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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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傅二爷的叹息,交谈声渐远了。

  二爷是信佛的,不打妄语,但在今夜扯了弥天的大谎,也是为保全苏磬的性命。他到楼下亲自查看大哥,是还能喘气,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个人的模样了。

  他在慌乱的弟弟们面前,故作冷静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爷送去医院抢救。

  戏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妆。

  聚在这里的傅家亲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轿车和黄包车一辆辆送来的,要等着傅二爷安排车送回公馆。二爷监看着戏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谈;近亲担忧楼上老夫人,想和他细聊;远亲惧怕,想询问何时能离开。

  傅二爷八面玲珑,方面都照顾周到。傅二爷的小厮也喊喊叫叫的,平日里二房最静,今日里难得威风气一回,对余下的小厮、丫鬟是发号施令的姿态。

  “对了,给那几个角的赏银要送到,免得他们因怨,生出口舌是非来。”

  傅二爷交代完,撩长袍,上楼。

  傅二爷突逢今夜变故,心中惘然。

  苏磬哪里来的勇气,给了大哥致命一击?她喊的那句话,傅二爷没听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时,傅侗文对苏磬很是照顾,却没料到苏磬竟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傅二爷敛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楼上楼下都静了,傅侗文的人在守着这里。

  为首的男人给傅二爷推开半扇门。

  此时屋内,苏磬正倚在太师椅里,老夫人已被扶上烟榻。傅侗文心痛缓和了,站在太师椅旁和沈奚低声交谈着,他瞧见傅二爷,轻声道:“二哥,今夜要多谢你。”

  傅二爷摇头,苦笑着,又是那句口头禅:“自家兄弟,不必说这些。”

  “苏磬伤在手,还有这两日你不要让她情绪受到刺激,”沈奚道,“毕竟头部受过重击。”

  “好,我记下了。”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医治,西医中医都好,头部的话,明日带来医院找我。”

  傅二爷应了,要扶苏磬。

  他的手刚触碰到苏磬的手腕,苏磬像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了一般,骤然落泪,哭着攀上傅二爷的肩,呜咽着把哭声都埋在傅二爷的肩头。

  烟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苏磬哭声的刺激,也挣扎着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爷搂着苏磬,对傅侗文点头后,带苏磬向外走。

  “你回来!傅二……”

  老夫人泪眼模糊,大喊着,毫无作用,她只能发泄地反反复复地用拳头捶打着烟榻,她知道,没法子了,再没法子管住谁了。

  很快,里外只剩下傅侗文的人,连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也是。

  两个丫鬟候在门口,随时等傅侗文吩咐。

  在窗外的大雨声里,在静得骇人的戏园包房里,在昏暗的壁灯和燃烧着的香炉旁,在一缕缕白烟之中,傅侗文母亲披散着白发,在有节奏地一下下捶着烟榻,像在讨债的凶神恶煞……这画面,太过阴森可怖。

  沉闷的锤击,让沈奚也觉心口闷。

  她悄然握住傅侗文的手,视线轻移到门外,暗示傅侗文,要先让他母亲离开这里。

  “把老夫人送出去。”他吩咐。

  丫鬟们低着头,快步走入。

  “娘有话要说……侗文!”老夫人攀着烟榻的小矮桌,赤红的眼盯着傅侗文。

  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双三寸小脚未穿鞋,裹着白袜踩到地面上,想躲开丫鬟。两个丫鬟围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腾空架起,出了门。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叠着,落在地面上。

  随着远去,影子越拉越长。

  老夫人在被抬出门的刹那,嚎哭着,抱住门:“侗文!娘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广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亲做的——”

  耳坠子敲打着老夫人的脸和木门,翠绿光影在远处,晃个不休,撞个不休。

  丫鬟们暗中用了力气,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听娘说!留你大哥一条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广州沈家?她在说广州沈家?天下有几个沈家,广州又有几个沈家?!

  偌大的戏楼里回荡着凄厉的哭喊。

  老夫人还在为傅大爷辩白,在门外、楼梯口、楼梯下……甚至是一楼喊着傅侗文的名字,在说着广州沈家的灭门血案。

  字字句句,远远近近,在天边,在耳旁。

  沈奚的心扑通扑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乱颤。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汹涌地冲击着大脑。她的脸在一霎那涨得通红,茫然无助地在找着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脸,明明在身边,握着手的男人,可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视线的盲白里有暗红色的光影,是壁灯,灯都看得清,却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诉我……”沈奚反复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诉我真相,真相是什么?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转为白色,是他衬衫的白色。

  傅侗文双臂抱紧她,压抑着声音说:“我会告诉你,一字不差告诉你。不要听她说,听我说!”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可再没有办法。他抱着沈奚,唯恐她冲动做什么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是承认了?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谎……

  沈奚骤然失了力气,软着身子瘫倒在傅侗文怀里,他越抱紧,她越像浮萍的叶。

  她以为她是沈家最幸运的一个人,活下来了,遇到傅侗文。她以为她应该珍惜重来的一次生命,她以为在大烟馆里,她亲眼看着诬告沈家的那个恶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报,重新开始,留洋,学医,救人……

  她以为她像父母,像几个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样在帮助别人。沈家虽然没了,可是她还在,她在替沈家活着。可这些都是她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忆,父母兄弟一夕间身首异处,沈家的一张张脸,她还全记得。

  沈家,傅家。

  她以为傅家是恩人,可现在,颠覆了全部的认知。

  傅侗文母亲哭喊的每个字都在说,傅侗文的父亲害沈家灭门……

  傅侗文横抱起她,放到烟榻上,他心也是乱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点燃的烟灯上,刺痛了手。他没吭半声,也没停顿,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从没想过要瞒一辈子,父亲和大哥的事情过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时机。他也没奢望过能有圆满的结果……

  沈奚拽他的衬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这一块浮木。

  傅侗文看她满脸的泪,眼底也有着滚烫的水意,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用忏悔的目光在恳求她:“是傅家对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么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话听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脸上的泪水冲下来,沈奚目光空洞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没了情意绵绵,他看不到她的心。他怕自己情绪太起伏,再犯了心病不怕死,只怕不能把话说完,留了遗憾。

  傅侗文微微换了口气。

  在短短的沉默后,艰涩地开口,为她,也为自己揭开这段回忆。

  “我和你父亲是旧相识,是故交,也是忘年好友,”他低声道,“那年我从英国回国,在游轮上遇到了你的父亲,沈大人,当然那时他已经辞官从商了。”

  沈家,从沈奚祖父那辈,就奔走在禁烟的道路上。

  可惜,一场虎门销烟并不能挽救那个已经腐坏的清王朝。沈奚父亲为官时,同僚皆为瘾君子,烟土已经成了往来交际,官场应酬的必需品。沈父愤慨下,辞官从商。

  广州是最早的贸易经商口岸,十三行里商铺林立,是财富累积最佳时期,沈家很快做大,虽不及潘、伍、卢、叶四大家的财产,但也是在广州本地,跺一跺脚能影响内外城的富贵家族。可沈奚的父亲志向并不在此。

  “我出国前支持维新派,回国后也是,我想改变中国,但并不想推翻清朝政府。可你父亲当时已经是革命派,他要的就是完全推翻清政府,”那个年代心怀理想的人,都有着各自的救国想法,“我和你父亲政见不同,却也彼此欣赏。”

  傅侗文甚至为了和沈父继续对于政见的争吵,提前在广州下船,在广州买了栋房子,留了足足一个月。两个固执的人,一个是年近五十的广州富商,一个是二十岁出头的留洋贵公子,谁都无法说服谁,一拍两散。

  但其实那时,傅侗文已经有所动摇。

  因为他自幼生长在北京城,是王孙贵胄,世家公子,不像沈父一样生长在最早对外开放的地方。让他走上推翻清政府的道路,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经历。

  “光绪二十九年,你父亲突然来京,约我见面。他交给我了一个名单,上边有三百七十七个人,他希望我能帮助这些人避难,送出国去,这是跟着他做革命的兄弟姐妹,”傅侗文像回到那日,声音很低,低得怕有恶人偷听一般,“他说,他即将要死了,是自己揭发自己的,他要让那些查革命党的清朝官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给这些人争取逃走的时间。当时你的父亲无人可以信,只想到我,他认为我一定会帮他。”

  沈奚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父亲是话很少的人,只是在对着母亲时才像个小孩子,说个不停,讲新鲜的事,讲好笑的事。她那时小,并不知何为革命。可估计哪怕她成年了,父亲也不会把这种机密的事情告诉她……

  “我问他,是否上边有沈家子弟,我可以一起安排。他说没有。我很奇怪,难道沈家子弟都没有参与吗?你父亲告诉我,有十几个参与了,有你的亲哥哥,堂哥,表哥……”傅侗文的声音开始不稳,哪怕过了许多年,他回忆到这里还是无法平静,“你父亲说,沈家的这些不会逃,一逃会有风声,因为沈家……家大业大。”

  沈奚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费力呼吸着,每一口都是浑浊的。

  像是把香炉里的烟都吸入了肺腑,胸口闷痛。

  傅侗文接着说:“随后我以做生意的途径,把这些人分散送到越南、日本,甚至更远的欧洲。你父亲和那十几个沈家子弟也下了大牢。你父亲见我那晚,我和他预料的最坏结果就是这样,沈家参与革命的子弟和他一同伏法。”

  “当时,”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父亲和大哥负责此案,沈家祖上有功,三代为官,本不该被满门抄斩。可我父兄想邀功,想借此查抄沈家……”

  沈家的财富惊人,趁这个机会查抄下来,当年富了无数的当地官员。

  最后都是金条换烟土,沈家的人和财富都在吞云吐雾间,化为了乌有。

  光绪三十年正月,沈家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

  同一年,傅侗文送走了三百七十七个革命青年。当时的他明知父兄害沈家家破人亡,却不能插手管广州的事情,因为老友交托的事,他要万无一失做好。

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勿忘三途苦(4)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最后我还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个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让侗汌带着钱找人疏通此案,却被我大哥发现了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后来回想,父亲怀疑他参与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关。母亲能知道沈家是他一个心结,也一定源于当时的行贿。

  “你父亲曾怀疑你二哥也参与革命,可你二哥从未承认过。你父亲说,倘若沈家十几个子弟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见一见你二哥。我想到你父亲的话,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最后也失败了,幸好,他们意外带回了你。”

  不,绝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会是送自己离开的人,为什么他知道全部的事,还在笑着嘱咐自己要忘记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里,二哥悄然把她从卧房里抱出来,避开奶妈和丫鬟,避开家里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机会给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后花园里的脚步声还在耳边,他经过那些个院子,可曾心中酸涩,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稳,两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贵公子,平日里端着架子,怎会有那样狼狈?那可是曾经怀抱六岁的她,敢放言说日后把半个广州城掏空了,买给她做嫁妆的二哥。

  他踏着青苔碎石路,赶的是最后的生路。

  月色如华,锦缎似地铺在脚前,她犹然记得,自己要上马车前,低头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裤脚也是脏的……

  二哥将大义、将日后、将前途的路都告诉她。她似懂非懂,只晓得要逃命。

  临别,他想给她留点东西,可摸遍浑身上下,连块像样的玉佩、指环都没有。古人生离死别都讲究要这种物事,可他没习惯戴这些,连钢笔也没有,钢笔别在西装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们注意他,在将近年关的深夜里没拿外衣,只穿着衬衫长裤就出来了。

  后来仿佛是窘迫于自己的慌张,又遗憾于今生就此别过,再无相见的缘分,二哥把她的双手攥着,反复搓热着:“二哥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央央,日后到哪里,做什么,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热她的手,是来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广州。”

  这是二哥最后留给她的话,说北京城是个比广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小妹妹辗转逃命大半年,入京时已是六月。

  ……

  沈奚眼泪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双眼。

  她渐渐喘不上气,抓着自己的连身裙前襟,急促呼吸着,喉咙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傅侗文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握她双手,是滚烫的:“不舒服?”

  沈奚声音沙哑,低声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恸,无限被放大在灯下、眼前。

  傅侗文看着这样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庆幸她还肯让自己握住双手。对于她来说,自己还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将这件家族往事隐瞒了这么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泪:“你入京时,侗汌刚离世。因为侗汌行贿的事情,父亲和大哥已经怀疑我,当时我不能再送走你。于是只好把你养在烟花馆里,把你当成我豢养的幼女,才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当时傅家正盛,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家仇,凭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你日后的锦绣前程,日后的平安一生。”

  原来在烟花馆外,轿车里的傅三说出这句话,并不是随心而想。

  他说: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她想错了,全想错了。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也不是一句笃定的预言,而是他压在心头多年的隐秘。

  “你会平安一生,嫁给一个普通但富有的人结婚生子,沈家的财富,我都会还给你,”傅侗文低声道,“宛央,我对你说我曾以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就是为你的父亲。沈家不该亡,我也不会让沈家亡。从我为你父亲守孝开始,我就姓沈了,我日后的子孙也都会姓沈,延广州沈家血脉,上广州沈家的族谱。”

  “三年后,守孝期满,我才去了解你的姓名身份,是沈家哪一房的,生母是谁?沈宛央,宛在水中央……”

  讲到这里,广州沈家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就是沈宛央和傅侗文的事情了。

  三年守孝期满,他拿到沈家几张黑白相片,其中一张背面写着:宛央,宛在水中央。

  照片里她十岁的模样,穿着旧式的裙褂,脖上却围着一条小小狐尾,挽着清末的少女发髻,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惊讶地望着镜头。虽面容端庄,如初开的牡丹花,可眼神出卖了她。傅侗文猜测,是西洋相师点燃镁光粉后,吓到了她,才有这错愕慌乱的相片。

  他将她视作妹妹,并没有要见面的打算。

  他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傅家,不认识傅家的人。

  若不是花烟馆的一场命案,他不得不出面带走她。为了怕人泄露她是沈家女的身份,大小接触过她的人都打点妥当,送离北京。

  在傅家,他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集,后来送她去纽约,也是在说“不宜再见”。

  可其后种种,却是因缘际会。

  “两年前我放你走,和辜家小姐没半分关系,那时我和她已有了私下约定,待她择一合心意的夫婿,婚约就自然作废,”他说,“那时我父兄势力正盛,我手脚皆缚,生死不由已。当时的傅三不能,也不敢留你在身边,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宛央,你是沈家留下的最后血脉,侗文能死,而你不能。”

  他被困后,最庆幸就是沈奚留在了上海,却没料到她会孤身北上,涉险寻他。

  袁世凯登基,父兄是最得意时,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大哥痛下杀手后,沈奚会如何?做事惯有杀伐决断的傅侗文,在她的去留问题上摇摆不定,一时舍不得,怕她一走就是此生难见,再无可能,也怕她于乱世中颠沛流离,保不住身家性命;一时又想狠心割舍,乱世也比傅家安全,倘若他死,她必是死路一条。

  割舍二字,说来容易,容易的是挥刀“割”,心头“舍”才是难关。

  傅侗文不再说话。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上海滩最该热闹的徐园,竟除了沙沙雨声,再无其它声响。香炉的白色飘烟被风吹散,墙壁上那一缕黑影,上升,散开,消失。

  两个活生生的人相对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的画中人,徒有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仆从唤,傅侗文离开房间。

  沈奚隐约听他和徐园老板交谈,说是太太身子不适,要将园子包到明日夜里。很快有丫鬟抱来的被褥,把沈奚扶到一旁,将红木镶瘿子的七屏烟榻铺成睡榻。矮桌子搁到地上。傅侗文知她无力撑着,把徐园这上等包房作了傅家暖阁。

  她是没力气坐着了,躺到烟榻上。

  雨顺着窗边,潲到屋里地面上,已经汇聚成了水洼。两个丫鬟踌躇片刻,不敢弄出动静,不敢去擦。因怕邪风吹烟榻,害沈奚生病,其中一个把撑着窗子的铜钩摘了,关上窗。

  雕花窗闩竖起,“咔哒”一声。

  沈奚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停驻在这里。

  她蜷曲着躺在棉被里,烟土的香味挥之不去,是过去在这间包房里的客人们留下的。眼泪流半个时辰,停半个时辰,壁灯的红光,正照在她眼皮上。她想唤人来关灯,可说不出话,喉咙过了炭火,身子也是,前情旧债从地狱的火坑里被翻出来,烧烫着她。

  到后半夜,屋里的光源没了,她烧得糊涂,在关灯的一霎那以为是火烧着了,翻了身,险些落到地上。没到天亮,有医生来,好像还是她熟悉的人,是西医院里的医生。有人给她喂了退烧的药片,有人给她剥下长裙,在擦着手脚胳膊,等她渥了汗,再换干净的衣裳。

  汗一层一层,不间断。

  沈奚极少生病,更是病来如山倒,天亮了退烧,天昏了再烧。

  在迷糊里,昨夜里傅侗文的话颠来倒去,重复着。

  还有许多傅侗文没说的,她也全猜到了。

  他父亲死前,父子两个在医院里为了傅家家产的争执,她还清楚记得,做傅家的逆子也罢,决定做沈家儿子也罢,他傅侗文再绝情,也都无法脱离他前半生身为傅家子孙的身份和儿时长大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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