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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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嘉郡笑了:“许师傅,被你说中了。我来‘半岛号’,就是冲着你这儿的美食来的。”

  “陈嘉郡,你这顶高帽给我戴得不错。”

  许世塘得了一顿褒奖,给她又热了一杯牛奶。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爱喝牛奶的,连吃饭都要配牛奶。

  端给她牛奶的时候,老人不经意开口:“刘经迟那个年轻人,对你真是不错。”

  陈嘉郡一征,唇角溢出些牛奶。

  许世塘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幽幽叹气。

  年轻,能折腾。生命平平顺顺就是觉得不够,非要来几段大起大落,才觉不枉此生。感情本就已是一件不易事,再加一点折腾,一条命经得起百般折磨。人世无常,本是很妙的一件事,有惊有喜,但若没有那足够强悍的意志,还是不要走那无常道的好。

  “你心里有人,我是看得出来的。但那人心里也有你吗?女孩子总是习惯感动,有时没有感动别人只感动了自己,你心里记得他,但这一份情,只是你自己感动了自己,他是一分也不曾有的。不要给心里没有你的人特权,让他伤了你,要知道这人间,本就是从兽类部落进化而来的,兽性未褪,给一个时机,就会发作。”

  陈嘉郡惭愧。

  她有心结未解:“他很优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秀的人。就好像无论什么事,再坏,他来了,就好了。做人又深邃,连家里的东西,一物一物,都要放出个意思无限来。我有十一年,是目睹着这些度过的。没有人比他更好,也没有人比他更令我觉得‘亲’。”

  “那他对你好吗?”

  “……”

  “就算过去对你好,现在不再对你好了,他这个人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嘉郡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颤,一块蛋糕轻声掉落桌面。

  她不言语,默默地将它捡起来,放入口中吃了。抿了抿唇,已经吃不出甜味。许世塘的手艺那么好,也救不了她心里的苦。

  原来她不肯放过自己的理由在这里。

  她没有力量去接受,柳惊蛰已经不再对她好这件事。

  许世塘走过去,收掉了她眼前的空碟子,语重心长地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随船,船头船尾走一走,放出去一眼都要比常人多望几个里程的。陈嘉郡,人不要怕试错,人生就是在不断试错的过程里向前走的。这些话,你听一听,是记得是忘记都不要紧。”

  这一段航行结束的时候,刘经迟走出房间,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等自己的陈嘉郡。

  她正拖着行李箱,对他问得爽朗:“我的行李比较多,你方不方便让我搭一下车,送我一程?”

  刘经迟意外极了。

  这简直是惊喜。

  以往无数次,她都只肯站在邮轮甲班上送自己,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太意外了,以至连话都说不太好:“行……行啊。”

  刘经迟被突然而来的惊喜撞得头脑发热,与她一道走下邮轮时才发现,他的行李被侍者拿着,而她一路拖着沉重的行李他都没有想起要帮她一把。刘经迟那因惊喜过望而不见的绅士风度终于又回来了,扶住陈嘉郡下邮轮的时候帮她拿了行李:“我来。”

  今日风浪有些大,船身微微晃了晃,帮了他一把。他顺势扶住她的腰:“小心啊。”

  陈嘉郡轻声说“谢谢你”,抬手将垂落的散发拢到耳后,耳根发红。

  两个人各怀心思,小心翼翼,互看一眼,又各自想一段心事,将一段不长的甲板路硬是走成了万里长征。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邮轮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俩身边时,连连起哄。连许世塘都忍不住对刘经迟笑了一句:“小刘,好好把握啊,陈嘉郡可不容易追。”

  众人笑。

  许世塘拿着相机,照例在半岛港前召集员工集合。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仪式,许世塘说了很多遍:“我是看着半岛港起来的,在这个商业遍地的世界,半岛港已经是为数不多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港了。老船长一力买下了这港口,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让半岛港这么多年成了所有人心里的美景回忆。”

  陈嘉郡告诉刘经迟:“我们的‘半岛号’,就是和半岛港双生双存的一个存在。无论我们的航线要去哪里,最后回到的地方,永远只会是半岛港,这里就是我们的‘半岛号’的家。在这个工业港,商业港横行的时代,‘半岛港’是我们的骄傲。”

  每次航线结束,“半岛号”的所有人,都会在半岛港合影留念。陈嘉郡从少年期到青年期的这一过渡期,都留在这里了。

  许世塘举着相机,大声说“smile”。

  陈嘉郡拉着刘经迟一同加入,就在这欢声笑语中,不经意向旁望了一眼,定住了眼神。

  这一张合影,陈嘉郡没有拍好。

  单反相机清清楚楚地抓拍到了她瞬间的表情:震惊、懵懂、不知所措。

  好似她的伤心刚起来就被人横刀杀了。

  在她十九岁被前任监护人拒绝感情的时候,二十岁被前任监护人教会分手的时候,陈嘉郡脸上,都曾有过这个表情。

  刘经迟送陈嘉郡回家的时候,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有些灰心。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隐瞒心事的女孩子,从来不知道她这样在男人面前分一分神、低一低头的样子,是会让男人灰心的。

  本想再约她,旋即又作罢。他不勉强她,对她道了声“好好休息”,就准备离开。

  “刘先生,”陈嘉郡忽然叫住他,对他道,“以后不要再碰龙虾这类东西了,过敏总是会让你难受。”

  刘经迟动容 。

  他对龙虾会有轻微过敏,这是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事,症状不会太明显,只会有轻微胃痛 他是一个要强的男人,从不将弱点示于人前。只有陈嘉郡,平时你看她闷不吭声,自管自的样子,到了最后才会发现,她的观察力和心细如发,都是一流。

  他折返回来,不由分说抱了抱她。

  “陈嘉郡,”他真心道,“若你有心,要对我好,你是拿得住我这个人的。若你无心,仅仅出于礼貌对我好,我同样珍惜。”

  陈嘉郡心底震动。

  她不是无心之人。

  其实连她自己都恨,恨自己对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再拿不出当年那样一爱到底不要命的勇气。

  陈嘉郡上楼,刚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接起一听,立刻笑了:“辛姨?”

  辛姨之于陈嘉郡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个长辈。当年她被前任监护人一手解除了两人关系,辛姨也没有断了对她的关心,长年累月打电话给她,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让这世间还有一方陈嘉郡可以寻温暖的避世之地。

  “对,我今天回来。刚结束一段航行,有一星期可以休息。现在吗?在公寓?好啊,辛姨,我马上过去,好久没见您,我也一直想过去看您。”

  陈嘉郡挂断电话,进门收拾了一下,又拿了礼物,准备去公寓赴约。

  出门的时候,她顿了一下。

  那里,她好久没有去过了。

  自从那年后,那栋公寓一直是辛姨定期去打扫。那里的记忆太重俩千,压得她至今不得翻身。

  陈嘉郡低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方才,在半岛港,她见到了她的前任监护人。

  一群人跟着他,一张张甲方对乙方的脸。有人在他身旁对他指着半岛港讲着什么,他只是听,似乎也没有表态。陈嘉郡看着他几乎回不了神。觉得他变了,细看却又是她那么熟悉的一个人。他戴了无框眼镜,他以前很少戴眼镜,她知道他度数不深,平时在家连做事时也不戴,只会在同他不喜欢的应酬时戴一戴,连视线都要用人拉开距离。悠悠性情,他有彻骨的断舍离,不喜欢的东西,会坚持到底,再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你看,最后连对她都是一样。

  他们拍照那么吵,都引不来他的目光。

  陈嘉郡拎着礼物来到这一栋高级公寓,她紧了紧手,将手中的袋子握皱成一团。自从离开后,她再没有来过这里。

  陈嘉郡刷卡进入。

  迎接她的是一室的灯火通明,连玄关处的花瓶中都摆上了鲜花,根茎分明地浸在清水中。

  辛姨把这里,打扫成了一个家的样子。

  陈嘉郡轻声呼唤:“辛姨?我是陈嘉郡啊,我来看您了。”

  没有人回答她。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陈嘉郡心里一沉,缓缓抬头。

  柳惊蛰正单手端着一杯水,站在客厅,不紧不慢地喝,打量着她,悠悠开口:“约你的时间是七点,现在是六点五十五。你守时的优点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非常好。”

  旧时候的人说有情,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味道缠绵。

  陈嘉郡手里一松,拎的礼物全数掉在地上。

  她尚未反应过来:“辛姨呢?”

  男人一笑,带着那一种看小孩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陈嘉郡回神过来,顿感被作弄,恼羞成怒:“您用辛姨骗我来这里?”

  “也不算是。”男人丝毫没有惭愧,俯身拿起她带来的礼物,挺有兴致,“世界各地的礼物?你的心意不错,我会转交给辛姨的。今天晚上,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陈嘉郡被愚弄,脸涨得通红:“您这样做,不觉得过分吗?”

  “陈嘉郡,”他好整以暇,“你生气或是紧张的时候,就会这么叫我是不是?”

  “……”

  柳惊蛰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现在,你是在生气,还是在紧张?”

  她敌不过他。

  这一刻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已经给了她余地,柳惊蛰不给一个人余地的时候,是连眼神都触不到的。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下次请不要这样了。”她克制着自己,不失态,“您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对我,却会是很大的困扰。”

  “困扰?”他似乎来了兴致,就是不肯放过她,“怎么,你很怕我?”

  “……”

  这个人,从前就是这样,不肯放过他不想放过的任何人、任何事。而今他这一趟决裂走得远,远得令她更认不清他了,不晓得他变未变,也不晓得他变成了怎样一个模样。

  “有一点吧。”她淡淡开口,承认了,也承认得不多,“您是长辈,不管后来的事怎么样的,您永远都是我的长辈。我敬畏您,也是应该的。”

  柳惊蛰视线一扫,盯了她一眼。

  她的回答很有意思,不是抗拒的,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就像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她这一个人一样,有度有分寸,适可而止。两年不见,他的这一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有了那一种,很容易让男人犯错误的吸引力。

  陈嘉郡对他微微欠了欠身:“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他忽然开口,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我有话要说。”

  陈嘉郡停住脚步,等着他的话。

  “下午在半岛港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合影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陈嘉郡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人?”

  柳惊蛰坐姿未变,喝了口水,连表情都没变过,似乎问起这话是很平常的事:“那我换一个问法好了。傍晚开车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陈嘉郡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在半岛港,你看见我了?你没有跟我相认,反而跟踪我?”

  “跟踪?我没有那么有空,”他摆了摆手,对“跟踪她”这件事似乎兴致不高,“只不过顺路看见了你上了他的车。”

  陈嘉郡根本跟不上他的思维,不明白他这么问,到底要做什么。

  “是我的朋友。”

  他一笑:“男朋友?”

  她忽然有些生气,为他这一种阴晴不定而又略带轻蔑的态度。她转身欲走,“不是,我不认为我有对你交代私事的必要。”

  柳惊蛰盯着她的背影,沉沉开口:“陈嘉郡。”

  她恨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听他那样唤她,即便不想遵从,本能也先遵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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