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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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优柔寡断,他不懂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如同一个饿极了的人捧到一碗烫手的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脑子不够使,他活像个傻瓜。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开始谨小慎微,开始口是心非,开始猜忌所有与她有关的男人。他察觉到下面郎将看他的眼神,他感到羞愧和狼狈。纵然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他爱上自己的外甥女,他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蓝笙,也是源自于他的私心嫉妒。他成了最不可理喻的蠢物!

他忍得心肝都疼,转过身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同娘子交代。”

乳娘看了布暖一眼,什么话要避着人呢?总是这样,难免要让人起疑。她划眼色遣退底下人,又蹲个福道,“奴婢就在隔壁收拾花线,娘子有差遣叫奴婢一声就是了。”

布暖颔首,又怕容与不悦,飞快瞥了瞥他。

她在插屏前站着,红木镂雕的梅花花瓣上鎏了一层镀金,那样沉重的颜色称着她婷婷的身姿、雪白的面孔,愈发显出女性的温柔。

她似乎在等他说话,微侧着身子,斜对着明亮的窗。从他这里看过去,卷翘的睫毛如同翕动的蝶翅,脆弱而惹人怜爱。

他听见自己疲倦的声音,“暖,你真的要去么?”

她分明一怔,然后缓缓点头,“我要去,事到如今,没有退路。”

他看着她,眼神黯淡,完全不像以往有权利有把握的样子。她的心颤起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迷惘。大约是她多心了,为什么她觉得他也是舍不得她的?

到底是血亲,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想起知闲,她复又垂下头去,换了副声气,“别站着,舅舅有训诫也坐下说。这么的,倒显得我不懂规矩。长辈来了不贡茶贡点心,单叫站着……”

她从他身侧绕过去准备挪席垫,肘弯却叫他狠狠拉了一把,踉跄着坠进温暖里。

她有一瞬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他怀里——

宽广坚实的怀抱嗬!他胸前的宝相花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圆形枝蔓把她缠绕进去,她跌进无边的晕眩里。

彼此都有不安的心跳,这个拥抱代表什么?也许代表了一切,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只是这样也尽够了,结结实实的,身体贴近身体。她知道不合规矩,他也是知道的,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

他身形高大,二十七岁的男人,早就褪了青涩,但是搂着她的动作明显的生疏。两个人是一样的,笨手笨脚,不懂得配合,只想要没有间隙,恨不能揉进对方身体里去。

手臂收紧些,再收紧些,箍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的。这是美好的一刻,有了这段回忆,也足够让她支撑个十年八年的了。

容与闻到她发间馨香的味道,绵软的,像她的人一样。她安静靠在他怀里,他觉得之前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弥补。如此契合,仿佛本来就是一个圆,多年前遗失了,如今重又找补回来。他的下巴轻触她的头顶,这么小小的人儿,要成为他心头永远的朱砂痣!不管将来是何等光景,有妻也好,有妾也好,她一直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占据全部的爱和向往。

他微挪动一下,手指在她纤细的脊背上爱怜的抚摸。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洞开的门户,如果现在有人来,会引起多大的震动?他也不管不顾,沉溺下去,激发出别样的刺激性。她有饱满的线条,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他。他能感觉到她手臂施加的力量,她也在回应他,不管是出于爱还是孩子对大人的依赖。他有点不受控制,一个拥抱竟会牵扯出别的东西来,比如说欲望……他脑子里轰然一炸,他对她有欲望?

就像被火烫到了似的,他猛然推开她,惊惶失措。

她迷茫的望着他,他难堪至极,连脸色都变了。不得不顺势坐下来,前倾着身子,倚在楠木的凭几上。

免不了的尴尬,两人都悻悻然。这算怎么回事?冷静过后不禁又要反思,忒出格了,怎么能这样!所幸没有人看见,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布暖故作镇定,跽坐着给他斟茶。不敢看他,有了刚才那段,彼此的关系倒像是不太纯洁起来。她有些惘然,似乎失去了些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些什么。他脸上表情不可测,大概在为自己的孟浪忏悔。她悲凉不已,自己成了肮脏的桌面,他是干净的生绢,扔上来,自然而然就染黑了。

容与懊恼的倒不是别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自控能力那样差。熟识的几个老友以前总嘲笑他,因为一次喝醉了酒,几个人合计好了把他关在平康坊花魁娘子的香闺里。结果第二天开门看,他衣冠齐整的在榻上坐了一夜,并没有发生他们预期的艳事。他们背地里都说沈容与不近女色,大约是有断袖癖。真实情况自己当然是知道的,没有遇到对的人,胡乱苟合岂不和禽兽无异?不过日久年深,自己沉得像一口井,渐渐也以为自己不成了。如今流言终结,竟是应在布暖身上,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多令人恐惧!有了爱就会有欲望么?他不敢想象,他怎么能变得这样龌龊!这是对她的亵渎,他突然觉得罪孽深重。

道歉么?太过矫情了,说出来大家脸上无光。还是含混过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吧!

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她懵懂的嗯了声,“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横竖吃穿那里都有。”

他交叉着十指抵在鼻前,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惆怅。他不愿意让她到兰台去,离开他,到一个他无法掌控的环境,并且随时有个如狼似虎的花花公子觊觎着,让他心里没底。

他缄默着,她也跟着沉寂下来。竹帘哒哒扣着窗框,还有醉襟湖上咻咻的风声,混合着一蓬一蓬的热气,让人无限烦闷。

他掉过视线看她,她擅长低头,低头的时候总有玄妙的魅力。眉与眼,蕴含着脉脉温情。美人如斯,无奈生在一家,这样的郁结,倒比怀才不遇还遗憾上三分。

第八十五章 尘劳

他到底还是亲自送她。

雕花的高辕马车停在戟架旁,到了告别的时候,门廊下站满送别的人。布暖给蔺氏和知闲纳福,“请外祖母和叶姐姐多保重,暖儿这一去许久不能给二位请安,等下趟回来,盼着见长辈们健健朗朗的。”

眼泪是分离时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个个红着眼眶,以彰显彼此之间感情非常深厚。在这样煽情的场合,要哭出来似乎也不是难事。布暖为了表示不舍和留恋,迎着渐起的太阳在晨风里大声抽噎,一半哭给众人看,一半哭给自己听。

蔺氏在她头脸上一通胡撸,“我的儿,别哭。你给爷娘长脸子的,大人们替你高兴。擦擦眼泪,喜兴儿去吧!我原说要送你到宫门上,偏你舅舅不叫,怕回头在那里失了体统,招了犯王法的罪倒不好。”

布暖点头,“我知道姥姥疼我,姥姥是有年纪的人,这样热的天闹得不安宁,是暖儿的忤逆。舅舅送我也是一样的,姥姥仔细作养身子,等暖儿回来了再在姥姥跟前尽孝道。”

蔺氏抚抚她的手,“好孩子,我心里知道你好。到了兰台不比在家里,好好的当差,要识眉眼高低。如今人心不古,自己长足心眼子,万事多考量。自己拿不定主意的别忙做决定,好歹想法子托人给家捎话,可记住了?”

又喋喋嘱咐好些话,知闲也是依依惜别的架势,牵着她的手体恤有佳。只是在布暖看来有点假,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她对她的离开是抱着庆幸态度的,不确定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大概府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人本来就有些排外吧!她的真实想法肯定和面上表现出来的是相悖的,有了这一点猜忌,自己应付起她来,自然而然就分外的吃力了。

容与面上无波,瞧她们你来我往的没个完,只在一旁道,“要见也不是难事,这会子别耽搁了,时候不早了,快些上车吧!”

先前忙着不痛不痒的对话,最亲近的人反倒无暇顾及。这会儿容与催促了,也不好再拖沓下去。布暖看看身边这些一路跟随自己来长安的人,唯有无语凝噎。

“去吧!”乳娘送她上车,勉强笑了笑,“且有相见的时候,何苦这样!”

香侬把包袱递过去,布暖从帷幔后面探出脸来挥手作别。马车朝前使去,她回头张望,渐渐远了,人影杳杳。硬着心肠收起眼泪,从今起要和往昔作别了,她虽忐忑,但并不惧怕,甚至还些跃跃欲试。

容与没有传小厮,他自己策马驾辕,总觉得有好些话要说,顾忌有第三人在场不好开口。眼下真的上了路,只剩他们两个了,却又觉得无从谈起。

昨天那件事对两人都是一种困扰,面对面时很别扭,像到了岔路口,似乎仍旧是单纯的甥舅关系,但又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萦绕,于是一味的两两缄默。

马蹄踩在黄土垄道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头顶的燕飞被风吹动了,一波又一波,像起伏的浪。

天色有点阴阳怪气,远处穹隆沉沉起了厚重的霾,头顶上却是艳阳高照。云翳在碧蓝的空中堆叠成山,光线穿过间隙狠狠地直射下来,简直如同聚焦了一般,比寻常的普照要灼热得多。

布暖掏出手绢来,斜眼瞥他,他不知想什么正出神,鬓角濡/湿,眼里还有焰焰的火花。她迟疑着叫了一声,把手绢往他跟前递了递,“擦擦吧!”

他唔了声,一手拉缰一手执鞭,倒是腾不出空来。含糊应道,“不必了。”

她不言声,侧过身子来,拿卷好的帕子来给他掖,轻柔的,小心翼翼的。他心上一顿,转脸看她,她垂着眼,颊上酡红,显出一种羞怯的神情。

越发现她的好,便越难撂手。他怅然若失,现在这情景,颇像是个父亲不情不愿的送女出嫁,这份心境是语言难表述的。更何况他对她的感情复杂,把自己爱的人送出去任人宰割,就变成了深重的灾难。

他叹息道,“秘书省藏书有三处,都是在皇城内的。虽所属不同,抄录校典时分时合,往后少不得来往走动。宫里人多嘴杂,你要寸步留心。若是有个行差踏错,宫门似海,只怕鞭长莫及。”

她是深闺里的人,原只知道针线女红,这趟涉及官场,突然融入了他的圈子,一刹儿觉得新鲜起来。因笑吟吟道,“我省得。前头查了典籍,弘文馆和史馆属门下省,集贤书院属中书省。我听说秘书省是受中书省管辖的,那么兰台大约是设在集贤书院吧?”

她事先倒作了不少的准备,瞧她现在欢喜的模样,对比自己的愁肠百结,简直就是最大的讽刺。

他微沉了嘴角,大大的不快,冷然应了声,便勒转马头驶上了丹凤街。

到了皇城根下才知道城墙有那样高,足有七八丈吧!从三十二街远眺,便能看见城内巍巍天阙高耸入云。青黑的砖瓦、赤红的抱柱、还有深广的飞檐,无一不彰显这磅礴帝都的奢靡繁华。

他拉缰停马,伸手去接她的包袱,领她往石阶甬道那头去。她是有了品阶的女官,用不着走西面嘉猷门,皇城正南右的安上门就是供五品以下官员通行的。

心里再不舍,到了这步田地,要反悔也晚了。还是不要去想!他咬牙朝前走,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又回头看她。她微蹙着眉,似乎没了适才的松泛。他惨淡一笑,“怎么?怕了?”

她摇摇头,不是怕,不过想起要和他分开,觉得前途茫茫无依罢了。

“别怕,我自会替你料理妥当。”他横下心去拉她,她往后挫着,脸上泫然欲泣。他突然恨她,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早干什么去了?一口一个喜欢贺兰,要同他朝夕相对。现在她成功了,做什么又裹足不前?可见之前口不对心!他停下步子,猛然掷开她的手,“我不问你别的,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若是有半句诳语,今后咱们甥舅便老死不相往来。”

风起云涌,她看见远方的云海迅速堆积,太阳隐藏起来,偶尔露出一点微亮的芒。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扯谎了吧,天知道她有多累!

她说,“舅舅想问什么?”

他灼灼望着她,“你爱贺兰吗?我要听真话!”

她吸了口气,他从来没有相信,做什么非要听她亲口说?一个做娘舅的,整天问她爱不爱的,摆在台面上说,着实不成话。不过她却没来由的欣喜,仿佛永夜里看见了一丝光亮。她是不是可以做个假设?假设他对她并非无动于衷的……

她抿嘴笑,“你这样耿耿于怀,叫我怎么想呢?舅舅有心事么?或者说出来,总要好受一些。”

她在笑,他却笑不出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她正了正色,歪着头看他,“我说过,进兰台是不得已,舅舅不记得了么?”她举步踏上丹陛旁的台阶,边走边道,“我不爱他。我只是个女人,我没有满腹经纶,也不会舞刀弄枪,我能做的实在有限。”她拔转身,轻轻眯着眼,“我不能因为夏家的事连累你,你在我眼里是日月比齐的人。护你周全,比我的名节重要得多。”

他不言声,脸色越加阴沉,“谁要你自作聪明?你早些说,焉知我没有整治他的法子,偏要走到山穷水尽!”

她抬头看,宫门上的禁军穿着明光甲,挡甲上挂着横口刀,一个个威风凛凛挺腰子站着。原来她已经离宫苑那么近了!

她无赖的笑笑,“我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都是想当然。可你也不见得高明,上将军与我,半斤对八两而已。”

说话三步并作两步纵到了门劵子上,他想斥她也没机会了,只有干瞪眼。

负责皇城警跸的是南衙十六卫,原先和北衙禁军是一家,不过分了内外府兵。如今差事细化了,南衙护卫皇城以南,北衙屯守禁苑以北。蓝笙的左威卫就隶属于南衙,不过掌诸门禁卫的是左右监门卫,不是蓝笙的人马。纵是这样,彼此还是相熟的。

门上右翊中郎将迎出来,热热闹闹拱手道,“大都督安好,我瞧了半天了!这一向总错开,要碰面也碰不上。鸿胪寺的宋世芳才刚还来问过,今晚府里设了宴,请咱们过去聚聚呢!”

容与这会子哪里有那份闲心,潦草应道,“今儿不成,衙门里且忙着。屯营要校兵,北门又要布置秋围,我长了三头六臂都照应不过来。”

那郎将听了只笑,“能者多劳,大唐开国到现今,有几位是兼着这两样上差的?就是当初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都没有你这等风光呢!想是天后存着心的要提拔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说完了转过视线看布暖,“这位可是府上娘子?新晋的兰台司簿?”

说真的,一提兰台就让人觉得耻辱。其实别人看来是没有什么的,簪缨世家,依仗老辈子功绩给子孙谋官位的不在少数。各司各衙门里女官,哪个不是大族出身?进来二年就得个功名,是受用一生的好买卖。守门禁的见得多了,和吃咸菜一样没有嚼头。

容与嗯了一声,“兰台没派人来接应么?”

“怎么没有!”宫门后传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布暖抬眼望去,贺兰敏之撑了把伞,懒懒从边上踱了出来。

第八十六章 孤鸿

“上将军真是有心了,撂着军务不管,亲自护送冬司簿进宫,连带着常住面上也光鲜呢!”贺兰敏之倚门一笑,乌纱帽下的五官因得意愈发生动。

布暖听他说“冬司簿”,方记起来上回老夫人确实是拿什么终古后人来说事,想是他下了一番功夫,将错就错把这个出身坐实了。也难为贺兰监史花了这样多的心思,把她一个欺瞒朝廷的戴罪之人光明正大送进皇城里来。她还真有点佩服他,胆大包天敢想敢做,这点视死如归的精神比大多数人强些。

贺兰是妖娆的,以往可以只做没瞧见他,他怎样卖弄风情容与都觉得与自己无关。现在出了这桩事,少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越看越不耐。脸是爷娘给的,要退换大概无门了,但是弄得女里女气,站也没个站相,这算什么!他眼里带着轻蔑,绷着脸道,“暖儿是沈某家眷,沈某上心是该当的。今儿亲送是一宗,皇城里头常来常往,日后要见也不是难事,届时望贺兰监史行个方便才好。”

沈容与是个严谨的脾气,说话从来都是留着心的。他只求他行方便,却不提叫他多照应,暗里八成是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呢!贺兰拿眼扫布暖,一面虚应道,“这是一定的,上将军给常住脸面,不接住便成了不识抬举。上将军是散阶,虽不受命于兵部,但与兵部来往频繁常住是知道的。上将军上兰台探视易如反掌,我就是想作梗也不成。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上将军面前有交代,将来也好仰仗上将军庇佑。”

他说话的时候皮笑肉不笑,那神气分外惹人厌恶。容与不愿意搭理这种人,仿佛和他多搭一句讪都是对自己的侮辱。遂转身对布暖道,“你暂且留在兰台,过阵子我想法子把你迁到凤阁去。”

布暖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摇头道,“舅舅别替我费心,来回的倒腾还要托人讨人情。不如扎根在一处,时候长了就好了。”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你要记得常来瞧我,就比什么都强了。”

恋着一个人,在他面前自然有小女儿情态展现出来。也许自己不曾察觉,对应的人也不敢往那上头想,但旁观者总是看得很透彻的。尤其是贺兰这样的情场老手,只消一眼,他就惊讶的发现,原来事情要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这位布小姐看着挺清高,竟还有这样隐晦的,不愿别人发现的私心。

他咳嗽一声,“时候差不多了,请冬司簿随我来。”

终于到了分别的一刻,钝痛越发深重。容与望着她,眼睛里没有光。

天上开始飘雨,倒不是夏日里当头就立刻浇下来的那种,细密得近乎缠绵。有点秋的凄凉。她蹲身拜别他,“舅舅保重,暖儿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万事小心,去吧!”

她跟贺兰进了安上门里,一旦迈过这道槛,前程往事就不得不撂下了。只是仍旧不舍,她回头望他,他负手站在出檐下。旁边的监卫中郎将还在同他扯闲篇,他转身应酬调侃,又恢复了平素四平八稳的作派。

她吁了口气,这样也好,两不相欠。日子久了,所有的煎忧都淡了,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弄得伍子胥过韶关似的,恨不得一夜愁白头。

她扭身看面前的路,禁苑分两个部分,南面是皇城,北面才是大明宫。皇城里密密匝匝全是朝廷官员务政的官署,尚书省、门下省、太仆寺……相距不远,数不胜数。她好奇的探张望,一个直棂窗就像一个舞台,里面有各种相貌仪容的人。官服倒是大致相同的,绛色团领襕袍,头上是乌纱的折上巾。大约是各自从事的差事不同,有的焦虑不堪,有的悠然自得,形形色色的官场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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