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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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生歪着脑袋扑腾了几下,放声大哭。

丫头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米糊糊出来,:“少爷,我来吧,您回房歇会儿吧。”

孟云晖抱着杨福生不放手:“没事儿,我再抱一会儿,回去他又得闹了。”

小奶娃一闹,孟娘子就生气,孟娘子生气,遭殃的是他。

那道指痕很浅,他飞快卷起衣袖,挡在襁褓前。丫头光顾着喂杨福生吃米糊糊,什么都没发现,只是觉得小少爷今天好像哭得格外可怜。

☆、第95章 九十五

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乙和周桃姑一个得娶娇娘,一个终身有靠,以后不再是孤家寡人,陡然间都像年轻了好几岁。不过夫妻俩相处起来还有些尴尬别扭, 尤其是李乙,从早到晚都红着一张脸,特别是当着李子恒和李绮节面前时, 更是手足无措,一句话颠三倒四,一副好像犯了大错、做贼心虚的模样。

周桃姑倒是比李乙洒脱得多,该吃吃,该睡睡, 和李子恒、李绮节说话时态度大方、满面带笑, 一点都不忸怩, 在她心里, 只要自家过得好,外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她每日依旧天没亮起床熬煮糖水,继续张罗熟水摊子的生意。她带着两个女儿嫁进李家,心中始终觉得底气不足,李家愿意为周大丫和周二丫置办嫁妆, 她感激之余, 又觉得心有不安,想趁着身子还硬朗,多攒些银钱, 就算赚不了几个钱,至少能帮着贴补家用。

葫芦巷家家户户都是和李、周相处多年的邻居街坊,人都不坏,但都爱饶舌碎嘴,李、周两家一个娶 ,一个嫁 ,虽然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但在巷子里也是一桩大新闻。李乙在儿女跟前放不开,面对街坊们的打趣和探问,更是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应对。周桃姑性子泼辣,也对旁人的闲言碎语烦不胜烦。

李绮节怕闹出是非来,和李大伯商量过后,决定搬出葫芦巷。一来,家里添了人口,已经住不下了,周大丫和周二丫年级不小,总不能让她俩和李绮节挤一间房。二来,李乙和周桃姑也需要重新换一个环境,夫妻俩才好安心培养感情。

宅院可以慢慢找,但葫芦巷是一天都住不得了。决定搬家后,李家人立刻打点行李包袱,伙计们赶着牛车驴马,把家具和堆成小山包的行李全部运送回李家村。

李绮节带着周大丫、周二丫回李宅,李乙则和周桃姑暂时搬去镇上赁的一间院子住。这是李绮节坚持的,夫妻蜜月嘛,最好不要有外人在一旁打扰。李乙脸皮薄,想让他彻底放下架子,和周桃姑认真相处,必须先把不相干的人全打发走才行。虽是单纯求个老来伴的半路夫妻,感情问题也不能马虎。

搬家的那天,周桃姑让周大丫和周二丫改了名姓,因为不好和李绮节、李昭节论排行,她做主让周大丫叫李大姐,周二丫叫李二姐。

李绮节不得不庆幸李大伯有个附庸风雅的臭毛病,不然她和昭节、九冬现在的名字很可能也是大姐、二姐之流。

李大姐和李二姐初到李宅时,都很拘谨,把身为拖油瓶的谨慎卑微贯彻得一丝不苟。每天早早起床,梳洗过后,乖乖坐在廊下等李绮节起床,然后一起到周氏跟前陪着说笑,吃过饭,再陪李昭节和李九冬荡秋千,玩翻花绳,或是和丫头们一起做针线,夜里迟迟不睡,直到李绮节房里的油灯熄了,姐妹俩才抖开铺被困觉。

李二姐曾经很不客气地奚落过李子恒和李绮节,生怕兄妹俩还记得从前的口角纷争,心里惴惴不安。不论李大姐怎么宽慰她,她还是战战兢兢,白天不敢高声说话,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李大姐一天比一天胖,她却愈显清瘦。

球场终于步入正轨,有了王府在后头做靠山,那些曾被花庆福斥为“异想天开”的计划可以放开手脚去实施,酒坊的新酒供不应求,必须扩大蛇草的种植面积,武昌府的球队和瑶江县的球队举行比赛的当天,县令和本地富绅都会出席……所有的事情堆在案头,等着李绮节一样样去批复,她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情去开解李二姐——何况她不是没对李二姐释放过善意,问题是李二姐不信呐!

可丢下不管又不行,眼看李二姐一天天消瘦下去,等李乙和周桃姑从镇上搬回来的时候,看到二女儿如此憔悴,说不得还以为李二姐在李宅受什么大委屈了。

宝珠见李绮节头疼,自告奋勇:“三娘把二姐交给我吧,保管不出十天,她就胖起来了!”

她做事麻利,头天夜里在李绮节跟前揽下差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李二姐房里送早饭。

早饭是让进宝坐船去镇上买回来的。滚烫的豆腐脑,浇了红豆卤子,细棉白糖,吃一口甜丝丝的。刚出炉的胡麻饼,裹的是黑油豆豉馅,抹上酥油,贴在炉子里烤熟,撒上一层芝麻,酥脆焦香。雪白金黄的金乳酥、金银卷,软绵绵松趴趴,吃一口就像是在咬云朵似的。

宝珠不知道李二姐的消瘦出于恐惧和忧虑,但她仍然自信能够解决李绮节的难题,因为她的手段粗暴直接:二姐不是瘦了吗,那就多喂她吃点好东西呗,早也吃,玩也吃,困觉前再喝一碗甜米酒,把二姐当成坐月子的小媳妇一样供着,肯定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家里的丫头见宝珠撇下三小姐,整天围着大姐和二姐转,都觉得有趣,跟在一旁凑热闹。

李大伯不管家里的内务,周氏乐得看李绮节和大姐、二姐亲近,可是有一人心里却不大舒服。

李昭节和李九冬是家里最小的小娘子,一直是众人宠爱的对象,李大姐和李二姐搬来李宅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难免会被新来的两位小姐吸引,周氏为了安抚两个继侄女,特意把身边的宝钗拨过去服侍她们。

一个宝珠,是李绮节身边最得用的大丫头,一个宝钗,是周氏最倚重的人。李昭节不懂得周氏和李绮节的用心,只看到两个大丫头和家里的小丫头全都围着李大姐和李二姐打转,心里顿时直泛酸泡,气呼呼道:“丫头们偏心,大姐、二姐来了之后,都不来找我玩了。”

曹氏有些哭笑不得,不愿多说二房的闲话,安慰李昭节道:“大姐和二姐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丫头们没见过她们,心里好奇么。”

正说着话,丫头提着两只油纸包进来:“大郎回屋来了,这是店里的酱香卤鸭,大郎给四娘和五娘带的。”

曹氏听丫头说卤鸭是带回来的,而不是买,那应该是从李家自家店铺里拿的。不过她分明记得李家没有卖卤鸭的铺子……

多半是三小姐的开的。

大官人和周氏一心守着原有的家业攒钱,二房的二老爷专心卖酒,唯有三小姐心思活络,这些年不知卖过多少稀奇东西。曹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曾暗中劝周氏多关心一下外边铺子上的生意,可惜周氏谨守本分,不愿分心管外头的事。一家子都是没有野心抱负,累得三小姐只能和外人合作。

曹氏让丫头把酱香卤鸭送去灶房,让切一盘送进来。

曹氏估算得不错,卖卤鸭的食肆还真是李绮节开的,不过铺子里的伙计和掌柜不是李家的人。葫芦巷后面临着街市,那边有一条巷道,开了十多家食肆,都是专卖腊鸭卤味的。除了鸭肉、鸭信、鸭肝,一并连鸭肠、鸭心、鸭骨也卖。卤好的鸭子色泽深红,香味浓郁,皮薄酥脆,咸中带甜。李家酒坊的雪泡酒卖得最好,县里的人在他家打了酒,都会拐到卤味店去买几样下酒菜。有些人嫌麻烦,买酒的时候,常常让酒坊的伙计帮忙跑腿,一来二去的,伙计们私下里总嘀咕,李绮节偶尔听见,干脆盘了家临近酒坊的铺子,专卖各种卤味。客人们这头买了酒,那边卤味也包好了,方便了顾客,肥了她的腰包,一举两得。

丫头转眼从灶房回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得纸片薄厚的卤鸭片,瓷盘边沿盛几只蘸碟。李昭节和李九冬坐在窗下丢沙包玩,看到卤鸭片,顿时眼睛一亮。

李昭节拍手喜滋滋道:“卤鸭最宜佐酒,倒一盅辣酒来吃!”

李家酿酒,自家人也爱吃酒。

李九冬摇头,“不要吃酒!我要吃酸汤。”

丫头苦着脸对李昭节道:“四娘,上回你说只喝一盅,结果吃了满满一壶,醉得直嚷胡话,第二天连学也没去上,想是都忘了?”

李昭节撇撇嘴,改口道:“桂花酒也使得,酸酸甜甜的,吃一斗我都吃不醉。”

曹氏见李昭节听劝,脸上含笑,这才让丫头去倒桂花酒和李九冬要的酸汤来。

丫头托着黑漆小茶盘,送来一壶桂花酒,道:“外头间壁张家小姐着人来家里,问四娘在不在家。”

李昭节一块鸭肉噙在齿间,“咦”了一声,急急忙忙把鸭肉吞下肚,道:“就说我闲着呢,这就去找张姐姐学画画。”

说着又邀李九冬,“妹妹一块去,你还记得张姐姐不?高高的,瘦瘦的,比三姐姐生得还周正灵醒。”

曹氏听到这话,眉头微皱。

李九冬从小和李昭节形影不离,姐妹俩从没分开过,但两人年岁越大,性格差异也越明显,李昭节爱热闹,李九冬爱清净,姐姐爱玩,妹妹喜欢待在房里看书绣花,不再像以前一样密不可分。李昭节前几次就是单独出去的。

李九冬看一眼盘子里的鸭肉,不怎么想出门,李昭节又开口催促了几句,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到了张家,进了屋子,丫头端来一盘子点心,跟螺狮一般,底下浑圆,上头尖尖,一样雪白,一样腻红,精致玲珑,一盘拢共只有十二枚。

张桂花笑向二人道:“家里才雇了个南边来的厨娘,她造的好汤水,还会拣滴酥鲍螺。酥油不经放,一会儿就化了,只有冬日里才能拣,亏得她手脚快,才拣得一盒,这玩意儿得即做即吃,你们尝尝。”

滴酥鲍螺就是酥油鲍螺,也不算很难拣,但原料不易得,要将牛羊奶不停搅拌,使奶油和奶、水分离,舀出奶油,在凉水中揉捏,挑出柔润成型的酥油——这才是预备好了最初的原料,再加蔗糖、蜂蜜搅拌,待凝固后,扭旋成一枚枚或扁或圆、形似螺纹的小点心。滴酥鲍螺在南方较为常见,富贵人家总有一两个会拣鲍螺的丫头。苏州府的带骨鲍螺尤为盛名,文人特意为其撰文,称带骨鲍螺是天下至味。

北方以奶油制成酥山,京城多冰窖,夏季时宴席上必有一道酥山。南方则爱精致小巧,多带骨鲍螺、酥油鲍螺。瑶江县不南不北,常吃的是鲍螺。

花娘子会拣鲍螺,李家其实也有丫头会拣,不过没有花娘子拣的好,也及不上张家的这么精致,而且周氏节俭,只有张大少奶奶登门时,才会让人拣上一两盒。

李昭节近来随张桂花学画,彼此熟稔,也不客气,先捻了一枚吃,滴酥鲍螺入口即融,香甜满口,不由赞道:“好吃!”

李昭节不爱甜口,噙了一枚,化在齿间,心里还在想着那盘没吃完的卤鸭。

李昭节推了她一把,道:“你见过张姐姐的画没有?待会儿让你开开眼界。”

张桂花矜持一笑,慢慢悠悠吃了几枚滴酥鲍螺,方故作疑惑模样,道:“你们家来客了?”

李昭节点点头,“张姐姐听说了?我二叔娶了个新婶子,新婶子又带来两个新姐姐。”

张桂花脸上笑容不变:“噢?她们多大年纪?”

“和我三姐姐差不多大吧。”李昭节继续吃鲍螺。

“她们为人怎么样?”

李昭节见张桂花似乎对李大姐和李二姐很感兴趣,低头想了想,“张姐姐是不是想邀她们来做客?我看不必,她们俩不识字呢!每天只会说些针线活儿和市井粗话,我都懒得理会她们,何况张姐姐你呢。”

张桂花听说李大姐和李二姐都不识字,心口一松。

李子恒回家,不止带回几只卤鸭子,还背了一篓旧衣裳——平时不小心蹭破磨坏的。

李绮节看着李子恒一件件往外掏衣裳,笑道:“球场那边不是有会缝补的老师傅?”

李子恒笑眯眯道:“还是宝珠的手艺好。”

宝珠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搂走所有衣裳:“那当然,外边那些人,哪及得上自家人用心。”

丫头送来午饭,主食是绿豆稀饭,两样凉拌蒸菜,并一笼杂色煎花馒头和千层蒸饼。馒头是梅菜素馅的,千层蒸饼里揉了桂花蜜、花生仁,撒了一层红绿玫瑰丝。

李绮节喝了厨房送来的稀饭,吃了几个拌了油炸的杂色煎花馒头,千层蒸饼她却不肯吃,豆腐脑、桂花酒酿汤圆、米酒糟她都能吃上两三碗,但蒸饼、糖糕、豆沙卷却是一两块就饱了。

她忙里忙外,没时间讲究饭食,吃得比往日简单些。

李子恒正好肠胃不适,也想吃稀饭,丫头过来传话,让他去隔壁院子陪李大伯和周氏一块吃饭。

买了间壁的院子后,大房和二房分开住,李大伯和周氏仍然住原先的房子,李子恒兄妹俩搬到这边新院子住,李大姐和李二姐也住在这边。

李子恒陪李大伯吃完饭,仍旧回到这边院子来。李绮节正领着丫头们在树底下摘桃子。

早春时节,还没到吃笋的时候,桃花悄悄吐蕊,枝头满簇,灿若云锦,粉黛红颜,风情千万。等到暑热天气,落英早已化为春泥,桃树被晒得蔫蔫的,细长尖叶子挑在细枝上,枝头挂了累累的青白果子,压得树干弯了腰,抬手便能够到。初秋时分,桃子才渐渐染上几丝胭脂色。本地的桃子,成熟后也只有小娘子的半个拳头大小,果肉薄脆,酸得倒牙,没人爱吃。

李绮节偏偏就爱吃酸桃,越脆越硬,她越喜欢。

丫头摘了几个快成熟的桃子,放在篮子里,桃肉已经绽开些许,稍微用力一捏,中间的桃核便松动脱落。

李子恒从枝头摘下一个红得最烂熟的,咬一口,脸上立即皱成一团,“太酸了,难为你怎么吃得下去!”

☆、第96章 九十六

李绮节笑了笑, 不等丫头送桃子来,先走过去,从竹篮里拣起一个吃,刚拿到手里, 唉哟了一声,连忙放下:桃子外面有一层白色绒毛,只需浸在水里轻轻一搓便干净了。这层绒毛很碍事, 桃子如果不事先洗过就直接吃,手上、嘴上沾了绒毛,会发红发痒的。

小丫头是惯干粗活的,自然不怕,李子恒铜皮铁骨, 更不会怕, 李绮节却是身娇肉贵, 才碰了那层绒毛, 便觉手指痒得厉害,连忙用手去抓,结果越抓越痒,一并连脖子、头发都痒起来了。

宝珠哭笑不得,连忙命人去抬热水来, 把李绮节按在浸了晒干的金银花瓣和凌霄花瓣的热汤里, 好好搓洗一顿。又替她拆了发髻,洗了个头。

沐浴过后,她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脂, 换了一身水红纱衣、杏黄纱裤,散着长发,怀里搂着一枚湘竹枕,伏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宝珠搬了张绣墩,坐在美人榻旁,捻起李绮节肩上的一束长发,把毛刷在兑了桂花油的热水里蘸了一下,从发根到发尾,轻轻搽在每一根发丝上。

李绮节才刚泡了热汤,正自昏昏欲睡,嫌宝珠弄得忒慢,“快些搽好抿起来罢,这会子困着了,夜里就不想睡了。”

宝珠答应一声,加快速度。

李子恒有事要和李绮节说,坐在外边院子里,一边看丫头们摘桃子,一边等果子吃。

丫头送来一盘六月雪,拌上嫣红的西瓜瓤,再淋一层厚厚的酱色桂花蜜,盛在缠枝莲花纹的碟子里。

李子恒最爱甜食,登时露出一脸笑容。正好看到李绮节散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出来,挥挥手,让丫头先放一碟在她跟前。

“刚才没酸倒牙吧?吃点甜的。”

李绮节悄悄打了个哈欠,闻到碟子里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来了点精神,拿匙便吃,心里还惦记着树上的桃子:“桃子洗干净了没?”

宝珠一边给李绮节的头发抹桂花油,一边劝道:“快些忘了桃子罢,上一回吃了几个桃子,把牙齿都吃酸了,一天三餐都只能喝粥吃豆腐,三娘忘了?”

李绮节有些悻悻然,吃完一碟子六月雪,晃晃脑袋:“这六月雪不像是咱们家做的。”

李子恒随口接道:“托人在外头买的,也不晓得是哪一家。”

李绮节道,“镇上齐娘子家的六月雪做得最好。”

宝珠插嘴道:“她家间壁的油炸果和炸麻花炸得好吃。”

正说些吃食点心,丫头提进来一篓子新鲜的覆盆子和山果子,“前头来客了。”

满满一篓子鲜红、橘黄的覆盆子,跟一粒粒珊瑚珠攒成的珠串似的,鲜亮可爱,山果子的颜色更深,紫红、紫黑,个头也更大。

“哟,这玩意儿哪儿来的?”李子恒连忙朝丫头招手,“给四娘、五娘和大姐、二姐送了没?”

丫头道:“送了,人人都有。”

李子恒点点头,向李绮节道:“真是奇了,院子里的桃子都熟烂了,外头还有覆盆子?”

这时节白日天气虽然依旧有些燥热,但早晚却渐渐有些幽凉,丫头们早就换上夹袄。

宝珠朝李绮节挤挤眼睛,“莫不是孙家送来的?孙少爷总能鼓捣到稀罕东西。”

李绮节不知道宝珠怎么如此笃定,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孙家确实送过覆盆子和桑葚之类的夏果子来。

算算离定好的婚期只有几个月了,李乙已经明确过孙天佑,年底之前,不许他再登门,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又寻借口上门来了?

丫头却摇了摇头,笑答道:“外头早没覆盆子了,听说这一篓是五娘子在山坳里摘得的。”

宝珠有些失望:“原来是五娘子送来的。”

说完,便将篓子接过去,先洗一碗送进来——覆盆子酸甜适口,汁水丰沛,最经不得水洗,碰水容易烂。

李绮节回房换衣裳,宝珠跟进来给她梳头,刚戴上绒花,宝钗从外头走进来:“太太让三娘去正堂。”

刘婆子挽着袖子,去灶间下了一锅鸡丝面条,面汤里卧了六个荷包蛋,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芫荽,大碗盛了端上来。五娘子稀里哗啦,一连吃了三大碗,末了还捧着碗,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的。

孟小妹坐在桌边,低头吃面。她母亲吃完三大碗,她一碗仍旧没有吃完,筷子戳破碗底的荷包蛋,嫩嘟嘟的蛋黄凝而未凝,鸡丝裹了蛋液,掺在绵软的面条里面,小口小口抿在齿间,轻轻咬断,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她的头虽埋着,背脊却挺得笔直,端端正正坐在小方凳上,惟恐李家的丫头耻笑她粗俗。

李绮节出来,和五娘子问好,一眼瞥见孟小妹,笑着去拉她的手,“妹妹今年几岁?”

周氏在一旁笑道:“哪里是妹妹,你要喊她姐姐。”

李绮节不由错愕:生得如此瘦弱单薄的孟小妹,竟然比她年长一岁!

五娘子也笑了,说孟小妹确实比她大一岁。

李绮节连忙改了称呼,脸上的诧异却没来得及收回去,在她看来,眼前这个面有菜色、头发干枯的小娘子,哪像是自己的姐姐,明明像比自己要小三岁。

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乡下人家的小娘子,五六岁起就能帮着父母做些家务,七八岁便跟着下地锄苗,插秧、抱谷、喂猪、放牛,样样都能张罗。到十一、二岁时,便可以算得上是大半个劳动力。孟小妹从记事起就会干农活,整日跟随父母在田间山头劳作,风吹日晒的,自然生得单薄。

孟家的所有体面,全都给了孟云晖。

五娘子打了个饱嗝,抹了抹嘴巴,憨笑道:“让嫂子见笑了,一大早走了几十里山路,就吃了一个饼子,正饿得慌呢!”

孟五叔和五娘子包了几座山头种果树,如今一家人住在深山里,出入得走几十里山路。

周氏笑骂道:“和我客气什么?”

一边说笑,趁便让宝钗去收拾屋子,要留五娘子在家住。

五娘子差点跳起来,推辞不肯:“不住了不住了!这就要家去!快别收拾屋子。”

李绮节回过神来,收回逡巡在孟小妹身上的目光,帮着周氏留客:“婶子好容易来一趟,就算急着家去,也该吃了中饭再走。”

几碗鸡丝面,只是饱腹而已,算不得正经中饭。

五娘子面色微微一滞,随即便搓了搓手掌,道:“我也不瞒着嫂子,这回进城来是为了去县衙取办好的文书。一大早进城去,坐渡船过江,费了不少工夫才拿到。家里男人等着呢,这会子再不走,怕要走夜路,山里冷清,荒无人烟的,身上又没带火把,路边也没个投宿的地儿。”

周氏看五娘子神色有异,怕耽误她的正经事,只得吩咐丫头预备好扛饿的油饼干粮,送五娘子母女出门。

丫头早把东西收拾好了,糯米、赤豆、果子,一袋一袋扎得严严实实的,堆在麻袋里,五娘子是挑着担子来的,等她走的时候,李家的丫头再度把那两只担子装满。还有两只小口袋,里头装的是旧衣裳和一些常用的药丸。

五娘子挑起扁担,孟小妹怕母亲劳累,从担子里抢过两只大口袋,背在肩上。

周氏看着孝顺的孟小妹,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她不由又怜又爱,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瓜子,“好伢子,路上当心啊。”

孟小妹听到周氏夸赞她的时候,一张小脸霎时便羞得通红,一并连耳朵尖,都染了一层淡粉,眼光忍不住朝李绮节飞去。在她眼里,李绮节头梳双螺髻,发簪浅色绒花,腕上笼一只绞丝玉镯子,穿着一身对襟蟹壳青夹袄,丁香色百褶裙,绿鬓朱颜,水眸如杏,像画卷上娴静婉约的仕女——而这正是她向往却永远实现不了的奢愿。

离开李家后,她远远看一眼远处青砖瓦房的孟家,眼眸低低一垂,神色黯然。

送走五娘子母女,李绮节问周氏:“昭节和九冬呢?”

按理家里来客,曹氏该带姐妹俩出来见见五娘子。李大姐和李二姐还有些怕生,又没见过五娘子,也就罢了,李昭节和李九冬却是常常见五娘子的。

周氏笑道:“去张家了。”

李绮节愣了一下,心头浮起一种古怪的荒诞感,李昭节和李九冬去张家做什么?

看周氏笑盈盈的,不好直接问,回房和宝珠说起,宝珠手里飞针走线,脆声道:“三娘不晓得?四娘认了张小姐做老师,跟她学画画呢!”

李绮节心里的古怪感愈发强烈,“什么时候的事?”

“有好些天了。太太特意让进宝进城给四娘买了好多颜料、画笔什么的。”宝珠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有什么绢,什么纸的,好多讲究,花了好几两银子才买齐全!”

李子恒伸长脑袋,哈了一声,舌头泛着淡淡的紫色,“教人学画画?张家小娘的画画得很好吗?”

宝珠瞥一眼李绮节,没搭理一个人霸占一盘甜点的李子恒,压低声音道:“我听曹婶子说,张小姐和四娘很投契,四娘每回去张家,两人都有说有笑的,手拉手不肯放,可亲热了。”

高冷如雪的张桂花,和爱使小性子的李昭节有说有笑?

李绮节很想翻白眼:这画风太不对了吧?

看来,张桂花还没对李南宣死心呐。

她摇摇头,暂且放下这事,转而和李子恒商量起球场的正事。

李子恒往嘴里塞一大把覆盆子,含含糊糊道:“花相公说县衙那头已经打点好了。”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刚才还想和你说呢,花相公让我亲手交给你。”

李绮节接过信,先匆匆浏览一遍,然后才开始一句句细看,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还好,一切都有条不紊,至少两三年之内,她可以放手让花庆福他们去张罗操办球赛的事。

不过……想起金家最近的种种举动,她心底刚浮上来的喜色立刻被忧愁代替。

李乙和周桃姑成亲时,李家没有宴客,只置办两桌酒,宴请周桃姑的娘家兄弟,金家却遣人送来一份厚礼。不止如此,这半年来金家已经往李家送过好几次节礼了。

李家把礼物送还回去,第二天金家又再次原样送回来。金家人说了,之前曾多有冒犯之处,金小姐心中有愧,希望能和李家重修旧好。

金家诚意十足,不止多次送礼,还请来县里好几位有名望的人代为说和,李大伯和李乙自觉脸上有光,早把之前的不愉快忘光了。

只要金蔷薇不来纠缠,李绮节不会一直对金家耿耿于怀,但最近从金家打听来的一些事情,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她的脸色越来越沉,李子恒还以为花庆福信上写了什么了不得的难事,惶然道:“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李绮节勉强笑了笑,安抚李子恒道,“我一时走岔神了。”

心里却仍旧恍惚,朱棣是啥时候翘辫子的?

丫头在桃树底下晒衣裳,学着婆子的模样,找了一根拐棍,敲敲打打,拍掉粉尘。声音闷闷的,在耳畔回旋。

丫头抬着一个楠竹细条编的笸箩进来。

李绮节收回心神,视线落在笸箩上,漫不经心道:“这也是刚才五娘子送来的?”

“啊?”

丫头一头雾水。

宝珠放下针线,走去掀开笸箩上盖的芭蕉叶子一看,只见里头盛了两只小瓷碗,却是两碗晶莹剔透、清香芬芳的凉粉,一碗碧绿如冻,一碗色泽洁白,透过半透明的凉粉冻,能够清晰看见碗底绘的一条翘尾红鲤鱼。胶状的凉粉块里掺了一块块或红或白的新鲜果肉,外头浇了厚厚一层淡褐色的桂花蜜,还没吃,嗅一嗅,扑鼻便是一股子冰凉的香甜味道,想是拿冰水湃过的,绘红鲤鱼的白瓷碗还冒着一丝丝凉气。

凉粉是薜荔果制成的,把成熟的薜荔果削皮、剖开、晒干,浸在水中,反复揉搓,挤出胶汁,凝结成冻状,拌以糖浆、蜜水、香花,酸甜爽口,滑嫩清甜,是盛夏解暑清凉的上等佳品。每到暑热时节,街头巷尾便有货郎挑担售卖自家妇人亲手制的凉粉,文人们好风雅,还给凉粉起了一个雅名,唤作六月雪。

丫头送来的两碗六月雪是齐娘子家的,碗沿印有齐家特有的标记。

李子恒推开覆盆子,笑道:“才刚正说齐娘子家的六月雪呢!这就送来了!谁耳朵这么灵光?是不是镇上买的?”

丫头笑而不答。

李绮节不爱吃甜,六月雪却爽口嫩滑,甜味也淡,正合适她的口味。她年年夏天都吃六月雪,五六岁的时候,在院子里打秋千玩,但凡听见外头巷子里有叫卖的声音,便忙唤宝珠拿几个大钱出去买。偶尔嫌六月雪吃腻了,就饮香薷饮。

只今年一直待在乡下,去镇上买不方便。厨房又常备着清热解暑的甘草凉水、香花熟水、沉香熟水,这个夏天凉粉冻吃得格外少。刘婆子她们偶尔会做些凉粉冻,但吃起来滋味不如外边买的。

李子恒捧着碗,舀了一大块凉粉冻,塞进嘴里:“哟,凉丝丝的,瓜瓤又脆又甜,果然还是齐家娘子最好吃!”

宝珠给李绮节盛了一碗。

李绮节摇摇头,盯着李子恒扁扁平平的肚子看了半天,只觉得匪夷所思:“刚刚不是才吃过,你怎么还吃得下?”

李子恒抹一下嘴巴,“齐娘子家的,多少我都能吃得完!”

李绮节撇撇嘴巴,还没动匙子呢,丫头笑嘻嘻道:“太太让三小姐过去说话。”

李子恒伸手把李绮节的那一碗捞到跟前,“正好,你去吧,我帮你吃完。”

李绮节来到上房,周氏歪坐在榻上,笑呵呵招呼她:“三娘,桌上有两盘果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李绮节走到落地大屏风后头,果然看见桌上摆了两盘点心:

一盘是拳头大小、色泽金黄的麻鸡蛋,一盘是精致小巧,玲珑可爱的滴酥鲍螺。

滴酥鲍螺是稀罕物儿,且不必说。那麻鸡蛋却是寻常吃食,只需先将糯米洗净,清水浸泡一天一夜,再将泡好的糯米磨成细浆,装袋、吊挂,沥干浆水,将所得的粉团揉碎碾成米粉,掺入红糖、饴糖、面粉揉匀,饧面后,团成圆球,裹上芝麻,入油锅炸熟即可。

炸好的麻鸡蛋外壳硬脆,内馅糯柔,糖汁四溢,焦香可口。咬开酥脆外壳,便觉满口香甜,热乎乎吃一个麻鸡蛋进肚,整个人都暖烘烘、甜丝丝。

大冬日里若能吃上一两个,再喝一碗甜滋滋的米酒糟,更是手脚发热,心头甜蜜,再不畏惧霜雪严寒。瑶江县本地人家逢年过节时,除了炸糍粑、饮米酒,也炸麻鸡蛋,给家中小儿甜嘴。

然而麻鸡蛋还有一个雅名,叫欢喜团,取的自然是欢喜团圆之意。

却不知眼前这一盘不符合时节的麻鸡蛋,喜从何来?

周氏见李绮节一个劲儿地盯着麻鸡蛋发怔,笑眯眯和身旁几个丫头互望一眼,柔声催促她:“三娘,这是孙家送来的,你快尝尝。”

李绮节登时了然,原来六月雪是孙天佑送来的。

也是,五娘子囊中羞涩,每次送来的都是些地里撷的瓜果菜蔬,怎么可能会特意送几碗凉粉冻。

再说,也只有孙天佑会特意打听她的口味喜好。

孙家这回派来送礼的人仍然是阿满,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孙天佑邀请两位舅爷明天去孙府吃酒。

舅爷是李子恒和李南宣。

周氏一口答应下来。

听说第二天必须去孙天佑家吃酒,李子恒满心不舒服,非常想把吃进肚子里的六月雪全部吐出来——早知道是孙九郎送的,他就不吃了!

李南宣那头也很诧异,“我也要去么?”

李大伯和周氏很少让他出门应酬,而且他从不饮酒,好端端的,怎么会特意要他去孙家吃酒?

结香把孙家送来的笔墨纸砚收进书箱里,“孙家送来欢喜团,这是要请咱们家过去丈量新房的意思。按这边的规矩,舅爷要亲自上门看新房的布置,三小姐只有一个哥哥,除了大少爷外,三小姐只有少爷您这么一位堂兄,您当然得去呀!”

她笑了笑,啧啧道:“姑爷出手真大方,除了文房四宝,额外送几位小姐的是一套金钗、金锁、金钏,给大少爷和您的是玉佩,冻砚台,值不少银子呐!”

她光顾着感叹孙家送来的礼物,一会儿孙少爷,一会儿姑爷,颠来倒去,连话都说不清了。

李南宣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放下才翻开两页的书本,眼睫交错,三娘要出嫁了吗?

李子恒和李南宣要去孙家看新房,周氏特意把兄弟俩叫到跟前,嘱咐他们早点睡,免得第二天没精神。

一边让曹氏和宝钗预备回礼。

又对李绮节道:“该回送孙府什么我帮你拿主意,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

李绮节回房想了想,连夜做了一个香包,是葫芦形状的,外头拿五彩丝线绣了一幅鱼戏莲叶图,底下缀了一串百结珠宝流苏,里头装了一些防蚊的八角、藿香、艾叶、茴香、薄荷、白芷、百合。

夜里毒虫蚊子多,香包可以戴在身上驱蚊。

里头的香料贵重,但香包针脚不细密,图案不精致,唯有样式还算新鲜可爱。

“就送这个啊?”

宝珠脸上讪讪,替李绮节感到难为情,这么粗劣的针线,送出去万一被人笑话怎么办?

李绮节一摊手,“就它了,我亲手做的,他敢嫌弃?”

话是笑着说的,她自己没发觉,宝珠却听出里头的情意。她偷偷松口气,看来,孙少爷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翌日,李子恒和李南宣吃过饭,坐船到了县城,孙府早有人在岸边等候。

一径到了孙家,孙天佑亲自迎出来,李子恒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甩了鞭绳,气冲冲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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