我再不懂打斗,也知道他有些吃不消。

苏启走过来,将我的轮椅推远一些,离着几丈远看那边的以多欺寡。我紧紧盯着,眨眼都没有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秦敛被逼得连连后退,一名暗卫飞身而起,趁秦敛没有注意,在他身后抡起长刀,朝着他的头重重地劈了下去。

我不可遏制的惊叫,随即紧紧捂住了双眼。

我的心口咚咚直跳,并且还有越来越快的架势。苏启蹲下来,拉开我的一只冰凉的手开始揉搓,一边缓声问:“怎么,终于心疼了?”

我立即反手抓住他:“哥哥…”

“你不是杀不了他么,”苏启说,“我来帮你杀。”

我咬了咬唇,看见秦敛的肩膀上已经汩汩渗出鲜血,心中一颤,扭头快速对苏启说:“不行。不要杀他。”

苏启笑一笑,端详我半晌,低低叹了口气。

我知道苏启叹的这口气里隐含的意思。苏启一定是想说,秦敛就算是现在当场死了南朝也不能说什么,这个人活着对苏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苏国全国都巴不得除了他死而后快,没了秦敛一个人,可以省下将来苏国对付南朝时的几万兵力和数十万石军粮。而至于我,我中毒一次,自杀一次,如今的残喘,将来的早逝,全都是因为不远处的这个人。我真是糊涂得要命,才会为这么一个人求情。

苏启若是对着其他人,一定会将这些话全都刻薄地说出来。他如今只不过念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对我口下留情罢了。

我咬着舌尖紧张地看着苏启,看他思量半晌,仍然开口道:“不行。他今天必须得死。”

我一下子抓紧他的衣袖,低声说:“哥哥,我毕竟曾经那么喜欢他,你让我眼睁睁看他就这么没命,换做是你,你也不会忍心。”

苏启说:“可是你留下他又做什么?”

我张了张口,一时哑口无言。略整理心神才说:“是没有什么用。可我曾经喜欢他喜欢到那种地步,如今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能看着他死。这些东西不是仅用理智就能处理掉的,感情这种东西就像是掺在饭菜里的醋和盐,肉眼看不见,唯有尝一尝才能知道味道。哥哥还没有遭遇过这种滋味,以后便能知晓。”

苏启望了望天,手中折扇上的扇穗随着他的手而轻轻摇摆,他伸手缓缓去捏平那些不安分的流苏,我看得心都纠集起来时,听到他又是叹了一口气。

他一叹气,我便大大地松了口气。

苏启动了动脚下,将地上的几颗石子朝着那边踢过去,恰恰打落几人交手的兵器,又挥一挥手,那几个暗卫瞬时齐齐停了手,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仿若人间蒸发一般。

正午毒辣的阳光平铺直叙洒下来,秦敛靠在树上低低咳嗽了两声,低首的面容隐在后面看不清。我犹豫了一下,想着究竟要不要推着轮椅过去,苏启在身后凉凉地说:“放心,他可死不了。暗卫砍他三刀都没把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南朝暗卫逼出来,可见离死还早着呢。南朝陛下把苦肉计做到这份上,真是十足的不要脸。”

秦敛又咳嗽两声,没理会他,目光望向我,轻声开口:“熙儿。”

他一说话,我本来想要自行推轮椅过去的打算随即消弭无形。

这种胆怯不知从何而来,却越生越大,将我整个人都笼罩住,不得动弹。

方才对苏启说得十足信誓旦旦慷慨激昂,现在一旦静下来,却只觉得眼眶有些发酸,那些方才没能来得及泛上来的复杂心情,此时今时尽数翻涌上来。

我将手收回膝上,低下头。感觉到脚步声走近,秦敛低下身,重新握住我的手。

他肩膀手臂上仍有血迹渗出,却不管,微微抿起唇,戴着熟悉绿玉扳指的拇指抚上来,像是想要揭去我脸上的人皮面具。

我低声说:“揭不下来的。比你的要牢固许多,一个月才需要换一次,换的功夫也很费事。”

秦敛改为要握住我的手,还没碰到指尖,就听到啪地一声,有把折扇甩过来,直直打中了他的手。苏启脸色还发着青,一脸挑剔嫌弃地审视秦敛半晌,冷声道:“这里是孤的御花园,容姬是孤的宠姬,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拉拉扯扯,你又在找死是不是?”

我再一次呛了一声。

最后我们三人去了曾经我身为二公主时的住处明珠殿。如今我的身份还是容姬,和一个男子公然进了晨曦殿,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这等绿帽要是让苏启戴大了,他会愈发勃然大怒的。

嫁到南朝之前我在宫外小院常住,明珠殿只不过是暂居之处,嫁到南朝之后更是归期遥遥无期,然而所幸苏国皇宫中的人个个勤勉,我虽然快要两年都没有来这里,这里仍然干净有序,院子中甚至一根杂草都没有长。

方才我情绪波动太大,在路上时眼前一阵发黑。好转后便察觉秦敛一直在看我的脸色,似乎很想捉住我的手,然而每一次都被苏启重重敲开。后来他想要替掉苏启来推轮椅,被苏启狠狠踩在脚上,捻了好几圈才放开,接着苏启嘴角牵着笑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滚。”

秦敛自然没滚,他一向都只有让人滚的份,没有主动滚的时候。结果便是三个人一起到了明珠殿,我被扶到床上倚坐着,苏启坐在床头拿眼刀嗖嗖地刮向一尺之遥坐着的秦敛,秦敛完全无视苏启的挑衅,在屡次试图接近床边都被苏启阻挡之后,开始拿过宫人递来的手巾擦拭血迹。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苏姿也赶了过来,紧贴着苏启坐下来,一同审视着秦敛,于是一向冷清的明珠殿更加热闹了。

我从假寐中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这阵势俨然三堂会审,一时间头更晕了。

起初殿中静得很,直到宫人端来茶盏,才响起细细的撇茶声音。苏姿抿了一口,歪头对苏启道:“这茶香气高爽,颜色清明,我很喜欢。以前似乎没喝过,是今年新进贡的茶叶?”

苏启顿了一下:“我这也是头一次喝…”

秦敛略略敛了敛衣袖,目光沉静道:“这是我这次从南朝带来的茶叶,只南朝一处地方特产,特地请二位品尝品尝。如果喜欢,可以全部送给二位。”

我听罢呛了一声,不光是我,苏姿苏启的脸色也齐齐变了变。

这事情想想就有点忧心。虽说南朝苏国互通奸细早已有之,偌大的宫中混进个人来也未尝不容易,再者宫中人饮食之前必定是要验毒的,所以就算混进人来也不算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对苏启权威的挑衅,他一向对苏国皇宫的滴水不漏很有把握,然而现在随随便便一个端茶的宫女都是秦敛派进来的,就可以想象这宫中秦敛的奸细还是有很多的,这种事苏启只需略略一想就能让他的脸色十分精彩。

果不其然,苏启的脸色已经黑得堪比锅底,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在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眼前这个碍事欠揍又找死的人。

秦敛还是十分淡定,仿佛这就是顺理成章一样。如今殿中四张面皮上独独他自己露出这种表情,这就意味着秦敛真的很有胆量。

其实我很想感慨一句,果然这世上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苏姿最先反应过来,把茶盏啪地一放,面带微笑道:“哦?不知苏熙在南朝时有没有喝过这茶,那天你让她自尽时,毒药是不是就搁在这种茶里?”

秦敛的脸色有些变了,苏启再接再厉道:“说到这个,我再告诉你,苏熙小时候身体不好,咳疾缠身,按照太医的说法,本来长大了便会自然痊愈,然而几年前你来苏国,狼心狗肺地下毒给苏熙,你甩甩袖子走得无比潇洒,她回来后吐血吐得昏天黑地,太医联合诊脉,说她不可能再活过二十岁。”

秦敛的脸色微微变白,还没有开口,话又被苏姿堵住:“再后来她嫁去南朝,你又一次让她服下毒药。你不要怀疑苏熙那天喝的是什么龟息之药,她那天喝的是真真正正的魂醉,喝下去断没有还魂一说。这药专门用来对付权贵,那时本来是用来对付你的,可惜她心软下不去手,只好自尽。如今她虽然侥幸又活下来,但太医已经断言她还剩下半年可活。”

秦敛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而苏启仍然意犹未尽:“你也看到了,她现在双腿不能再行走,几天前又添了不能视物的病症,如果这样下去,未来半年苏熙不会过得很舒坦,可能还会听不见东西抬不起手腕,最终五官衰竭而亡。秦敛,你不来便罢了,来了这里又知道这些,你还凭什么带走苏熙?”

苏启的话音刚落,苏姿清冷的声音又跟着响起来:“如今苏熙侥幸活下来,你尚且侥幸见到了她。假如那时候她真的被你毒死了,你做出悔之莫及的态度又给谁看?你既然当初笃定了主意要毒死她,现在就不妨当她死了。这样反悔,实在可笑。”

在我这里看过去,秦敛的神情勉强还算平静,脸上却早已血色全失。他漆黑的眼睛突然对向我,我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苏启很快又把话茬捡了起来:“看够没有?看够了就站起来出去,问你的暗卫借把刀子,自行了断得了。如果你想留全尸,我也可以好心一把送你瓶魂醉,一定让你死得快又不痛苦。”

“不妨再等等,”秦敛慢声开口,“若半年后苏熙果真离开,我自然会去陪她。”

第 三十八 章

我瞪大眼望着他,苏启捏着扇柄开合的手也停下来,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才轻轻笑了笑,道:“苏姿。”

“什么?”

“你觉得他的话可不可信?秦敛突然变成痴情种我有点不适应。”

苏姿道:“南朝陛下金口玉牙,一般来说比你的信用好多了。”

苏启:“…”

苏姿继续道:“当然南朝陛下同时也诡计多端,他不会直接背弃盟约,但他会拐着弯儿阴人。”

苏启弯唇一笑:“尊敬的南朝陛下,你看呢?”

秦敛淡淡道:“二位双簧何必唱这么久,我从南朝过来,自然是诚心诚意。要签订协约,签就是。”

“那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肯给苏熙陪葬,她也不能和你再去南朝。明天我命人将协议拟出来,希望到时候南朝陛下还能信守诺言。”苏启敲敲手心站起来,顺便拖走了苏姿的手腕,“走了。没见苏熙一直插不上嘴急得脸都红了么。给她点时间问话。”

我一愣,伸手要去抓苏启的袖子:“哥哥…”

苏启飘逸闪开,头也不回地冲我摆手:“我去给你拿条鞭子,一会儿如果问得气着了,顺手抽死人也没什么。”

“…”

最终鞭子还是被无语地送了来,与鞭子一起送来的还有太医。后者大抵是苏姿的命令,按照苏启的脾气,他才不会对秦敛手软,倒是巴不得他现在死了才好。

等伤口被包扎好,所有人都出去,殿中只剩下我和秦敛两两对望时,其实我有一点不自在。因此当秦敛坐在床边,试图抚摸我的头发时,我下意识往里面挪了挪。不想这个动作却给了他更加靠近的借口,秦敛想要无耻的时候和苏启也没什么分别,我不小心在床边留出这样一条缝隙,他便顺势褪了鞋子上了床榻揽住了我。

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头发上,低低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熙儿。”

“你先放开我。”我闷闷地说。

秦敛顿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开,反而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指尖冰凉,比我的还要凉许多,我略动了一下,便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这一次带了几分喑哑:“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摇头,说:“你有你的考量。这种事如果是苏启碰上,他也会这样做。你们都是一样的。”

我说这话其实是有些违心的。如果真心从秦敛角度出发,我就不该说最后那句暗含幽怨的话。我在心里一边拼命告诉自己要做个大度的公主,要顾全大局体贴宽容,一边巴不得索性就做个目光短浅的妒妇,受不得丁点委屈,秦敛只能是属于我的,什么江山,什么谋略,统统都不值一提。

索性我还有点理智,心里那个委屈的声音喊得再大,还是成功地做到了口不对心。

秦敛将我抱得更紧,轻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苏熙,我很喜欢你,从你的眼睛从墙头上探出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喜欢。让我以后都继续陪着你,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哪里,好不好?”

我摇摇头,捂住眼睛,仍然无法阻止水泽大片大片蔓延开。秦敛轻轻把我的手臂掰开,我觉得这个哭泣样子实在难看,可是又止不住,于是大力挣脱了他,钻进被子裹住头,咬住被角继续掉眼泪。

秦敛隔着被子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和背,轻声说道:“我知道那时你不会用什么龟息之药,你不会撒谎,服毒就是真的服毒。当时你眼神绝望,我却仍然那样对你,都是我的不是。幸好你还活着,苏熙,你还活着,没有什么消息比这一个更让我高兴。”

我的哭泣毫无形象,并且更大声了。

他似乎是想要把被子拽开,却被我更紧地裹住。秦敛尝试数次未果,只好凑近被子的一点缝隙,低声说:“不要这样闷着,嗯?伤心的话咬我就好了,好不好?”

又与他角力半天,这次以我力气不足失败告终。我一口咬住他的衣袖,听到一声闷哼,但没有被挣开,反而我整个都给他圈住,两个人一起缩进了被子里。

良久我才松开牙齿,眼泪汪汪地瞪着他。秦敛道:“够了么?”

我擦擦眼泪,瘪嘴道:“没够。”

秦敛把另一只袖子送到我嘴边,我一扭头,呜呜咽咽地趴在枕头上不理他。我趴着,秦敛也跟着趴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扭过头来瞪视他:“我不要跟你去南朝。”

秦敛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只要你不赶我走,在哪里都可以。”

“…”

实话讲,如此顺从的秦敛让我着实有些不适应,但看他从善如流的态度,倒仿佛这些熟极而然一般。我呆呆望他半晌,问出一直以来疑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还没有死呢?”

他顿了一会儿才说:“玉坠。我那时候送你的那块玉坠,和我手上的扳指是用一块碧玉雕刻,那块碧玉是一个道观的道士所赠,说有寻骨辨踪的灵异用处。从战场上回来后我只是猜测,后来找道士辨认之后,才知道你还或者,人在苏国。”

“所以你在燃香坊中见到我,便能认出我来了是么?”

秦敛道:“我只知道你在苏国,碰巧那时苏启为容姬求医的告示贴到了边境,探子来报,我才怀疑他们是用宠姬的方式将你藏了起来。这方法虽然荒诞,却很符合苏启那种人的处事风格。再后来我在燃香坊看到你,唤你的名字只是试探,但前几日在御花园,我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玉坠,才真正确定。”

我瞪圆眼睛,下意识握住脖颈间的玉坠,依然幽绿如常,不见任何与其他玉相异的地方。这块玉坠我醒来的那天本来是想扔了的,然而它的形状和成色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我思索半天,才决定把它继续留在身边。

我想到燃香坊那天的相遇,便很快想起了我送给阿寂的那个锦囊,继续问道:“为什么那个锦囊会在你的手里?阿寂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阿寂过得很好。锦囊只不过是她在进宫时偶然落下的,被我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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