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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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狡猾!”陶洁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继而发现自己失言,脸上顿时讪讪的起来。
麦志强对她的直言不讳却毫不以为意,跟着她一起爽朗地大笑,片刻后才转而问道:“贝蒂怎么没跟你一起走?”
麦志强跟贝蒂差不多是同一年进的BR,贝蒂为人要强,作风强悍,也因为工作上的意见跟不少同事闹过矛盾,唯独跟麦志强关系一直不错。
贝蒂在孩子五岁的时候就离了婚,这么多年,既要工作又要拉扯孩子,靠比别人多出数倍的努力才走到培训总监的位置,非常不容易。麦志强觉得这样的职场女性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重的。
陶洁在他舒畅的笑声中很快恢复了自然,“她家里好像有点儿事,需要调整安排,就讲课的那两天在现场。”
“看来这周得辛苦你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陶洁有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她不化浓妆,因此即使是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也不会发现有远观时见识不到的雕刻痕迹,依然是那样干净清爽。这个女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她双眸同样的气息。
麦志强看着这双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她在会议室里哭得双目红肿时的窘样。
那天他远远地看见陶洁,本想跟她打招呼,没想到她一见自己就转身冲进了一间会议室,并把门锁得死死的,麦志强站在门外,进退维谷。
公司的女孩子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偷偷流泪的不在少数,他以前在销售部时也曾有女下属受不了委屈跑到他跟前来哭诉,但在意外场合撞上别的部门的女孩哭泣发泄还是头一回。
本该折身回避,念头不知怎么转了个弯,他竟鬼使神差似的守在了门口——如果别的与会人员先过来,他还来得及找个由头把人遣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陶洁的身上有着在这个职场中少见的单纯与鲜活,但那样的单纯在职场里绝对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是致命危险的,它极有可能给她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麦志强当然明白,自己那几句泛泛而谈的劝慰抵不了什么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跟她说了,他知道她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会跑去找老板大喊大叫的员工。
此后,他也悄悄关注过她一阵,发现她并未就此消沉,反而对环境逐渐适应起来,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欣慰。
两人坐着闲聊了一会儿,陶洁越发觉得跟麦志强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没有一点上司的架子,但也不会让你感觉他是在刻意讨好你,而所聊的话题又总是刚好跟彼此都有些关联,又不必涉及很深,以免碰触职场地雷的那种。看来他金牌销售的名头真不是虚得的。
上了飞机后,麦志强帮她把行李安置妥当,两人的位置不在一起,他也没有要求调换,各自间隔着坐下。
两个小时的行程,在杂志与闭目养神的穿插中一晃而过。
抵达上海后,麦志强找了辆出租车,把正想去火车站打听车次信息的陶洁一起捎上,直奔苏州。
到苏州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两人同住一家酒店,麦志强早在路上就跟从其他办事处赶过去的同事通了电话,晚上他们要聚餐。
“晚饭你要跟我们一起吗?”他礼节性地向陶洁发出邀请。
陶洁自然谢绝了,她不太喜欢跟一群不熟悉的人吃饭,再说,她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忙。
在房间潦草地吃过晚餐后,陶洁就赶赴培训现场检查课堂布置情况,酒店负责跟她接口的销售代表陪同她一起前往检点。
问题不少,课桌根本没按陶洁提供的图样摆放,每桌的文具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投影仪也不够清晰,需要调换,还有音响设备,居然没有扩音器!
陶洁指挥着酒店销售把所有这些问题一一纠正过来,暗自庆幸贝蒂没有跟着一起来,否则非得数落自己事前的准备工作太差劲不可。
“你们外企的人,要求可真严格啊!”销售代表擦着汗跟陶洁感慨,她本来以为自己提供的设施已经很不错了。
陶洁笑笑道:“我老板的准则是,要么没有,如果有,就得百分之一百perfect ready。”
忙到十点,才算把大部分问题解决,如果不是因为陶洁的请求,销售早就回家了,她不在这里,陶洁要什么没什么。
陶洁从培训礼物中抽出一份韩国产的不锈钢餐具送给那销售表示感谢,虽然自己是客户,但她要在这儿留足一周时间,有的是麻烦人家的地方,不如事先打点一下,方便今后办事,那销售果然很高兴。
从培训教室出来,陶洁又上了趟酒店附近的24小时营业的超市,补充了些课堂上需要的文具用品和矿泉水。
拎着两大包东西吃力地往电梯里走,后面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是外出归来的麦志强。
“我来帮你提。”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马甲袋,低头瞅瞅她脑门上的薄汗,笑道:“这个可是力气活,不怎么适合你。”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陶洁的心情很不错,抿着嘴笑道:“是啊,其实我这个位置,应该招聘个壮汉最合适。”
麦志强问了她所在的楼层,一路送她上去,一直帮她拎到房间门口方才罢休,陶洁自是感谢不迭。
已经很晚了,陶洁也不方便请他进去坐坐,麦志强自然更没有那个意思,朝她挥挥手即转身离去。
取卡开门时,陶洁的目光不由自主往走廊上麦志强的背影投射过去,心里涌起融融的暖意,她是个很容易感动的人。
手机在背包里响了几声,她打开来看,李耀明有短信过来,他今天又加班。
4-3
躺倒在酒店床上时,陶洁只觉得累得要死,原来还担心睡不惯酒店的床,结果洗完澡爬上去,没五分钟就迷糊了过去。
没睡多久又被手机声吵醒,是爸爸打来的。
陶洁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给家里打电话,每次都是爸爸接的,无非是问些家长里短的话,陶洁对妈妈这么久还不肯答理自己深感无奈。
这两天她忙着准备培训的事,居然忘记给家里打电话了,爸爸耐不住,于是给她打了过来。
一听说陶洁在苏州,爸爸有点兴奋,“那不是离咱家挺近的?你能回来一趟吗?”
“不行啊。”陶洁对着白墙噘起了嘴,仿佛爸爸就在眼前,“我是在工作,行程排得满满的,而且我连回京机票都订好了,星期天一早回去,打折机票,没法改迁的。”
其实来之前,回家一趟的念头也曾在心头闪过,只是一想到回去还要看妈妈那张硬邦邦的脸,她心里就着实犯怵,只能随便找个借口胡乱搪塞爸爸。
爸爸不甘心,“那我们去苏州一趟好了。告诉我,你住哪个酒店?反正星期六我跟你妈都有空。”说着,又压低嗓门,仿佛怕妈妈听见,“小洁,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妈妈想你啦,这两天跟我旁敲侧击打听你在那边的情况呢!”
陶洁喜上眉梢,“真的啊!老爸你真厉害!”
爸爸苦笑一声,“厉害什么呀,你这个丫头啊,真是没良心,一走就是三四个月,你妈不理你,你也想不到要跟她主动求和。”
“我想跟她合好来着,是她不肯接我电话嘛!”陶洁不免委屈。
“算了,不说了。”爸爸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你还没告诉我住哪家酒店呢!”
“爸,我看你们还是别过来了。”陶洁忙道,“再近也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呢,挺累的,我妈出门在外又容易失眠。再说你们真要来了,也不一定能跟我说得上几句话,我在一个培训上面,忙得要命,到时候肯定顾不上你们。”顿一下又道,“等放假的时候吧,国庆放假我找时间回去一趟好了。”
“小洁。”爸爸迟疑了一下,“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陶洁一听他的口气心里顿时一紧,隐约明白他想问什么了,果不其然,爸爸接下来就又开始老生常谈了,“你去北京是不是为了李耀明?”
“爸——”陶洁觉得有点烦。
“不是爸爸想窥探你的隐私,爸爸一直都尊重你的选择,但你是不是也该把一些情况真实地跟爸爸说一说呢?”
当惯了老师的爸爸用平时训导学生的口吻对陶洁道,她能听出里面有一丝威严的气息,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不太敢用撒娇来搪塞爸爸了。
她反复迟疑后,终于应了一声,“…嗯。”
说出来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反倒减轻了不少,反正迟早要知道的,至少,隔着电话线,他们再愤怒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其实当初在学校时,陶洁就意意思思跟父母提过这事,他们一听对方是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就不怎么乐意,尤其是妈妈,说话更是斩钉截铁,“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一家子老老少少不知道有多麻烦呢,你没看电视里演的,全是因为跟农村人结婚惹出来的麻烦事!小洁,我告诉你,你一毕业就得给我回来,爸爸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远嫁这种事,你想都别想。”
当时陶洁为了这事跟妈妈就怄过好几天气,还是爸爸从中调解了才改善关系的,不过此后“李耀明”这个名字就成了双方无法碰触的雷区,横梗在妈妈心上,提都提不得。
陶洁本质上是个乖乖女,不想惹父母操心,但她同时又是个爱情至上的理想主义者。既然明的不行,她就打算走曲线救国,偷偷溜走,等将来生米煮成熟饭了,谅妈妈也没辙。
她没想到的是,来了北京之后才发现这条路真是千里迢迢,遥遥无期。
电话那头一时静默下来,爸爸难得这么安静,陶洁心里有点莫名的难过。
“爸,我长大了,您不是一直说,希望我能当自己的主人么?”
爸爸听着她把自己过去鼓励她的话都一股脑儿还给自己,只是无奈地轻吁了口气,他明白,女儿的确是长大了,很多事也都不再需要向做父母的请示了。
“那你…有没有…”爸爸仿佛不甘心,吞吞吐吐地继续追问下去,“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很艰难的一句话,但到底还是给问了出来。
陶洁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承认,“那个…没有…当然没有,爸你别乱想。”
“哦,那,那就好。”爸爸也很尴尬,重重吁了口气,不知道是轻松还是窒闷。
跟父亲的这通电话让陶洁既觉得沉重同时又有点释然,挑明了其实更好,省得再象从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相信爸爸是爱自己的,也会好好跟母亲解释。一想到不用面对母亲知情后如珠炮似的轰击,她禁不住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再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声音跟她爸爸在电话里发出的如出一辙。
培训第一天是从咨询公司聘请来的讲师的课程,陶洁战战兢兢听命于一旁,半天下来,她却发现自己有点过于谨慎了。
课堂气氛轻松活跃,咨询师的教具大部分都是自备来的,陶洁坐在教室角落里,悠闲地度过了头一天的时光。
第二天是财务专业课程,讲师是来自上海办公室的财务总监陈枫。
陈枫四十多岁,女性,在BR服务了已近十五个年头,从一个小小的保洁员做到中方最高级别的财务主管,她是BR的传奇之一,也是BR几个最有名的工作狂中的代表人物。
第一天吃中饭时,陶洁跟几个学员坐在一起,因此听到不少关于陈枫的私人八卦。
据说她跟至今碌碌无为的丈夫分居已近八年,可以说是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加班对她来说天经地义,因为回家也不过是孤单对着四面白墙发呆。她的前任老板在回美国之前曾经握着她的手称赞她,“你是我所见过的BR最为出色能干的员工。”
但就是这样一位一心为公司做牛做马的员工,在08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中,差点被列入裁员名单,只因为她的薪水在back-office中的高分位线上。幸亏那位曾经夸奖过她的前任老板在总部看到了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出于念旧,及时拯救了她一把。
“我可以为公司去死。”这是她得知前任老板对自己伸出援手后的唯一反应。
陶洁立刻就想到了中国的那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
现代社会,尤其是在换人比翻书还快的外企中,果真还存在这样的伯乐与千里马似的关系么?
第二天,陶洁终于见到了陈枫本人,她有一张沧桑坚毅的脸,笑容既友善又硬朗。谈吐更是一如陶洁预想的那样,干脆、果断、决绝。
陈枫讲课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赢得学员的广泛好评,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她不清楚如何解答的问题,她从来不会为了面子含糊其辞掩盖过去,而是会直接告诉你,她不知道,等回去查实后再给予答复,并跟提出疑问的学员互相交换联络方式。
陶洁在角落里关注着场上的一切,很快就对陈枫竖立起了好感。中午她主动跟陈枫在一桌上用餐,学员们也都很喜欢她,把陈枫周围挤得满满的。
聊天的话题更是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她当年是怎样从小卒做到将军上的,对于这个问题,陈枫想来已经回答过无数遍了,她举的那些细小的例子既生动又很能感染人。
“BR当初在x市招聘的时候,我还在一家国营单位里混日子,当时X市的外企还凤毛麟角,我于是对自己说,我一定得进这家公司,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我总觉得只要进了BR,我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真是很神奇的第六感,然后我就去应聘了。那时候,我的学历只有高中毕业,大事干不了,只能做保洁员。我想保洁员就保洁员吧,先进来再说,至少工资比原来单位高一截啊!”
陶洁混迹在众人当中,听得也是有滋有味。
“当时BR的管理人员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老外,欧美人,吃不惯公司统一定制的中餐。其实别说他们了,连我都吃不惯,经常自己带午餐包过去。有一回很偶然的,有个叫jonny的美国人看到了我的午餐,下午他让秘书告诉我,请我明天帮忙给他做一份午餐,就照我那天吃的花色就成,我一口答应。没想到那会成为一个开始,此后,来找我做便当的老外越来越多,要求也各不相同,我忙得团团转,后来灵机一动,就做了一份菜谱,每种菜肴都标明了使用的材料、成本核算,人工费用等明细,并分发给每位要订餐的老外一份,让他们勾选出一周想要的食谱,我只要按方抓药就成,省去了很多来回沟通的时间。”
“陈总,照这个发展趋势,您后来应该去开快餐连锁店才对啊!”听众中有人打岔,引发出一阵笑声。
陈枫也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个无牌照作坊经营了一个月不到就被勒令停业了。不过我的志向也不在这上面,这事纯属吃力不讨好,要花很多功夫下去才能让客户满意,利润又薄。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因为我的计划表做得很周密精准,价格也公道透明,有位财务部的头儿觉得我有点当会计的潜质,刚好他们那儿缺一个登机账本的后勤,就把我招过去了。我在那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我跟好几位同事恶补了许多财会知识,还花钱去上了个补习班。后来会计制度改革,所有的数据都要输入电脑了,可我连打字都不会,只能乘别人下班的时候留下来继续摸索,就这么坚持了一年,终于赶上了其他同事。”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者都能想象得出来,在她成功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正是她的刻苦,造就了后来的神奇。
听陈枫侃职业是很带劲的一件事,人人都能从中得到鼓励,但她却几乎不谈自己的家庭,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了,在她的话语中,总是在强调着工作对她的意义有多么重要。
“我不能没有工作,一天都不行。”她总是这样感慨。
“那总会有退休的一天啊!退休后您打算做什么?”陶洁忍不住插嘴问她。
陈枫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不知道,没想过。”她有点茫然地阖上眼睛,然后笑道,“也许会自杀。”
望着陈枫不再年轻的脸庞,陶洁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头升起,刚才因为她高谈阔论所带来激昂情绪也一下子荡然无存。
在企业里,成功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它要以怎样的代价才能获得?又是否真的值得?
陶洁理不清楚,但直觉告诉她,她绝不想象陈枫那样,做个除了工作什么也不需要的机器。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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