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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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羊毛、狼尾、鼠须、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木、牙、玉、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软毫、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胶轻、色黑、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声律启蒙》,清朝是编著,主要是训练韵律的启蒙读物。

第11章 蜜汁炖肘子

叔侄俩仍旧乘船回东大街。

集会仍然喧闹,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

到石桥下时,傅四老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对面一条乌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

第12章 烤红苕

二少爷傅云章之名,如雷贯耳。

还没回黄州县时,傅云英就从王叔和傅四老爷口中听说过这位二少爷。回到傅家后,二少爷的名字出现的次数更多更频繁。东大街所有傅家人都对这位二少爷推崇备至,他是黄州县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连赶集的农户都知道傅家二少爷是县城里最年轻的举人老爷。

闻名不如见面,光是傅云章这一身鹤立鸡群、儒雅清峻的气度,对得起他在外的响亮名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场上也是如此,读书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后殿试时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睐。崔南轩当年高中探花,闻喜宴上先帝看他风度翩翩,惊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职,倒把老态龙钟的状元爷姚文达给冷落了,以至于后来姚文达和崔南轩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

傅云章如此年轻,风姿又如此出众,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催促傅云英,“英姐,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弯弯,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关切道:“大冷的天,可别冻着了,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

西洋:明朝时西洋大致上是指现在的东南亚。

第13章 洋糖

祠堂里乱成一团。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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