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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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夜半回荡满城的哭声是蛊猴发出的,毕竟蛊猴死后,那个声音确实再没出现过。但崖儿今夜却又被这叫声吵醒,迷蒙中只觉调门比之前更高亢,更凄凉,仿佛所有的痛苦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只需再添一根稻草,便如弦断弓毁一般。

她心里疾跳起来,不知怎么,像凭空多出一只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心慌,让她喘不上气来。这嚎叫声,初次听见至多令人惊惶不安,然而就像俚人歌,长长短短的荒腔走板里,却能听出无比的悲伤和绝望。没有愤怒,只有痛苦,甚至但求一死。她定定坐在床上,忽然没有勇气去推窗观望。就这样听了很久,直到那声音渐渐低下去,抽丝一样涣散在夜色里,她才发现手心发凉,松开五指,掌心里攥了满把汗。

夏日多阴雨,第二天天色又不佳,及到傍晚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雨。

一辆黑围的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前,门徒打着伞,车里人提袍下来,站在台阶下静待。不多会儿客栈里的人出来了,很不耐烦的样子,“天儿太坏了,非得今晚去么?明天五大门派齐聚,届时再为我引荐,大家一块儿看戏法,不好么?”

岳海潮微微眯起眼,眼里含着刀锋一样的光,笑道:“人多不便,这件东西和楼主有关,楼主当真一点都不好奇么?况且有岳某作陪,楼主难道不愿同往?”

各自都在打着小算盘,岳海潮深知道自己是最佳的诱饵,因此把自己都赌上了。

苏画当然要勉为其难,她看了眼残余的天光,扶了扶鬓边的发簪,卖弄风情说想与岳掌门同乘,结果当然被婉拒了。岳海潮怕死,他要和所有会造成危险的东西保持距离,“岳某是粗人,万一不慎唐突了楼主,就是我的不应当了。我为楼主准备了车驾,天上正下雨,还是坐车方便。”

苏画拿纨扇掩面而笑,“岳掌门不会为我准备了囚车吧!我波月楼是武林公敌,万一岳掌门打算为武林除害,那我可怎么办呢。”

到最后自然是各乘各的私车,袅袅向西而行。

雨势渐大,雨点噼啪打在斗笠上,魑魅和魍魉身上墨黑的鳞甲也披染了一层水光。拿剑柄顶了顶帽檐,天色快暗了,大路两旁的树丛愈加茂密起来,眼梢一道红光一闪,没入了潇潇的雨夜。

第51章

岳海潮没有把人往城南引,那个地方已经暴露,便不会再用了。

崖儿知道他狡兔三窟,可惜和蛊猴那一战她受了伤,接下来便无法再追踪了。想必长渊满城搜查入侵者时,就已经悄悄把人蛊转移了地方,现在城南的那座囤楼基本废弃了。胡不言去暗访过,除了几个守门的门徒,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残留的,蛊毒腐蚀的液体留下的印迹,能够证明这个地方确实曾经作为兽场,豢养甚至创造过那些所谓的“兽”。

本来说要毁了那楼,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崖儿紧紧贴在金狐狸的背上,风雨里穿行,他的速度能快到雨点都赶不上。

胡不言忙里偷闲赞叹:“老板你的身材真好!”

崖儿两手勒了一把他的脖子,“这个时候正经一点。”

胡不言嘟囔:“开开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嘛。一个岳海潮而已,区区凡人,武功还不高强,放着让我来,我能咬死他,你信不信?”

崖儿叹了口气,“昨晚让苏门主打出来了吧?苏画也是凡人,你怎么被她揍得鼻青脸肿?”

胡不言想起昨晚的事,腮帮子就隐隐生疼。他一直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相处是很玄妙的,只要对上眼,一切语言表述都显得苍白。一道眼波,一抹笑靥,胜过千言万语。

苏画表面不羁,其实是个内秀的人。胡不言看遍了姹紫嫣红,自认为很懂得欣赏这样深邃的女人。能让她说出口的,必定都是表面文章,越是深植心底,越是有口难言。于是他很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试图从她的千娇百媚里觅得哪怕一丝真情实感。成功了吗?胡不言认为成功了。比如她正笑得花枝乱颤,忽然和他的目光接上,她便不笑了,唇角扭曲出一抹深重的,类似哀怨的弧度,看得他心头打颤。他觉得这样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值得去细细品味。就像喝茶,新泡的茶虽然清香,但那股劲儿没有发散,必要放一会儿,乃至放酽了,才能咂出其中的浓厚。人的经历不一样,表达爱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苏画,面对越不在乎的人,她越狂放。越在乎的人,反而静水深流不愿多言——真是复杂的人性啊!

看吧,看吧,她又对他做出那种表情了,胡不言呆呆望着她,她转身走开,但临走又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千言万语都在回眸的一瞥里,胡不言立刻接收到,这是人约黄昏后的信号。

他欢喜至极,回房换上最花哨的衣裳,点了一支熏香,跳到烟缕的正上方,解开衣带熏一熏,务必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苏门主可是个精致的人啊,别事到临头让她嫌他不雅。他喜滋滋地想着,越想越周到,最后扯开裤管,让那缕烟升入裤裆里。微微弥漫的烟雾,在他的两股间轻快地奔走,他闭上了眼睛,仿佛那烟雾就是苏门主温软的手。

时间差不多时,香也熏完了,他抖抖衣袍整理一下仪容,然后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听一墙之隔的苏画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结果听了半天,连床板的吱呀声都没有,看来她不在床上,可能正在苦苦等着他。他心里急切起来,忙开启一道门缝左右观望,很好,客栈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闪身出门,伸出一根手指去推苏画的门,果然一推就开,他顿时心花怒放。

嘴上说着不要,暗里心悦他已久了吧,毕竟这样体贴又撩人的男人世间罕有。他嘿嘿笑着,咧着大嘴进门,准备给苏门主一个苦尽甘来的拥抱。谁知迎面飞来斗大的拳头,咚地一声砸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心说怎么?难道又进魑魅的房间了?不会呀,没走错……定睛一看,苏门主的脸好似罗刹,她两眼泛着仇恨的光,再次老拳相向。又是砰地一记勾拳,直接把他打倒在地。躺在地上的胡不言此刻还在感叹,世风日下啊,欲拒还迎玩到这种程度,苏门主不愧是矫情界的鼻祖。

所以今天出任务满脸伤,起先他还有些羞于见人,没想到大家都见怪不怪,尤其是苏门主,谈笑自若毫不尴尬,多少顾全了一点他的颜面。于是他释然了,谁还没点个人爱好呢,不耽误正事,他还是栋梁之才。

本来他已经忘了这件事了,谁知不上道的楼主这个时候提起来,顿时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胡不言觉得身上的雨水全是他的泪,但他依旧顽强,“苏画是女人啊,老胡怜香惜玉,从来不打女人。”

可他的不打女人,不知怎么,最后转变成了被女人打。胡不言不胜唏嘘:“老板,你是我的劫。”

崖儿两眼紧紧盯着前方,因为他速度过快,岳海潮的马车根本赶不上他。所以只好勒令他放慢速度,他在枝头穿梭,她便严密观察车队的动向。不过阴雨天的胡不言总是有点小小的忧伤,她抽空应了句:“为什么?”

他齉着鼻子说:“因为自从方丈洲外遇见你,我就一直出师不利。你是霉运的开始,也是我幸福的终结者。”

崖儿捺着嘴角:“一派胡言。我来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你以前只能引诱不谙世事的小狐狸,现在你胃口太大,妄图勾引人。你才三百年道行而已,骗骗普通姑娘就罢了,你不该在波月楼里卖弄你的媚术,论手段,苏画是你爷爷。”

胡不言简直惊呆了,“三百年,说得轻飘飘,你们凡人只能活区区几十年。”

崖儿说:“账不能这么算,人生下来就是人,你们狐狸修成人形,还得花几百年呢。”

这么一说,又勾起了胡不言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当初他最后一关总冲不过,没计奈何上蓬山做了杂役。你知道人的身体狐狸的脑袋,穿着褒衣,扛着扫帚,这种生活有多难熬吗?蓬山四季如春,因此中午的时候就比较热。没毛的身体很凉快,有毛的脑袋对比之下恍如塞进了火炉,没有过半兽经历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这种痛。

“所以我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荒唐下去了,我应该找个地方继续清修,老板你说呢?”

崖儿哼笑,“我是个自私的人,你现在正为我效力,难道我会支持你回去清修,让我无狐可骑?”

胡不言嗳了声,“果然啊,我还是欣赏你这种不加掩饰的人渣本性,直爽,不带拐弯……”

可是背上的人却揪住了他的右耳,像拉缰控马一样,“拐弯!拐弯!”

他被一拽,立刻集中了精神,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苍梧城。前面两山对起,中间有个宽约三丈的缝隙,被人见缝插针地造了一座楼,不细看,以为那就是山体。

宏伟、壮观,这岳海潮简直是个建筑奇才!胡不言放矮了身子,小声道:“二十多年掌门不是白做的,有权之后就可以炼蛊造楼了,坏人的人生也是一步一个脚印。”

崖儿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眯着眼看那山体,岩壁上凿出了参差的洞,每个洞里都燃着蓝色的火,大概因为猾要成形时,不能接触太高的热量,所以照明一应只用冷翠烛。所谓的冷翠烛,是研磨人骨,再混进尸油和蜡油制成的,燃烧起来如同磷火,只见其光,触之不温。崖儿开始考虑,一旦这位掌门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不知所谓的名门正派还能不能继续标榜。

苏画从马车里下来时,岳海潮已经站在了临空的浮桥上。果真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他始终同外人保持一定距离,只是拱手相引,“楼主请随我来。”

苏画摇着扇子,莲步姗姗,也不说话,同魑魅魍魉交换了眼色。反正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了岳海潮。至于和楼主有关的“戏法”,不是他们应当考虑的,重不重要,楼主自会判断。

然而这山间的楼,走进去就像进了一个魔窟,实在深不可测。苏画站住了脚,凝眉道:“岳掌门,你领我来这里,别不是有什么后招吧!你我不相熟,我凭什么相信你?”

岳海潮回身望,蓝光下的脸阴森如同鬼魅,“不知楼主有没有听说过长渊开山掌门?”

苏画楞了下,“岳南星?”

他说是,“岳刃余的父亲,曾经的东夷三秀之首。”

提起这个名字,苏画心头便咯噔一下。难怪他说和崖儿有关,恐怕他是在赌,波月楼主就是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不管是与不是,波月楼声名狼藉,铲除波月楼主本来就是替天行道,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要是岳南星真的在他手上,那事情就大不妙了。父母双亡后,如果祖父还活着,便是仅剩的亲人,谁能够置之不理?苏画只得稳住岳海潮,先尽可能地验证真实性。

“岳掌门真是爱开玩笑,岳南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当时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岳海潮哂笑,“楼主记错了,长渊虽对外公布了岳南星的死讯,也发了丧,可是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尸体。死不见尸,楼主行走江湖多年,难道不怀疑真伪么?我以为楼主对岳南星的现状会感兴趣,看来是我料错了。也是,楼主从未见过他,他的死活和楼主又有什么相干呢。”

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地登门吧,倘或没有岳南星在手,凭他武林中排不上号的身手,怎么敢和波月楼打擂台!

苏画沉默了下,魑魅和魍魉的剑柄都向前直指,看来他们是准备一战了。她舒了口气,“也罢,既然都到了这里,那就去看一眼吧!只是岳掌门别叫我失望才好,如果只是一具尸首,那我可是要生气的。”

他们在跳动的磷火里继续前行,身后五十步,是一茬接一茬被割了喉的守卫。

崖儿脸色发青,如果岳海潮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半夜每每传出的凄厉嚎叫,也许就找到了出处。手里的双剑在颤抖,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穿梭在纵横的房梁上,总觉心神不宁,几次三番险些跌下去。

脚下一挫,发出一声轻响。底下站班的抬起头看,看见一张错愕的脸,当然还没来得急发声,一道蓝光闪过,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尾随而来的胡不言对她做手势,让她冷静。谁知道这是不是岳海潮的把戏,现在自乱阵脚,那当也上得太没含金量了。

崖儿深深吐纳两口,发现自己确实太感情用事了。便定下神,远远尾随他们。

也许山体被打通了吧,总之进深实在了得。终于到了一个类似南城囤楼那样的圆形场地,依旧有铁栅,有刑架。一个女人在地上痛苦地蠕动,不时大张开嘴,可是除了喷涌的胆汁,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画厌恶地掩住了鼻,“岳掌门,你让我看这个?”

岳海潮的目光却充满了骄傲,“这是我练的蛊,今日破茧出关,请楼主共赏。”

他抬了抬下巴,□□意,立刻掏出两截粗壮的竹筒,将簧片含在口中,幽幽吹起一种古怪的声调。竹筒轻微地动了动,竹节内缓缓游出两条赤红的蜈蚣,熟门熟路游进女人的嘴里。那女人的内部可能被蚕食得差不多了,皮肉也变得极薄,蜈蚣行经之处,几乎看得见虫足踩踏的痕迹。

太恶心了,苏画蹙起眉,边上的魑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人的身体温热潮湿,猾贪图安逸,赖在里面不肯出来,必须用蜈蚣催逼它。于是人肚子里一番混战,它终于不情不愿钻了出来,这时已经同崖儿上次看见的大不相同了,它长出了血红的眼睛,身体也有了人的模样。只是还不算健全,它依旧没有皮肤,肌肉和筋骨都暴露着,像刑场上被剥了皮的囚犯。

“楼主,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岳海潮的笑容近乎癫狂,“我培育这人蛊,花了二十年,期间失败了多少次,已经难以计算了。还好工夫不负苦心人,这次终于成功了。只要让他和我最得意的死士合二为一,我就能踏平武林,让这天下向我俯首称臣。”

野心膨胀到一定程度,这人终究是要疯了。岳海潮在仰天大笑时,那只猾摇摇晃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了示威般的嘶吼。

第52章

愤怒的咆哮,也许掺杂了被强行带到这世上的不满。波月楼出生入死多少回,对战的从来只有人,没有见过这样丑陋的怪物。

大家都有些心惊,看那怪物隔着铁笼向这里怒吼,一双血色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却带着水润的光,眼底倒映出在场的众人,那种极具攻击性的神情,连肌肉根根紧绷的形态,都看的一清二楚。

苏画转头问岳海潮,“岳掌门不是带我来见岳南星的么,难道这怪物就是?”

岳海潮笑了笑,“不,这只是一只人蛊,还不完整。他必须吞吃更强大的个体,才能变得天下无敌。楼主猜猜,刚才那个被吃空了的女人是谁?”

既然这么问,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苏画不得不重新打量那个空壳,肠穿肚烂的腹部且不去看他,只观察尚算完整的上半部。嶙峋的骨架上堪堪包裹着一层皮,头颅别向一边,恰好露出耳后的刺青。

她仔细辨别,缠绕的蛇纹,两个蛇头对举,中间供着赤豆大小的朱砂……苏画讶然:“勾陈宗的圣女?”

岳海潮鄙薄地撇了下嘴,“原本蛊虫成形前,以处子饲食最好,没想到所谓得圣女早已经失了贞洁,连守宫砂都是伪造的。可惜这三天时间,白白浪费了。”他说罢,将贪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我有个问题想问楼主,也许略显唐突了……楼主可是完璧之身?”

魑魅和魍魉顿时动怒,气盛之余就要拔剑。苏画却压了压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像她这样经历过风浪的人,谁还拿这种问题当回事。虽说这贼人确实是冒犯了,但在岳南星还未现身之前,一切仍需忍耐。

她哂笑:“原来岳掌门邀我同来,是想拿我喂你的蛊虫。”

岳海潮说不,“楼主误会我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猾对处子血有极敏锐的嗅觉,万一它暴走失控,怕会对楼主不利。”

苏画长长哦了一声,“这点请掌门放心,我打狗从不看主人,要是它真来攻击我,我便代掌门好好教训它。”

岳海潮牵着唇角冷笑了声,“楼主的胆识,很令在下佩服。这猾已经吞吃了那两条血虫,只差最后一步,就可大功告成了。待五大门派汇合……”他的笑容渐渐变得狰狞起来,仿佛看到了最合心意的场景,梦呓似的说,“各路高手汇合,犹如一场盛宴……我的猾,便可尽情美餐一顿了。”

看来长渊的掌门之位,根本满足不了他饕餮一样的胃口。虽然给五大门派广发英雄帖不是他的本意,但事有凑巧,正逢人蛊练成,那些江湖高手的齐聚,恰好给他养成的怪物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资源。一旦吸取了所有人的内力,那众帝之台上高坐的主宰,还会是令人仰望的存在么?盟主一位被占据了那么多年,是时候应当换人来坐了。所以区区的长渊,只是他上位的踏脚石,他的志向是整个云浮、整个生州,乃至整个天下。

不节制的梦想,控制不当便使人错乱。蓝色的冷翠烛,把他的眼窝染成了深黑色,乍看上去真像一具走火入魔的行尸。他痴痴看着猾,“楼主不是想见岳南星么,那就如楼主所愿,让你们见上一面。”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沉重的巨石被慢慢升起,巨石后是一间石室,里面没有半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漆黑的山洞,像巨兽大张的口,随时会把人吞噬似的。众人屏吸静待,可是暗处只有铁链移动发出短促的一点声响,并不见有人出来。

忽然轰地一声,一道铁栅从天而降。岳海潮事先设下的陷阱,自己只需退后一步,便站到笼外去了。他隔着栅栏,脸上露出无耻的嬉笑:“我做件好事,让你们祖孙团聚。可惜岳南星恐怕并不认识你,别说你,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岳楼主,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牟尼神璧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一命。但若是你顽抗到底,你这具漂亮的皮囊,就真要变成猾的居所了。”

魑魅和魍魉一直近身保护苏画,这道铁栅栏将三人全数关进了笼里,虽然反应及时,但两双手也顶不起千斤的重量。栅栏落地,再想撼动,比登天还难。苏画见逃脱无望,也不着急,她抽出龙骨鞭,摆出格斗架势,向岳海潮笑道:“岳掌门只怕要失望了,我不是岳家遗孤,也不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你用不着装神弄鬼,里面的人真是长渊前任掌门,只管让他出来,我等奉陪到底。”

岳海潮的额角蹦了下,不管她是不是岳家的余孽,逼不出神璧,活着都是多余。神璧失踪了二十多年,其实早就不存幻想,能得到固然是好,得不到,反正也不会便宜了别人,所以这妖女,留着竟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一声“好”,说得气吞山河。扬手挥袖,升起了隔断山洞和三人的栅栏。

铁链拖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直至连绵不绝,仿佛那锁链有无穷长。一个身影慢慢走近洞口,踏入冷翠烛照耀的寒光里,一双斑驳沧桑的脚,脚上穿草鞋,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他站住了,略顿了会儿,才继续向前。渐渐露出了一双小腿,腿上千疮百孔,有数不清的伤疤。锁链依旧琅琅作响,随着他每一步沉重的迈进,拖拽的声音,都像从地狱深处传上来的噩耗。

停在梁柱上的崖儿咬紧了牙关,单是看见他的半副残躯,她就心潮激涌难以自持。胡不言让她冷静,她哪里冷静得下来。就算脑子清醒,也管得住手脚,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下起了雨,然而那个人完全走出山洞后,她竟又惊讶得忘记了哭。

岳海潮的手段,或许连当年的兰战都要自愧不如。那人的每一根肋骨上都锁着铁链,铁链足有儿臂粗,一头还缀着碗大的铁球。当初上刑的时候必定流了很多血,伤口凝结的血疤脱落后,皮肉和铁链粘连,二十年间从未愈合,似乎一直在溃烂,一直求死无门。

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蓄得很长,看不清面目了。当初长渊遭逢骤变,他还没满五十,如果真的是他,今年应当正逢古稀。

岳海潮带着炫耀的成分,叫了声“岳南星”。拖拽着锁链的人像野兽一样,迸出沉闷的吼声。那吼声不是喉中发出的,更像肺底里的推动,加上内力相佐,脚下的楼体都震颤起来。

“二十二年了,其实连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好在我让他服了僵蚕蛊,就算死了,也还是听命于我。”岳海潮摇了摇手里的铜铃,“你们祖孙尽管切磋,看看是祖父宝刀不老,还是孙女技高一筹。”

笼里的十三对铁链应声舞动起来,分明那么笨重,此刻却轻巧得像衣裳上的一截线头,像落在长案上的一根羽毛。支配这些铁索的人完全不知道痛,发狂般攻向苏画他们。多年的苦难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要向命运的不公作最极端的挑战。

岳南星当年的江湖排名,与左盟主关山越并驾齐驱。一双流星锤战遍各路英豪,长渊因此而生。现在双手虽被废了,可是周身的每一处,都对这种兵器的运用驾轻就熟,因此十三对铁索就像十三双手,攻击之快,之凶猛,让笼中的三人难以招架。

岳海潮很得意,曾经让他又惧又怕的人,现在像条狗一样供他随意差遣。岳南星成了他的死士,每一次被铜铃驱使着杀人,听见目击的人大叫“怪物”,他就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有什么比让看不起你的人,对你俯首称臣更叫人快活?岳南星以他的儿子为傲,对他的尊严百般践踏,现在又如何?最在乎的留不住,自己也成了没有思想的毒物,解恨,当真解恨!

老东西上了年纪,战斗力却不弱,那三人联手也制他不住。岳海潮定睛看阵中的那个女人,想看她到了生死关头,会不会动用神璧。

一栏之隔的猾叫得很凶悍,它被血腥吊起了胃口,狠狠摇撼栅栏。这人蛊力量奇大,可能用不了一炷香,就能成功突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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