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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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等太子表态,太子对插着袖子满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猫,好好的差事都办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一鱼四吃?不去了,你们二位搭伙吧,我得回去,想想怎么开发这件事儿。”说罢一摆手,带着南玉书回东宫了。

一路无话,正因无话,才更叫人胆战心惊。南玉书低头跟在身后,走到通训门上时太子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气馁摇头。他没敢辩解,把头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门上时,太子又回头冲他叹气,他毛发悚然,终于咬牙认罪,“一切过错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乌纱,狠狠责罚臣。”

太子凝眉看着他,很想骂他一句蠢货,让人摆了这么一道,白比人家多办十几年的差。转念想想,也罢,至少星河没想要他的命。否则背着所有人把值房里的誊本交给他,那时候才是百口莫辩死路一条。

“你还是得谢谢宿大人。”感谢她没有赶尽杀绝吧。

南玉书迟迟拱起手,应了个是。

“往后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讯的事儿,也该交她一同分担才是。”语毕抬头看天,负手问,“昨晚上惊动了金吾右卫?是谁出的头,把人领回去的?”

南玉书躬身回禀:“是右卫将军楼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复问,“宿星河去时,楼越亭还在不在?”

南玉书想了想道:“楼越亭率众离开控戎司时,宿大人正好进衙门,遇上了,还说了几句话。”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领承托着如玉的脸,愈发显得那肉皮儿白得没有血色。

南玉书心里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么。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爷罚臣吧,这么着臣心里能好过点儿。”

太子面无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挥使,我还能罚你到院子里顶砖不成?行了,回去吧,别在这儿散德行了。”

南玉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遇着冰冷的北风,一忽儿又变成了酱紫色。未敢多言,两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从嘉福门退了出去。

楼越亭……太子边走边琢磨,金吾右卫将军,在宿星海手底下办差。事儿真有凑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里,前门楼子属东西两城分界,本来不单归金吾右卫管辖,有一半还是金吾左卫的地盘儿……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最要紧一宗楼越亭是星河的发小①,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天上下着大雪,太子低头前行,边上德全努力为他打伞,后头还跟了一溜太监。进崇教门后沿着中路直入丽正殿,半道上抬头看,见冠服俨然的丽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监清扫路上积雪。

一声主子,穿过重重风雪灌进他耳朵里。他脚下略顿,她从丹陛上下来,提着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问冷么,一面把手炉塞进他怀里。

德全最会看人下菜碟,见宿大人冒着雪呢,可不能淋坏了。伞偏过去一些,没留神上面的残雪倾泻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脚脖子。

“哎哟……”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该死。”

也就是这句触了太子爷的机簧,他冷笑一声打量德全,“你是谁的奴才?”

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说是谁的奴才用不着分得那么清,不都是自己人吗。

他愣神的当口,太子已经举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阁里的消息,其实打皇帝一出门,她就已经收到了。南玉书有惊无险暂时留任,不过名声坏了,只需再出一次纰漏,就能轻易让他下台。自己呢,在皇帝和内阁面前也算露了脸,原本打算直面圣躬的,结果太子周全,把这道给省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不在乎这点边边角角。眼下最要应付的是太子,横竖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质问,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书的急。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为他脱罪。

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太子爷进了书房,在南炕宝座上坐下。炕头摆着一只青铜博山炉,炉里香烟轻淡,偶尔飘拂过他面前,映着外头晦暗的天光,那张脸显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蜡手串,搁在铜炉边上,靠着背后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星河立刻会意,上前为他松筋骨,一面细声说:“今儿初雪,臣让典膳厨预备了羊羔肉的锅子,主子热腾腾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闭着眼睛嗯了声,良久才道:“你不问问怎么发落的南玉书?”

她的指尖在他太阳穴上缓慢揉移,轻声道:“有主子出面,还愁不能脱罪么?南大人虽然鲁莽,皇上毕竟不能法办他。于内,咱们知道他罔顾圣命,于外,他却是在捉拿贪官,肃清朝纲,何罪之有?”

“你是这么认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来,回头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这么认为的。”

离得这么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坦荡。可他知道,单说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眯觑着眼,双眸愈加深邃,捏紧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来了,简郡王和敏郡王要求严查你,这一查下来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么?”

她脸上有片刻闪神,但也不过一瞬,重又云开雾散了,“法办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开刀?大半夜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叫我想什么法子应这个急?”

可是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儿上至多是控戎司纵权横行罢了,就是闹起来,南玉书受些处分,并没有丢官之虞。后来的画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现在甚至觉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书,真假也需要再商榷。毕竟瘦字改瘐字,并不比瘐字改瘦字难多少。

心累……太子长长叹息,“叫你惦记上,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说反话,低眉顺眼一福:“多谢主子夸奖。”

倒会顺杆儿爬!他嗤笑了声,凉凉把视线调开了。

说实在话,南玉书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毕竟自己不长脑子,怨不得别人。星河不一样,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简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儿,知道好歹,别再一条道儿走到黑,给人当枪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这世上靦脸跟两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谁也不打算投靠,只为自己干。出人头地是她造化,要一败涂地,命该如此,死也认了。

可惜一本正经的勾心斗角,却因太子后来的几句话破功了。他板着脸问星河:“那个楼越亭,那么巧,在控戎司遇上了?听说你笑逐颜开,喜不自胜,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敢在衙门口打情骂俏?”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发小:指父辈就互相认识,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第14章 狂朋怪侣

关于星河和楼越亭的关系,太子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她,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楼越亭。楼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应当从他们高祖说起。景泰三年的文武两榜状元,后来同朝为官,一文一武赞襄朝政,最亲厚的时候连灶台和厨子都共用,基本属于“就算你往我饭菜里下毒,我也绝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杂事太多,有个贴心的朋友很难得。宿家和楼家的宅子离得有些远,虽同在西城,但却隔了好几条街。后来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楼家隔壁买下了,重新修缮妆点,还特意留个后门,方便两家往来。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没搬动,现在宿家和楼家还挨着。星河六岁前养在南方,六岁后才接回北京。六岁的孩子,正是抓耳挠腮找玩伴的时候。宿家只有兄妹俩,宿星海比星河长了十岁,玩儿不到一处去了。相较星海的大人模样,还是十二三岁的楼越亭更对她脾胃,于是她见天儿从后门上窜过去,楼越亭虽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蚂蚁爬树”的游戏,但碍着大人的面子,还是勉强应付她。

童年时光,知道什么叫应付,什么又是真喜欢?星河把他当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岁。那年开春宫里选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楼越亭分开,约好了等她出宫,再上他家喝酒。

结果十年一晃而过,十年间黄毛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长成了一员武将。那样的大雪天里,阴森的衙门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马的情义最难得。就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楼越亭的印象在她脑子里还剩下多少。以她那种人走就泼茶的脾气,平时不加维护,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烟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实,“我和他擎小一块儿玩大的,那时候胡同里没有和我一边儿大的孩子,只有他愿意带着我,他是我发小。”

不过所谓的“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有点过头,打情骂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脸上又流露出不屑来,“六年光景就算发小?那十年光景算什么?”

真要比较,确实是有可气的地方。那天他纡尊降贵愿意和她称朋友,结果她却说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难道只有十来岁一起掏蚂蚁才算是友谊,之后即便十年天天相见,也算不上是发小?这样看来,还是自己比较重情义一些。在太子心里,宿星河是实实在在的伙伴,就算他有时候做脸子甩派头,对她从来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杆秤,十年的朝夕相对,足能像楼宿两家高祖一样成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当的情况下。如果身份悬殊,连脚下踩的砖都不一样,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没别的说法,除非天能翻个个儿。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发小,十年当然算主仆。活着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块儿的,除了主子奴才还会是什么?比方德全,太监们才在宫里一辈子。等我役满了,再回过头来想东宫的岁月,兴许您也成我发小了,也不一定。”

她是笑得出来,太子却觉得这女人薄情寡义得很。非要做朋友,其实也犯不上。他压着膝慢慢点头,“好生伺候着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欢喜了,留你在宫里当嬷嬷,当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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