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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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如云,眸如潭,唇似血,漾着诡异的笑。

凤兮素手蔻丹,紧握软鞭,一路行来,足踏苍青色绣鞋,脚下不疾不徐,步步果断踏实,不见步履沉重,也不见满腹悲伤、臂膀颓废。

景叔看的呆愣,晃了晃神忙疾步上前拦住:“四小姐!使不得啊!”景叔冷汗淋淋,生怕固执倔强的凤兮作出大逆不道的事。

凤兮敛眉:“父亲生前未见到凤兮得觅良人,今日凤兮便嫁了去,换得父亲瞑目。”

不顾景叔的拦阻疾步至前院,在二姐的惊呼声、大娘的哭闹,与姨娘的惊诧中,凤兮跪于棺木前“铿铿铿”磕头三声,额头顿红淤血。

“凤兮今日就嫁了!父亲一路好走!”

二姐怒极上前就要霍她一巴掌,却被一手扯下拽倒在地,将尘土吃了个正着,二姐“呸呸呸”级声,气的脸色涨红,双目圆瞪。

“你个贱丫头!你反了你!父兄尚未下葬,你就喜服穿戴,急着要嫁哪个登徒浪子!你就是巴不得快点脱离景门啊!”

凤兮冷的甩过去一眼,站起身抓起把纸钱朝天撒过,手执软鞭“嗖”一声抽扬,扬声道:“今日我景凤兮便嫁与孤魂野鬼,我发誓来日必拿回我景门荣耀!”

满目纸钱纷纷飘散,缓缓砌落一地,却在她手中软鞭飒飒挥洒之下,卷带又起,掀起层层浪云。

众人只见在漫飞的冥纸中,一身穿喜服少女英英飒爽的挥舞,赛雪肌肤衬映着唇间一抹朱红,如饮血般惑人。

芸芸纸钱的“簌簌”声,似是悲鸣、似是快哉。

白纸、红衣,丧事、喜事其奏,寂静的院落便只闻众人的惊喘声、软鞭的击打声,与少女的吟诵声。

在天旋地转间,朗朗的“等我,凤兮、凤兮……”殷殷晃过,声声在耳。

是谁、是谁在唤她?

凤兮动作矫捷,脑中却不由自主翻转与奚云启有关的往事,任由嘲讽凄苦的笑震荡在院中。

今时今日,奚云启正值第三次“新婚燕尔”,景门却风光不再、显赫消散,相比之下,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早已悬殊,再也称不上门当户对。

而对于奚云启的承诺,凤兮只想收回以往所有期盼,了却杂念,只因心中明白若是再见,怕也只是形同陌路。

凤兮心中苦笑:“奚云启,这或许便是你我之间的了断。”

直到景如山下葬的那日午后,她才得知谈辛之力夺“不败将军”头颅,再次驱逐蛮奴,是以晋封为“承奚王”,并厚赐美人百名、披帛锦缎千余。

景门的败象与承奚王府的如日中天,对比鲜明,京中人人只传“承奚王乃我朝股肱,百姓庶民足以安享太平”,却无人再提及“不败将军终将不败”。

朝中不论是“老友”还是“新交”听闻“景”字纷纷转头,烫手山芋无人敢接。士族大家没落衰败,就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如同鼠蛇虫蚁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第三章

时日转瞬即过,景如山下葬后,大娘曾暗示过凤兮修书一封向奚云启寻求救助,以防景门被欺,却被凤兮断然拒绝:“奚云启早已将我抛诸脑后,又岂会念及旧情?”大娘听后怒火丛生,辱骂道:“景门有你这么个东西算是白浪费粮食了!你瞅着吧,有人来闹事说不定就是冲着你个扫把星的!”

直到景如山下葬后的第七日,果然有人登门闹事,应验了大娘的话。

来人正是刑部侍郎齐泰,曾在一年前以十大箱嫁妆上门求娶过景凤兮,被景如山当场回绝:“我景门一门忠烈,以前与不思国事、奢靡享乐的丞相一派无从往来,以后也不会与狼虎之辈为奸,请回。”

齐泰不怒只笑:“我等。”

当时凤兮拦住了他,直言道:“阿谀奸臣者、逢迎弄臣者,我景凤兮皆不会允,请侍郎大人莫要蹉跎时光!”

凤兮心高气傲,冷漠藐视的神态至今令齐泰无法忘怀,除了对她美貌的垂涎,还因为心中的一股子气咽不下去。这不,趁着景如山下葬没多久,齐泰见景门满门孤寡无依无靠,料想时机成熟,便要旧事重提。

于是这日,齐泰再度上门后,神情讥诮、眼神冷寂,诚如主人般在大厅中巡视了一圈,便将视线投向凤兮,毫不留情的上下打量。气虚的大娘早已被送回了房,徒留神情漠然的姨娘,与不怀好意的二姐。

“聘礼与当初一般,一件也未少,本官特来诚心求娶。”齐泰声音极低,虽是求亲却不闻喜气,一双眸子咄咄逼人,锐利的片刻不离凤兮身上,势在必得的决定昭然若揭。

凤兮回以冷目:“家父才刚下葬,齐侍郎怕是走错了门、求错了人。”

齐泰阴冷一笑,目光灼亮:“一年前,景门的锦绣满目,全仰赖大将军军功赫赫。可如今,武将世家若没了为将者,又该如何维系满门风光?这些景四小姐从未想过么?”

凤兮呼吸窒住,此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在朝中,景门乃将门之首众人皆知,可说穿了也不过是靠景如山父子三人苦苦维系,凭着平息战事屡立军功换得一席之地。弄臣当道,奸相祸国,派系林立,景门三父子满腔忠君爱国之心,不屑阿谀奉承,不喜互结朋党,自然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若不是因为奚朝连年战事正是用人之际,怕这景门父子耿直的性子早已无容身之地了。

齐泰厉声又道:“相爷权柄如日中天,承奚王独揽军权。景小姐,你是不信、不知、还是逃避?若非投靠一方,你叫景门如何存活?”

齐泰句句扎进点上,凤兮虽然知道其中一二,可被如此赤 裸 裸揭穿事实,却不是在荣耀显赫中成长的她能承受得了的。民间庶民女子举凡身世飘零,卑贱苟活的大有人在,那是凤兮所不了解的世界,却有可能是她日后必须面对的。

心头被捏住般,揪心刺痛,凤兮被此人一番言辞逼退几步,直落墙角。

姨娘正要上前劝阻,却被齐泰的侍从们拦住,二姐则好整以暇喝茶看戏,毫无顾及姐妹情谊。

面上一股温热的气息袭来,吹拂过凤兮的额际,使之不寒而栗,诚如齐泰唇边饱含□的笑:“景门没落,这几日可有人来吊唁?”

嘲讽时,齐泰越逼越近:“本官深受相爷器重,心系于四小姐,并也不嫌弃景门显赫残褪,荣耀不再。凤兮,与其眼睁睁看着家族衰落,为何不尽早寻找大树好遮阴?”

凤兮怔然。

齐泰眉宇平缓,眸中阴霾顿消,漾出柔情:“凤兮……你就从了我吧。”

凤兮仍旧不语,微垂的面早已惨白一片。

如果用她一人之力,便可力挽狂澜景门荣耀,岂不皆大欢喜?

此人心系于她,只观十口大箱聘礼便可看出其诚意,此等富贵彰显足可以证明齐府权势财力。反观景门,父亲一去,除了大娘、姨娘,其它夫人纷纷夜逃,不过数日光景,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落魄之象早成,衰败之气环绕肆虐。兴许,齐泰便是景门唯一的活路。

肩头一暖,正是齐泰覆手其上,顺着滑抚,一路延向凤兮紧握软鞭的手。

凤兮心中酸楚一片,虽被此人如此珍视,可她只感战瑟,冷汗由被碰触的地方淋淋冒出。当齐泰试图拿掉她手中的软鞭,却被她一把扯回:“别碰我!”声音的颤抖冷意毫不掩饰,厌恶之情尽显。

齐泰狠狠地捏住她手臂,双眸冲火,声音暗哑:“别犟了,你的两位兄长都已经身亡了,景门无人继香灯,无子延血脉,你真要看着护国公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放开,我……”凤兮知道此时是景门最后的机会,可是“我允了”这句话却迟迟说不出。

不!不可莽撞允婚,她还要考虑。

齐泰轻抬起凤兮的下巴,沿着脸孔的弧度抚摸:“凤兮,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愿意,你我的第一个孩儿便可从景姓。”

此人目光真挚、神情坦然,乃朝中俊秀新起,深受皇上器重。可,凤兮心中厌恶顿生,胸口郁气难抒,答允的话终究难以启齿,索性闭了眼。

这就是她唯一的路?

不,她不愿!

可是,她无言以对,心底一片悲凉。

始终,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人么?

凤兮心知,此时该说些“凤兮也心念于齐大人”之类的话,既可铺了台阶给他,也是为景门铺平道路。

“凤兮。”顷刻间,齐泰的唇贴过她耳际,声冷冷的阴阴的:“你还有得选么?”

恍然间,紧握软鞭的手指被一根根扳开。

“且慢!”

人未到,声已至。

堂内突地涌进数人名侍卫,各各神色肃穆,方一踏进便躬身垂首向着门口,却难以从装束上分辨属于哪一派系。待凤兮望去,却见缓步入内的大人生着一张善俊雅的脸,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不疾不徐,灿然生辉的眸子微眯着,轻轻扫过在场各位,终准确无误的透着齐泰的肩膀直直盯住凤兮。

来人身着紫檀袍,束四寸琥珀革带,脚踏玄青皮屦,手带碧玺扳指,乌漆高束的发上紫金冠熠熠闪耀。他,便是众所周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中敛纳才者,倜傥风流广收众美的当朝丞相——东宫承。

凤兮死盯着来人,咬唇不动,待身前的齐泰微讶的转身,行了下臣礼,她仍是腿膝僵直的站着,不愿在此人面前流露半丝懦弱。虽是冷面寒霜,可是她眼底跳动的火焰,不经意皱起的眉心,咬唇绷紧下巴,都已然显露她的怒气与愤懑。

手握软鞭的指关节泛白泛青,如若不是强行忍耐,恐怕她早已一鞭挥去。

东宫承——奚朝丞相,权倾朝野。本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

十二岁,东宫承舌战当朝状元,独揽旷才。

十四岁,东宫承以雄辩之能震惊前丞相奉素单,深受其器重,并被纳为门人。

十七岁,东宫承赴炎回之都荥州出使。峨冠博带,语势磅礴,先双关、后勃发,逐一击破炎朝文臣,威慑番邦,一举成名。奚献帝爱才,欲赏美人、赐官爵,可东宫承善于审时度势,深知与其攀附皇恩虚设,倒不如依附当时有“奉半朝”之称的前丞相奉素扇,便以“女色,吾虽喜,然心有所系”拒绝了奚献帝的好意。奉素单得知后心中大喜,便纳东宫承为婿。东宫承俊才风雅,奉氏敏慧充怀,堪称共谱一时佳话。为表做纪念,东宫承特将独女取名为荥。自此后,东宫承不负奉相期望,官位节节攀升。

二十六岁,东宫承被任吏部尚书,一官员承上厚礼图官,言辞阿谀奉承,东宫承反问:“真心归顺、维诺奉承,这二者间究竟相差多远?”后起门生齐泰不思进取,东宫承婉转规劝:“做人、为官,都需要一心一意,目标不明确,自然就没有上进的动力。”

三十一岁那年,奉素单勾结蛮奴。东宫承便当机立断,不顾妻子奉氏的苦苦哀求而揭穿此事,待奉素单被斩杀于谈辛之剑下,东宫承也荣升相位。

可据景如山生前所言:“东宫承阳奉阴违、巧舌如簧,本无君子报国之心,未存小人贪图钱财之念,也并不图美色风流韵事,恐怕他的野心必然比这些更甚啊。”

东宫承以权只手遮天路人皆知,门下美人之众胜于皇室,相府享乐奢华之度堪称酒池肉林,包揽财富亦可敌国,究竟图谋为何,昭然若揭。景门蒙受皇恩,一族忠烈,既有誓死效忠之念,自然与东宫承一派水火不容。

可此人却在景如山下葬后突然来此,岂非无事?

怕只怕,也是来落井下石的罢。

齐泰上前一步,神色严肃与方才判若两人:“恩师!”

第四章

齐泰上前一步,神色严肃与方才判若两人:“恩师!”

东宫承笑眼环视十口嫁妆箱,轻挑嘴角:“护国公才去,徒儿便等不及了?”步子轻移,锦袍下摆绣着的云雾飞鸟随着摆动栩栩如生,迎着金线纹绣而成的云后曙光展翅高飞。

“这……”齐泰心下不安。以他所观,东宫承向来不易被旁人窥伺所想,他虽然拜于门下,却也对此力不从心,更遑论投其所好。

思及此,齐泰微微敛眸,神色更为恭顺:“回禀恩师,如若百日之内不以喜事冲丧,便要等上守孝三年满。徒儿心系景门四小姐已久,如今景门只剩女眷,也需要有男子相扶。”

说罢,齐泰微抬眸,正瞥见东宫承脸上挂着赞许的笑,心里一动,忙双膝跪地大胆直言:“还望恩师主婚!”不知怎的,此话一出他背后便平添了几股冷意,后怕的暗妥会不会太心急了。

凤兮听闻,心间仿若被不知名的力收紧,紧的快喘不上气,耳中嗡嗡作响,指尖寒意汩汩外露,恨不得一鞭子掀翻聘礼。

东宫承主婚?!真是可笑!为了使景门恢复荣华,便只能攀附相府,对东宫承毕恭毕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东宫承果然无事不登,无事不闹,她岂能愧对父亲泉下有知,辱没景门忠烈之名!景门又岂能让你们如愿!

“你!”怒极了再也按耐不住,凤兮双目熠熠生辉,灼亮盯死东宫承,毫不畏惧:“我景门是死是活,与你二人无关!给我……”

“景小姐。”东宫承声色淡然微扬,笑意融融,却着实打断她的“滚”字:“话,不可说得太早啊。本相此来,正是打算帮景门一把。护国公这一去,本相就少了个好对手,心里也不好受啊。本相与老将军同朝为官多年,总有几分心心相惜,如今眼看景门被俗事烦扰,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番话凤兮听在耳里正犹疑不定,摸不清东宫承什么葫芦卖什么药,却又听他笑着继续道:“四小姐才貌双全,本该攀高枝享荣华的,本相也知道你不愿屈就区区侍郎府,所以此番正是为四小姐出谋献策的,维系满门荣耀或许是要靠联姻,可对象必要慎选啊!”

东宫承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均是一惊。齐泰心知以东宫承的脾气,求亲一事该是无后文了。他闭了闭眼,将凤兮的丽影融在心头,微微一叹便恭敬的再行礼,站到东宫承身后。

虽然东宫承所说已将方才逼婚的窘境解开,可随即而来的只怕会是更难对付。凤兮心中起了防备之念,不由得双拳握的紧了又紧。眼前的东宫承目光虽温润和煦,可透出的那股子阴邪却比齐泰更使人不寒而栗,她仿佛被狠狠掐住脖颈般,胸中随即泛起惶恐似要挣扎,却找不到门路。

咬紧了牙关,她按耐住不安,凭生出一股勇气,先稳住声音的颤抖:“相爷所说凤兮听不懂,也不想懂,我一介女流更不想掺和你们所谓大丈夫的图谋。况且父亲还在时,我景门便与相府没什么可说的,如今也不必多浪费唇舌。”

东宫承蔼然一笑,丝毫不在意这逐客令,眸中瞬息涌起算计,语出更是暗藏玄机:“呵呵,说不定等四小姐成为人中之凤的那一天,本相常鳞凡介,还要靠景门鸿福庇荫呐——此时正有一人,不但可以解景门困境,还可解四小姐的思慕之念。”

“你!放肆!”半辱半讽的话令凤兮气得面色涨红,心里拔凉。什么人中之凤,什么正有一人,什么思慕之念,这东宫承到底图些什么!

东宫承轻笑着,持着低沉的阴柔与匪夷的逼迫:“本相言尽于此,一片真心可照日月,四小姐切莫拒我于千里之外啊。”

话一落,堂内几名侍卫一股的冲上前,随着一押一施力,姨娘的惊呼、二姐的尖叫猝然响起,顿时搅乱凤兮的心绪。

“且慢!”凤兮喉咙一紧,胸中翻怒,再也顾不得与他周旋,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多谢相爷眷顾,对我景门及时援救,凤兮这就随您去瞧瞧。”说话间,她强逼己微屈膝,矮了身段向此人行了个半礼。

再回眸,姨娘神情担忧,二姐欲言又止,面上也有些动容,凤兮只向二人安抚一笑——此一去怕是再难以抽身,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

冷汗止不住的已透衫,凤兮轻抚下袖口,扯了扯裙身,最终微微撩起鬓角的散发,才抬头迎向那道目光。

阖目抬步,擦身而过时,凤兮轻飘调皮的发尾正擦过东宫承微抬的手,丝滑的触感撩起一片涟漪。

一行人经过外院,气氛孤冷清寂的令人寒战,隐约间似听到魂魄唤着:“凤兮,不可……不可啊……”那声音飘荡间含着急切与悲鸣,令人胆战心惊。

凤兮微微一窒,双目微挑,心里猛然萌生不好的预感,却在急转过身时,惊见东宫承近的只离她一步之遥,双目对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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