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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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垂眼看着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个脚印,面无表情地道:“她的变化是挺大的。比陆云表妹还恨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说那些难听的话。”

“看看她逼迫你的样子……啧,真是丢尽了林家姑娘的脸,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陆家矮了一截似的。对待她这样的小人,你就该比她还凶她才会怕你。”林六不屑地弯了弯唇角:“你别怕,今日的事情经过我会和祖母说的。她是没挨过罚,所以不知家族一体,但今日以后,她就该知道了。”

林谨容一言不发。谁的话她都不信。她只从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来,三房要重点推出的是明显聪明许多的林六,林七只是个辅助的;她们早前也要防着她,但自从她分茶胜出彻底得罪了林玉珍后,她就成了三房拉拢来一起对付林五的工具。至于吗?林家的女儿是不是除了陆缄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却又听林七轻轻叹了一声:“我早前和母亲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里的陈设我好多都没见过,崭新的铺翠销金料子整整两大箱,手都插不下去。还有陆云今儿穿的那条洒金榴花裙,听说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两万钱。我也想要。”

林六瞅了她一眼,轻啐道:“眼皮子浅。”

林谨容抚了抚额头,陆老太爷善于经营积下万贯家私;陆建新在外为官多年,油水捞足;林玉珍嫁妆丰厚,管理陆缄极严格,丫头不能轻易近身;陆缄是长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无量;陆云年龄差不多,嫁出去就没啥影响。这么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应该全力以赴地为自家的女儿谋算。

但假如他们知道,有朝一日,陆家的万贯家私会全数打了水漂,甚至动起了女人们嫁妆的念头,他们还会不会如此趋之如骛?

林谨容歪靠在车壁上,看着沉厚的夹棉青锦车帘子闭着眼睛轻轻翘起了唇角。

马车停下,林谨容扶着荔枝的手下车,正好看到林五扶着信儿的手,冷笑着,威胁地朝她看了过来,似乎是在说,你等着瞧,有你好看。

林谨容面无表情地与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别,径自去探望陶氏,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林六下了马车,皱眉看着远去的林五,崔嬷嬷上前扶定了她,悄声道:“姑娘放心,这次保叫她逃不过。”

陶氏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林谨容轻轻打起帘子往里看去。但见林谨音搂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读书,火气把姐弟二人的脸颊烤得粉生生的,听见声响,二人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她笑,榻边火笼上烤着的两只金灿灿的橘子散发出淡淡的橘香味,冲散了屋子里浓浓的中药味。

静谧美好。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所在的地方。

林谨容心里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来,轻轻解了披风,挨着二人坐了,低声道:“母亲怎样了?”

林谨音指指屋里,低声笑道:“和舅舅说了大半日的话,心绪好了许多,又吃了水老先生的药,睡着了。”

“这样就好。”林谨容摸摸林慎之的头:“今日怎地没和祖父一起读书习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进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赏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吴家了罢?”得到林谨音肯定的回答后,林谨容微微垂了头,低声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说,姐姐听了不要急,也不要大声嚷嚷。”

林谨音犹如惊弓之鸟,呼地坐直了,睁大了眼睛看着林谨容:“怎么了?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了?”

林谨容摇头:“不是,我无意之中犯了错,得罪了姑母和云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经过说给林谨音听了。

“五妹实在太过分了,真是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果然关键时刻才见人心。”林谨音听得脸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许久,方哑着声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谨容破坏了陆云的暖炉会,又有林五撺掇,老太太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还有六妹被烫伤呢……”林谨容假装沮丧地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过了,事情已然发生,无论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谨音将整个事情仔细思索一遍,揉了揉额头:“这样也要,等下你服个软,别犟着。”

林慎之听了个囫囵,眨巴着眼睛道:“怎么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埙都赢了,很有出息,应该得到夸赞才对呀。”

林谨音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便摸摸他的头:“小孩子不懂就别多问。”

林慎之做了个鬼脸:“我问祖父去。”

却听陶氏在里头咳嗽了一声:“囡囡你怕什么?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还不许人赢么?你吹埙胜了吴襄,那更是你该得的才名她的女儿是宝,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衬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总不能叫贤人装蠢人吧?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来让你认这个错。”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专为林谨容办个暖炉会,却被自家人给夺尽了风头,看她依是不依。林谨音喟然叹道:“娘,您不是睡着了么?怎么又听见了?”

陶氏道:“我心里有事儿,哪里能睡得着?都进来,趁着你们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们说。”

林谨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搁,赶紧入内。

第49章:听雪(四)

陶氏就着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发,低声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过两日雪停天晴,我就会去我的陪嫁庄子住着养病。你们祖父已经同意了。”

这是陶舜钦的主意,他进门后所有的隐忍都只是为了能让爱面子胜过一切的林老太爷同意陶氏离家去养病。在外人看来,陶氏搬去陪嫁庄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这才是对陶氏这种性子的人最好的养病方式,眼不见心不烦,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庄子附近有个温泉,很是舒坦。

林谨容两眼发亮。如她所愿,事情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前世时,陶氏病倒,陶舜钦彼时也曾向林老太爷提出让陶氏去这庄子里养病,却得到林老太爷无情的拒绝,在平洲盘桓了一两个月,最终也只能是无功而返,之后便是时不时派人送钱送物,此外再无他法。可现在,不管是因为陶氏占了理,还是为了林慎之,林老太爷终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给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爷身边读书的,林谨音这个即将出阁,又可以威慑黄姨娘的长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她呢,就该跟着陶氏去尽孝道。自由自不必说,她还有几桩横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实,一日不得实现,她连睡觉也不安稳。

安乐居里,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满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错。我劝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负了姑母的一片好心。这也倒罢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会和她计较。可她真不该因为吹埙赢了吴家二少爷,就欢喜到烫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当场发作丢丑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话我们林家的姑娘没有眼色,不知进退。多亏杨茉替她打圆场,不然我们的脸面真是不知该往哪里放……”

林老太阴沉着脸,垂眼盯着指上那颗鹌鹑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发一言。

林五见她迟迟不语,渐渐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觑她的神色。

林老太长长叹了口气:“你不必说了,今日这事儿说到底是对不起陆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务必要趁这机会一脚把林谨容这阴险小人给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过望,正要再添补上两句,就见林老太屋里的另一个大丫鬟白果进来道:“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

林老太抬了抬松弛的眼皮,淡淡地道:“让她进来。”

“祖母,孙女儿给您请安。”林谨容进门来,低眉顺眼地给林老太行礼问安。

林老太冷着脸不理睬她,就让她在那里站着。

林五见林谨容衣服也未曾换,就连脚上那双被自己踩脏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换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药,你怎地也这时候才来给祖母请安?还连衣服也不曾换?这么脏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来。”

林谨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个儿呆站着无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头呆脑做错了事情,被你骂了又说要告诉祖母之后心里难免慌张,便去寻我娘。我娘却骂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计较,你怕什么?自去同你祖母认错。我这便来了。”

“……”林五听这话就晓得是假话,当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闷葫芦一样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风头,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里仿若两个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别不好意思,你是去寻陶家舅舅了吧?说来也巧,你每次犯错,都是在清州来人的时候……”其中的挑拨之意再是明白不过,就是三房母女都趁着娘家有人在,有恃无恐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对。

林谨容看着林五,缓缓道:“的确,我没本事,每次都给家里人丢脸,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这样下去,我再也没脸去见他们。”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伤感低沉起来:“五妹妹,往日里你待我那么好,怎么今日就这么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也和你说过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当着那么多人骂我,我很难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算是姑母和云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没像你这样骂我。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你直接和我说好么?我改了就是。”

装什么装啊?林五已然把林谨容划分为阴险狡诈之人,没好气地道:“我什么时候骂你去来?我是看你发呆,找不着北了,好心提醒你”

“闭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厉声道:“还嫌你们今日给我丢的脸不够么?都给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没做错事情,为何要她跪?

“跪下”林老太一声暴喝,林五唬得一激灵,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顾不得膝盖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泪狠狠地瞪着林谨容。

林谨容不紧不慢地跪了,双目直视面前的青砖,一颗心却飞扬上了天。

林老太骂道:“都不是好东西欺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谁都不用多说了,我全知道”然后指定了林五,厉声道:“有人看见是你身边的丫头信儿去撞的杨茉,然后杨茉才撞上你四姐,接着伤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气火爆不知轻重,你不但不晓得拦着,还添油加醋,当众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挑拨你几个姐妹争吵,你可知道你丢的是谁的脸?你丢的是林家的脸面下作东西”言罢对着林五的脸就是一巴掌。

下作东西,下作东西,祖母怎能这样骂她?她长这么大,也从来没人这样骂过她,还打她的耳光……奇耻大辱。林五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满面,失声道:“不我没有信儿也没有谁看见的?叫她出来和我对质祖母,您不要误听他人谗言,受了蒙蔽。我自来晓得轻重,怎会去做这种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接着回头瞪着林谨容,厉声道:“是不是你?你为了推脱罪责就冤枉我”

林谨容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一颤,极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着眸子不说话。活该啊心术不正又还笨,你不倒霉谁倒霉。

“你是说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着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给你留脸面,就不细说了。我只想要你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们祖父还活着不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心里没有家族,没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儿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晓得她既然已给自己定了罪,那便再无翻身的可能。当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涂,口里还不忘拼命喊冤。

林谨容面无表情地看着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在别人已经给你定了罪的情况下,这种毫无意义的喊冤,根本就没有半点作用,不过是让人更轻视而已。哪怕就是背后独自流泪,也比这样更有尊严吧?

大太太周氏得到风声赶来,看到林五几乎哭晕的样子,心疼得眉头都蹙成了一团,却不敢开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老太。

林老太见周氏这么快就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脸,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谨容的身上。林谨容晓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样来,低低叫了声:“祖母。”

林老太冷声道:“伸出左手来”

林谨容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变戏法儿似掏出一把铁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谨容疼得差点没跳起来,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林老太眯了眼瞪着她:“疼了?走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们的?谦和守礼,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门做客,连最起码的尊重主人的礼仪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说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无德无行照样让人瞧不起以后还有谁敢请你上门做客?”

林五看见林谨容也被打,心里的难受劲儿好歹轻松了许多,大哭变成小声抽泣,侧着脸偷看好戏。

林谨容吸了吸鼻子,坚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经过,就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参与的,又自来不喜出门,没甚见识,只听五妹说云表妹是江南名家指点过的,心想她怎么都比我强,我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让人瞧不起林家女儿,遂放开了手脚去做,哪知会成这样?您可以骂我呆傻笨,却不能说我有意去害姑母和云表妹。我不认”

她早就计算过,要说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确有理由责罚她,也该给陆家一个交代,表示歉意;和吴襄比试吹埙赢了,谁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个人偷偷摸摸与吴襄相会,也不是她非得和吴襄比试强出风头,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烫伤,有杨茉作证,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话里也似乎是认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谁还能奈她其何?

“这样说来,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云表妹活该丢脸受委屈了?谁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么是为人处世的正理”林老太气极反笑,手里的戒尺又高高举了起来。

第50章:胜负

林谨容一横心闭了眼,一口气不歇地大声道:“祖母您别打我了打坏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红分不了茶吹不了埙怎么办我承认我错了我承认我笨我承认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四姑娘平日里所有的隐忍低调统统不见,这声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传,却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软和识时务。

林老太手里的戒尺一顿,林六和林七一阵风地卷了进来,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软语相求:“祖母,四姐已经认错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点,您就饶了她这一遭吧?”眼角得意地瞟过地上狼狈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该知错了,天寒地冻的,冻坏了身子始终不好,我不怨她,您也饶了她罢。”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显柔和了许多:“去别给我添乱,仔细别把皮给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难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后头去拿瓶玉肌膏来给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从京城里来的,途经万里,贵也不必说,真正有价无市,老太太身边也不过两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过。今日老太太赏一瓶给只不过是红了皮儿的林六,其中的褒奖之意再明白不过。

林五的眼里立时露出掩盖不住的嫉恨来,摸着被老太太打得红肿的脸,又“嘤嘤”哭了起来,周氏也暗自咬紧了牙关。林六开心万分,撒娇道:“祖母呀,真的没怎么啦,就是红了红皮儿,不如给五姐搽脸罢。您老人家快别生气了,让四姐和五姐都起来吧。”

林七不失时机地夺了林老太手里的戒尺,轻轻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诶,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两个活宝,被你们祖父关这两个月真是懂事了,看来那女诫没白抄。”

林六歪倒在她怀里,笑道:“祖母您终于笑了。”

祖孙三人顿时其乐融融。经过精心谋划,双胞胎终于又成功地夺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谨容冷眼旁观,选了一个她认为最合适的机会,轻声道:“祖母,就让孙女跟着母亲去乡下庄子里去罢。一则可以伺奉母亲尽孝道,让母亲早日养好身子归家伺奉祖母;二则可以面壁思过,修身养性,以后再不至于出现今日这样给林家丢脸的事情。还请祖母应允。”

林老太收了脸上的笑容,转过头来看着林谨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将去乡下养病的事,很难形容她是一个什么心情。又觉着陶氏这样阴郁暴躁的脾气难缠,总养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着大冬天的去了乡下,会被平洲城里其他人家诟病,说她们虐待儿媳。可是林老太爷已经允了,陶家也没说什么,她自不会再跳出来表示反对。

陶氏病得不轻,这一去,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以上,乡下寂寞冷清,林谨容这一去,相当于长时间的禁足。待到归来,今日闯出来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给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还怀疑林谨容今日故意大出风头是别有居心,隐隐还有几分不喜之意,此时见林谨容主动提出愿意跟了陶氏去乡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去,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来的。”

林谨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则几月,多则年余,总是要母亲养好病才会回来的。”

林老太一双老眼缓缓扫过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但见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错眼地看着林谨容,眼里满含期待,林六一脸的惋惜状,林七一脸的无趣状,周氏垂着眼,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得干干净净。这家不好当,人口众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定了罢,你回去就呆在屋里收拾东西,少出来走动。你记好了,有才无行会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备才是正途。”

“是,孙女儿谨遵祖母教诲。”林谨容低头行礼告退。虽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转身走出安乐居的那一刻,她却觉着自己仿佛是踩上了云朵一样,已然飘在了半空中。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么斗,大房和三房要怎么斗,都和她们三房没有任何关系了。两条狗抢一泡屎,干他什么事?

林谨音翘首以待,见林谨容唇角微翘,显见心情不错,不由暗自诧异老太太竟就这么放过了她。待听明事情经过,心疼地拿了林谨容的手看,怨责道:“你怎地这么不小心?说来,你还是年幼不知轻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当林谨容分茶是不会看头势,而非有意为之。

林谨容不在意地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亲说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说五妹被训斥惩罚,信儿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兴了。”

林谨音微微皱了眉头:“真是信儿?五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还害了下头的人,她怎么做得出来”

林谨容低声道:“是不是都不要紧,承不承认也不要紧,关键是看祖母信什么。”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是真相,眼前的胜负未必就是一生的胜负。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谁干的,她只需要按着计划继续前行。

夜里,有人给林谨容送来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埙,那埙已成了碎片。

看来前世里就莫名不见的东西,这辈子也终究不能保存下来。林谨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头。”

来人无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却犹自比下雪之时更冷了几分。

林谨容和桂嬷嬷商量:“我的意思是嬷嬷就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屋子,豆儿留给你作伴,我领了荔枝和桂圆去就行。”因见桂嬷嬷似要反对,她立即拦住,“嬷嬷休要觉得这事儿简单,我和太太住在乡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顾着,你要给她搭把手,有事儿的时候好送信去。”

桂嬷嬷左思右想,终是应了,见桂圆满脸带笑地同荔枝在一旁收拾箱笼,踌躇良久,终是低声央告:“姑娘,桂圆这丫头又懒又馋,还偷奸耍滑,您该管教的别留情。”

林谨容笑:“嬷嬷放心。”路在前头,她尚不知会走向何方,但如果桂圆还是要走那一条老路,也怪不得她。

“豆儿,四姑娘在么?”黄姨娘独自一人,娇娇怯怯地在门口问豆儿。

林谨容便示意桂嬷嬷让她进来,黄姨娘瘦得弱不胜衣,苍白着脸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因为收拾箱笼而显得有些凌乱的房间,亲热地问林谨容:“四姑娘,听说您要同太太一道去庄子里?”

是不放心那些金银罢?林谨容暗笑:“是。所以我们走了以后,要烦劳姨娘伺候好老爷了。”陶氏一走,三房的妾室通房就属黄姨娘一枝独大,若是从前林谨容自然担忧,可在飞红事件之后,她却是不怕了。

黄姨娘微微有些尴尬,将话错开去:“奴会做好分内之事,伺候好老爷,照顾好三姑娘和五少爷、七少爷……”

林谨容听不得她这一连串的表忠心,爽快地道:“此番舅老爷和大表哥会亲自送我们去乡下,春天他们还会来瞧我们。若是有什么信,我自会托人来与姨娘,耽搁不了姨娘。”

黄姨娘掩了口笑:“四姑娘爽快人,但奴非是担忧那事儿。是听人说,这会子吴家大太太领了位姑娘上门来赔礼,还有,信儿今早被带走了,五姑娘也要潜心抄女诫,还要抄点经书之类的,怕是元宵节都出不来了。大太太心情不大好……豆儿她们仔细别冲撞了。当然,您约莫是早就知道了的,奴就是多句嘴。”

林谨容起身送她出去:“还是姨娘周到,谢了。”

黄姨娘翩然而去。

林谨容命荔枝把从杨氏那里赢来的玉燕钗拿出来,用块自家绣的丝帕包了:“你去安乐居附近转转,想法子把这个给杨姑娘。就说我那时就想给她的,但不方便。”

杨茉若是见着这玉钗,必会来看她。她前生也没什么朋友,只有杨茉。林谨容寂寞地想,以前生的经历来看,这大概会是二人最后一面。真想有生之年,能够一直保持这份友情,能够有机会再见到杨茉。

荔枝察觉到她情绪低落,以为她是被罚心中不忿,默然拿了那玉钗,自往外头去。才去了没多久就折了回来:“姑娘,杨姑娘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来瞧您啦。”

林谨容惊喜地跳将起来,也不觉着双胞胎碍事,吩咐众人:“快快把这些东西都先拿开,把好吃的都拿出来”

杨茉的目光在微显凌乱的屋子里扫了一圈,微微皱眉:“听说你要去乡下?”

林谨容笑道:“大夫说我母亲的病要静养,我怕她寂寞。”

林六含笑道:“我四姐姐最是孝顺不过的一个人。”

杨茉又内疚又同情,当着双胞胎却不好细说,遗憾地道:“我等你回来,你教我分茶之技。”

“好。”林谨容也想有那么一天。

几个少女随意说了些闲话,少倾,就有人来催,道是林老太留杨氏用午饭,催几个姑娘赶紧过去。

杨茉怕给林谨容再添麻烦,不敢再留,内疚地告辞而去,临行前贴着林谨容的耳朵极快地轻声说了句:“我的丫头也没看清楚是谁推的我。”

这个结局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荔枝和桂圆不也是什么都没瞧见么?林谨容飞快把那玉钗塞进杨茉手里:“去罢。”

第51章:病症(一)

转眼间,雪化泥干。

陶氏的陪嫁庄子里来人禀明房屋已然收拾妥当,陶舜钦协同林三老爷,送陶氏与林谨容去庄子里养病。

分别之际,虽然早就同林慎之说好,让他好好读书,隔个十天半月就来接他去庄子里住一住的,他仍然眼泪汪汪,跺着脚死死拽着陶氏的手不放。

陶氏也舍不得他,但却知晓什么都比不过儿子的前途更紧要,当下狠了心命林谨音把林慎之带走,头也不回地扶着龚妈妈的手上了马车。

“好大一个泡泡”林谨容刮着脸嘲笑林慎之,众人一瞧,林慎之哭得鼻涕流了老长,还吹了一个泡泡,怎么看怎么好笑,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慎之羞涩,一头扎在林谨音怀里,蹭了林谨音满怀鼻涕,惊得林谨音嫌弃地低叫,越发惹得众人大笑不已,就是陶氏在车上瞧着,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如此一来,倒也消散了几分离别伤情。

因担心陶氏病弱支撑不住,以往两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三个时辰还没走完。路程漫长且无聊,马车里被上等的银丝炭哄得暖意融融,陶氏早就沉沉睡去,龚妈妈也有些打盹儿,林谨容悄悄将窗帘子掀开一小条细缝,望将出去。

马车正沿着一条河道不紧不慢地走,河道对面是一大片望不到头,荒无人烟的地,凸起的土上白色的结晶在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是不曾化尽的雪。林谨容轻声问骑马走在一旁的陶舜钦:“舅舅,这地上是什么?为何这么亮闪闪的?”

陶舜钦眯了眼低笑:“囡囡,这是盐碱地,也就是斥卤之地。你看到的那些亮闪闪的东西,是浸出来的盐。这种地,什么都不长的。”

原来这就是斥卤之地?林谨容睁大了眼睛:“我听说淤过的斥卤之地也能成沃土良田?长出上等的米谷?”

陶舜钦见多识广,朗朗而谈:“对,那叫淤田。在有些地方,每年四月以后,雨季到来,水最浑浊的时候,就将矾山水放来灌淤田地,久而久之自成了良田。”

林谨容认真道:“什么是矾山水呢?”

“就是四月后的河水。”陶舜钦倒也不嫌她烦,耐着性子解释:“那时候的河水最浑浊,有矾腥气味,所以又称矾山水或天河水。”

林谨容的思维跳跃极快,立刻就道:“那么,早前花了地价买盐碱地的人不是赚了?”

陶舜钦一愣,转瞬才跟上了她的想法,因见林谨容牢牢盯着那片盐碱地,两眼发光,隐隐露出几分兴奋之色。想到她之前缠着陶凤棠换金银,誓言旦旦要赚钱的举动,立刻笑弯了眉眼:“囡囡啊,淤田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一要有天河水,二要筑渠设堰,能蓄水还要能排水,非一家一户之力所能成。”他带了善意的调侃:“要不然,这一大片盐碱地还不早就被人买去淤成良田了?清州和平洲没淤田那个条件,没人会要这些盐碱地”

林谨容淡淡一笑,缩回了头。清州和平洲现在的确没於田这个条件,可是后来,分明也实行了这淤田之法的。林谨容垂眸盯着铜手炉盖子上繁琐的缕空卷草纹,思绪又飘回了从前。

那时候安儿刚满月,陆缄和她关系尚且还好。

那日早上,他递给她一小碗晶莹的米饭:“阿容,你来尝尝这个米的味道如何?”

他一向沉默寡言,恪守礼仪,笑也只是浅笑,似这般形喜于色的欢喜当真是少见。她微笑着尝了一口,细细品味,没吃出什么区别:“和平日吃的差不多。”

他脸上那丝得意更加明显:“吃不出来吧?这是淤过的斥卤之地长的。谁会想得到什么也不生的斥卤之地也会变成生长良稻的良田?”

可那个时候的她,长于深闺,并不知道什么是斥卤之地,也不知道什么叫淤过的斥卤之地,所以她只是笑:“是啊。”

她想他不会莫名其妙只让她尝尝这米如何,希望他再说下去,陆缄却不再言语了,只埋着头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本是从小就守的规矩,她也就不再问他。之后,再无人提起这件事。

过了些日子,就传出陆缄的生母涂氏捡了个大便宜的消息。涂氏只拿出极少的嫁妆钱,就买了十多倾连成一大片的斥卤之地,接着那斥卤之地被新任的太明府提举一声令下,广征民夫,利用渚江水於成了良田,身价百倍。

陆家三房对外宣称是涂氏夜来得梦,福至心灵。林凤珍断然不信,认定是陆缄吃里扒外,肥水落了外人田,心中十分不忿,苦于抓不到陆缄的尾巴,少不得拿她出气,骂她忘恩负义,故意知情不报。

她自是委屈不已,躲在屋里流泪,陆缄问她为何,她好面子,也不想再惹麻烦,自是什么都不肯说。二人相对枯坐了半日,陆缄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之后林玉珍虽没再就此事骂她,却总是夹枪带棒,随时提醒她莫忘姑侄之情,她简直无所适从。

现在想来,可笑是她,他们吵啊闹啊争啊什么的,干她什么事?她果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啊。

嗳,扯远了,林谨容再次掀起帘子,认真地打量着外头那片闪着银光的盐碱地,不知这地此刻尚是谁家的呢?价值几何?她怎么也得设法把这块地给弄到手。

未到庄子,就有陶氏的陪房兼庄子的管事铁槐领着几个小管事来接人。这铁槐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又黑又胖,是跟着陶氏从清州来的,陶家的旧人儿,对陶氏及陶舜钦父子的到来由衷地高兴。鞍前马后,殷勤奔波,接了一群人入了庄子,很快就安置妥当。

这庄子虽是陶氏的陪嫁,阴差阳错,两世为人,林谨容听说无数次,却是第一次来,难免存了许多新奇,四处张望不已。

只见庄子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三进的院子,陪着两个小跨院。林三老爷、陶氏自然住正院,陶舜钦被安置在西跨院,水老先生为了避嫌,则是住在铁槐家里。林谨容住的东跨院,正房、厢房、净房加上耳房,虽统共只有六间,但院墙上爬满迎春花,院子里青麻石铺地,种了株老石榴树和一株正在盛开的素心腊梅。石榴树下有张石桌,配了四个石凳。素心腊梅满缀枝头,馨香扑鼻,正正开在林谨容卧房的窗下。

西边墙下,还有一口井,听说有些年头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极,早已没了凿痕,里头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难得的好水。林谨容不信,当即就叫扫院子的粗使婆子打了半桶水上来尝,尝过之后眉开眼笑。

是夜,铁槐家的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新鲜的乡村家常菜,比如现宰的活羊,附近河里才打捞起来的肥美鲤鱼,庄子里自家喂的柴鸡,刚从地里拔出来被冰雪冻得甜丝丝的白菘,还有泡发的野木耳,新做的豆腐。

做法简单,味道却是鲜美之极。林谨容食指大动,不但多吃了一碗饭,还劝着陶氏也多吃了半碗,外加一碗红枣乌鸡汤。

她和陶氏这里人少,又不饮酒,很快吃好,外间林三老爷和陶舜钦却是一直喝酒喝到二更时分还未散去。陶氏体乏早早睡下,林谨容自然而然担当起女主人的责任来,不时命人去探查一番,看炭盆是否烧得好,酒水热菜是否及时送上,又命厨房备下醒酒汤。

如此几番,龚妈妈惊讶于她的懂事周全,有心要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便交代众人都按四姑娘的要求去做。因见她布置得妥妥当当,条理分明,不由暗自诧异。

少倾,陶舜钦让人进来叮嘱:“舅老爷说四姑娘年幼,今日赶路乏了,不必再等着伺候,先行歇下,有龚妈妈和铁槐家的看顾就可以了。”

龚妈妈得了吩咐,拼命相劝林谨容去歇,林谨容心想林三老爷那个酒鬼嗜酒,陶舜钦只怕也有许多话要交代林三老爷,也就不再坚持,自洗漱了去躺下。

一夜好眠。

天色微明,荔枝进来伺候林谨容起身:“昨夜里姑娘可被吵着了?”

林谨容听她似是话里有话,忙问:“怎么了?”

荔枝握了杨木梳子将林谨容乌黑浓密的长发一梳到底:“也没什么,就是昨儿夜里老爷喝多了,后来有些不好,连夜又去把水老先生请起来替他扶脉开药。这地儿小,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听见,婆子们也没甚规矩,进进出出,粗声大气的,奴婢怕吵着了您。”

妇科圣手给林三老爷看病?林谨容有些想笑,又想林三老爷这大概是路上吹了风着了凉,夜里饮酒过多,寒热相交才生的病,人家水老先生既然号称妇科圣手,总不至于连这么个简单的症候都看不好。遂又收住了笑容:“我倒是睡得极熟,什么都不曾听见。只怕太太被吵着了罢?”

荔枝道:“不要说太太,就是舅老爷也被惊动了。奴婢夜里听见他在正院里说话来着。”

林谨容收拾妥当,叫桂圆打扫,领了荔枝往正院去寻龚妈妈打听情况。未到正房,就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龚妈妈蹲在廊下避风处,守着两只小火炉并两只药罐子,手里握着一柄蒲扇,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其中一罐药,神色极其认真谨慎。

第52章:病症(二)

林谨容轻手轻脚地过去,轻轻一拍龚妈妈的肩头,笑道:“妈妈辛苦,大清早就起来熬药。你年纪大了,这些事情就让夏叶或是春芽来做罢?”

龚妈妈被唬了一跳,脸呼地一沉,待看清楚是林谨容,方露出几分笑意来:“姑娘垂怜我这把老骨头,可两位主子都病着呢,这煎药是看要火候的,老奴哪儿敢偷懒?”

说话间,那药翻滚起来,林谨容随手拿了筷子去拨早前龚妈妈盯得最仔细的那一罐药:“这是太太的药?”

龚妈妈紧紧盯着林谨容手里的筷子,笑道:“不是,这是老爷的药。太太的是旁边这一罐。”

林谨容不由怔住,龚妈妈自来对陶氏忠诚无比,经过上次的事情更是恨透了林三爷,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对林三爷的药比陶氏的药还上心,委实奇怪了。她略微思索片刻,道:“水老先生刚开的药方,真难为这个地方还能翻出这么齐全的药来。我还以为得回城去抓。”

龚妈妈一边去接林谨容手里的筷子,一边谦恭地笑:“当然不只靠咱们家,这过去几里路,是族里林昌爷的宅子,他家里常年住在乡间,经常备得有些风寒脑热肚疼之类的药,铁管事拿了药方去寻,刚好备齐。”

林昌爷?林谨容立刻想起这个无意中让她有了第一个赚钱主意的远房族叔来:“他家宅子和田地就在这附近?”

龚妈妈小心翼翼地搅了几下林三爷的药罐子,道:“可不是,等会子定是要前来探望老爷和太太的。”然后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这里烟熏火燎的,姑娘就莫要在这里了。想吃什么就让丫头去和铁槐家的说,这不比在府里,自在着呢。”

林谨容又看了那药罐子两眼,轻轻摇头:“我不挑食,厨房里呈什么就是什么。太太昨儿夜里被闹了,后来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陶氏病后睡眠不好,一旦惊醒就极难入睡,故而她有此一问。

龚妈妈笑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就是夜里醒了那一头,听说三老爷不过是寻常风寒,就又睡下了,睡得还好,这多半也快要起身了的。”

正说着,春芽过来扶定林谨容的胳膊笑道:“姑娘,太太醒了,听见您的声音,让您屋子里去呢。”边说边同龚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很是凝重。

林谨容默然打量了这二人一回,也就往陶氏屋里去了。陶氏着了件杏色织金领绵袄,配着条崭新的暗红百褶裙,坐在照台前由夏叶帮着梳头,听见声响,柔声道:“囡囡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娘呢?”林谨容靠过去挨着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见陶氏的气色明显比往日好了许多,唇角微微翘着,眼里流动着许久不见的光华,果然半点不见睡眠不好的样子,心情还十分好,一扫往日的阴郁,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开奁盒:“今日有客来,囡囡帮我选枝头钗。”

林谨容见她兴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着放松泰半。在奁盒里拨了几下,找出一枝衔珠钗,端端正正地给陶氏插在发间,笑道:“我适才来时,看到门口一盆茶花开得正艳,母亲若是有意,不如让夏叶姐姐去挑一朵开得最好的剪来插鬓?”

不待陶氏开口,夏叶便笑嘻嘻地自针线筐里拿了银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鲜。”

不多时,夏叶送了茶花进来,陶氏看着心里也欢喜,亲自插上了,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进来,低声道:“太太,药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药碗,垂了眸子道:“老爷那边的药呢?”

春芽道:“也得了,龚妈妈亲自送过去的,已然服了。”

陶氏默不作声地盯着手里的汤药看了半晌,一仰头将碗黑黝黝的汤药吃了个干干净净。

林谨容忙捧茶与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还是先过去问安罢。”

陶氏沉默良久方将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里的茶水吐入痰盂里,低声道:“去罢。”

地方小,林三老爷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谨容不过是从一道门出来就踏入另一道门。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爷头上扎着白绸,盘着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着个汤婆子,皱着眉头挑挑拣拣地从漆盒里找果脯吃,一边翻捡一边同一旁低眉垂眼的龚妈妈道:“这药忒难吃,爷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药。趁着天气好,爷等会子吃了午饭就回城去。”

龚妈妈干笑:“良药苦口利于病,老爷身体金贵,还是该养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么放心?”抬头看到林谨容,忙道:“四姑娘来得正好,快劝劝老爷。”

林谨容晓得林三老爷吃药是要黄姨娘哄的,便道:“爹爹,养好身子才是正途。您莫担忧,大表哥已然先行归去了,舅舅不会急,定会等您养好病再一起走的。”

这话提醒了林三老爷,他要陪客呢,陶舜钦不说走,他又岂能独自先跑了。想到这里冷清寂寞,又没个善解人意暖床添香的,不由长叹一声,歪在榻上,满脸的无趣,指使林谨容:“你去请你舅舅过来,就说我请他下棋。”兴许可以说动陶舜钦赶紧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是。”林谨容紧紧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几眼,见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过,方才转身出了房门。

陶舜钦果然应约而来,任由林三老爷如何旁敲侧击,丝毫不提什么时候走,只是满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谨容陪陶氏吃了早饭出来,又见龚妈妈蹲在火炉前卖力地煎药,对着林三老爷那罐子药如同伺候小孩儿一样的精心细致。

反常即为妖,虽然前世林三老爷一直到她死都还祸害人间,但这一生很多都不一样了。林谨容在廊下立了许久,心中终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厨房说,晚上再熬点昨夜那种红枣乌鸡汤。”然后独自一人走到龚妈妈身边蹲下去接蒲扇:“妈妈,我来熬罢,也算是尽点孝心。”

龚妈妈自是不答应,去夺林谨容手里的蒲扇:“这怎么使得?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谨容一闪:“妈妈此言差矣,给父母双亲伺药,是儿女该尽的孝道。我不会,妈妈您就教我。说来,这是什么药?妈妈可认识?”说着手里的筷子又往林三爷的药罐子里一插一翻。

“这种药奴婢认不得,但却是铁槐拿了方子去林昌爷家里寻来的。”龚妈妈坚定地握住林谨容的手,按住筷子,沉声道:“好姑娘,您就别添乱了,若是闲得无聊,便披了兜帽披风,让铁槐家的陪您往外头去走走如何?这会儿天气正好,田里挺好玩儿的,可以抓了秕谷去喂麻雀。”

林谨容不退让,直视着龚妈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过父母双亲的身子更紧要。”以前她不知道许多事,不懂得观察分析,现在她却能看出许多不同来……

龚妈妈的眼神闪了闪,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顺。但太太病着,三姑娘明年要出阁,您尚未定亲,七少爷还太小……舅老爷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一等这里安置妥当就要赶回去,所以三老爷的病得赶紧治好,耽搁不得。您,就别添乱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三房此时离林三老爷不得,既然龚妈妈都懂,陶氏和陶舜钦不会不懂,陶氏不聪明,陶舜钦却不笨。林谨容沉默片刻,终是缩回手去,不再多问,低声道:“好,我就听妈妈的,且去田里走走。”

龚妈妈轻轻颔首,目送林谨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继续伺弄那两罐子药。许久,春芽出来接了她手里的蒲扇:“妈妈去歇息,陪太太说说话,我来。”

龚妈妈望着春芽,春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龚妈妈方进了陶氏的屋子,但见陶氏手里握了一卷书,眼睛却没放在书上,而是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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