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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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笑了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成日里有些低热,不碍事,你准是听念姐姐说我病的吧。”

阿雾点点头。

唐音又看了看荣五,拉了拉阿雾的手,意思是她明白了,心意也领受了。

这厢荣五也上来嘘寒问暖,唐音颇有耐心地一一答了。有丫头端了绣墩来,阿雾几个围坐在床边同唐音说话。

一时,又有丫头来报,“姑娘,黄姨娘看你来了。”

“让她进来吧。”唐音调整了一下坐姿。

阿雾心里略微吃惊,按理儿这会儿有客人唐音不该让个姨娘进来的,但听唐音这样说,这位姨娘同她的关系看来颇为熟悉。

一时,有丫头打起帘子,一位身着秋香色菊花纹靛蓝镶边夹袄、靛蓝宽襕马面裙,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显然就是丫头口里的黄姨娘了。

黄姨娘未语先含笑,对着阿雾等略表歉意地道:“几位贵客在,我本不该来打扰姑娘的,只是这悉尼羹我早晨叫丫头在小灶上煨的,这会儿吃刚刚好,这才厚着脸皮来打搅的。”

唐音淡淡地道:“姨娘费心了,思露你把悉尼羹接过来。”

思露是唐音身边的大丫头,闻言接过了黄姨娘手中的食盒,黄姨娘就知趣地出去了。

“悉尼羹解热消痰、宁心止咳,音姐姐先喝了吧。”阿雾劝道。

唐音点点头,“那我可就失礼了,这黄姨娘熬的悉尼羹正对我的病。”这也是她让黄姨娘进来的原因。

“你家这位姨娘瞧着倒是个好的。”苏念道。

唐音点点头,“我家太太托人买来伺候我爹的,最是知情识趣。”

思露盛好了悉尼羹,替唐音挽起袖边,唐音坐起身拿手舀着吃,一边吃一边道:“倒底还是她会伺候人,若不是她熬这悉尼羹,我的病只怕还重些。太太也是想着爹年纪大了,身边总要放个会伺候的,看着爹好让他好好养身子骨。我爹喜欢黄姨娘伺候,我们总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唐阁老可是唐府的顶梁柱,他身子骨好,他们一家才好。唐夫人做的这个事儿才叫大方贤惠。阿雾觉得这才叫正常嘛。

荣五好奇地道:“唐夫人她不吃醋?”

这话问得好,荣府三位太太都爱吃醋,阿雾本来以为其中以大太太为最,因她将大老爷管得死死的,母苍蝇都不许飞进她们院子,二太太是个管不住二老爷,却成天闹腾的。但没想到居然崔氏才是最大的醋坛子,大老爷虽然沾不了母苍蝇,但通房还是有好几个的。

唐音“嗤”笑一声,意思是荣五问的问题实在太奇怪。“若是吃醋,又怎会替爹爹买人。”要唐晋山好了,心里头舒服了,一家子才舒服嘛。唐夫人和唐音都是聪明人。

荣五有些讪讪。

阿雾也有些讪讪。唐音却不知为什么。

“我家太太还不是最贤惠的呐,你问念姐姐。”唐音道,她不喜欢荣五,这是暗刺荣五家里的事呐,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国公世子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啊。

“呀,怎么说起我家来了。”苏念笑道。

“夸你娘贤惠呐。都说她最是个菩萨心肠,哥儿、姐儿投在你家里,算是造化。”唐音口里的哥儿、姐儿可不是苏念的同胞兄妹。

“左右不过一碗饭,一份嫁妆,难不成还要同他们穷计较?”苏念淡淡笑着说。

这六部里头,户部最是油水大的地方,全国的钱粮都要从他们手里过,刮点儿皮下来都够他们玉堂金马地过了。

哎,阿雾心里暗叹,瞧瞧人家这洒脱劲儿,连自己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本来嘛,阿雾先头还以为自己是偏听偏信,觉得做主妇的就该如长公主那般,但安国公府的三位夫人显然都不是那样的人物,阿雾也曾经迷茫过,但今日在唐夫人、苏夫人身上又看到了主母该有的样子,阿雾就越发拿不定主意了。

阿雾从福惠长公主那里学来的,将这些姨娘、通房都当是伺候人的贱民,或者干脆就是个玩意儿,并不放在眼里。但是对待庶子、庶女的问题还是不如苏夫人来得通透,阿雾真是自愧弗如。

其实福惠长公主那是压根儿不喜欢小孩子的人,若非两个儿子是自己生的,她也不耐烦看他们。阿雾打小虽然病弱,却是个最让人省心的,长公主才最爱她。

而阿雾因爱障目,哪里看得出长公主的不是来,只一味跟着她学,对男人,只要不生出庶子、庶女碍眼就罢了。阿雾也是这样劝崔氏的。当然她私心里也是不想再多个弟弟、妹妹来分享荣三爷的父爱的。

从唐府回去,阿雾一路都在沉思,她是顶顶希望崔氏能如唐夫人、苏夫人般豁达的,但是显然这不是容易的事情。

到了这会儿,阿雾都还是想的是要在崔氏身上做文章。

为人立世,修己身才是根本。

隆冬里,崔氏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但每日还是挣扎要去上房伺候,阿雾劝了她多少回,崔氏都逞强不听。

“我是老太太的三媳妇,伺候她是应该的,在嫡母面前尽孝道,是我这个正妻该做的,总不能让人宰背后碎嘴你父亲。”崔氏很坚持。坚持一个正妻的义务,当然她也会坚持正妻的权利。

阿雾虽然不赞同崔氏的这种愚孝,可又对她带了点点钦敬,因为如阿雾这等利益挂前的人来说,若非有利可图,她可做不了这等“蠢事”。可偏偏做这等蠢事的人,最让人放心,也最让人喜欢。

崔氏拿手绢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已经咳了十几日了也不见好转,阿雾有些担忧。也不知道请的大夫都开的什么烂方子。

崔氏向阿雾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瞧个好东西。”

阿雾挪近崔氏,见她从炕上小几的脚边取出一个木匣子来,想是故意藏着要给阿雾一个惊喜的。

…良善人良善心惊

阿雾在崔氏盼望的眼神下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对金环,挂着三粒喇叭花式样金玲,做得精巧别致,这是现下京城小姑娘里最时兴的梳头金环,至少要二十来两银子才能买到。

“太太。”阿雾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你花钱买这个做什么,我有戴的呢。”

崔氏叹了口气,“这段日子针线铺子也渐渐有了进账,你打小就爱美,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上回害你被人笑话。”

崔氏摸了摸阿雾的花苞头,亲自将金环给她戴上,“瞧瞧,我们阿雾戴上这个可把全京城的小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若是别人给阿雾买这么一副金环,阿雾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偏偏却是崔氏。她连自己生病都不肯花钱打点厨房,补补身子,却舍得二十几两银子给女儿买一副长大后就不会戴的金环,只是因为怕她出门受委屈。

阿雾眨了眨眼睛,心里本就因崔氏的病而担忧,如今又为她爱女之情而感动,一时想起自己其实并非她的女儿阿勿,又觉得愧疚不已,她一心只念着长公主,却只会从崔氏这里攫取她“偷”来的慈母之情。

阿雾口拙地表达不出自己对崔氏的感激之情,只嗔道:“太太买这些玩意做什么,前儿李妈妈劝你称二两燕窝来吃,你都不肯,这会儿花这些钱…”

崔氏捏捏阿雾的鼻子,“你高兴了,我瞧着可比吃半斤燕窝都来得滋补。”

阿雾挤入崔氏的怀里,缩成一团,头枕在她膝盖上。崔氏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她的头发,这样淡淡如流水的日子,将温情填满了阿雾的胸腔,她抬眼望着崔氏,崔氏俯头对她笑笑。

阿雾看着崔氏,想到,她也是我的娘啊,长公主是,她也是。阿雾拿脸蹭蹭崔氏的手心,崔氏叹一声,拥着她道:“阿雾,我的阿雾。”

阿雾知道崔氏是同荣三爷闹别扭了。荣三爷虽然不去王姨娘那儿,可也好些日子不回正屋了。且一月里招王姨娘伺候的日子也多了几日。

阿雾劝不了崔氏,每回她一劝,只会将崔氏气得更甚。

不过好在,僵持了十来天后,荣三爷和崔氏又和好如初了,至少表面如此。

这日,阿雾到上房给崔氏请安,她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脸色蜡黄,已经有些大病的迹象。即使这般,也还靠在窗边,手里拿着绣绷子。

阿雾上前一把夺过那绷子,“太太也真是的,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去床上歇着,还费这神?”

崔氏见是她来,强扯出一丝笑脸道:“哟,小小年纪就管教起我这个做母亲的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阿雾颇有气势地回嘴。

崔氏也不同她辩,拿出一件新制的小袄来,桃红洒金绣桃的纹样,精致活泼,绝对是市面上看不到也买不到的东西。

崔氏拿起小袄在阿雾身上比了比,“嗯,正合适。”

阿雾瞧那小袄,不知费了崔氏多少夜里的功夫,花样繁琐别致不说,光是那桃纹的线就分了十来种颜色,有深红渐粉白。崔氏又知道阿雾的性子,在腰上费了功夫,收了腰线,这袄子,即使是大冬天穿起来,也会显得玲珑有致。

这对如今深深懊恼自己矮墩墩模样的阿雾来说,是最合心意的。

阿雾的指尖划过精美的绣纹,心情却没能高兴,反而有些呜咽道:“太太这是做什么,大病里还费这种神,又是大冬天,你这是不想要我和哥哥他们了吗?”

崔氏为阿雾摸了摸眼泪,“你胡说什么呐,我怎么会不要你们。”转而又叹息一声,“只是生来病死,自有天定,谁也躲不开。”

阿雾摇摇头,泪汪汪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你这是心病。其实,其实…”

崔氏脸色一僵,她知道阿雾要说什么。

阿雾又道:“太太,你若是厌烦那王姨娘,寻个由子卖了就是,何苦这样子跟自己过不去。”

崔氏良久不说话,最后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阿雾这些日子,每日里同崔氏坐半个时辰就能听她叹息十来回。

“你还小,你不懂,这不是王姨娘的问题,是你爹爹…”崔氏落泪道:“若是你爹爹他…便是再有十个王姨娘我也不会伤心的。”

崔氏的要求难倒了阿雾,阿雾有法子打发十来个王姨娘,却没法子管住荣三爷的心和脚。

崔氏的容颜一日一日眼见着凋零下去,阿雾看在眼里,心里难过,却没法子倾泻。她既恼怒崔氏的软弱,也恼怒自己的无能。

夜里,阿雾对着今冬的第三场大雪,当窗抚琴。

琴寂时,雪地上响起“沙、沙”的人的脚步声。一个披着孔雀绿缎面灰兔毛里子大氅的丽人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阿雾抬头望向窗外的王姨娘。

王氏年轻,虽然五官不如崔氏精致,但倒底比她鲜妍,如今跟了荣三爷,更仿佛才将将绽开的蔷薇花,又如来年桃枝上那沉甸甸的蜜桃。

“好一曲《问斜阳》。”

阿雾眉毛一挑,“你怎知是问斜阳?”

这世上本没有《问斜阳》这首曲子,阿雾的琴都是率性而弹,但今日她所弹的确实是问斜阳。琴声里,阿雾问斜阳,为何斜阳要西坠,任阴霾袭来,大雪翻飞。

“奴在六姑娘的琴声里听出了斜阳余晖的灿烂,也听出了六姑娘对斜阳的不舍,留恋。今日下午晌太阳还好好的,转眼天就阴了,下起了雪。”

好一位知音,阿雾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奴实在没想到,姑娘年纪这般小,琴艺就这般精妙了,奴还未听过有谁的琴音能赶上姑娘的。”王姨娘赞得极为真诚。

因为王姨娘说的本来就是实话。扬州瘦马里有专门教琴的师傅,她们都是刻苦学过的,其中也不乏佼佼者,王姨娘自问,她的琴艺也是很不错的,但今日雪夜听琴,她才知道天外有天。荣三爷才华纵横,没想到言语厉害的六姑娘在琴艺上会如此出色,真不愧是他的女儿。

阿雾脸色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就差没请王姨娘进屋喝杯热茶,来个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对述情怀了。

王姨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阿雾一时没邀请她,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王姨娘走后,紫扇好奇地上前问,“姑娘,你真的弹的是《问斜阳》啊?”

阿雾脸色的笑容已经阴沉,她对紫扇点了点头。

“这位王姨娘可真厉害啊,第一回有人听懂了姑娘的琴音,还说对了名儿的。”紫扇一脸佩服,她如今识了几个字,念了几首诗,对才女最是钦佩。

阿雾发出了一声同自己年龄不相符合的叹息,“是啊,太厉害了。”

王姨娘的“知琴识趣”在阿雾心上敲响了警钟,这样一个如同解语花一般的女人,荣三爷在她的温柔乡里又能坚持多久?

听说夜里红袖添香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又过得几日,王姨娘亲自送来两双袜子给阿雾。

袜子是上好的三花松江布做的,这样的布做小衣或袜子最舒服。王姨娘的手也极巧,在袜口上还做了一对儿小绒球,看起来可爱极了。即使阿雾不是个纯粹的小姑娘,她也要赞叹王姨娘的心灵手巧。

“多谢姨娘,这么冷的天,还要姨娘为我做袜子,我怎么过意的去。”阿雾笑道。

王姨娘的脸上有一丝诧异,阿雾的态度温和可亲,但这并不像她预想中的反应。这位六姑娘的话里透着一丝撇清。

“这有什么,老爷、太太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让我不再飘零,我正是该感恩。平日里我也闲着,也没什么大本事,便想着做些东西孝敬老爷、太太还有哥儿、姐儿,这些还是能够的。老爷、太太那儿我都送了东西去,姑娘这儿自然也不能落下。”

王姨娘很会说话。

紫砚、紫扇在一旁听了都连连点头,见她神情真挚,都觉得她是个好的。

阿雾接过袜子,赞了王氏的手巧。

王姨娘看出阿雾神情里的冷淡来,也不多坐,告了退。

王姨娘走后,紫砚拿起那袜子,赞道:“这针线真不赖,心思也巧,姑娘,这两个绒球多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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