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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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嫡支派来的是一个面容可亲、说话和气的中年妇人,但李大伯和李乙却如临大敌, 把在外的李子恒和李绮节夫妇全部叫回家,以免被嫡支的人算计。

他们高估了李家嫡支的涵养,他们毫不遮掩, 直接道明拜访目的:要把李昭节和李九冬接到嫡支去教养。

朝廷选秀在即,而李家嫡支在京师的一房远亲已经笼络住万岁身边一位非常得宠的近侍,届时只要朱瞻基下旨采选,那房远亲就能通过那个近侍,把李家女儿送往京师。

问题是, 那房远亲家中刚好没有适合的女孩子。年龄适合的, 相貌不出众, 相貌出众的, 身份不适合,身份、年龄、相貌全部符合标准的,父兄官职在身,不能报名选秀。

于是那房远亲便把主意打到旁支远宗身上,瑶江县这一支也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这一支嫡支欣喜若狂, 四处搜罗宗族中相貌出挑的少女,除了被挑中的李昭节和李九冬,还有其他十几个李家旁支女孩, 已经被李家嫡支接到祖宅牢牢看护起来。

中年妇人说明来意,笑眯眯道:“四娘和五娘以后的出息大着呢!”

永乐年间,但凡选秀,民间百姓总会想尽办法藏匿家中适龄女童,逃避采选。

一是舍不得女儿和家人生离死别,二是怕有被逼殉葬的风险。

朱高炽的葬礼已经算是简单了,但陪殉的妃嫔仍有七八位之多。

不过朱瞻基继位后,老百姓们对选秀的看法立刻发生巨大转变,因为朱瞻基很年轻,才二十六岁。而且名声清明,没有拿宫女取乐的荒唐爱好。

如果家中女儿能够被采选太监挑中,服侍在朱瞻基身侧,那可是麻雀变凤凰,一家子都能跟着加官进爵的大好事,万岁爷爷的舅亲,谁不想做?

李大伯和李乙是世俗凡人,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有朝一日能够一步登天、踏入权贵阶层的白日梦,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国舅爷?拉倒吧,只有皇后娘娘的父兄能称国舅。

李昭节和李九冬相貌不俗,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两个懵里懵懂的小丫头,还没进宫,可能就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他们家没有攀龙附凤的野心,不愿把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女伢送进宫去受罪!

中年妇人没想到李家人竟会拒绝嫡支的示好,气极反笑,“没见识的村汉!”

李大伯气闷不已,又怕得罪嫡支,客客气气送走中年妇人,回到正堂,十分想掀翻桌案,但瞥到桌案上一看就晓得很值钱的细瓷果盘茶碟——为招待嫡支来客,周氏让宝钗开箱子把家里最贵重的茶具摆出来了——又舍不得糟蹋东西,走到院子里,一脚踢向枣树根,本是为撒气,结果不小心把脚趾头给扭了,顿时疼得面容扭曲,龇牙咧嘴。

怕人看出,不敢嚷疼,哼哼半天,捋捋花白胡须,故作高深状:“这几天让四娘、五娘老实待在房里,没事别出去转悠。”

李绮节怕李家嫡支不肯死心,让阿翅去武昌府打听他们到底巴结上哪位贵人。

阿翅从武昌府回来,没打听到李家嫡支的贵人是谁,却带回另一个让李绮节震惊的消息:金长史竟然被赶出楚王府了!

金长史在王府钻营多年,长袖善舞,手眼通天,楚王父子都对他信任有加。这些年来,他靠着楚王父子的宠信,提拔了不少亲信心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关系错综复杂,枝繁叶茂。金长史一失势,树倒猢狲散,整座楚王府内部都得改头换面。

李绮节不在意金长史的下场如何,她关心的是金长史的继任者是谁。

花庆福很快传信给李绮节,楚王府的新任长史官姓唐,是金蔷薇的表舅。

李绮节看信的时候是傍晚,天边彩云翻腾,晚霞聚涌,霞光一点点从窗格子筛进房内,映在她雪白光洁的面颊上。

她不由冷汗涔涔而下,毋庸置疑,金长史是被金蔷薇和唐家合力赶下台的,之前金蔷薇的表哥石磊纳妾,她似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她沉浸在情伤之中,还能抽空对付老谋深算的金长史。

看来,金蔷薇当年对李家的种种逼迫手段,算得上温柔含蓄。

孙天佑证实金长史失势的传闻,“我在庵堂前看到金家的仆人。”

金蔷薇把继母田氏和继姐金晚香赶到庵里念经,没了金长史做靠山,金大官人对田氏母女弃若敝屣,任嫡女随意处置她们。

李绮节目瞪口呆:“金蔷薇谋划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扳倒金长史,只是为了对付田氏?”

为了内宅之中的纷争,金蔷薇竟然苦心孤诣,整垮在王府内权势滔天的金长史,李绮节不知道自己该佩服对方心志坚忍,还是畏惧她的不择手段。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蔷薇绝对恨田氏恨得深沉。

孙天佑一摊手,凑近李绮节,在她颊边偷偷亲一下,“管他姓金还是姓唐,你多久没好好理我了?”

李绮节笑着推开孙天佑,“和你说正事呢!”

孙天佑嘿嘿一笑,指尖灵活地挑开碧色衣带,滑进密合色越罗短袄里面,顺着起伏的曲线慢慢往下,“这就是正事!”

众人暂时摸不清唐长史的脾性,加上武昌府和周边州县的局势还不明朗,没人敢贸然向唐长史卖好,免得马屁拍到马腿上。

孙天佑却找了个晴朗日头,换上一身韦陀银圆领窄袖湖罗袍衫,头戴纱帽,腰佩玄玉,领着三五个奴仆,大大咧咧去唐家拜访。

出门前,他再三叮嘱李绮节:“金家有点邪门,尤其是那个金雪松,三娘,答应我,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别犹豫,抬脚就走,晓得吗?”

李绮节茫然不知所以,但出于对孙天佑的信任,飞快点点头,笑道:“我明白。”

午间时,风吹动窗外几竿翠竹,竹浪翻卷,发出沙沙轻响。

李绮节上着一件骨缥色刺绣海棠花枝交领琵琶袖细布袄,下系月下白百褶素绵裙,头梳家常倭堕髻,斜簪绒花,坐在窗下翻看来年的计划。

一阵幽凉寒风忽然从背后半敞的槅扇吹进厢房,寒意透骨。

她恍然抬起头,听到雨滴淅淅沥沥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原来外面在落雨。

宝珠一脚踏进门槛内,脸色有些发青:“三娘,朱家大娘在后门跪了一上午。”

李绮节放下厚厚一沓毛边纸,淡淡道:“带她进来。”

时下重男轻女是常态,李绮节小时候随李大伯外出游玩时,每到一个市镇,都能看到面无菜色、被父母送到人牙子家换粮食宝钞的小姑娘。

几乎每个州县,都有一处约定俗成的女儿冢。

那些心狠薄凉的,直接把女婴淹死在马桶,或是挖个坑埋在后院。而不想要女儿、又不愿犯下杀孽的人家,背着人,把襁褓中的婴儿弃置在野外,安慰自己孩子会被好心人捡去,以求心安。

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女儿冢。

被丢弃的不止是刚落草的婴孩,还有身患重病或是饿得奄奄一息的女童。

李绮节曾经救治过一批十一二岁的女童,治好她们的病,把她们送到酒坊去帮工,按月给她们发放工钱。

然后那些女童的父母竟然又厚着脸皮回来认亲,要求女儿把工钱交给他们,好供养家中兄弟。

让李绮节无语的是,那些女童竟然答应了。

她耐着性子劝那些女童多为自己打算,女童们不知道感恩,还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冷情冷性,故意撺掇她们抛弃生身父母。

李绮节气极反笑,此后只要救起一个女童,直接和对方签订卖身契,等什么时候工钱够赎身了,按照各人的意愿,要么随其返家,要么接着在酒坊帮工,要么放出去嫁人生子。

救得了人,救不了命。

不过,能多救一个,还是要救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绮节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尽自己所能,给那些孤苦无依的小女伢一个容身之所。

至于她们以后活得怎么样,不是她能掌控的。

她愿意救助那些女童,却一直反对周氏救济朱家。

因为朱大郎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赌徒,老阿姑蛮狠小气,朱娘子凉薄自私,朱家几个小娘子,盼睇,来睇,引睇……一个比一个泼辣,也是混不吝的主儿,这一家子都记仇不记恩,一旦被他们缠上,就像水蛭一样,怎么扯都扯不掉。

就和那些抛弃女儿,在李绮节把他们的女儿训练成有一门手艺的熟工之后,又反悔跑回来认女儿的父母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叫骂嚎丧,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服——有些人厚颜无耻起来,连遗臭万年的秦桧都得甘拜下风。

现在嫁了人,能够自己做主,李绮节愿意收起自己的防备之心,给朱盼睇一个救赎的机会。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

前一阵子,孙天佑送她的那只名字叫阿金的猫,忽然走失了。李大伯和周氏很喜爱阿金,所以她从李家出阁时,没有带走那只懒猫。阿金每天在李家宅院窜来窜去,行动自由,没人管束,但每天下午它肯定会回到李大伯房里打盹。这一次阿金一连三天没出现在它平时最喜欢的小窝里,李大伯不免着急,找来丫头一个个细问,都说没看见。

最后是朱盼睇把阿金送回李宅的。

河里鱼虾正肥,朱盼睇每天跟着乡里的渔翁去芦苇荡捉鱼,回家熬鱼汤给小妹妹吃,阿金喜欢鱼腥味,硬赖在朱家不走。朱盼睇原以为阿金是只没人要的野猫,想留下自己养,被老阿姑和朱娘子数落了一通。后来听说李家丫头四处找猫,朱盼睇才知道阿金是李家养的,她舍不得把阿金还回去,但又怕老阿姑和朱娘子趁她不在家时把阿金打死,只能亲自把阿金送回李家。

这一番说辞半真半假,李绮节当然不信。

乡里人都晓得李家养了只名贵的家猫,朱、李两家只隔了一座薄薄的墙壁,她光是听阿金每天咪咪叫都听了三年多,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家的猫不见了?

或许是她故意用鱼汤把阿金引到朱家,或许是阿金无意间溜到朱家,总之,她绝对是带着某种目的扣留下阿金的。

最后大概是良心发现,又或是不忍拿一只不能言语的猫撒气,她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这说明朱盼睇虽然从老阿姑和朱娘子身上学到一身坏毛病,但根还没有烂坏,她知道关心保护妹妹,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妹妹们照顾好,这样的人,未尝不能给个机会。

李绮节现在正好需要一个人手,一个能放开手脚、豁得出去,又不好欺负的人。

☆、第108章 一百零八

“三小姐。”

朱盼睇跪在台阶前, 额头实打实砸在刻有神仙人物纹样的青石地面上,用自己最诚恳的声音哀求道:“只要您能救下我的几个妹妹,我朱盼睇愿意一辈子为您当牛做马, 来生接着伺候您!”

朱大郎又欠下一笔赌债, 老阿姑已经把家里能卖的田地全卖光了,只能把主意打在几个小孙女身上。

朱盼睇逃了出来,她的几个妹妹已经被人牙子带到武昌府去了。

李绮节在剥石榴, 削葱纤指掰开晶莹红润的果肉, 挑出一粒粒玉石般的果实, 衬得涂了丹凤花汁的指尖愈显娇嫩鲜艳。

朱盼睇神色惴惴, 等着李绮节发话。

李家和朱家比邻而居,小的时候, 朱盼睇觉得自己不差李绮节什么,甚至比李绮节活得更幸福, 因为她父母双全, 而对方幼年丧母。

什么时候她开始看李绮节不顺眼呢?

很早, 早到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讨厌李绮节呢?她明明生就一张讨喜的圆圆脸, 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沉默的时候杏眼炯炯有神, 总能让和她待在一起的人不由自主绽开笑颜。

不是因为那几个没吃到嘴的柿子饼, 也不是因为想讨米汤而不得,早在母亲朱娘子一次次对她挥舞火钳,父亲朱大郎一次次醉酒归家,祖母老阿姑一次次诅咒她是赔钱货的时候, 她就看李绮节不顺眼了:同样是女儿,凭什么她的生活一团糟,李绮节却能无忧无虑地享受长辈的宠爱?

是的,她对李绮节的厌恶,完全出自于嫉妒。

她嫉妒李绮节拥有的一切。

更嫉妒李绮节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乡里人的目光,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在乎她的女子身份。

不论朱盼睇背后怎么编排她,她只淡淡一笑,根本不把朱盼睇的诋毁放在心上。

朱盼睇曾经以为自己是李绮节的敌人,直到被朱大郎和朱娘子捆着手背送到县里发卖,她才猛然醒过神来:李绮节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过她,她根本没有和对方敌对的资格。

一个是长辈疼宠、兄弟友爱的富家小姐,一个是落魄寒酸、备受虐待的贫苦丫头,不管她怎么上蹿下跳,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万丈汪洋。

每次李绮节回娘家探亲,都是呼奴使婢的,丫头仆从乌鸦鸦一群,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酒酿、猪肉,一样样红红绿绿的鲜果,一抬抬亮闪闪的金银器皿,拿垫了大红绸子、扎了花球的箩筐装了,一担一担抬进李家院子,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的,李家人连个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全乡的人都跑到李家去看热闹。

朱盼睇以为李绮节会像村里其他新媳妇那样,变得顺从温和,满腹心事,然而李绮节的笑容依旧灿烂,举手投足间,比以前更添几分飒爽。

那天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走进李家,已经作妇人装扮的李绮节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绸缎,坐在李家正堂前的葡萄架下,她那个俊秀飞扬的新婚丈夫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神色自若,任人调侃。

李绮节指挥仆从、掌管内务的时候,朱盼睇在干什么?

她背上捆着最年幼的妹妹,蹲在河边清洗弟弟的尿布。

弟弟已经上学堂读书,还天天尿床,朱娘子不仅不生气,还搂着他嘘寒问暖。如果弄脏床铺的是她们姐妹几个,早被打得鼻青脸肿。

朱家能卖的,全卖光了,最后连祖宅都保不住,李家却蒸蒸日上,扩建老宅,修葺新房,女儿一个接一个出阁。

朱家把几个小娘子全部卖掉,还抵不过李家女儿嫁妆中的一抬朱漆描金海水云龙画箱。

朱盼睇终于明白,自己比不过李绮节,不论是比家世,还是比其他。

如果两人调换身份,她或许能过上好日子,但李绮节依旧是李绮节。

李绮节不会像她这样自暴自弃,屈服于阿奶和父母的淫威,浑浑噩噩,任人打骂。

她败得彻彻底底。

冰凉的雨丝飘洒在朱盼睇的脸上身上,她没想哭,但却淌了一脸泪。

李绮节估摸着下马威够了,让丫头扶起朱盼睇,“盼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和你客套了,想要我答应救下你的妹妹,你必须先做到一件事。”

朱盼睇眼里迸射出雪亮的光芒,不管李绮节提出什么要求,她都能答应!经过此前种种,她已经充分认识到,李绮节和心软好说话的周氏不一样,想要得到李绮节的帮助,自己必须付出同等的回报。

进宝把朱盼睇送回李家村。

渡口依然繁忙,有人认出朱盼睇是朱家的姑娘,暗地里摇头:“作孽喔!”

朱盼睇目光呆滞,不理会旁人或关心或好奇的注视,下船之后,径直走向朱家那几幢看似宽敞结实、其实处处漏雨的大瓦房。

进宝没跟着进去,站在门口,皱眉道:“我在这儿等着,你进去吧!”

朱盼睇点点头,跨进门槛,四下里一望。

几捆柴禾胡乱堆在墙角,木盆里一汪浑水,泡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物。房檐下晾着几件半湿的布袍,外边在落雨,衣服晾不干,只能挂在门前风口处,让过堂风吹干它。

这几件宝蓝色布袍朱盼睇没见过,显见是最近新做的。

她和妹妹们天天担惊受怕,每天只能喝一碗水,吃半个烧饼,人牙子还说要把生得最漂亮的三妹卖到花楼去。

阿奶和娘却把她们的卖身钱拿来给弟弟裁新衣裳。

朱盼睇咧嘴一笑,眼光森然,摸出藏在袖子里的剪刀,走到屋檐下,把那几件新袍子剪得支离破碎。

袍子是湿的,不好剪,她很有耐心,拿剪刀的手始终平稳。

“贱丫头,你活得不耐烦了!”

老阿姑挥舞着拐棍冲上来拦她:“我打死你这个只晓得糟蹋东西的贱货!”

朱盼睇回头,冷笑一声。

她的目光太过狠厉,老阿姑竟然被她吓得发憷。

朱娘子听到叫骂声,抱着朱小郎走出来,头发披散,神情麻木,尖下巴,容长脸,透出几丝刻薄尖酸相,衣袍黑乎乎的,沾了不少污渍。

朱盼睇已经记不清朱娘子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以至于她觉得以前那个温柔贤惠的娘亲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只记得朱娘子骂骂咧咧,把在灶膛里烧得滚烫的铁钳贴在她的小腿上,刺啦一片响,她的皮肉都被烫熟了。

痛楚可以淡去,但留下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

李绮节说得对,阿奶和阿娘都不配为人母。

朱盼睇挺起胸膛,握紧手中的剪刀。

从今天开始,她要剪断和阿奶、阿娘的情分,妹妹们今后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上。

朱家没有丫头、仆从使唤,宅院长年没人收拾,到处都破破烂烂的,蜘蛛网随处都是,进宝在房门前逡巡一圈,嫌弃地撇撇嘴,没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

里头的争执声传出来时,他赶紧趴到门缝上往里看。

三娘交代过他,不用插手,但也不能坐视不管,万一朱盼睇控制不好力道,伤着老阿姑或是朱娘子,他得冲进去拦着。

不一会儿,朱盼睇打开院门,半边脸颊肿得老高,头发也被抓散了,脖子上几道淋漓血痕,杏红裙上几个湿乎乎的黑手印。

进宝问她:“你得手了?”

朱盼睇点点头,眼神平静,“走吧。”

进宝脸上难掩讶异,他没想到朱盼睇能如此果断地对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挥刀子。

回到瑶江县孙府,朱盼睇从袖中掏出一束花白的长发和一束油腻腻的黑发。

宝珠把两束头发呈给李绮节看。

李绮节当然不是让朱盼睇回家报仇,教唆他人打杀自己的祖母、母亲,可是要坐牢的。

她要求朱盼睇亲手割下老阿姑和朱娘子的一束头发。

朱盼睇紧张地仰望着李绮节。

李绮节漫不经心扫一眼两束头发,把朱盼睇叫到跟前,“盼睇,你晓得我为什么让你回去剪这两束头发吗?”

朱盼睇躬着腰,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晓得。”

李绮节淡淡一笑,“你把头发收着吧,将来碰到困扰时,好好回想一下今天,想起你拿出剪刀那一刻的勇气。”

怎么提高女伢子们的地位?

第一步,就是让她们能够挣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有钱才是实打实的底气。

有丰厚陪嫁的女伢可以找个好婆家,能为娘家挣钱的女伢可以自主挑选自己的婚事,哥哥嫂嫂都把她当成平等的一份子,大小事要过问她的意见,或者直接把女儿留在家中,为她招婿,免得肥水外流,便宜别人家的田亩。

这样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自己立不起来,纵有再多银钱傍身,也不过是任人磋磨罢了。

那怎么帮助女伢子们自己刚强起来呢?

鼓励她们自强自立,为她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用各种励志故事给她们洗脑?

还是祭出伟人的那句名言: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些法子李绮节都用过,她把那些被丢弃的女童养大,派人教授她们谋生手段,让她们读书识字,给她们安排强度事宜的工作,按月发放月钱。

结果呢?

只是替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培养出一些任劳任怨的提款机罢了。

李绮节的善心,可不能随便任人糟蹋。

她要换个法子,而朱盼睇和她的几个妹妹将成为头一批实验对象。

进宝带着朱盼睇回到人牙子家,把朱盼睇的妹妹和同房的十几个小丫头全部买下。

签订契书,保人画押,朱盼睇姐妹从此成为李绮节的雇工。

深夜亥时,更深人静,烛火摇曳。

门外车马鼓噪,孙天佑从唐家回来,一身酒气,脸颊微红,先进屋和李绮节打个照面,知道她已经吃过晚饭,满意地点点头,摘下纱帽,去净房洗漱。

不一会儿,他换了身宽松的鹰脖色交领大袖道袍出来,脚下趿拉着一双枹木屐,长发披散在肩头,水珠滴滴答答,散开的衣襟露出半截蜜色胸膛,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玉泽。

李绮节把他按在黑漆镂雕石榴花果纹月牙桌前,拿干燥的布巾为他擦拭湿发。

桌上的饭菜已经热过两次,汤碗上倒扣着瓷盘保温。

孙天佑叮嘱过李绮节,他外出应酬时,如果过了酉时还未归家,就不必等他回来一道吃饭。

当时他的口气很欠揍,“我可舍不得让娘子在家挨饿,而且把娘子饿坏了,咱们怎么在床上尽兴?来个一两回,娘子就得哭着怨我欺负你。”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向下,直勾勾盯着李绮节丰满的胸脯看,双手很不老实地钻进小袄里,左手试图攀登高峰,右手悄悄探向最敏感的双腿间,双管齐下,上下摸索。

光天化日之下,穿着衣裳胡作非为一番后,他还不知餍足,把满面赤红、几乎要化成一泓春水的李绮节抱到南窗下的软榻上,俯下身,解开方才云/雨时没有彻底脱下的小袄。

这会儿才是裸/呈相对。

一簇鲜浓花枝从窗口斜挑进厢房,粉色花朵紧紧挨在透雕仙桃葫芦窗棂上,明亮的日光无声无息漫过柔和如烟的柳芳绿花罗窗纱,洒在赤、裸的脊背上,滚落的汗珠像一颗颗晶莹玉润的璀璨琉璃。

宝珠抱着一捧莲蓬从廊檐前经过时,李绮节简直羞愤欲死。

孙天佑却格外兴奋。

最后,兴奋的孙天佑被李绮节用一把棕叶蒲扇劈头盖脸抽了一顿。

孙天佑外出赴约的时候,李绮节夜里会等他回来一块用晚饭,当然她不会可怜巴巴一直等到深更半夜,饿坏了肠胃,谁替她受罪?

一般她最晚只等到戌时一刻,没等到人,她就自己吃饭洗漱,等孙天佑回来时,再陪他坐着说说话。

有时候看孙天佑实在吃得香甜,她也忍不住跟着吃一小碗。天天加餐的效果是很明显的——最近她的脸蛋是越来越圆润了,脱下衣裳,一双雪白光泽的胳膊,如一对肥嫩鲜藕。胸前鼓胀也一天比一天饱满,衣服底下像揣着两只胖乎乎的兔子,孙天佑眼馋得不行,每次有机会都要上下其手,摸摸啃啃。

前几天李绮节揽镜自照,发现自己好像有双下巴了。

她告诫自己:必须杜绝夜宵。

但是孙天佑却专爱和她作对——他的吃相实在诱人了,旁观的人光是看着他吃,就觉得胃口大开,恨不能和他一起大嚼。

在外应酬,酒水是管够的,但不一定能吃饱,孙天佑今天显然饿极,把半盅砂锅鱼头豆腐汤淋在热腾腾的米饭里,就着一盘酱腌嫩姜、一碟高邮腌蛋、一碗桂花腐乳、一盘虾仁拌干丝,稀里哗啦,连吃三碗汤泡饭,才停下筷子。

等他吃饭的速度慢下来,李绮节移开流连在菜碗间的眼神,轻声道:“唐长史为人如何?”

孙天佑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比金长史好应付。”

李绮节轻轻舒口气。

孙天佑让丫头进来撤去桌上的残羹冷炙。

两人移到里间,李绮节脱下绣鞋,盘腿坐在架子床沿,孙天佑歪在脚踏上,把头靠在她怀里,让她接着为他梳发。

帐幔密密匝匝低垂,彼此的呼吸交叠缠绕,缱绻而安逸。

说了些今天在唐家的见闻,孙天佑忽然挑眉,“今天在唐家门口碰到金家大娘子,她问起你,还让我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你。”

李绮节闻言,眼瞳闪闪发亮:“这次是什么宝贝?”

金蔷薇不愧是瑶江县首富之女,每次给李绮节送的礼物都价值不菲,以前李绮节还会小心翼翼准备一份回礼,但猜到金蔷薇为什么对她如此看重之后,她懒得再费那个心思去揣度金蔷薇的用意,金蔷薇坚持要送,她就大大方方收下。

丫头打起蓝布软帘,把一架红木框宝瓶形漆地百宝镶嵌雄鸡报晓图座屏抬到拔步床前。

里间只点一支蜡烛,朦胧的灯光下,座屏中镶嵌的雄鸡报晓图看起来犹如雕琢缕刻,笔触淡雅,生动活泼,寥寥几笔勾绘的篱笆架前,一只绚丽雄壮的雄鸡站在黑漆虬曲的树枝上,引吭啼鸣,朱冠火红,羽毛蓬松,神骏威武。

李绮节一脸错愕,“这座屏……”

孙天佑转过身,把散乱的长发随意挽成个团髻:“我认得这上面的绣像,是从你名下的绣庄卖出去的?”

李绮节点点头。

酒坊、球场里的雇工大部分干的是体力活,把女童们送到那边做工不合适,正好镇上有家绣庄急需脱手,她便以低价买下。几个签过契书的绣娘是当地农妇,勤劳本分,不需要另外搜寻绣娘,她托人从南方购置一批新的织机,转眼就把绣庄重新经营起来。

女童们无依无靠,知道只有学会本事才能不饿肚子,跟着绣娘们学手艺时一个比一个刻苦,如今已经有好几个能独当一面。

这幅雄鸡报晓图就是她们的成果,模仿的是时下最为名贵的缂丝织造。

和云锦一样,缂丝成品也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美誉,一幅精美的缂丝绣屏,往往可以卖出几千两银子的天价。

好的缂丝织物都是贡品,只有达官贵人家舍得穿戴或是当摆件。

李绮节连朵桃花都绣得歪歪扭扭的,缂丝那种顶尖手艺,她当然不会。

可她知道技术要点啊!

她并不奢望绣娘们看过她下发的册子后,马上能学会缂丝技艺——学会了她才要头疼呢!天底下手艺最精妙的匠人全在南直隶的各大织染局里,南京的神帛堂、供应机房直接受京师管辖,供应宫廷每年所需的丝织用品,小老百姓敢把堪比贡品的织物拿出去贩卖,纯粹是找死,当然不是说律法不许,而是那样做会招来织染局官员的嫉恨,以致于惹祸上身。

只要绣娘们能模仿出两三分,赛过市面上的其他民用织物,就够李绮节欢喜了,赚钱不分贵贱,和那些一寸一金、供不应求的昂贵织物比起来,中等货色也是盈利大头!

她们家的绣件算得上是物美价廉——既能满足装逼夸耀的需要,又不用把家底掏空就能买得起,所以那些中等人家很钟爱绣庄出品的绣像。

政治清明,经济繁荣,过惯了安稳日子,老百姓们渐渐开始摒弃开国初期的淳朴作风,彼时,南方江浙一带已经兴盛起炫富风潮,上到家财万贯的富商,下至穷苦村人,都争相购置华贵新衣,官员们攀比各自的衣着风度,男人们的衣袍花样繁多,纹饰鲜艳,比女人们还讲究。

有些人家宁愿倾家荡产,也要买上几件体面新衣,穿出去显摆。

李绮节的绣庄恰逢其时,今年又添置了一批新织机。

为了避开风头,她已经把绣庄迁移到乡间的茶山上,外人无从窥探。

金蔷薇的消息真灵通,说来也是真巧,白天她才让进宝把朱盼睇和朱家几个小娘子送到绣庄去,夜里金蔷薇就给她送来这架绣庄卖出去的雄鸡报晓图。

座屏应该是买走绣件的人自己配的。

李绮节低头想了一阵,“金蔷薇是不是想打听绣娘们的技法?”

她没打算藏着掖着,拿钱来买就好了,反正市场那么广阔,多几个类似的绣庄,在瑶江县养成一条成熟的产业链,正好一起分担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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