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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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白道,“你也瞧见了,她把我们撵到梅坞来了。日后没准要把我的人派到庄子上去,去住杂役房,住马厩也说不定。难道你叫我眼睁睁坐视不理吗?”

他点头,“那好,房子我来找,蓝笙办事我不放心。”

她眨眨大眼睛,促狭道,“那不成,叫舅母知道了,又要说你置外宅子,你受得这冤枉?”

他一脸的不快,“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还有张嘴闭嘴舅母长舅母短,谁让你这么叫的?”

她无谓一笑,“本来就是啊,你们要成亲了,不叫她舅母叫什么?”

他的眉头越蹙越拢,他也恨这种半胁迫式的婚姻,但凡有法子可想,也等不到这会子。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他总要找条出路。反正大婚如期,定是不能够了。至于布暖这边,他还是不能同她说。一来怕给她盼头,二来把自己也套死在里头,反倒展不开手脚。

静谧的夜里,满屋子白色的清辉,更显出三分寒意。他细听听,竟听出上下牙磕动的咔咔声。他心头打突,再打量她,一抽一抽的抱着胳膊打起了摆子。他当下肠子都悔青了,他有多粗心大意,她说不冷,他竟以为她真的不冷!

“快上榻去!”他去拉她的腕子,宁缎的袖口宽绰,他顺势握她的小臂,居然冻得冰碴子似的!他不悦的给她掀起被子,“还不快进去?莫非想冻死么?问你冷不冷,你还瞒着我?”

她扁了扁嘴,预感他要走了,便从被窝里探出手去拉他,“容与……”

她叫他的名字,他再深重的恨意都垮塌了。她总有办法叫他缴械投降,只要轻轻唤他一声,他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他唔了声,“干什么?”

“你要走了么?不和我斗嘴,就呆不下去?”她哼哼两声,把腿缩起来抱在怀里,“脚冷!”

他在她榻前也无计可施,总不好把她的脚搬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捂。

她凄恻看着他,张开两条手臂,作势抬起了上半身,做出个等着他来抱的姿势,靦脸道,“你别走,今晚上同我睡。”

第六章 千古调

他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她又努力抬了抬手臂,“我说今晚你和我睡呀。”

他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她到底懂不懂邀一个男人同眠意味着什么?他不由苦笑,女人的身体,孩子般的天真,他能拿她怎么样?她巴巴的望着自己,又是那么个期盼的姿势,换做谁能忍心拒绝呢?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坚定,甚至根本就没想过和她彻底结束。他如今也婆婆妈妈起来,恨她的时候放佛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只要一天不见,思念就能淹没一切理智。

如果他真的可以放弃,今晚就不会来梅坞了。他对她深爱入骨,只要活着一天,就会继续下去。他早就丧失了克己的能力,他在她面前只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人。官途再顺遂,也掩盖不了他的情路潦倒。他想自救,也奢望和她天长地久下去。有时候暗里后悔,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她来长安时就不该声称她是表姐家的女儿.否则倒可以谋个别的出路。

他胡乱想了好多,看她还举着手,袖管落到齐腋处,露出两条雪白的臂膀。他走过去,隔着被子搂她。她就是个香香的糖人儿,柔软的、粘缠的。手臂一交叉,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再顺势往下一挫,他一个支撑不住失了平衡,跌进了她温腻的颈窝里。

她的手抚上他阔领下的脖子,指腹来回摩挲,激起他背上的一层细栗。他怕压着她,支起了半边身子,却又叫她拉得伏在她身上。

这是旖旎而晕眩的一刻,难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遐思来。但何时何地,只要清醒着,他便是个有操守的人。即便对她再渴望,也不能做出伤害她的事。

他抬手在她鼻子上揿了下,“小鬼头!”

她笑起来,一张年轻不染风尘的脸,连笑容都是带着稚气的。他翻到外沿,占据了窄窄的一道床板。她扭动着往里面挪,自己贴到榻围子上,替他腾出很大一片空地。又把条枕往他那边拉,心里有巨大的喜悦,带着幸福和甜蜜。她是有攀比心的,样样要和知闲争个高低。容与爱她,是她最大的本钱,她便有恃无恐的想要霸占他。

他的一条手臂横过来垫在她颈下,她把脸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昵的蹭了蹭,“这就算同床共枕了吧?你和知闲有过么?”

她是存心调侃他么?这么个小丫头,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同床共枕,只会照字面上理解罢了!他侧过脸看她,明亮的眼睛,还有闪动的睫毛,无一不在诱惑他。被子盖得很低,她的半边乳抵在他的肋骨上,一种奇异的销魂,叫人心上阵阵的麻。他勉力不去想,阖上眼道,“别说话了,睡不了多会儿就要天亮了。”

她撅了撅嘴,他和衣躺着,坚持不盖被子。她不死心,伸过一条腿去勾他的腰,才抬起来,就叫他拿手压住了。

他枯着眉看她,“你又想干什么?”她当真不知道他忍得多辛苦么?她不经意的一个动作都叫他崩溃,能看不能碰,对男人来说是多大的煎熬!

她一脸无辜,“我要压着你。”

他哭笑不得,“你压着我做什么?”

“压着你,不叫你跑掉!”她嘿嘿的笑,最终还是把腿挪到了他肚子上。

他不由得提心吊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僵着脸道,“你再胡闹,我走了!”

这倒是个杀手锏,她忙把腿挪开,他才刚松了口气,一只手又钻进他衣襟里。他连嗓音都颤起来,“布暖!”

她把脸闷得低低的,嗫嚅着,“我手冷。”

分明又是借口!他都快被她弄疯了,急急把她的手抽出来,照着手背就拍了一下。

她哀哀叫了声,嘴里嘟嘟囔囔着,“叫我摸一下怎么了?我又不是摸旁人!”言罢支起身子向上攀登,和他大眼瞪小眼的躺着,“容与……”

“嗯。”他严肃的应,以为她有正经话要和他说。

她又叫了声,“容与?”

他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似的,依旧隐忍着,“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说,翘起唇瓣在他嘴上吻了一下,“我爱你。”

幸福铺天盖地的涌过来,他简直要被吞没。她傻傻的行为让他感到踏实,他明明高兴极了,却有意拉着脸道,“真的爱我么?那你为什么怀疑我?嗯?贺兰的事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却不相信我!我并不想让他死,我希望他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安全的生活。我给他准备了飞钱,不管到哪里都能兑现的,好供他卖屋置地。可是他自尽了……”他神色黯淡下来,叹道,“他是个缜密的人,临走把我给他准备的钱袋藏在角落里,是怕连累了我。”

提起贺兰她就忍不住落泪,这个傻瓜,要成为别人心上的烙印,不惜拿命去换。他就是为爱而生的,一个人能活得他这样心无旁骛,也算是不枉此生。

容与抬手给她抹泪,“老是哭,仔细哭坏了眼睛!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公德圆满了就享福去了。他这一生并不快乐,先走一步未尝不是好事。那地方横竖每个人都要去的,他人面广,到那里安了家,日后咱们去了,好仗着他的排头横行无忌。”

没想到他就是这么安慰人的,她破涕为笑,“你倒看得开,因为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长长叹息,“我认识他好些年了,只不过以前常瞧不上他罢了。若论交情,虽不深,也还有一些。”

她嗯了声,“等安置好了园子,你帮我找人请面神位回来,我让玉炉天天替我上供奉。他族里的亲眷想是不会记得他的,他得不着香火,在那边可不是个穷苦人么!大手大脚惯了,怎么过得了苦日子!”

他笑话她,“你想得那么周全!”

她怨怼的剜他一眼,“他是我的好姐妹!”

好姐妹一词的确是令人惊悚的,他怔怔的颔首,“我知道了。”又道,“太子殿下正着人雕石碑,等满了七七再给贺兰迁墓。上回说了,还是葬在原籍洛阳,落叶终究要归根才好。”

她的手指拨弄他胸口的玉石压领,怅然道,“难为殿下还挂念着他,可惜了,如今再怎么周到都晚了。活着不珍惜,等人没了,做那些给谁看呢!”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爱情和政治相比算得上什么!普通人尚且要顾忌家门声望,何况是天下第一家!在他看来,弘对贺兰当真是仁至义尽了。拖着病身子样样替他周全,眼瞧着自己也不大好,自从贺兰亡故后便日日咳血。这样下去,阳寿也难长,恐怕捱不到年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当真要生死相随了。

他心上抽紧了,只觉人生太无常。他们的例子摆在那里,自己这头又要怎么料理才妥当?断袖再殊异,总还不及乱/伦叫人唾弃。他抬起一根手指触她如玉的面颊,他要为了一己私欲,把她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么?

月光映着她的眼睛,潋滟的,像覆上一层深蓝的壳。他低头去吻,她颤抖的睫毛贴着他的唇,渐渐渗出水雾来。她凄惨的说,“我想嫁给你……怎么办?十月里和你拜堂的人是我多好!”

她终于说出来,像是松了口气。他却斗争得更厉害,仿佛叫人隔手一把揪住了衣领,几乎勒得喘不上气。

他吻她另一只眼睛,缓缓挪下来,亲她的鼻尖,“我们没有这一天,暖儿。”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说这话,真实得近乎残酷。

她泣不成声,这无望的爱情啊!早晚要叫她形容枯槁,最后像贺兰一样,看透了,带着失望和决然去死。

她捏紧他的玉,貔貅张开的大嘴对着她的虎口。太用力了,雕琢得再精细,也坑挖得人生疼。

也许她该满足,他爱她已经是她的殊荣。还记得叶家老三婚宴上他对娘家族中女孩的态度,人家远远给他纳福打招呼,他只冲声音来源的方向点个头,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她听见那些女孩子议论他——“六叔还是那样嚜,看着愈发稳重了!”

那时她背着人很是欢喜,至少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总感到自己有种特殊性,他和她是亲近的,更超出甥舅关系的默契。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还是长辈,高高在上的隔着鸿沟。即便相爱,外人面前藏着掖着,依旧见不得光。

她执拗的,发狠的去吻他。又不得要领,两个人的牙磕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在耳朵里无限放大,简直就成了轰鸣。她又哭起来,为这事也不知流了几缸眼泪了。

“要么咱们离开长安,到关外去?”她说,“咱们去吐番吧!好不好?”

她永远比他勇敢,有激情,富于创造性。她的建议他也曾想过,想过不下数十遍,但斟酌下来似乎是行不通的。他手上几十万的雄兵,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朝廷委以重任,看得自然比一般人紧。稍有风吹草动,很容易就会牵扯到通敌叛国上去。届时满门老小怎么办?他们走了,留下几百口人任杀任流放、充宫掖做官奴么?他肩上有责任,他不能够!

要想走得毫无牵挂,只剩辞官一条路。可那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朝廷决计不会答应。就算准了,早过了成婚的日子,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有负罪感,对不起她。

她满怀希望的盼着他首肯,他却避开她的眼神不看她。她明白了,在他看来她还没有足够的份量,不值得为她放弃辛苦构建起来的一切。

她背过身去,带着防卫的姿势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僵在那里进退不得,隔了好久方起身下榻,趁着天尚未亮离开了她的卧房。

第七章 自悲凉

宫里的日子过得很有章程,偏颇不大的工作,上了手不温不火的解决。一天复一天,不问世事,有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某天翻黄历,突然发现快到月尾了。布暖盯着细密的小字看了半天,再往后翻,容与的大婚就在十天之后。宜远行、宜嫁娶、宜动土、宜安床……她几乎钻进字眼里去,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完美无缺,找不到诟病。

她合上黄历,呆呆坐在案后,脑袋空了,心也木了。他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她无能为力,只好看着他把知闲娶进门。

如果贺兰还在,他会怎么办?也许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掳了人再说。其实她也想过学知闲那招,在容与面前寻死觅活的。逼他,不让他成亲,把他抢过来。可是终究不行,她做不出来,更不忍让他两难。

罢了,这是命中注定,谁都无力回天。她只有不想不看不听,等那天过去了,木已成舟,也就死心了。

这大半个月里,有些事按序进行,有些事态却急转直下。她以为阳城郡主那日晚宴上的话不过随口一提,谁知她竟真和天后讨人情,要把她接出宫去。天后是个老辣的女人,对谁都不会轻易放恩典,却唯独让阳城郡主面子。据说是当年感业寺出家时受过郡主的恩,雪中送炭的事,足以叫人惦记一辈子。发了令给尚宫局,待凤阁里的事物交接完毕,尚书令出了手书便除名免职,任她自去。

蓝笙外头寻了个不错的宅子,托人带话进来,正给园里凿池子叠假山。动静弄得挺大,不知要怎么个修葺法,大约很有点建别院的意思。

她心里是不太愿意的,这么一来住得不踏实。原来是想购个私宅,如今他花了大钱,变成和他共有似的,很叫她心烦。便央了端木匪人,赖在宫里迟迟不肯出去。打算熬过了容与大婚,再另做打算。

不过阳城郡主还是很有办法的,大概是蓝笙同她吐了些苦水,诸如暖儿劳心,撂不下职上事物之类的。昨日派内侍传话进来,郡主千岁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了,大有催促的意思。

既然得了这消息,再不出宫是不成了。她站在藻井下,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充满了戏剧性。本来在闺阁里好好做着小姐,蹦出来个贺兰,硬生生把她弄进宫来。然后中途自己撒手去了,她就给拨到中书省来。屁股还没坐稳,又被阳城郡主讨要出去。这来回一捣腾,她的女官生涯,短短四个多月就宣告结束了。

兜了个圈子重又回到原点……也不是,不是原点了。出了将军府,要住进蓝笙为她搭建的金丝鸟笼。然后应该紧锣密鼓的铺排婚事了,下大定、过六礼,最后她会成为点缀鸟笼的一只生动的画眉,只有死了才能脱离。

她有些惶骇,但又莫可奈何。终究是她的路,好或不好都要自己走。没有人能帮她,她一直是孤独着的。

外面乱起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咚咚的脚步声仿佛要踩塌凤阁的台基,连着桌上灯台都震起来。她起先倒也不甚在意,后来听见喧哗声,便倚着窗口朝外看。院里来了群穿重孝的内侍,十来个人点着火把子,把漆黑的夜都照亮了。正哑着嗓子招呼,立在铜鼎旁分派素服。阁内百官纷纷出门换上了白绢襕袍黑纱襥头,火光里的凤阁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

她怔了怔,忙出去看,正碰见端木匪人从廊庑那头过来。

“阁老,这是这么了?”她迎上去,四下打量了道,“是谁薨逝了?”

端木叹了口气,自己扭着身子系腰侧的带子,一面道,“是太子殿下。前两天就已经不妙了,今儿入夜吐了一碗血,去了……”

布暖的心杳杳往下坠,她想太子是去找贺兰了。两个有情人,最后落得两茫茫,不知地下能否团聚。

“你换素服吧!”端木招人送了孝袍子过来,抖了抖递给她,“你明天天亮就走,打今儿起三十六天的国丧,晚了宫门一闭就出不去了。”

布暖应了声,又奇道,“太子薨怎么要三十六天呢?”

端木整了整头上孝带道,“赐了‘孝敬皇帝’的谥号,是照着皇帝大丧的规制。民间也要守丧,三十六日内不得婚嫁鸣乐。算算时候,你舅舅的婚期也要延误了。”

她手上一顿,再想想,早也是这样,晚也是这样,没什么可欢喜的。因淡淡嗯了声,换上了黑绢襥头。

进宫以来没有积攒下什么,月俸折成飞钱,和几件贴身衣物一并打了包裹。第二天讨来端木的手书,便由尚宫陪同着朝宫门上去了。

蓝笙的左威卫府在皇城驻守,听到消息来接她。她出了城廓,他已经在大街边上侯着了。

她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宫外的太阳亮得刺眼。下意识遮住眉,突然觉得自由了,却又没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蓝笙就在那里,但却又分外生疏。其实同他并不如想象中的熟络,她仔细看他,他穿一身白,显出一种奇特的俊俏。高高的身形,阔肩膀,标准的盛唐美男子。

他过来接她手里的包袱,笑吟吟道,“先上我衙门里等会子,我交代完了公务就送你回去。”

她应了声,明显的兴致不高。他把幕篱戴到她头上,替她理了理皂纱,“霜打的茄子似的,怎么了?”说着牵她的手,引她往南去。边走边道,“有段路,你又不会骑马,我走着来的。累么?累了我背你,千万别客气。”

她想起去高陵那趟,下过雨后容与也曾背过她。如今想想,上辈子的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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