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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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拳撑地,他站了起来。因为跪的时候太长,腿弯子没有力气,狠狠趔趄了一下。信王在他摔倒前适时掺了他一把,他转头看他,少年眼里神色复杂,以前的不识愁滋味,似乎再也找不见了。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他推开他,举步往正殿里去,进了这满室辉煌的权力中心,一簇簇灯火全晃动起来,照得他眼晕。他曾经爱戴的皇父高坐龙椅,眯着眼睛看向他。他屈腿跪下来,重重把额头抵在金砖上。

“儿子不辱使命,得胜还朝,特进宫来,向皇父复命。”

上首的皇帝连连说好,却不知应当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儿子。

每个人活着,都有不同的无奈,党争越来越分明的今天,已经到了选择是保車还是保帅的时候了。作为帝王,不能眼睁睁看着朝纲被搅乱,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也不能只当做不愉快来看待。无论如何,他药罐子里的附子,太子香炉里的牛膝草和肉豆蔻都是切实存在的。左昭仪在时,曾经多次要求改立太子,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一直周全,想多方兼顾,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不可收拾,要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连这个皇长子也不该留。

只是为什么会心生愧疚呢,大概是因为发生种种一切时,这个儿子正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吧。但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不在,他也逃不过这一劫。所以万事皆有定数,半点勉强不得。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依旧是高高在上君父的做派,寻常问了前方的情况和损耗,最后道:“你长途跋涉辛苦了,暂且把虎符交还枢密院,这阵子你先好好休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最寒心是什么?是你凯旋而归物是人非,是你立下汗马功劳兵权却被缴。封王封侯暂且也不去想他了,连带过的兵也不留分毫,出生入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两腿战栗,几乎要站不住。本想隐忍,可最终还是脱口而出:“皇父,我母亲和暇龄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招致这样的收场,还请皇父明示。”

皇帝脸上显见厌弃,“你远在边疆,大约还不知道内情,暇龄那天进宫,要求朕为她做主……因为她看上了有妇之夫。朕没有答应,她怀恨在心,往朕的药罐子里下毒,险些害了朕的性命。”

他听着,苦涩地点头,“暇龄有时候确实荒唐,但说她弑父,儿子万不敢相信。退一步讲,就算毒是她下的,我母亲呢?她何罪之有?”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这长子还有一点亏欠,那么他现在的咄咄质问,也把那仅剩的一点情义都消磨光了。这世上何尝有人敢这样逼迫他,原就是不堪回首的事,为什么还要翻扯一遍,难道嫌他不够痛吗?

皇帝拍案而起,“因为你母亲教女无方,到最后还在袒护那个不孝女,欲图栽赃青主,为你肃清前路。朕自龙潜起到今日,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朝局倾轧没有见识过?当初兄弟间的勾心斗角,在朕身边也发生过,朕只想同你们说,安分守己才是立世之道,不要试图扭转乾坤,谁有登极之命都由天定,是你的,早晚跑不了。二十多年前的夺位大战,朕的十个兄弟,折进去六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朕曾对自己说过,不能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朕的儿子们身上。朕对你们兄弟,也算费尽了心力,可是到头来手都伸进朕的药碗里来了,朕活着,就这样招你们不待见么?”

皇帝的这番话无异于闷雷,压抑却又重如万钧地罩在众人头顶。没有人再站得住了,纷纷跪地叩拜,乞求圣驾息怒,唯有简郡王还立在那里,他颤抖着,摇摆着,泣血般哀嚎:“皇父当初为什么要生儿子?儿子现在多后悔来人间走了一遭,让我看着至亲的人接连离我而去。我给母亲做的骨笛,给妹妹带的灰兔,如今应当怎么处置……她们都不在了,我离京短短半年,她们都不在了……”

他踉踉跄跄奔出太极殿,奔进了瓢泼的大雨里,直到人影消失,众人才从如梦的情境里挣脱出来。

太子见皇父脸色发青,忙上前搀扶,“皇兄是气急攻心才会出言不逊,皇父千万别和他计较,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错。”

他终究是个心软的皇帝,不如先辈铁血,总想着顾全,却不知不觉伤害了所有人。

这样无边的悲伤,还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呢。太子挂心皇父,愈发的憎恶霍青鸾,其实他并不是个容不下兄弟的人,可过去的十年间,从他母后染病起一直到今天,左昭仪母子从来没有停止过算计。一个太子的头衔就那么重要吗?要不是他自小受封,离开这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他真想将这把宝座让给他们,自己捆上星河,带她游山玩水去算了。

然而骑虎难下,每个人都是骑虎难下,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放弃便尸骨无存。所以要继续战斗,他是这样、霍青鸾是这样、宿家也是这样。

“儿子送皇父回去休息。”他低低说,“接下来的事交给儿子,青鸾恨的是我,我去向他赔罪。”

皇帝立刻便断了他的念想,“和你不相干!”

儿子搀着老父往中朝方向去了,信王看着那一父一子的背影,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在皇父的心里,谁才是至亲骨肉,是割不断抛不下,想要一力维护的人,现在总算看分明了吧?从来只有太子,永远只有太子。母后大行后他搂着他们兄弟说的话,在太子这里全数得到了应证。他果然是处处向着这个接班人的,他对得起母后了。

他转回头,见敏郡王还在,“三哥,今儿上我的武德殿将就一晚?”

敏郡王摇头,“不了,我脑仁儿疼,得回家找个人给我拔火罐。”说着背起手,怅然往宫门上去了。

这前朝走得没人了,信王往那空空的髹金龙椅上看了眼,即便宫灯一盏盏熄灭,它还是晦暗处最耀眼的存在。权力这东西真的会乱人心智,靠得越近,心就膨胀得越大。他看了太多的生杀予夺,从一个小吏的逐步提拔,到一个门阀的倏然陨落,都是从那方寸之间发出的政命。皇父像一面镜子,皇权愈强大,愈反射出他的渺小。这种可怕的撞击让他时刻如坐针毡,担心时局一旦变换,将来不知会怎么样。

他提袍迈出殿门的一刹那,身后的灯全都熄灭了,深广的大殿又变成洞开的虎口,让人感到畏惧。他快步离开太极殿,边上太监为他打着伞,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打了个寒战。待走进立政殿时,太子恰好从内寝出来,他向菱花门内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点头,“大伙儿都累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太子说着往立政门上走,信王追了两步,“哥哥,看青鸾这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顿下步子望他,眼神温柔,“我不要紧,那点小事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两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颔首,回身看见宿星河举着伞候在宫门上,等太子出去,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他哂笑一声,女人啊,就是没骨气。宿家现在可算里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赐。这场皇权的逐鹿,谁能置身事外,谁又是无辜的?到底各凭本事,官场上见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里燃着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风雨交加有鲜明的对比。底下太监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盏茶才往后面寝殿去,别人的女官不论多晚都要等主子回来,只有他的女官,长了颗石头疙瘩一样的心。

茵陈抱着软枕,已经在南炕上睡着了。她来武德殿后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寝前说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这么不尽职的人,难怪东宫不要她,给打发到他跟前来了。不过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门武职,官衔都不低,如果东宫留下她,封她当了太子妃,那东边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极力照顾东边,可惜太子并未领情。

他弯下腰,叫了她一声:“侍中?”

从没见过睡得那么死的人,不过圆而稚气的脸和嫣红的嘴唇,倒甚是可爱。

他站在那里,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揽进臂弯里,再轻轻拗起来。她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他便托着她,往内寝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见状,把殿门阖了起来,后头的事儿就不归他们管了。

啧,二月二,龙抬头。逢着花朝,又是惊蛰,难怪一天之内发生了那许多事呢。其实天气还没真正暖和起来,夜里夹了雨丝儿,拍在脸上凉飕飕的。

站班儿的紧了紧领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

星河昨晚给冻了个伤风,坐在炕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来的太子靠着门框笑话她:“让你回去你不愿意,长行市啦,在那儿傻站着,不多会儿就冻成了这狗模样。”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您能别给我添堵吗?”

恰好德全端着药碗过来,他顺手接了,踱着方步进去,搁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吗?”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红,说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离我远远的吧,没的过了病气儿。”

药不好喝,她横着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瘫倒了,哼哼唧唧说难受,满炕打滚。

太子也有过生病的时候,伸手摸摸她额头,滚烫一片,他说:“发热了,身上疼吧?我给你从上到下捏捏好吗?”

这一捏还能好?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得忍着疼,还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紧了被子说不,“您别管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今儿忙,还得上衙门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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