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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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荧惑大人。”

  重重纱帐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醒来,安静地等候着主人的指示。

  他抬起没有封印的右手,扯开身上已经汗湿的绸衣丢在一边,好半天才冷冷问道:“几时了?”

  “寅时一刻。”

  又是寅时一刻!为何每次噩梦惊醒都在这个时刻?荧惑掀开帐子,站了起来,床边等候的那个老人立即拿起一件黑色的绸衣替他披上。他就站在那里任老人替自己穿好所有的衣物,一边望向漆黑的窗外。

  新月如钩,天河清冷,树影被夜风吹拂得不停摇曳,在白色窗纱上映下古怪的影子。他眯着眼睛,忽然回想起三天前,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断念崖上徒手贯穿了那个女子的胸膛。

  原来是这样……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中了什么术么?还是那个女子的魂魄残留下的怨念?不甘心被他那样轻易的杀死么?三天来每次都在寅时一刻令他噩梦惊醒,是在提醒他什么?

  “荧惑大人,请移驾珠炎厅,早膳已经备好。”

  那老人一边说,一边从手上取下两只古怪的布套。

  那布套是用冰丝所制,是辰星用法术做出开玩笑似的送给神火宫的所有下人的。众所周知,荧惑是神火中化出的神,整个人都是一团不能接近的火,虽然神火宫里下人极少,但是也有要近身服侍的时候,为了防止下人被他灼伤,辰星特地为他们准备了这可以短时间内阻止神火热度的布套,好让诸人可以安心服侍。

  荧惑转身就走,出了自己的卧厅,是一条极宽敞的回廊,地板是朱红的焰石所铺,栏杆柱子皆为火色,其上光秃秃的什么雕刻都没有,只有一团一团上下盘旋的血红神火,遥遥看去,回廊里火点四溅,充斥了令人恐惧的炽热,是神火宫中下人们最怕经过的地方,却是荧惑最喜欢的地方。

  荧惑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那老人可以离开,然后独自一人昂然走入回廊,柱子上盘旋的神火顿时张了眼睛一般,“哗”地一下全部暴长了起来,一团团如同张牙舞爪的火龙,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却见他神色自若,眼睛都没眨一下,在火焰奔腾的回廊里慢慢地走着。而方才服侍他的老人,早已一脸恐惧地避开了那条修罗道,从外面绕了过去。

  天色慢慢变亮,卯时二刻就是麝香山诸神每三日一次的例行聚会。荧惑走进珠炎厅,厅内只有西边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火焰刺绣,还是当年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麝香王赏赐给他的,是女工一直异常优秀的岁星亲手织成。

  正中安置着一张巨大的瑞兽千年红木桌,也是岁星赠送给他的,现在上面摆满了精致的早点,桌旁恭敬地立着一个魁梧的大汉,垂首等候伺候他用膳。

  神火宫里没有女子,一是因为荧惑不喜女伶的柔弱嬉闹,二是神火宫里处处用神火做装点,没有女子敢进来,三是为岁星所拦,从不让任何女伶被安排进宫内。现在想想看,岁星似乎一直在意他的事情,神火宫每个地方好象都有一点她留下的痕迹。

  荧惑拿起筷子,沉声道:“今日将厅内所有东西全撤了,凡是岁星大人留下的东西,全部收入库中,不许再用。”

  那个大汉垂手恭敬答应。

  荧惑看了一眼那幅秀丽绝伦的刺绣,淡淡别开了眼睛。他不喜欢自己的地方留下别人的痕迹,一点都不行。这种心情以前也有,但他一直没注意,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念头忽然强烈起来,当真有些古怪……

  ****诸神例行聚会,一向逞强好胜的司月居然没来,正殿前只有偶尔会出现的镇明,和总是对他态度亲昵的岁星两个人。他也不说话,径自走了过去,却见岁星急忙迎了上来,语带悲戚地说道:“荧惑!太白死了!”

  死了?他有些惊讶,有些震撼,不过反应并不大,他抬头望向镇明,用眼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镇明沉声道:“他那晚随着那凡人女子跳下了断念崖,把结界也撞破了,我去寻了许久也没找到两人的尸首,想是被破裂的结界吞噬了。另外,下界印星城已经和麝香山分开,不知道消失去了什么地方,或许是个麻烦。”

  原来是这样!只是太白为什么要跟着那女子跳下去呢?他不明白,但他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岁星带着哭音说道:“司月伤心了好久,我想她一定十分痛惜失去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今天看样子她是不会来了……昨天哭了一个晚上呢……荧惑!”她忽然抬头直直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让他有些惊讶的光芒。

  “荧惑!我总觉得太白不可能死!但现在五曜里面就剩我们三个了,辰星那个吊而郎当的家伙也不知道又跑去哪里逍遥了!你……我们可不能被这种事情打垮啊!一个凡人女子而已,居然把神界搅得这么乱……好在你杀了她……我……”

  “血海之术已经解除了么?”荧惑打断她的支吾,颇有些不耐烦地问着镇明,他记得三天前那个女子用魇术化出血海淹没了麝香山,现在一切已经如常,是谁解除的?

  岁星的脸一阵苍白,顿时咬住唇不再说话。呀……她一定唧唧喳喳的让荧惑讨厌了!怎么就忘了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呢?

  镇明点头道:“是我解除的,那不是真正的血,只是一种邪术罢了,看样子那女子也不过是想煞煞我们神界的威风而已。”他叹了一声,也不知是惋惜还是佩服,却见他弯腰捞起一朵长在白玉台阶上的血红之花,看了半晌,皱眉道:“只是这花……有点古怪。无论我用什么法力都没办法消灭,看来她还是留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给我们。”

  说完他用手一揉,被揉烂的花朵瞬间化成了一滩血水,在他掌中晃荡,却不滴下来。

  “这……是什么古怪的术?”

  岁星沉不住气,终于还是问了。

  镇明摇头,将那滩血水抛了出去,却见那团血一落在地上,也不溅开,反而聚在一起,飞快地渗透进了白玉台阶里,只眨眼工夫,又冒出一朵血红之花,还开得越发娇艳。

  “这……必然是那妖孽女子用的什么邪恶之术!荧惑,用你的神火去烧!我就不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不被你的神火焚烧光的!”

  岁星激动地说着,一边又要忘情地拉住他的衣服,却被他飞快地闪了开来,指尖只触摸到一片炽热而已。

  “这花可有什么危险之处么?”荧惑皱眉问着,似乎已经对这些事情感到了厌烦。

  镇明有些为难,犹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这花让我有不详的感觉……好象待久了就会中毒一样……岁星说的不无道理,纵然这些花开得鲜艳,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荧惑,我是无能为力,但你可以试试用神火去焚烧,或许有用。”

  荧惑立即抬起了胳膊,左手上缠绕的经文顿时发出血红的光芒。他一圈一圈将经文慢慢扯下,立即现出了左手真火的原形。原来他的左手不是手,只是一团手形的血红火焰,平时用经文包裹住无法看出,此刻封印一除,立即映上漫天的火光。只那么小小的一簇火焰而已,却将头顶的一方天空都烧红了,镇明和岁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说实在话,五曜里没人不怕荧惑的神火,就连司水的辰星都拿他的神火没办法。

  空气里顿时干燥起来,火点四溢,带着焚烧的炽热。荧惑走了过去,随手捞起一朵花。只见那花朵在神火中慢慢地变焦,不一会就化成了灰,给风一吹就散了。岁星正要欢呼,却见那些花的灰烬一落在地上,顿时又化成了血水,瞬间恢复原形,而且数量越发多起来。

  荧惑和镇明都皱起了眉头,镇明轻道:“看来是没办法了。也罢,看上去似乎还没有什么影响,只好等司月缓过劲之后由她来消灭吧。”

  他对岁星和荧惑拱了拱手,转身就走,洒落一身的清雅潇洒。岁星急忙追了上去,问道:“镇明你又要离开麝香山吗?可是……现在麝香山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印星城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镇明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睛里也染上了一种类似顽皮的笑意。他柔声道:“我相信司月和你的能力,你们能把事情处理好的。我还有一些要紧的事,要赶回西方王城,不能久留。告辞。”

  那只小狐狸……如果他不在宫里,还不知道她会折腾出什么事情呢!虽然他离开前用法术将她困在阴阳宫里不许她出来捣乱,但这会她恐怕正设法脱离吧,说不定还在那里嘀咕着说他坏话……嘻,怎么能让她得逞。

  眼看他雪白的身影消失在断念崖下,岁星有些失望,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又让她有些开心。她也不光是沾着父亲的光才当上司木之神的呢!连一向老练的镇明都亲口承认她的能力了,说不定下届麝香王她也有机会做呢……当然,先要让努力的司月做上麝香王!

  等她回身想和荧惑说话的时候,才发觉他早就走了,空荡荡又宽敞的正殿前,只剩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怔了半晌,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觉袭上心头。麝香山……从前有过如此清冷的时候么?

  ****荧惑回到了神火宫,心里也不知怎的突然烦躁起来,下意识地就往中庭樱花树那里走去。整个麝香山,只有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每次他坐在巨大的树下,靠着树干抬头看天上飘动的云彩时,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现在已是十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樱花树自然早已没有樱花飞舞。他默默地走了过去,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心里安静了下来。

  不对……似乎少了什么……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少了什么呢?为什么他即使已经靠在了树下,还会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心里那种失落的感觉是什么?他在等谁么……?

  秋风萧瑟,呼啸而过,卷起遍地金叶,他的头发也给风吹乱,迷住了眼睛。只一瞬间,耳边似乎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又甜蜜的歌声,那是一种他听了几百年的旋律,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融化在血液里,成了他的一种记忆。

  『春风吹呀吹,花香就在他的发间飞呀飞……花儿飞呀飞,却比不过他的笑颜美呀美……』他惊了一下,方才……是有人在唱歌么?他站了起来,四处观望,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远处只有和碧蓝的天连成了一体的金色树林,恍恍惚惚,影影绰绰。只那一瞬间,仿佛幻境降临,粉色樱花漫天飞舞,花瓣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他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

  『星子美呀美,却比不过他的眼睛媚呀媚……雁儿飞,东风吹,心爱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心爱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歌声婉转柔媚,在他心底徐徐缭绕,他竟然很怀念这样的歌声,这样的人。是谁?是谁?被他遗忘在心里最深处的这个人,这首歌……到底是谁……?

  “雁儿飞,东风吹……”他缓缓地吟唱着,可恨自己五音不全的烂嗓子,将这幻境全部破坏!那个他好不容易就要看清的人,那些飞舞着的樱花,突然全部消失,只有他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树下,怔怔地抚着树干,又是怅然又是疑惑。

  好久好久,他忽然张开了口,“炎樱……炎樱!”他唤了起来,突然想起了那个经常照料樱花树的女子,是她!是她!为什么今天她不在这里唱歌?为什么最近都没有见到她?

  他放开了喉咙叫唤起来,“炎樱——!”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呼啸着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孤单,就这一刻而已,他想看到那个女子,他想听她唱歌……偏偏她不在。

  他顿了顿,忽然转身就走。进了他神火宫的人,永远都是他的。今日没有什么异常,为何不来照料樱花树?

  他几乎把神火宫翻了个遍,从自己的卧厅,到所有下人的卧室;从回廊到厨房;从前庭到后庭;从花园到殿前的芍药花海……没有,都没有!这个女子,怎么就像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他一时有些恼怒,将神火宫内寥寥无几的下人全部召集了过来。眼看这些或垂垂老人,或魁梧大汉的下人,个个都一脸惶恐地站在殿前,偏偏那个纤细秀美的女子不在。荧惑皱起了眉头,冷道:“照料樱花树的炎樱呢?”

  没人回答,神火宫本来就大,只有不到十个伺候荧惑的下人,彼此基本都不太认识,谁知道照料樱花树的炎樱是谁?荧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大人……你如果问的是那个每天照料樱花树的小姑娘……小的已经近一个月没见到她啦……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人都没回来过。”

  荧惑急忙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仆妇,满脸的皱纹斑点,眼睛都浑浊了。

  只听她说道:“小的和炎樱住在一个房间里,自然知道她没回来……以前她都是很准时去做工,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小的想她或许是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但是,一个月都没回来……小的担心她出什么事,但看大人最近忙着处理麝香山的事务,也没敢和您说……或许,她已经……”

  荧惑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个月前就消失了吗……?怎么回事?居然有人敢动他神火宫的人吗?!是那个以前找过她麻烦的司月?还是那个老管他闲事的岁星?他只觉火气上扬,什么时候,他神火宫成了开放地?任何人都可以进来?!

  “将殿门关上,以后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

  抛下这句话,他就转身回自己的卧厅了。早上服侍他的那个老人急忙跟上,套上冰丝的布套,准备服侍他,却被他挥开。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罢了,消失就消失吧……最近麝香山老出事,他已经厌烦了。

  “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啊……”

  老人喃喃地说着,也不敢跟着荧惑,只好取下了手上的布套,叹了一口气。

  

第二章

  『见过荧惑大人,我叫炎樱。』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刚进入神火宫,就是这样平静地对他行礼。虽然平静的表面掩饰不住她内里的惶恐悲伤,但她依然维持着自己城主之女的仪态,步伐也没有乱上一分。

  后来她被安排做了神火宫里专门照料那棵古老樱花树的下人,每天他只要去樱花树下,就能看到她小小的粉色的身影,有时候修枝,有时候采花蕊,有时候松土……每次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轻盈欢快地忙碌着。

  很长时间以来,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或者说,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入过这个人,一直到那一天……

  麝香山的春天是最美丽的时节,花园里也好,道旁也好,所有的奇花异草都伸展开了自己纤细娇艳的身体,吸引诸神的注目。他的神火宫虽然一向冷清孤独,中庭里的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却也为这里增添了一丝温柔梦幻的味道。

  满树樱花如雪似雨,落英缤纷。一般的樱花皆是粉红里带着白,或者偏于艳红,惟独神火宫里这一棵奇樱,却是纯粹的粉红色,每一片花瓣,每一朵樱花都是那种极脆弱极透明的粉红,好象曾有一双灵巧的手,为它们均匀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风一吹过,顿时漫天飘零,那种景色的瑰丽自是不言而喻。

  他那天不过是爬到了树上,躺在粗壮的枝桠间,默默地看着那些落樱罢了。入目之处尽是粉红,团团锦簇,浓密的樱花将他的身影完全遮挡住,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没看见他。

  远远地,她的身影袅娜纤柔,身上永远穿着粉色的衣裳,裙摆很大,腰上坠着流苏,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甚是俏美。她手里一反常态地没有拿着花锹修枝剪之类的工具,倒提了一个小小的紫竹编的篮子。

  眼看她慢慢地走近了,他也没出声,只默默地看着她从草尖上仔细拣着飘落的樱花,然后收进那个小篮子里。

  她在拣刚刚落地的樱花么?为什么?樱花这种东西,不过拿来欣赏罢了,一旦凋谢,便没有任何价值,更何况是已经落在地上的。他有些好奇,便不出声,隐在枝桠后面看她拣落花。

  她拣了一会,就抬头四处看了看,似乎是确定了周围没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将篮子放在了一边,坐在了地上,靠在樱花树上,呆呆地望着南方的天空。

  咦?她是在偷懒么?做工期间是不允许私自休息的。他动了动,正要从树上下来打发她离开,却听她忽然张口幽幽唱了起来。

  『春风吹呀吹,花儿就在你的发间飞呀飞;花儿飞呀飞,却比不上你的笑颜美呀美……』声音甜蜜婉转,口音里带着南方特有的软侬,竟然甚是娇媚。他何曾听过这些民间小调,一时只觉好听,加上她声音极软极柔,虽然带着口音听不太懂歌词,却也有些惑于此时柔媚的气氛。

  『雁儿飞呀飞,春风吹呀吹;我心爱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爱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她怔怔地望着南方,嘴里唱着这样的旖旎小调,虽然娇媚,却带着一种凄凉的感觉。他突然想起她是南方宝钦城的供品,是太白将宝钦城征服之后带回神界的人,也可以说是类似战利品的性质。她这样看着家乡的方向,唱着南方的小调,是在怀念家乡吗?

  他忍不住动了一下,顿时扫下一大片樱花,全部落在她发上身上,吓了她一跳,急忙抬头,立即看到了他。

  『见过荧惑大人。』她虽然惊讶,却很快恢复平静,从地上站了起来,恭敬地对他行礼。

  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方才唱歌时的娇柔,变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让他一瞬间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好象刚才不过是一个幻境罢了……

  『拣落花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这样问了。

  她笑了笑,『在我家乡,樱花是一种很吉祥很美丽的东西,我们常将落在地上的新鲜樱花收集起来,可以做枕芯,也可以做香囊。樱花的香味很清雅。』是么?是她家乡的习俗?可她已是神界的人,怎可拥有思慕叛城的心?于是他冷道:『既进了麝香山,过去下界的一切都要抛弃,以后不可再说这话。』他本以为她会和平常一样,恭敬地弯腰说是,但她却挺直了腰杆,秀美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他惊讶的光芒,正色道:『怀念故里,思念父母,乃是人之常情。我并没有触犯神界的任何戒律,大人难道因为我进了神界,就要我连故乡也抛弃吗?我不是神,我没有办法无情,请大人原谅。』他从没遇过当面反驳他的人,一时竟连生气也忘了,好半天才道:『思念,爱慕,怀念……皆为情欲之体现,你既已进了神界,就该明白情欲为禁忌。今日就罢了,日后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将你逐出神火宫。』他第一次对人说了那么多话,自己也觉得意外,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转身准备回珠炎厅。刚走两步,却听她在身后低声道:『大人,人和神原本就是不同的……神界诸位大人总是标榜自己的宽宏慈爱,却为什么不能包容凡人那一点点可怜的感情呢?神为什么不知道,人是要有感情,才活得有意思的众生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此时有风吹过,粉红樱花飘飘洒洒地落了她一身,她洁白的脸上满是坚持的神情,漆黑的眼睛里藏着一种让他陌生的激烈浪潮。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奇怪的是面对这个顽固不化的凡人,自己却并没有恼怒的感觉。

  樱花如雪,隔在他和她之间,她的面目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轮廓。然后,她的声音清晰地绕在他耳边。

  『我只盼,有一日诸神会愿意放下神的架子,去了解凡人。神是人光明的景仰,人是神有情的表现。三界和平的日子,我会永远真心期待。』她的面目被纷扰的樱花覆盖,声音也渐渐远去,他下意识地要去捉她问个明白,手伸出去却捉了个空,他一惊,陡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自己卧厅的屋梁,厅内阴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潮湿感觉。他皱了皱眉头,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到了窗边,才发觉原来下雨了,而自己的窗户没有关上。放在窗下的青木案还有地面都已经给暴雨打湿,厅内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连盏灯火都没亮。那些下人怎么回事?越来越惫懒了!

  他关上了窗户,点燃案上的烛火,火光明灭间,让他看清了立在墙角的记时沙漏。

  寅时一刻。

  他陡然皱紧了眉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司月终于恢复了常态,在太白跳崖后的第六天。五曜照常例会,到场的却只有荧惑和岁星。

  “辰星和镇明呢?”

  司月高高坐在正殿中央,皱眉问道。虽然她竭力摆出和平常一样高傲的姿态,却依然掩饰不了眼睛的红肿和说话里微微带着的鼻音。她哭了多久?太白之死就让她伤感成这样?太不像以前的司月了!

  岁星连忙接口道:“辰星去宝钦城寻找太白,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镇明三天前已经离开麝香山,说西方王城那里有要紧的事情处理。”

  司月的眉头皱得更深,“镇明怎的也如此?!荧惑,你去宝钦城那里接太白的时候,看到辰星了吗?”

  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不安的感觉?这个麝香山,当真是以前的麝香山么?好象有一只暗地里的手,偷偷将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他觉得有些陌生。以往的所有好象都处于崩溃状态,连司月都变了……

  司月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上面绑着带咒文的红线,一看就是密报。她缓缓展开密报,沉声道:“我昨天接到了这个密报,有人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镇的郊外看到了类似印星城的地方……当然我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四方搞的鬼,但是如果放任他们这样脱离麝香山,迟早是一个祸害!我需要人去下界视察情况,镇明不在,辰星失踪,太白……岁星,荧惑,你们谁要去?”

  岁星顿了顿,有些为难道:“司月……过几天我还要去东方几个地方做一些任务,恐怕……你可以自己去,你的能力一直都是最强的啊!亲眼去确定情况不好么?”

  司月皱了皱眉头,半晌才道:“麝香山还有很多事情,我暂时脱不开身……荧惑,你去吧!将印星城具体的位置找出来!之后不用向我汇报,如果你能将其征服是最好,不能活捉四兽的话,就全杀了!神界不需要这样叛逆的神!”

  荧惑没说话,站起来就往外走,一直走到正殿门口,才低声道:“别命令我,你还没那个资格。”

  “荧惑!”岁星惊慌地叫了起来!司月本来就为了太白的事情很伤心了,他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刺激她呢?

  司月脸色惨白,忽然沉声道:“荧惑!……拜托你!此时麝香山已经遭遇过多麻烦,你身为五曜之一,难道不应该做一点什么吗?一直待在神火宫里做什么?你不要忘了,我虽然没有位居五曜之上,但是所有行宫里的女伶下人都由我管束!你若步上太白后尘为你那个女伶所惑,到时候不要怪我不客气!”

  荧惑心里一震,回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在这个时候怎么突然会提起炎樱的事情?!她怎么知道炎樱的?!

  司月冷冷一笑,“听说你前几天满神火宫的寻找一个照料樱花树的下人,你且小心!若我当真发现什么异常,就是你我也不会手软!”

  岁星不明所以地看着对峙的两个人,因为气氛凝固起来,她也不敢说话。什么女伶?神火宫不是从来不许女伶进入的么?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荧惑宫里有女子?

  荧惑阴森森地看了她许久,除了恼怒之外,却有些莫名的安心。看司月的言语,原来炎樱没给她捉走……

  “我不认为你有权力来指使我什么,司月。谨慎你的言辞。”

  他冷冰冰的语调让司月和岁星都有些骇然,她触怒了这个修罗吗……?

  好久好久,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寂静终于打破,荧惑沉声道:“我去,密报给我。”

  司月松了一口气,岁星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北方,曼佗罗城——疼痛好象长了脚一般,从胸口蔓延到全身上下,他动也不能动,意识模糊地躺在地上。身子下面冰冷刺骨,还有点微微的湿意,或许是冰。手指无力地瘫在地上,触摸到的也是冰冷潮湿。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了?胸口为什么会有撕裂一般的痛楚?脸上为什么时不时会有冰凉的绵软的东西轻轻砸在上面?他到底是……?

  撑着最后一口真气,他勉强睁开了眼睛,入目却只有白茫茫一片,天空仿佛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阴暗异常。苍穹辽阔,不断有一团团鹅毛大雪砸在他脸上,身上。这里是什么地方?才秋天就开始下雪了么……?好冷……

  寒风夹杂着冰雹雪花打在他脸上和胸前的伤口上,带来阵阵陌生却难耐的刺痛。他何曾受过这种罪?他是司水之神……一向最注重享受……为什么现在这么狼狈?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这样的情况,让他从不知所措到感觉羞辱。

  不行,他怎么能瘫在这种陌生的地方?好歹要找个豪华的旅店,安心地躺在丝绸浓薰过的被褥里,才对得起他尊贵的身份……他这样想着,咬牙奋力挣着,想坐起来,可是从胸口穿来的巨痛却瞬间夺走了他所有凑起来的气力。好痛!该死的,原来受伤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他根本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巨痛拉回了他所有的记忆,他记得当时在落伽城的废墟里,和明暗两个玄武斗了起来。暗玄武墨雪的破间刀一挥过来,他只觉胸口给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顿时有些窒息,连用水系法术保护自己都来不及,眼前突然就一阵黑暗,整个人好象掉进一个巨大的旋涡里,完全不由自主,旋转着坠入深渊。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成这种狼狈的模样了!

  暗玄武墨雪,破间刀……果然名不虚传。他苦笑了起来,苦于不能动弹,只好睁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希望可以将四周看个清楚。

  四周只有雪,厚厚的积雪将一切都覆盖,尽头是一片暧昧的灰暗,颇像一只张大了口的怪兽。风雪交加,凄厉苍凉。在他印象里,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城市,只有北方的曼佗罗。难道他竟被破间刀从极南的地方瞬间送到这个极北的不毛之地么?!天……

  他在心里哀叹着,这一次,他恐怕有些不妙。身体受了重伤,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现在他就和一个普通的凡人没什么两样,说不定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冻死在这个荒郊野外。堂堂司水之神辰星,居然是给冰雪冻死的,说出来恐怕那帮四方兽连下巴都能笑掉……玄武那个家伙一定也得意死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整个人都包在了雪里,意识也渐渐脱离了身体。完了……当真天命尽于此……?

  “叮叮”一阵悠扬的铃声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微微刺激了他早已虚弱不堪的意识。无奈雪已经将他整个包住,他什么也不能看见。该死的……如果他能活下来,一定和冰雪之神玄武势不两立!这些雪,太讨厌了……

  “姐姐!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光啊?”

  一个年轻清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就离他不到三丈的距离,给这个寂静到极点的野外增添了一些生气。

  “什么光?哪里?我只看到雪而已。你又发什么神经?快赶路吧!都这么晚了,回去爹爹肯定要骂的!”

  又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却很明显是个女子,娇柔异常。

  “叮叮”一串铃铛声由远至近,似乎有人跑了过来,脚踩在雪上“吱吱”响,跑的还挺快。

  “就这里啊!快来!这里有点古怪哦!明明有蓝色的光芒闪烁!呀,这是什么?”

  随着那人的惊讶声,一只手飞快地拨开了堆积在他脸上几乎让他窒息的雪,然后那少年惊叫了一声!

  “姐姐!快过来!这里有一个冻僵了的人!”

  那个姐姐一听,也急忙跑了过来,一边急道:“还有气吗?曼佗罗,你轻一点,别伤到他!冻伤的人很脆弱的!”

  被叫做曼佗罗的少年很轻柔地将辰星身上的积雪拍了去,然后爬在他胸口仔细听着。

  “还有心跳!活人!快!拿毯子!再老布牵过来!”

  辰星努力睁开眼睛,迷蒙中,只看到灰暗的天空,而一张俊秀英气的少年脸就处在他正上方,几乎和天空混在一起。只有那双眼,比天边最亮的星子还澄澈,带着某种令他迷惑的温柔和怜悯,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第三章

  他是被一阵阵悠长嘹亮的歌声惊醒的,声音就在他前方不到四尺的地方。北方人或许真的要比南方人豪迈得多,那歌声如此悠扬,带着一种厚实大地一般的辽阔,苍茫天空一般的透明,歌者声音虽然豪迈,却清亮,显是出自一个少年之口。

  他迷离的视线渐渐聚集起来,却看到了头顶上方一个不停晃动的五彩吉祥球,红色的穗子几乎要触到他的眉心。这里的屋梁……怎的如此低?还是晃动的?他艰难地四处看了看,却发觉这是一个很小的很温暖的马车厢,他……被谁救了么?

  他的身子被包裹在一片温暖紧窒里,虽然舒服,却无法动弹,似乎也是随着那个吉祥球晃动的旋律左右摇摆着。胸膛上的伤口麻麻的,发出一种可以忍受的微弱的钝痛,他伸手想去摸,却发觉自己根本动不了,好象是有很厚重的东西阻碍着行动。

  他试着发动体内的真气,喜悦地发觉自己的真气已经恢复了一些,他正要用法力脱离这里,却听方才唱歌的那个少年高兴地喊了起来!

  “啊!你终于醒过来了!现在觉得如何?”

  声音对于男孩子而言也稍稚嫩了一些,但却明爽大方,很是热情,然后一张小麦色的脸就毫无芥蒂地“横”在了他上方,眉开眼笑。

  他认得这张脸!印象中那双此刻笑得弯弯的眼睛,曾用极温柔的眼神注视过他,和当时漫天飞雪的天空几乎融化在了一起。他一时愣了住,原本他真以为那是自己昏迷前的幻觉而已,而现在这个人却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是他救了自己么?

  “还不能说话么?”曼佗罗笑吟吟地问着,然后弯腰替他把裹了几十层的毛毯一一松开,双手一边灵巧地动着一边说道:“别怕,你是迷路的旅人吧?昨天晚上我们在野地里发现你的,像你这样冻伤的人,如果不用毛毯把身体搓热,再紧紧裹起来,很容易就会没命的。现在既然醒过来就没事啦!”

  他将紧紧裹在辰星身上的毛毯全部解开,露出了他赤裸的身体。辰星倒是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给人脱光的?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和震撼,曼佗罗从他躺着的柔软褥子里抽出一件巨大的裘皮披风,很快地给他披上,一边笑道:“你的衣服是我脱的,如果不把冻硬实的衣服脱了,你的身体就会留下伤疤,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很难愈合的。”

  他带着北方特有的明快口音,是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弯弯的眉毛,小麦色的脸,鼻子很直,嘴唇也红红的,虽然因为赶路而染上了风尘之色,但那双眼睛却美丽之极,睫毛又密又长,眼珠是一种纯粹的漆黑,如同两颗宝石,熠熠生辉,明澈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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