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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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晓哭笑不得的应承点头。

绿衣少女也不多话,径直在前头领路,晓晓瞧她身形走路不见摇摆,步子却迈得奇快,之前见过无眠公子的随身侍婢灵芝,是个不通武功的寻常女子,而眼前的这位显然不是,观其姿态,这少女的底子应该不会差到哪去。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路,晓晓喋喋不休地与她套话,她只是专心走路,充耳不闻。晓晓也不恼,只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从嘴里迸出来。那少女最后停在了一间屋子前,回头皱着眉瞥了晓晓一眼:“到了,公子在里面。”说着,手指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原来不是真的冰雪美人,还是会生气的呢!晓晓嫣然一笑,听那门内有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喊:“进来!”少女推开门,示意晓晓跟上。

房里照旧是一股药味,只是用花香略略压住了那股药的苦味,不至于刺鼻得让人无法忍受。无眠公子坐在一张长方形的红木案几前,案上摆着一张古琴,他正低头用手指拂拭琴弦,刘寄奴踮着脚尖在边上一排书架前翻书:“公子,是这本么?”

无眠公子摇头:“蠢。”

那紫衣少女加快脚步:“公子找什么书?”

无眠公子未答,刘寄奴回道:“《漪兰操》。”鼻尖已是微微见汗,“好姐姐,赶紧帮我找找。”

“琴谱都是收在这里的。”说着,已从最右边的书架上挑出一卷书册来。

刘寄奴大喜,捧着书献宝似的递到无眠面前,无眠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专心致志地用手指在琴弦上慢慢摸索。

晓晓站在门槛里,面上笑吟吟。

“咿嗡!”琴弦挑动,发出一声振鸣,无眠用手掌摁住,顿时无声:“臭不可闻。”

晓晓依旧笑吟吟。

绿衣少女闻言,回头瞅了瞅晓晓:“公子叫你去沐浴更衣再来。”

晓晓咧嘴:“不忙。该说的话还没说呢。”

无眠遽然抬头。

他的气色竟比半年前更差,面色苍白,就连一头黑发也毫无光泽可言,眼圈呈黛,眼底满是倦意。

“白芷。”他这样直直地看着她,“这大半年可是玩够了?难得……总算还知道回来。”他向着她站的方向伸出胳膊,招了招手,“过来。”

晓晓身体一僵,四肢动弹不得,有那么刹那的错觉,父亲慈祥的脸庞在她眼前晃过,那略带责备实则宠爱的语气像滚雷般在她耳边炸响,痛得她险些无法呼吸。

“公子命你过来!”见晓晓纹丝不动,绿衣少女愠怒呵斥,只是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完全没有厉喝的效果。也只在这一叱之间,绿裙飘起,少女白苍苍的五指抓向晓晓面门。晓晓头一偏,平静地说:“我不想和你打架!”

少女怒意更盛,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晓晓不明白她年纪轻轻的,哪来的那种怨毒的眼神,竟像是恨不能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晓晓厌恶那样恶毒的眼神,突然极度不耐烦起来,顺着掌风袭来,她猛地尖叫一声,抱头蹲下身子大哭:“公子救我——”

少女一怔,也恰是这一愣的停顿救了她——掌心处传来一阵剧痛,眨眼工夫整只右手又红又肿,掌心细如牛毛的伤口逐渐渗出黑色血水。她面色大变,愕然扭头,呐呐地道:“公子……”

若不是那一愣,她落掌的动作稍许慢了半拍,此刻那枚蚊须针便会钉在她手腕上,毒液可能在瞬间就倾入她的整条胳膊,乃至心脏。

她的嘴唇逐渐呈现乌黑,刘寄奴见状急忙冲过来,塞了颗解药到她嘴里,她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无眠惘若未见,只是绵软无力地说:“白芷,你过来。”

晓晓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眼眶里干干净净的没半点泪意,只是脸脏得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阿奴,带如九出去!”

“是,公子。”刘寄奴架起那少女的胳膊,半托半拉的将她带了出去。

晓晓回头看着他俩走出房间,然后房门关上,表情若有所思。

难怪,原来是她,难怪那么大的怨恨之气。

“你把她送来我这里,料不到所救之人也会有反噬自己的一天吧。”

晓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谈不上反噬,救下她时她早已不省人事,而且能够续她一条命的是公子,根本不关我事。”

无眠浅笑着拂拭琴弦,只是来回的摩挲,始终不曾去弹奏:“人心最不可测。早说过我见死不救,你却非要我一次次破例。”顿了顿,见她仍杵在门后,不由加重了语气,“过来!我不想重复第四遍。”

晓晓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无眠竟是坐在了一辆特制的两侧带轮子的椅子上,她心里一惊:“你的身体……”

他的身体到底是差成了什么样,居然连路都不能走了?

他不怒反笑:“看你以后还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往家里救不?我可不是叶霞绮……阎王手上争命数,不过是救了别人,伤了自己而已。”

家……里。

家……

晓晓又是一颤,眼眶竟是不自觉的湿了。她使劲咬了咬唇,笑道:“公子莫取笑奴婢了,奴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妥妥当当地服侍公子,不讨公子厌弃便是尽了奴婢的本分。”

“本分?呵呵……白芷,你很好……真的很好。也只有你能逗乐我了,我第一次真切的觉得以舒秀的一条命买下你这个……好奴婢,是笔不算亏本的买卖。”他偏侧着脑袋,斜眼睨笑,笑容淡淡的,有点疏冷,“以后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了,好好尽你的本分,听明白了没?”

晓晓点了点头,笑得没心没肺。

“还有……山庄门口的那一个,限她天黑前离开。神农百草不是慈善堂,没那份慈悲心去收留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晓晓终于笑不出来了,目光清澈地和无眠对视。

无眠眯眼,眼底满是倦意,但说出的话却是非同一般的强势:“她若是不舍得离开,那就让她留下吧,汤泉山风水委实不错……”

晓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明白无眠的威胁不是胡乱放空话,舒雪身手虽强,却也敌不过山庄内的机关消息以及神农百草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明明是个说话都像随时都要断气的病夫,然而在他面前,骄傲如晓晓这般的人也不得不顺势低头。

她慢慢跪倒在他轮椅之下:“奴婢遵命。”

“好丫头,我喜欢聪明的人。”他伸指撩开她额前的刘海,脸上的尘土虽厚,却无法遮掩住那双明眸的璀璨,“但是,太过聪明的人,又是为我所厌恶的……你说,我是不是很难伺候?”

晓晓敛眉垂目,语调平静地答:“奴婢谨遵公子吩咐。”

“你心里大概巴不得我早死吧。呵呵……你放心,我一定会履行我的承诺,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你签下的那份奴婢契书自会有人送到你的手上。”他细心地抚摸着她的头顶,眼中柔光四溢,仿佛手掌下是一只刚刚驯服的宠物,“在我死之前,你就是我的丫头,任谁也别想再打你的主意,呵呵……”

黑白

晓晓是如何把执拗的舒雪劝走的,无眠没有过问。

晓晓回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下钟如九照顾无眠的饮食起居,大到白天推他出门赏花散心,小到起夜如厕,这些琐碎卑微的事都由她一人负责。钟如九也曾提出异议,却被无眠驳回,任由晓晓笨拙地将他的头发梳得犹如一团鸟巢,也不许旁人插手。

如此熬了五六天,一向坚强如杂草的晓晓便有些吃不消了,无眠夜里入睡后时常咳嗽,而且还总有突发哮喘的毛病,这些都让睡在隔间卧榻上陪夜的晓晓根本无心睡眠,一晚上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察看,生怕无眠一不小心就咽了气去。

而到了第七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她便被人喊了起来,伺候无眠起床穿衣,漱口洗脸,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便匆匆上了一辆马车。

无眠散了一头长发,两眼幽幽地望着睡眼朦胧的晓晓,马车内光线不明,晓晓只觉得对面那张脸特别白,而那么白的脸上两个下凹的眼眶又是那么的黑,这副样子实在诡异得太不正常,她勉强打起精神,问:“公子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无眠哼了一声:“你该先问问你会梳什么发式,我有得选吗?”

晓晓挠挠头皮:“公子,其实我会梳很多发式,只不过……”

只不过都是女子的发髻,她在心里暗暗的加了句。

无眠的发质不是太好,这也许跟他的身体状况有关,发丝枯槁毫无光泽可言,晓晓甚至不敢用篦子,只敢选用一些齿口稀疏的牛角梳慢慢一点点的将头发从头到尾梳通,但这本不是太难的事搁在无眠身上却成了非比寻常的难事。无眠的头发并不稀少,相反相当浓密,但是枯燥的头发非常容易奓毛,很难打通梳顺,而且她还发现无眠很怕痛,她稍微用点力,他就不悦地张口骂人。

别说晓晓从来没伺候过人,据刘寄奴所述,即便是灵芝那样伺候了公子将近五年的大丫头,也时常会惹怒无眠。奴婢捉摸不透主子的性情,这也许恰能说明无眠是个情绪多么多变、心思多么难猜的主子。

“白芷。”

“嗯?”她随口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忙重新补正,“奴婢在。”

“是不是从来没给人梳过头?”想她盟主千金的身份,虽说不比官宦之家养在深闺,却始终不是生来便入贱籍的奴婢可比。江湖传言,舒慕允只妻房董氏一人,未纳妾,甚至连个红粉知己都没有,膝下也只得了晓晓一女,自然宠爱无比。晓晓自出生便成了江湖白道的宠儿,周岁时江湖泰斗舒眉师太为博她娇儿一笑,竟将自己的成名兵器“舒眉弯刀”赠予她做了小儿玩物,更遑论那些百般想要巴结舒慕允的人,恨不能将世间最稀有罕见的宝物都捧于晓晓面前,予取予求。说晓晓是民间最具光环耀眼的小公主也不为过,帝王家的公主也不过是一国子民之尊,哪及得上她……囊括了十国白道联盟的门派和势力之尊。

舒慕允,无冕之王,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宝贝女儿会沦为替人干粗活的下贱奴婢?

晓晓替无眠戴上巾冠,插上玉钗固定住,然后绕到他身前,微微仰起头,左右打量,感觉这次的成果还勉强算是满意,这才笑靥如花般绽放的说:“那倒也不是,以前给阿秀梳过头,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多笨,九岁大了,连系衣带都不会……”

啪!

晓晓惊悚地收声,无眠手上的象牙筷子已经生生断成四截。

“这筷子不好使,换把银制的来。”

晓晓吞了口唾沫,这早膳本来准备的就是副银餐具,但是被他讥笑堂堂神农百草门门主居然还需要使银筷子,说得她体无完肤,面带愧色的立马换了副象牙的。

晓晓默不作声地从柜子里翻出才收好的银餐具,马车走得并不平稳,左摇右晃的让她做什么都事倍功半,分外吃力。

无眠拿着那双银筷子优雅地夹了片凉拌甘笋,提醒她:“嗯,继续说。”

说……说什么?

她缩了缩脖子,这主子真是不伺候不知道啊,可见他自己倒还真有自知之明,他果然如自己先前所形容的那样“很难伺候”,非常非常难伺候。

晓晓抬头看了眼车顶,被他刚才这么一打岔,她都忘了刚才说到哪了。偏他还不放过她,边喝粥边催促:“嗯?继续……”

继续你个鬼!晓晓心里把他骂得一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半分,谄媚讨好地问:“今儿的莲子粥可合公子的口味?”

“又不是你煮的。”

晓晓噎住,她的厨艺很糟糕,糟糕的程度一如她杂七杂八的武艺,说得好听是融汇百家之长,说难听了就是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精,一无所长。

无眠食量并不大,但今天破例居然把那小半碗莲子粥给喝了个碗底朝天。末了,他接过她手里的湿帕子擦嘴,两个人挨得近了,鼻端尽是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晓晓不自觉地憋住了气,向后避让。

他猛地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出其不意地将她拖了回来,四目相对,晓晓只觉得面前盯住自己一动不动的那对眼珠空洞得吓人,不像是活人所有,骇得她全身上下的汗毛孔乍然全开。

“身为奴婢,要学会怎样才能真正讨好主子!阳奉阴违那一套如果学不会,就不要学!”无眠冷冰冰地瞪着她,晓晓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喝道:“吸气!”

晓晓憋红了脸。

“吸气!听到没!”他愤怒地伸手掐她的脖子。手指刚刚触及她的脖颈,劲道突然一松,他身子遽颤地咳嗽起来,晓晓急忙替他倒水,然后替他轻拍背部,饶是如此,却终是没能止住他的剧烈咳嗽。咳到后来,他开始干呕,好在她眼明手快,将车内座位下放置的痰盂递了过去,他低头大吐,不仅将方才吃的那点粥全吐了起来,连早起才服下的药也一并吐了个干净。

如此又咳又吐的折腾了一刻时方才稳住气息,无眠疲惫无力的躺倒在软褥上,面上一脉青灰色,唇上亦是淡得毫无血色。

“白芷……”他气恹恹地弱声喊她,“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满身的……药味,让你觉得很难接受对不对?现在……你定是更加想逃了……呵呵,我是如此……一个讨人嫌的怪物……”

晓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顺他的意,无眠看似病得软弱无力,脸上也总是挂着柔和的微笑,但这性情委实不能称为温柔善良。晓晓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拂逆了他的龙鳞,然后又挨一顿骂,索性闭着嘴,替他将衣襟上沾染的污秽轻轻擦去。

无眠喘息渐平,似是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慢慢地阖上眼。晓晓仍不敢动,正襟危坐地守在他边上。马车摇晃,她早起滴水未进,这会儿腹内空空,竟被颠得有点儿晕车,特别是她很不喜欢那股子草药味,偏偏这车厢四面密不透风,空气里除了药味还有股呕吐的馊水味,形容不出的令人恶心。

距离无眠他们车队后方大约一里之外,有个黄色倩影骑了头毛都掉光了的金钱豹,不紧不慢地踩踏着车辙印。头顶的阳光肆意,豹子的身躯柔软,本不适宜驱骑,偏她坐的稳如平地。

杜仲抱着剑,蹲坐在枝杈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身影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树下。

豹子烦躁地用前肢抓着树皮,尖厉的爪子将树皮挠出数道白痕,黄衣人儿宛若入定的老僧,连眼睑都没眨一下。

向来自信的杜仲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一种压力,眼前的女子也许不是他生平遇见武艺最强的对手,但……她身上萦绕着不同于正常人类的血腥气,想来也正是这种血腥杀气才能让她座下的那头金钱豹折下了野性。

身为神农百草的护法,他自信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树下的女子无声无息的死去,但是,他又有种冲动,想与之正面交锋的好胜心。如果,不是比毒,而是比杀,他有几分胜算?

杜仲感觉体内的热血在霎那沸腾了,然而也正是那个瞬间,树下的女子倏然抬起了头。金色的光斑透过疏密的树叶间隙洒落在她脸上,令她的面容看起来不是很真切,然而那冰冷的眼神却像枝利箭般射穿了他。

“你已经死了。”她仰面准确地盯着茂密的树干中的某一个点,冷冷地说:“就在刚才。”

杜仲呼吸为之一窒。

晓晓悄悄地往车门口挪,但无眠睡眠很浅,即使微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于是,就在她准备开门的时候,一只瓷枕咻地从她脑后飞了过来,饶是她躲避得够快,仍无可避免地被撞碎迸飞的瓷片割伤了脖子。

血,从那雪白的颈侧汩汩冒起,缓缓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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