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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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花障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雷伯伯,看到我们两个站在这里,他怔了一下,旋即笑着说:“囡囡,你该回家了呢。”同时望向卓正。他倒是很沉得住气,叫了一声:“雷部长。”雷伯伯点点头,说:“小卓,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笑着问:“雷伯伯,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骂他。”雷伯伯瞧了我一眼,说:“小机灵鬼,还不快去,你父亲等着你呢。”

  我和父亲同车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过似乎心情不太坏,因为他竟然在车里抽起了烟。他叫随车的侍从将车窗放下,侍从将车窗放下了一点点,为着安全制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没有生气。他几乎是高兴的了,我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到他高兴过,所以我不能确认这种情绪。

  车子到家后,我下车,父亲却没有下来,我听到他对侍从室主任讲:“我去端山。”端山官邸离双桥官邸不远,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听说那是父亲年轻时住过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声:“是。”走开去安排。我突然察觉到史主任一点也不意外,按理说,遇上父亲这样随意改变行程,他都会面露难色,有时还会出言阻止。

  我转过身来,叫了一声:“父亲。”父亲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根本没有看向我。我心一横,不管我有没有猜对,不管我的猜测是如何的荒唐,我孤注一掷!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我母亲。”

  父亲抬起头来,路灯下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锐利的光芒。我不害怕,重复了一遍:“我要见我的母亲。”

  父亲的脸色很复杂,我形容不上来。我鼓足勇气,“你不是正要去见她吗?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

  父亲没有发脾气,我反倒有点说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对了——还是这个荒诞的念头根本是无稽透顶……我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嘶哑,他说:“你的母亲——你要见她?”

  我的一颗心狂跳,像是一面咚咚的小鼓。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台风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地被摧毁,下一个也许就轮到我。不过无论如何,我孤注一掷。我不晓得那个任萦萦是谁,但她令人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向往。她不可能是与我无关的人,她一定与我有着最深刻的联系。

  父亲终于叹了口气,说:“上车。”

  我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应我了?我猜对了?我真的猜对了,那白衣的兰花仙子,真的会是她?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太让我惊讶,我不敢相信。

  车队向端山官邸驶去,夜色里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是一团团深黑色的巨影,我的心也笼罩在这巨大的阴影里。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不是母亲,即使那真是母亲,我不知道即将见到的,除了母亲,还有什么。

两重心字(1)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五

  夏天的蝉声渐渐稀疏,几场冷雨一下,秋意渐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开得艳丽极了,她伏在把杆上,恍惚间便以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让她藏在更衣柜,馥郁的甜香似乎仍然萦绕在指尖。一抬头,镜子里看到周老师的目光正扫过来,连忙做了几个漂亮的“朗德让”,流畅优美得令老师面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们公用的,大家免不了叽叽喳喳。晓帆眼睛最尖,声音也高,“素素!这是哪里来的?”笑着就将玫瑰抢到了手里,“好香!”牧兰笑嘻嘻探过头来,“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咱们的庄诚志送的。”晓帆挥着那枝花,一脸的调皮,“我要告诉老师去,庄诚志又偷偷折花坛里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兰微笑着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将A角让给你好不好?你和庄诚志跳《梁祝》,担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万倍。”任素素微笑说:“你再说,我就要宣布你的秘密哦!”晓帆抢着问:“什么秘密?”素素却不答话了,牧兰伸手拧她的脸,“坏蛋!只有你最坏!”

  一帮人走出去吃晚饭,牧兰和素素落在后头。牧兰换了洋装,看素素换上那身珍珠白的裙子,不由说:“你怎么老穿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饭吧。”

  素素摇头,“谢了,上次陪你去,闹得我直心慌。”牧兰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过开开玩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何况——那班人里头,随便挑一个也是好的,难道你真想跳一辈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门公子,将来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只好跳一辈子舞了。”牧兰嗤地一笑,说:“你是愿意和庄诚志跳一辈子才对。”素素作势要打。两个人走出来,看到街对面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兰。车窗里只见一人向牧兰远远招手,牧兰眼睛一亮,向素素打个招呼,便急忙过去。

  素素看着车子开走,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庄诚志就过来了,问:“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脸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张脸,像秋天里的太阳,直照到人心里去。她微笑说:“我也才下来。”两个人一齐去吃馄饨。

  紫菜清淡的香气,雪白透明的面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绢来擦。只听诚志问她:“牧兰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兰是搭档,牧兰的心思不在练习上,他当然看得出来。素素说:“她新交了男朋友。”诚志问:“刚刚开车来的那一个?”素素点点头,诚志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钱——听说家里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过牧兰,被她拖去吃饭。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灯,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仿佛都是灿然生辉的。那些人物,也都是时髦漂亮的。牧兰落落大方,谁和她拼酒她都不怕,席间有位叫何中则的年轻公子,最爱和牧兰捣乱,非要她干杯。她说:“干就干!”一仰脸就喝掉整杯,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晃得秋千似的,灯光下碧绿幽幽。旁人轰然叫好,何中则就说:“小许,你这女朋友爽快,够意思!”牧兰只是俏皮地笑笑。后来何中则又对她发话:“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应该表示一下吧?”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脸马上红了,最后还是牧兰的男朋友许长宁替她解围,“任小姐真不会喝酒,哪像你们胡闹惯了,别吓着人家。”

  饭后许长宁叫车子送她和牧兰回去,牧兰还跟她说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对你很有意思啊。”结果真让她说中了,第二天何中则就来约她吃饭。她不冷不热地拒绝掉了。牧兰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长公子啊,你连他都不肯稍假辞色?”她反问:“何源程是谁?”牧兰一脸的哭笑不得,好一会才道:“你真是——你不会连慕容沣是谁都不知道吧?”惹得她笑起来,这才想起来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这何公子到如今还时不时来约她,她只是避开罢了。

  牧兰迟到,挨了老师的骂,被罚练。旁人都走了,素素一个人悄悄回来看她。她正练击腿,一见到素素,便停下来问她:“周老师走了?”

  “走了。”

  牧兰吐吐舌头,一脸晶莹的汗,取了毛巾擦着汗,靠在把杆上懒懒地问:“素素,明天礼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摇头,“谢了,你的许公子的那班朋友,我应付不来。”牧兰说:“明天没旁人,只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么?当灯泡吗?”牧兰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还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来,“丑媳妇见公婆才害怕,你又不丑,为什么要怕小姑子?”

  牧兰嗔一声:“素素——”却回手按在胸上,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见他家里人,我心就怦怦直跳。”她双手合十,“求求你啦,看在这么多年姐妹的分上,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准会害怕的。”

  素素让她纠缠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牧兰就来叫她,她打量一下,牧兰仍是穿洋装,不过化了淡妆,头发垂在肩上,只系根绸带,歪歪系成蝴蝶结,又俏皮又美丽。素素不由微笑,“这样打扮真是美。”牧兰却伸手掂起她胸前乌沉沉的发辫,“咦,你头发长这么长了?平时绾着看不出来。”

  仍旧是吃西餐,四个人气氛沉闷。许长宁的妹妹许长宣一身得体洋服,没有多少珠光宝气,只手上一只约摸六卡的火油钻,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间。对牧兰倒是很客气,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气里到底有几分疏冷。素素本来话就不多,见牧兰不说话,更是不做声。只听许氏兄妹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些闲话。许长宁见气氛太冷,有意地找话题,问许长宣:“乌池有什么新闻没有,讲来听听。”许长宣说:“能有什么新闻——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锦瑞,她追着问上次打赌的事,说你还欠她一餐饭呢。锦瑞还说了,今天要去马场,大哥,过会儿我们也去骑马吧。”

  许长宁略一沉吟,许长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块儿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许长宁看了牧兰一眼,牧兰不愿第一面就给许长宣小家子气的印象,连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爱热闹的人。”

  吃完了饭就去马场,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私家马场。背山面湖,风景秀丽。时值深秋,眼前绵延开去的却是进口的名贵草种,仍然碧绿油油如毯。道旁的枫树槭树都红了叶子。半人高的白色栅栏外,更有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风吹来簌簌有声,落了一地的金黄色小扇子。素素见到景致这样美,不由觉得神清气爽。

两重心字(2)

  去更衣室里换骑装,素素道:“我还是不换吧,反正也不会骑。”牧兰说:“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来玩过,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骑,我叫人替你牵着缰绳,两圈跑下来你就会了。”

  等换了衣服出来,果真有人牵了两匹温驯的马儿等在那里。许长宁笑着说:“我特意为两位小姐挑了两匹最听话的马。”牧兰问:“许小姐呢?”许长宁一扬脸,素素远远看去,阳光底下依稀有一骑已去得远了,当真是矫健绝尘。

  素素从来没有尝试过接近马,只觉得是庞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骑师却有绝好的耐性,“小姐,请从左前方上马,不要从后面接近,不然可能会让它踢到。”然后他抓住了缰绳教她上马的几个要领,她毕竟有舞蹈功底,轻盈盈就蹬上了马。骑师放松了缰绳慢慢遛着,一项项认真地纠正她的动作。等她遛了两个大圈回来,牧兰与许长宁早就不见踪影了,她知道他们必是躲到别处去说体己话了。只见那骑师在大太阳底下,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心里不安,说:“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试试。”那骑师也是个年轻人,心性爽快,听她这样说,只以为她想独自试试,便笑道:“那您可当心一些。”就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马厩。

  素素倒并不害怕,由着马儿缓缓走去,顺着跑马道一直往南走。只听那风吹得身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那太阳光照在不远处碧蓝的湖面上,洒下碎金子一样的光纹。马厩已经离得远了,只遥遥看得到屋子的轮廓。四周都是静静的,听得到草地里的虫鸣声。她心里不自觉地有点发慌。就在这时,隐隐听到似乎是蹄声,那蹄声急奔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抬眼远远看见山坡上一骑直奔下来。见来势极快,她连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脚乱,却将缰绳一扯,用力太过,马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她心里更慌,却将缰绳拉得更紧,那马是一匹纯种的霍士丹,平日是极娇嫩的,受了这两次逼迫,长嘶一声就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她猝不及防,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反应敏锐,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没有跌下马来,可是马却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向前狂奔,眼睁睁向对面那一骑冲去。

  对方骑手却很冷静,见势不对,一提缰绳偏过马首让她过去,两骑相交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已牵住她的缰绳。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奋力一挣,她只觉得一颠,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双臂膀已勾住她的腰。发辫散了,她瀑布似的长发在风中纷纷散落,划成乌亮的弧扇。天旋地转一样恍惚,只看到一双眼睛,像适才的湖水一样幽暗深邃,阳光下似有碎金闪烁,直直地望着她。

  天与地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这样近,她从未离男子这样近,几乎已经是近得毫无阻碍。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芳香与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还箍在她腰际,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他的额发让风吹乱了,绒绒地掠过明净的额头,他问:“你是谁?”她惊恐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极度的慌乱里只一低头,如水的长发纷纷扬扬地垂落下来,仿佛想借此遮住视线,便很安全。

  杂沓的马蹄声传来,两三骑从山坡上下来,几人都是一样的黑色骑装,远远就担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吗?”

  他回头说:“没事。”又低头问她:“你有没有受伤?”她下意识摇了摇头。那几骑已经赶上来,在他们面前下马,几个人都用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她。她越发地慌乱,本能地向后一缩。他却是很自然地轻轻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慰她,口中说:“没事,已经没事了。”

  他转脸对那几人说话,口气顿时一变,极是严厉,“这位小姐不会骑马,谁放她独自在马场的?这样危险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们才称意?”几句话便说得那几人低下头去。素素渐渐定下神来,看到那边两骑并绺而来,正是牧兰与许长宁。看到熟人,她心里不由一松,这才发觉自己竟仍在他怀抱中,脸上一红,说:“谢谢,请放我下来。”又羞又怕,声音也低若蝇语。他却听见了,翻身下马,转过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略一踌蹰,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里,只觉身体一轻,几乎是让他抱下来的。

  刚刚站定,牧兰与许长宁也已纵马奔了过来。许长宁“咦”了一声,下马后也和那些人一样,叫了声:“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刚刚才和长宣说呢,说是锦瑞来了,你说不定也会过来。”牧兰也下了马,几步抢过来牵住她的手,惊讶地连声问:“怎么了?”她是极聪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几分,又问:“你没摔到吧?”

  素素摇了摇头,只见那三公子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着靴上的马刺,却冷不防突然转脸望向她。正好一阵风吹过,她用手理着长发,缓缓垂下头去。只听他说:“你在我这里请客,却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万一摔到了人,看你怎么收场。”许长宁笑道:“亏得你及时出现啊。”素素只在心里诧异,听他的口气,却原来是这马场的主人。这样气派非常的马场,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主人。却听他道:“长宁,晚上请我吃饭吧。你们家大司务的蟹粉狮子头,倒颇有几分真传。”许长宁笑逐颜开,“你这样一夸,我真是受宠若惊呢。”那三公子与他似是熟不拘礼的,只笑道:“你会受宠若惊才怪,咱们一言为定。”旁边的侍从却趋前一步,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了句什么。那三公子眉头一扬,许长宁问:“怎么?”他笑着说:“我自己忘了,父亲让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机场呢。”抬头眯起眼看了看太阳,说:“左右是迟了,回头只好撒谎了。”

  许长宁见几个侍从都是一脸的难色,便笑道:“瞧你们这点胆量,真是给你们三公子丢人,他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三公子笑着说:“你别在这里激将,我说话算话,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扰的。回头我给老宋打个电话,万一父亲问起来,叫他替我圆谎就是了。”

  许长宁听他这样说,果然高兴,突然想起来,说:“竟没有替两位小姐介绍。”于是说:“牧兰、任小姐,这是慕容三公子。”那三公子却道:“外人面前也这样胡说?我有名字,慕容清峄。”

  牧兰适才听他与许长宁对话,已隐约猜到他身份不一般,这才知晓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手中把玩着那条蟒皮马鞭,虽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但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风度翩翩。许长宁本来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见绌。只在心里想,原来他长得还是像他的母亲,报纸上常常见到她的照片,雍容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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