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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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有意要加深他的愧疚,缓缓道:“二婶娘那里,我自会使人去打听。你问先前是个什么情形么?二叔父大抵是怨二婶娘把你醉酒的事情瞒了他,生气了,打了二婶娘一下,踢翻了炉子和药罐。”

陆纶垂了眼不语。

林谨容故意引他道:“我告诉过你,叫你别和陆绩瞎混,你总是不听。他是什么人?明知你在热孝期间还拉你去喝酒,他倒是推脱得干干净净,你看看你……”

“不是他。”陆纶简洁地辩了一声,不肯解释他到底是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又为何会喝酒,只赶林谨容走:“二嫂快去罢,留长了不好。”

林谨容走到院门边回头看去,但见陆纶还默然站在那里盯着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杏树,一脸的落寞呆怔。

林谨容并不先回荣景居,而是跟着去了二房,寻到康氏:“二婶娘如何?”

康氏道:“背上青了一块,倒也没什么大碍,搽点药酒推开就好了。”又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

二人身份立场不同,多少都有些尴尬,林谨容正要别过康氏,就见吕氏扶着素锦出来,站在廊下冷冰冰地看着她二人,淡淡地对着康氏道:“三弟妹,婆婆问你,族老那边的饭食可安置妥当了?”

“大嫂,我马上就去。”康氏有些抱歉,忙与林谨容道别。吕氏横了林谨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虚伪”

林谨容和没看见她这个人,没听见这话似的,径自同康氏道了别,转身就走。吕氏倒碰了一鼻子灰。

陆建新做事是极有分寸的,这事儿到底也没传到客房里住着的族老耳朵里,只是除了陆老太太外,大家都知道,陆建中突发急病,倒下了。于是几个族老约着去看陆建中,陆建中泣血锥心,躺在床上装晕不肯醒来,只恐醒来就会被陆建新给抓着分理。他是巴不得几个族老赶紧走人,这样真到了要分理的时候,一来一回也要耽搁不少时候,够他准备了。

陆建新却仿佛是铁了心要逼他,舌灿莲花,就在陆建中的病床前将几个族老留下来,借口是,他没办丧事的经验,几个老人家见多识广,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日子,指导指导他,省得什么地方出错,闹大笑话都是轻的,就唯恐怠慢了陆老太爷,不孝。

那几个见他挽留得真心实意,也想借机和他拉拉关系,把他许诺的那几件事落实下来,真的就答应了他,表示愿意多住些日子。陆建中心急火燎,急得要死,一口气没上去,差点没真的晕过去。

幸亏他们家自来合作协调,不用他多说,宋氏和陆绍就知道该做些什么,宋氏半点没露出异样,照旧地打理家事,里里外外的忙。陆绍与陆经则夹紧尾巴做人,一步三顾,只恐不小心就给陆建新抓住了小辫子,一壁厢却是不敢耽搁,抓紧时间把该做的准备都做好,该抹的账给抹平,该付给和尚的款也付清了。

林玉珍扬眉吐气,过后又觉着是到时候了,有些小急,趁着族老们休息的空当,便同陆建新商量:“是不是该处理那事儿了。”

陆建新慢悠悠地喝着茶,胸有成竹地道:“不忙,还没准备好。”

林玉珍道:“那你逼得这么急?歹竹出好笋,五郎这个孩子虽然犯了错,平日却不错的,从没干过坏事儿。”

陆建新瞥了她一眼:“妇人之见我把他怎么了?他是我陆家的子弟,他做错了事,他家不教,我当然要教我教他教错了?我不是都拦着不许老2发疯了么?他们家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怨得我?”不这样的逼,二房会乱?他就是要逼得二房乱了阵脚。

林玉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也没话可说,便道:“我去把阿容叫过来,问问她,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陆建新一瞪眼:“不许”

林玉珍怒道:“你对着我吼什么?我老了,伺候不了你啦,你自然是看不顺眼的,想吼就吼,想骂就骂。”说着眼圈便红了。

“你又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好几十岁的人了,也做了祖母,有点样子好不好?心胸这般狭窄小气。”陆建新叹了口气,道:“你沉住气好不好?关键时刻,休要打草惊蛇。”

林玉珍不理他,独自坐着拭泪。夫妻间隔了这七八年没见面,到底是有些陌生了,陆建新官威更盛,心思更深。此刻看这模样是再说就要翻脸了,她想到林谨容劝她的那些话,越发伤心。

陆建新默然坐了片刻,道:“我曾给益州的通判写信,让他多多照料女婿。”

林玉珍这才止了泪,道:“你这个做父亲的,对阿云关心太少。她可是你唯一的骨血。”

说起这个,夫妻二人都有些黯然伤感,陆建新将茶碗放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林玉珍泪如滂沱,陆建新探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莫要再想了,大抵是你我命中注定无子。日后唯一的骨血的这种话也不要再说了,好生抚养毅郎。”

既然认命,那还弄那些姬妾做什么?分明是还没有死心。林玉珍想质问陆建新,终是软了一截,不敢相问,加上那两个小妾,自进门伊始便一直悄无声息地藏在院子里,给冷汤冷饭也接着,丢了一堆针线活去也接着,她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发作的。她前两日见陆建新心情好,稍微提了提那几个妾的事情,说是有人说他带了美妾归家有闲话,他顿时就翻了脸,说她没有大妇的心胸,方嬷嬷拼命拦着,拿事儿来说道才算是岔了过去。她带了几分恶毒的想,随便吧,反正也生不出来了,只管折腾。这样一想,心情也就稍微平静了些。

陆建新见她不闹了,便道:“你去母亲跟前伺候着,别总是支使二郎媳妇在那边,像什么样子人家不服你,也是有原因的。”

这是孝道,特别是二房现在这样蔫巴巴的,族老们又在一旁看着,正是该露脸的时候,林玉珍不敢不从,立刻起身去了。

陆建新闭了眼,仰靠在椅子上,慢慢地盘算着。

陆缄正抓了火哥儿,叫他把陆纶昨日做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只恐会漏了什么关键地方,晓得与陆绩有关,便打主意想去把陆绩弄来,问个究竟。于是便赏了火哥儿些钱,道:“你再去杏花楼后头的巷子里瞅瞅,看看能不能遇到那几个人,若是能盯,便跟着,若是不能,也就算了。有什么异动,赶紧回来与我说。”

火哥儿道:“那不盯着五爷啦?”

现在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早就被叮嘱着不许放陆纶出去了,除非他翻墙打洞,不然他根本走不掉。陆缄挥挥手:“这边暂且不要你管,只管去。”

待得火哥儿去了,陆缄又坐了片刻,起身去寻陆纶。陆纶正在院子晒着太阳,心不在焉的拿着个弹弓在那里打院墙上的瓦,一颗弹子打碎一片瓦,小厮在一旁脸都吓青白了,看见陆缄进来,结结巴巴地道:“五爷……”

陆纶转过来拿弹弓绷直了对着他,小厮吓得含了一泡眼泪:“五爷饶了小的罢,小的也是情非得已,小的要是不说,主子们得把小的撕来吃了……”

陆纶冷冷地道:“滚”回头看见陆缄,垂下眼收了弹弓,道:“二哥你来了。”

那小厮抱头鼠窜。陆缄隐隐猜着,这个小厮大抵就是把陆纶的消息透给陆建新和林玉珍知晓的人。却也不多言,只道:“五弟这会儿可清醒的?可愿意与为兄说说话?”

陆纶想了想,道:“二哥你坐。”

第398章:致命

半轮明月挂在天际,这一夜,极难得的温暖,偶尔有风吹过,也是暖风。

陆缄抱了毅郎在院子里散步,低声和林谨容说他白日与陆纶的谈话:“认了个大哥,当初从太明府的时候就认得的,说是救过他的命,那年冬天他从家里逃出去,是真的想去从军,后来无意中招惹了歹人,盘缠尽失,差点没把命送掉,是这人救了他。”

林谨容沉默地听着,陆纶并未和陆缄说实话,语焉不详,也许在陆纶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要与陆缄说得太清楚的好。但她看陆缄的样子,似乎也是另有想法的。

陆缄的确是另有想法,他听陆纶说了那位“大哥”的有些作派,倒令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姓郭名海,也是行武出身,做到了六品校尉,骁勇能战,素有贤名,只可惜跟错了人。这些年,北漠与朝廷时常有摩擦,大小战争不断,打仗便要死人,男儿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也是死得其所,可他跟的那位将军,能征善战,却不是死在战场上的,而是死在官场倾轧之中,给安了个通敌的名声,莫名冤死,连带着一家老小悉数冤死,还牵连了一大群人,其中就有这郭海。

这郭海情知死路一条,不甘冤死,纠集了四十多个人,把去抓拿他的人给杀了,连夜出逃,挑起大旗,号称替天行道,杀遍贪官污吏。去年冬天丰州民乱,赵琼娘的兄长因此获罪,便与这郭海脱不了干系。太明府这片这郭海不出名,可在靠近北漠那一带,这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廷到处悬挂着他的通缉图,也不知他当年怎地跑到太明府来,陆纶又怎地就招惹上了这人。

陆缄忧愁得很,倘若这猜测未错,陆纶的麻烦大了,果真是没有回头路的。就算是陆纶后悔了,想回家,也轻易走不脱,人家根本不会放他走。更何况,这些过往若是不小心给人知道,不独陆纶,整个陆家都会拖累。必须想个妥善的法子把这事儿给解决了,但这些事情,他还不敢和林谨容说。

幸亏林谨容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沉默许久后,也不过是道了一句:“不拘他交往的是歹人也好,好人也好,总要想个法子妥善解决。二郎你看该怎么处理最好,我总是帮着你就是了。”

陆缄长长叹了口气:“他不能再留在这家里了。”

林谨容多话都没有一句:“我去给他准备盘缠。你若是能劝,还是让他离开那些人吧,不拘去哪里,能够活下去就是极好的。”

陆缄叹道:“这样还不够。”

林谨容皱起眉头:“怎样?”

陆缄道:“你可知道,有人犯事生恐拖累家里,就会设计让父兄告他忤逆,把他出籍赶将出去?”

既然出了户籍,那从此以后陆纶便不再是这家人了。林谨容沉默许久,轻轻抓住陆缄的手,低声道:“总比没命的好。”

陆缄就道:“那我去安排。不如就借着此番他酒醉这由头,把事情给闹翻。”

林谨容忙接了毅郎过去,小声道:“你自己着意些。要劝架的时候也注意点儿。他们人多势众,早前二叔父拿了门闩去打五郎,你去拉他,我看他那模样,竟似是想借机打你几下似的。看得我揪着一颗心。”

陆缄本有些郁闷难过,听她这样说,又见她满脸的担忧,心里柔柔的,那坏心情由不得就去了几分,含笑道:“你当咱们家是做什么的?又不是街上的地痞流氓,动不动就要动拳头打人。我有分寸,你没见我是从他身后抱着他么?他想打我也要打得着才是。”

林谨容抿唇一笑:“去罢,晚了就别过来看毅郎了,早点休息。”这法事也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分明就是折磨活人么。

命运的强大之处在于,不是你知道了先机,出手解决,它便听从你的心意的。往往是你以为还来得及,你以为能够改变的时候,它就突然转了个弯,从你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让人措手不及,让人乱了分寸。

这一夜,陆缄果然不曾过来看林谨容与毅郎。待得陆老太太歇下,林谨容便抱着毅郎上床歇了。睡到半梦半醒之间,忽地听得有人在外头轻轻敲窗子,她怕惊着毅郎,匆忙披衣起身,走到窗边低声道:“谁?”

来的却是芳竹,芳竹的嗓子里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给塞住了一般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惊恐:“奶奶,是奴婢。”

“你等等,我给你开门。”林谨容全身冒出了细汗。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睡在外间的樱桃已经听到声响点起了灯,见林谨容出来,识趣地没有多问,先将门开了,放芳竹进来,又道:“奶奶多穿点,奴婢去换个火盆来。”

“半夜三更你换什么火盆,小心吵着老太太。”林谨容把她一推:“多穿点,去门边守着。”

樱桃乖巧地裹了件厚棉袄,起身走到了门边。

林谨容示意芳竹:“你随我进来。”

灯光下,芳竹的脸白得似鬼,不过是竭力保持着平静罢了,才进了内室,就颤抖着嘴唇道:“奶奶,火哥儿死了。”

林谨容的头“嗡”地一声响,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又似是全身僵直,不知道该做个什么表情或是动作。

“奶奶?”芳竹只恐她被吓着了,大着胆子使劲掐了她的胳膊一下,疼得林谨容“嘶”地吸了口气,缓过神来,道:“怎么回事?”

芳竹眼里含着泪:“二爷昨日让火哥儿去杏花楼背后的巷子里看看是否能遇到那几个人,说的是若是盯盯,便盯一下,若是不能,便不要管了。可这孩子一去不回来,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只当他得了二爷给的钱,跑哪里欢去了。就在早些时候,绩爷跑来找到我家那口子,说是火哥儿死在了杏花楼的巷子深处……一刀致命。”

林谨容的眼里瞬间冒出泪水来,她不知道是内疚,还是后悔,还是难过,总是死人了。当初她可没听说火哥儿死了,这孩子,是她陪房的儿子,她见过两次,挺机灵的一个好孩子,他娘老子都替她守着庄子,本是想替他另谋个出路,才送到这府里来的,谁知却是送了命。若是她不知道此事,不让陆缄安排,想必这孩子死不了,可她明明知道了,却不能不安排。这事儿当年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发作出来的?也许当年也死了人,死的又是谁?林谨容又迷茫又难过。

芳竹见她伤心,忙劝道:“这孩子命不好。”

既已死了人,想必陆纶那事儿要提前发动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林谨容狠命擦了一下眼泪,道:“二爷知道了么?”

芳竹小声道:“怎地不知?如此大事,谁敢隐瞒?现在只除了老太太的荣景居和族老们、还有三老爷那边以外,主子们全都知道了。几位老爷和二爷他们全都聚在听雪阁里头,听绩爷说事情的经过呢。奴婢是想着,您吩咐过,关系到五爷的事情一准要告诉您,所以连夜摸了进来。”

油灯里的灯油快要燃尽了,火焰越来越小,灯光越来越暗,奄奄一息的,林谨容吸了一口气,道:“有没有叫五爷过去?”

芳竹呆了一呆:“这个奴婢却是不知道。”

林谨容便道:“你去打探着,再去看看三奶奶那里,看她是否起来了。然后悄悄来和我说,莫要惊动其他人。”她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个时候却不能出去乱走,乱打听,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男人们的世界。这些事情轮不到她一个小媳妇来管,她若是跑出去,不但不起任何作用,连着陆缄都要挨骂,反倒不好行事。

灯光一点点地暗下去,终于熄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樱桃在外间极小声地喊了声:“奶奶,奴婢换盏灯进来?”没听到林谨容回答,也就住了口。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谨容歪靠在床头上,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外间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林谨容忙拉开内室的门,迎上芳竹:“怎样?”

芳竹跑得一头的细汗,喘了口气方道:“五爷的院子里黑着的,三奶奶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奴婢又跑了一趟听雪阁,二爷和大爷、三爷连夜带着绩爷出去了,还点了几个平日里得力的管事。奴婢等了许久才等到长安,他说五爷没在里头。大老爷、二老爷关着门说话呢。”

整个事件,三房被隔绝在外头,全是大房与二房参与。陆缄与陆绍等人出门,定然是去收拾火哥儿的事情去了,想必已经看出了苗头。接下来,某些事情一旦证实,多半就会商量着要除了陆纶这个祸害。

芳竹忍了忍,极其小声地道:“还有,绩爷说,杏花楼后小巷里,那户人家死了个粉头……”

林谨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去抓衣服来穿,她要去找陆纶,留不得了。

第399章:告别

黎明前的黑暗不是一般的黑,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月亮早就沉了下去,半点星光都没有,和尚们大抵都休息去了,下人们没事儿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到处乱走。黑暗冷寂,空气中还带着一股特别的冷冽刺骨以及让人心悸的紧张。

林谨容不敢打灯笼,又怕遇到人,心里又急,往常走惯了的路,这时候走起来却十分的难行漫长,总觉得磕磕绊绊的,她有些发急,又有点想流泪。多亏得芳竹稳当,将她牢牢扶住了,还不忘警惕地东张西望。

终于看到了陆纶院子前挂着那盏白灯笼,后头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林谨容回头,看到几盏灯笼晃悠悠地朝着这边飘过来。来不及了她猛地将芳竹一推,提起裙子快步朝前跑去。

才跑了两步远就被芳竹抱住了,芳竹死死将她往道旁的花木里拖,哑着声音道:“奶奶不成了,您不能过去,给人看见您说不清楚院门锁着呢,里头还有人看着,仓促之间您能怎么办?缓一步,还有法子的。”

林谨容使劲掰她的手:“不会的,我跑过去扔个石头喊一声就好。”陆纶知道危险,一定会跑的,他翻墙最厉害了,先跑了又再说。

芳竹咬牙:“您乱了分寸现在多半只是喊五爷过去问问话而已,事情都还没弄清楚,谁会把他怎么样?倒是您,给人看见您黑灯瞎火的不睡觉,跑这里来叫什么”

林谨容低声喝道:“放开我,你懂得什么你若是真为我好,便赶紧放开我。”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赌不起,这是一条人命。她只恨自己早前优柔寡断,幻想着时辰未到,暂时不会出啥大事儿。还总想着要打听清楚消息再行动,寄希望于陆缄设法弄到执凭文贴,将陆纶出了户籍,各户另居,互不往来,互不牵连,以期其他人放过陆纶。可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了,她才发现自己早前所有的打算都落了空,逼得她手忙脚乱。若此刻不尽力,过后再后悔也是白搭。可是,她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芳竹从未见过她如此张惶,咬牙道:“那也不能是您去,奴婢去还有个借口,说是传传话什么的,您在这里候着,奴婢去”不等林谨容回答,就听院门一声轻响,陆纶穿着孝服走出来,一旁还跟着陆建中身边得力的管事。

她还是来晚了,看来陆建中早就使人来找陆纶了。林谨容全身透凉,紧紧贴着芳竹躲在阴影里,眼看着身后那几人快步从她们身边经过,朝着陆纶走去。她看得清楚,领头的那个是陆建新带回家来的心腹管事朱见福,另外几人却是膀大腰圆的家丁,约莫是为了防止陆纶不听话跑掉的。

陆纶高高站在台阶上,身上散发着一种林谨容从未见过的冷静肃杀,朱见福就站在台阶下满脸堆笑地给他行礼问安:“五爷,对不住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有令,请您去听雪阁一趟。”

陆纶神色淡淡的站在那里,惨白的灯笼把他的脸照得有些发白,整个人透着一层冷清的白。他的声音不大,很平静,也很清晰:“有劳朱管事了。”

很明显,这个时候冒头不合时宜。林谨容抓了芳竹的手,转身钻进花木丛中,猫一样地顺着阴影飞快地折回去,危机激发了她体内的潜能,她全然感受不到花木树枝弹回来刮擦在她身上的疼痛,更感受不到那些阻碍,她走得比芳竹还要快,动作更灵巧。芳竹悄无声息地跟着她,只默默替她将一些花木枝条拉开。

林谨容走到内外院的路口交汇处,走到灯笼下站定了,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裙,问芳竹:“怎么样?”

芳竹细心地替她理理衣领,道:“可以了。天还未亮,奶奶往阴影处站站,什么都看不出来。”

林谨容抬眼看了看天边,照旧的黑得如同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浓墨。远处已经响起和尚做法事的梵唱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朱见福沉默地引着陆纶往前走,同时警惕地盯着陆纶的一举一动。作为一个长期跟在陆建新身边,大事小事,阴谋诡计见了不少的心腹大管事来说,他是见多识广,有一定判断力的。即便是主家语焉不详,并不曾让他知道事情的全部,但凭着主子们无意间露出来的只言片语,还有应对情绪,他就能判定出,陆家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大抵是招惹了什么祸事,根源就在这位又黑又壮,据说十分勇猛有力的五爷身上。

看看,不过是喊去问句话,就喊了这样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跟着,陆建中身边的管事跟着,又叫他守着,陆建新的眼神与语气他最清楚明白不过,那是要他一定要把事情办妥当的意思。陆纶十分沉默,腰背笔直,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甚至于不曾试图同他打听此行的因由和目的,全无小辈突然被长辈召见时的惊慌不确定。

朱见福还记得,当初他跟了陆建新在任上,陆缄还跟着林玉珍、陆云跟在陆建新身边的时候,陆建新常常会突然喊他去通知陆缄过去检查功课,或者带出去见客,有时候是责骂。陆缄那时候年纪还小,明明忐忑不安,怕得要死,却也是从来都不肯主动打听陆建新到底是要找他去做什么,也是努力把腰背挺得笔直,做出一副平静自若的样子。从这方面来看,这两弟兄还是很相像的。

前方转角处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身材窈窕,靠前一步,另一个则低头垂手,退后一步。能摆出这种姿势的,必然是陆家的女主子们,是谁?朱见福眯了眼睛看过去,但天太黑,那二人又是站在半明半暗处,他看不清。

两边渐渐走近了,他听到陆纶喊了声:“二嫂,这么早你怎会在这里?”他才看清楚原来是林谨容。

“不早了,我该去伺候大太太起身用早饭啦。”林谨容的脸上带着点淡淡的惊讶,眼睛飞速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五弟这么早是要去哪里?”

陆纶朝林谨容和气一笑:“没事,就是一点小事,我过去处理一下。”

“这样呀。”林谨容就朝他招手:“正好的,我有件事要问你,你过来。”

朱见福有些犹豫,堆了笑给林谨容行礼问安:“小的给二奶奶问安,有急事,大老爷和二老爷都等着五爷呢。”

灯光下,林谨容的笑容显得很凉,眼睛也冷冰冰的,声音很傲慢:“怎地,朱大管事,我同五爷说句话也不成么?耽搁不了你什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朱见福不可能再和这位将来的当家主母作对下去,他恭敬地道:“不敢,二奶奶请便。”于是招呼其他几个人让到了一旁。陆建中的心腹管事似是有不同意见,却也被他给拦在了一边。

林谨容示意陆纶与她走到一旁:“五叔,你过来。”

陆纶眉眼里透着烦躁和不安,却仍是耐着性子走过去:“什么事?二嫂若是不急,稍后又再说,好么?”

林谨容靠近他,压低了声音道:“快逃,迟了会有性命之忧。”

陆纶的嘴陡然张大,睁大眼睛盯着林谨容,林谨容坚定不移地看着他,一脸的不容置疑:“什么东西都不要吃。”

不过一息之间,林谨容却觉得变幻了一生的沧桑,她看着陆纶眼里的光亮起来,又慢慢地熄灭下去,变成死一般的荒寂。“呵……”他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平静轻柔:“天冷,二嫂快回去吧。”

他不信?他不信至亲骨肉会毒杀他?他是不是以为,即便是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走人就是了,别人不会把他怎么样吧?林谨容恨不得把他掐醒:“你以为我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吹冷风等着你是为什么?”

陆纶叹了口气:“知道了。谢谢你,二嫂,等见了我二哥,你也记得同他说声谢谢。”

林谨容的眼泪夺眶而出:“你……”

陆纶却已然转身走开,林谨容赶前两步,试图拦住他,陆纶回过头来看着她,神情温柔,极低极低的说了八个字,然后大声招呼朱见福等人:“走啊。”

天边终于浮起一丝鱼肚白,林谨容呆呆地看着陆纶远去的背影,两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唇边便冰凉得刺骨,她嘶声交代芳竹:“快,去找二爷回来不管他在做什么,都叫他回来。”她自己提了裙子,拼命朝着荣景居跑去,虽然刚才陆纶的声音很低,她却听清楚了,他说的是:“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他哪里是不信她的话?哪里是听不懂她的话?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要去,还是做了选择,愿意去承受他该承担的责任。感谢的话,祝福的话,便是他对她和陆缄最后的留言和祝福。

林谨容拼命的跑,一口气冲进荣景居里,迎面撞到早起的素心,素心奇道:“二奶奶,您这是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林谨容揪着衣领,气喘吁吁:“我有急事要见老太太”

第400章:暗示

真是多事之秋,素心看了看天色,忙扶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谨容:“二奶奶您莫急,您等着,奴婢去替您通传。”

陆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更是浅眠,常常需要服用安神的药丸才能入睡,这样她倒是可以休息得好,但要从睡梦中叫醒却没那么容易。

素心进得屋里,值夜的丫头素兰也才刚起来,正在收拾临时搭建的床铺,见她匆匆忙忙的,不由打趣道:“大清早的跑什么,可是身后有狗在追你?”

素心“呸”了一声,骂道:“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转身就进了里屋。

素兰还想再说,就看到了跟着进来的林谨容,立时唬得变了脸色,恭敬地给林谨容行礼,陪笑道:“二奶奶,奴婢口无遮拦,还望恕罪。”

林谨容心里有事,哪里有心情和她计较,只道:“烦劳姐姐去通知人准备软轿,老太太马上要出去。”

素兰微微有些惊诧,但见林谨容的神色不容置疑,也没敢多问,匆忙安排去了。待得素兰去了,林谨容便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素心一直在低声喊老太太,老太太却是迷迷糊糊的,很久才“嗯”一声,接着又没了声息。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林谨容哪里等得,也顾不得失礼,掀起帘子大步走进去,一下子跪倒在了老太太的床前,流着泪道:“老太太,您醒醒,救救五郎吧”

陆老太太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脸的惊恐,手也抽搐了一下,林谨容见状不好,不敢再刺激她,连忙握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道:“祖母,您别急,是五郎又犯了错,大抵是又要挨打了,这次他们定然不会轻饶了他。除了您能救他,再没人能救了。”

“这个顽劣不省心的。”陆老太太一口浊气缓缓吐出来,抓紧林谨容的手,低声道:“扶我起来。”

林谨容忙和素心一道合力将她扶了起来,耐着性子,手脚轻柔,动作飞快地给她穿着收拾。陆老太太向来注重养身,先喝了一杯水,方才道:“他又做了什么?”

林谨容心里急得冒火,却晓得这是陆纶唯一的,最有力的倚仗,她不能把事情说得太吓人,不然若是把陆老太太给惊吓得晕厥了,或者是出了什么事,不但所有的希望全都成了泡影,还害了陆老太太。便强颜欢笑:“那我说了,老太太可别急啊。”

陆老太太倒不耐烦了:“快说”

林谨容半真半假地道:“是这样,当初五郎从家里跑出去,遇了险,差点没了命,被人给救了。现在那个人来了这里,五郎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就招待了他一下,结果被些不知事的按着灌了些酒,现在大老爷和二老爷都不肯饶他,说他大不孝,要打杀了他以全名声呢。”

陆老太太也生气:“这个不省事不懂事的小畜生,他怎地就这么不知事爱惹祸?等他好生挨顿揍也好叫他长长记性,我不去”

“我知道五叔做的这事儿是大不该。”林谨容跪了下去,抱着陆老太太的膝盖,苦苦哀求:“老太太,他是错了,可他是个什么性子,您难道不知道么?最是赤诚忠厚的人就是他,他究竟孝顺不孝顺,是不是虚情假意,您心里最清楚不过。若是随便打一顿也就算了,可是他从来就不为二叔父所喜,早上二叔父是拿了门闩砸他的头啊,若非大家拉着,他哪里有命在?现下天还未亮,就又被喊去了,您不救他,谁能救他?若非是事情危急,您老人家又向来慈爱,孙媳哪里敢这样跑来吵您老人家?求您救救他,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祖父地下有知,一定会心疼极了的。”

听她搬出陆老太爷来,陆老太太忍不住心中又是一阵抽痛,指着她骂道:“你们就是这样可劲儿地折腾我是想把我折腾死了,你们好早点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吧”

这是典型的迁怒,林谨容不敢相辩,只抱着她的膝盖低声道:“老太太,孙媳不孝,但孙媳不能眼睁睁看着长辈们做下后悔之事。您看,往日人全都在外头候着给您请安了,但现下外头一个人影全无……”

陆老太太颤巍巍地站起来:“给我备软轿”

“老太太仁慈。”林谨容只觉得全身松懈下来,身上的汗水把里衣悉数打湿,仿若是才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沙嬷嬷收拾得齐齐整整地走进来,看了林谨容一眼,把一件厚重的大氅给陆老太太披上,扶着老太太往外走,柔声道:“不要急,不要急。”

老太太阴沉着脸,看了林谨容一眼,眼神颇有些古怪。

林谨容看清楚她的眼神,觉着莫名其妙,又觉着有些不对劲,却来不及细想,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天虽微亮,听雪阁里却还是一片昏暗,几只蜡烛已然燃去了大半,烛泪一层叠一层,厚重而杂乱,让人看着就不清爽。陆建中面如死灰,不敢正视坐在一旁的陆建新,只盯着面前那根蜡烛,呼吸与心跳全都杂乱无章。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遇到这种可怕的事情,他该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恨透了陆纶。这个孽畜,自小就顽劣,不求上进也就不说了,天生就是个惹祸精,如若真如陆绩所言,招惹的是匪人,这可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啊从此以后,他在陆建新面前更抬不起头来。早知如此,他就该在陆纶刚出生的时候把人给溺死了才是他在那里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冷汗涔涔,水深火热,莫筹一是。陆建新却是平静多了,陆建新手里仍然把玩着他最爱的那只前朝青瓷六瓣莲花茶盏,眼神幽暗,唇角下垂,许久,方低声道了一句:“这是事关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陆建中一惊,“啊”了一声,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建新。

陆建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共渡难关,其他的事情日后慢慢又再说。”

陆建中若不是知道他大哥的秉性为人,都要感激得痛哭流涕了,但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老大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过河拆桥,日后必然会以此为要挟,打击得他毫无还手之力。问题是,现在真的是必须要共度难关。可是,哼哼,他跑不掉,谁也别想跑得掉。

陆建中定了定神,吸了口气,起身对着陆建新行了一礼,道:“大哥说得是,咱们是一家人,骨肉相连,这事儿要仰仗大哥来把握大局了。得先把此事处理妥善之后,才能谈及日后,否则都是枉然。”

陆建新冷冰冰地看了陆建中一眼,这是什么时候,这蠢东西还在威胁自己,是说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逃不了,长房也逃不了吧?当然,这是事实,若是没了命在,自己和陆缄的前途也就成了末路。

陆建新火冒三丈,却不表露出来,只抿紧了嘴唇,平静地道:“你说的是。但我能做的,不过是动用我所有的关系,根据我这么多年做事的经验,竭力把这事儿的痕迹给抹平就是了。火哥儿的死,不过是个意外,这小子得了几个赏钱,跑到花街柳巷去寻欢作乐,结果露了财,给歹人瞧见了,欺他年少,夺钱害命,报案抚恤就是。那粉头,听说是被勒死的,多半是与恩客为钱财起了纠纷,被人失手给弄死了,这种事情,常见得很。我们家有人去花街柳巷了吗?没有。又与我们何干?只需叫那鸨儿闭紧了嘴,休要胡乱攀咬人也就是了,要做到这个原也极其简单,咱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但只是”

陆建中听他有条有理地说来,心里也是有些佩服的,那颗一直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可转眼间就听到陆建新转了个弯,重重地道了一声“但只是于是才刚放下去的心一下子就又提了起来,讷讷地道:“但只是什么?大哥?”

陆建新却不肯说了,慢悠悠地喝着茶,吊足了胃口,见陆建中要抓狂了,方才缓缓道:“凡事都有根由,须得把根去了,才好修理枝蔓。不然根留着,那枝蔓怎么也去不干净,去了一次还会再生一次。”

陆建中不是傻子,立时噤了声,呆呆地看着陆建新。

陆建新不看他弟弟,继续慢悠悠地喝茶,茶杯里早就没了水,干了。他略微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将茶碗放下,起身去提茶壶来加水。

这样的事情,本该是弟弟来做的,但此刻陆建中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他傻傻地看着陆建新动作,根本想不到该去给陆建新添水,只哑着声音道:“哥哥……你是什么意思?”

有多少年了,他不曾叫陆建新哥哥,而是怀着各种心情称做大哥,这声哥哥,听着总是比大哥要亲切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陆建新的手一抖,茶壶里的水险些没洒出去,他定了定神,稳稳地将茶注入茶杯中,垂着眼低声道:“我没什么意思,主意要你自己拿。”

第401章:决定

屋里灯火通明,四处亮堂,陆建中却觉着眼前一片黑暗。他的手心脚心背心全是冷汗,手和脚神经质地颤抖着,他握住了椅子扶手,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仿佛有一只手,在他胸腔里,在他的心上,用力地抓,重重地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所适从。

房内明明很空旷,就他和陆建新两个人坐着,可他就是觉得很拥挤,挤得喘不过气来,他抬起没有神采的眼睛,看向陆建新。陆建新坐在他对面,垂眼盯着那只青瓷六瓣莲花纹茶盏,翻来覆去地欣赏。那茶盏色釉滋润光泽,犹如千峰翠色,印着烛光,如冰似玉。好一只极品的古瓷器,好一个狠毒的哥哥陆建中看向陆建新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是的,陆建新只是给了自己一个隐晦的提示,做出决定的人是他自己。可是,陆建新怎么能这样轻松?到了最后,什么都是他一个人干的,陆建新还可以悲天悯人的感叹一回,他的手上却会沾染了亲生儿子的血。陆建中在那一瞬间恨透了陆建新,却又觉着隐隐有些心虚和心惊。这是报应么?

陆建新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毫不退缩地看着他,淡淡地道:“老2,你在恨我?在怨我?”

陆建中哪里敢承认,他甚至连和陆建新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他垂下目光,轻轻摇头:“哪里会?我不过是……难受。”

陆建新疾声道:“教养出这样胆大妄为,目无纲纪,大逆不道的儿子来,你的确该难受,也怨恨不上任何人相反,别人才该怨恨你才是。日后,你我二人都该注意,一定要管好子孙,陆家家大业大,这么多条人命,几辈人的心血,实在不该毁在不肖子孙的手里。“陆建新仿佛是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一句话,他是自作自受,他没教育好儿子,现在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将会拖累全家人,最干净的处理方式当然是斩草除根,一了百了,可是……陆纶到底也是他的亲骨肉,他亲眼看着陆纶长大,陆纶小时候也曾在他怀里撒过娇,他也真心实意地疼过陆纶,对陆纶充满了期望,盼着陆纶长大成才,光耀门楣……陆建中鼻塞眼酸,猛地转过头去。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怎样都可以。我能做的我都会尽力去做,二郎能做的,也断不会推辞。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大伙儿,都是为了这个家。”陆建新轻轻放了茶盏,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吸了一口冷沁入肺的寒气。寒气侵入,他那发胀的头脑和狂跳的心终于得到了几分缓解。

天边透出一丝鱼肚白,行将破晓,打了花苞的梅树林沐浴在一片惨白模糊的晨光中,有个穿着孝服的人低着头,快步向着这边奔将过来,看那模样,似是陆经,陆建新走回去坐下,低声道:“三郎回来了。但愿只是我们多想了,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郭海。只要不是郭海,一切都好说。”

如果不是郭海那自然更好,但如果是……陆建中长长叹了一口气,用力抓紧了扶手,不管他做出什么决定,都是陆建新逼的,都是为了这家人,这样一想,他心里立刻就舒服轻松了很多。

来的却是陆经,陆经推门进来,一句话不敢多说,先就紧张兮兮地把门给掩上了,快步走到屋子正中,一下子跪倒在陆建新与陆建中面前,颤抖着嘴唇:“十,十有八九是郭海。有龟公看到他背上绣的好一双蛟龙“他们哥儿几个各自有任务,他的任务便是设法弄清楚,跟陆纶在一起的人,其中那个又高又壮,穿着打扮出手都极为阔绰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有些什么特征。而郭海的特征,便是背部纹着的两条戏珠的蛟龙。

陆建新见过海捕文书,这特征便是他提供出来的,到此,他觉得没什么好再问的了,确认无疑。除了郭海那样的人,又怎会因着有人跟踪他,便干脆利落地杀人灭口呢?便微闭了眼睛,低声训斥陆经:“你惊慌什么?”

“你没有乱问,引起旁人的注意吧?”这样的话,陆建中也不知道是自欺欺人,还是自我安慰,他的脸从极度的白,又到极度的红。他热得受不了,只顾瞪大眼睛看着陆经。

“没有,儿子哪里敢?儿子下足了功夫的,怎么也扯不上我们。”陆经也睁大一双惊恐到了极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陆建中。父子俩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恐惧、绝望和害怕。

陆建新半睁着眼,打量着这对父子的神色,他已经知道了陆建中的选择。这种时候不该他留在这里,陆建新站起身来:“我去防着族老那里,千万不得走漏风声。”

陆建中没有出声,陆经此刻全没了平时的机灵劲,才见他要走,便心慌意乱地道:“大伯父,怎么办?”

陆建新拍拍他的肩头:“不要急,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言罢越过他,自出了门。

“爹,大伯父他不会是不管了吧?”陆经使劲夹紧双股,不知不觉里,语气中就带了哭腔,“怎么办?怎么办?要是给人知晓了,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不想死,他的人生才刚开头呢,他才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人前人后也被称声陆三爷,体体面面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难道要他就这样年纪轻轻,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他不甘心陆建中看着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次子,轻轻叹了口气:“能怎么办?爹被逼得没有法子了。”想了想,温和地道:“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是老五犯下的错,不能害了你们,你起来,我同你说……”

烛火燃尽,轻轻跳动两下,渐渐湮灭在烛油之中,冒出一股青烟。微弱的晨光透进窗纸,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暗,昏暗中,陆经只看到陆建中的嘴唇一张一合,他仿佛没听清陆建中说什么,也听不懂陆建中说什么,但他却清晰地听到自己回答:“是。”

屋里一片沉寂,大概并没有过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但二人都觉着,太长太久,这屋里太热太闷,让人喘不过气来。陆建中仿佛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低不可闻地道:“去吧”

陆经机械地转身,拖着步子往外走去,走不得几步,他看到有一群人从梅林里穿行而来,当先那个又高又壮的,明显是陆纶,他立刻拐进了另一条路,借着梅树遮掩,远远地看着陆纶走过去,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你不能怪我。”

陆建中疲惫地歪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混沌,他已经停止了最初那种控制不住发抖的症状,取而代之的是虚脱和害怕。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他被吓了一跳,心惊肉跳间,几乎就想假装自己不在,那人却锲而不舍地敲着门,陆建中只好颤着声音道:“谁?”

朱见福在外低声道:“老爷,五爷来了。”

陆建中定了定神,嘶声道:“让他进来。“

门开处,陆纶稳稳走了进来,面无波澜,一言不发,撩开袍子就跪了下去。

陆建中瞪着他,伤心仇恨怨愤痛苦,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喘了许久的粗气,也不过扑上去发狂地抽打着陆纶,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小畜生,你干的好事“陆纶一言不发,以头触地,不避不让,任由他打骂。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该是怎样便怎样,他把命还给陆家就是了。

朱见福往房里溜了一眼,见陆建新不在,立刻溜了出去,把门给掩上了,回头对着陆建中的心腹管事道:“大老爷还安排了我做其他事,我这便去了,你好生守着。“也不等那人答应,立刻走人。

借着晨光,陆缄伸手将火哥儿还半睁着的眼睛给抹下去,黯然道了一声:“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让你来办这差事,枉害你失了性命。你放心,我自会替你照料好父母双亲。”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陆绍的声音里有掩饰不去的张惶,不过是强撑着,多在这里留一息他都觉着背心发凉,恨不得赶紧走人,但他又知道,陆纶做下的事,他走不掉。

陆缄和陆绍早就没有多话可讲,不过是配合着把火哥儿的后事给料理清楚,尽力把麻烦消除掉,现在既然已经把能做的、该做的都料理妥当了,那也没有久留的必要,陆缄看都不想看陆绍,只淡淡地道:“大哥请自行方便。”

陆绍转身就走,走不得两步,回过头来冷冷地道:“如果不是你那日招惹五弟,他也不至于会出来游荡也不至于就招了这些破事”

原来陆纶是那日出门才和这些人认识交往的,这是什么屁话,什么理由长寿忍不住,跨前一步便要与陆绍说个分明:“大爷,您怎能这样说话?分明是……”

陆缄拦住他,摇摇头:“多说无益。”

话音未落,就见刘五打着一匹马,气喘吁吁地奔来:“二爷,赶紧回去“

第402章:转折

陆建中打得累了,瘫倒在椅子上喘气。

陆纶口鼻带血,发丝凌乱,却仍是笔直地跪在屋子正中,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睛一直盯着青石地砖,甚至不想抬起来看别处一眼。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和你在一起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想做什么?你说不说?”陆建中盼望着,如果陆纶能够说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也许还会有转机也不一定……

陆纶却还是一味的沉默,逼得极了,也不过轻轻一句:“他是我大哥,他是我救命恩人,别的,我什么都没有再想说的。”

陆建中便不再说话,只眯了眼睛细细打量着陆纶。天色大亮,把陆纶的眉眼照得清晰明了,他那双眉毛,长得真像陆老太爷啊,陆建中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椅子上,也不再说话。

有人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陆经试探地低声道:“爹?”

陆建中一个激灵,强打起精神道:“进来。”

陆经脸白得像纸,提着一个食盒抖手抖脚地走进来,探头探脑的从陆纶身边走过去,小声道:“爹,不早了,熬了一夜,先吃点东西再说其他事吧?”

陆建中看了他一眼,他回看着陆建中,父子俩的眼神只有彼此能看懂。陆建中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陆经抖手抖脚地打开食盒,从第一层捧出一碗素面并几个素包子来:“现在厨房里就只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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