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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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恼,眯着眼伸手就往小和尚脑门上使劲儿一拍,“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在黑夜里,听的心惊肉跳。

小和尚被吓了个激灵,腾地坐起身,瞪着眼看着我俩,但眼里一阵混沌,显然还是没搞清楚身在何处,发着懵。

独孤一懈慢悠悠的低头睐了我一眼,又慢悠悠的用凉凉的音调说了一句:“你可真够缺德的。”

我也看了他一眼,冷笑:“我这人优点不多,缺点一堆,就是看不惯别人当着我的面打呼噜,来气。”

听我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小和尚终于回了神,指着我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叫道:“你!庄施主!”

我指着他的朝天鼻,假笑:“是我。你,带我们去见度难大师,速度!

小和尚很为难,他抓着光溜溜的后脑勺说度难睡了。

我道:“睡了就叫起来,就算是圆寂了,也要吵活了!”

揪着小和尚的耳朵一路拖,他哀嚎着一溜烟儿的带了路。直到到了度难房门前,小和尚恭敬且轻声叫了两声,里面应了,他连忙进去请示,不会儿,屋里亮了灯,小和尚走出来说度难师父有请。

哪知,刚要迈步,独孤一懈拉住我的手,低声嘱咐了两句,就说他要站在门外守着。我一想,很是有理,斜了一眼瞪着眼瞅我们的小和尚,遂挥了挥手,见他“扑通”晕了过去,才对着独孤一懈道:“那你等等我,就一会儿。”

踮起脚尖,在他下巴轻轻一吻,刚要转身又被他拉了回去,在唇上补了一个。

我俩都笑了,闷骚外放的级别。

进了屋,看到长踏上盘坐着的度难,我心想,这要是换作三十几年前他还是十几岁少年时,一定是唇红齿白油光锃亮的翩翩少年吧,也不知怎么就为了情入了佛门,也不知怎么就为了儿子守在这儿二十几年。真是可敬、可叹、可佩。

才这么评价着,度难睁开了眼,漆黑如墨,深沉,深邃,深愁,典型的易褚式打量,这下总算找到了遗传源头了。

“我知道你迟早还会回来这里的。”度难开了口,老僧入定:“老衲还没谢谢施主四年前的救命之恩。”

真不愧曾为王侯将相的风范,说话不紧不慢,气度不凡,可惜我没想长话长说,索性开门见山道:“以前的事不用提了,您知道我师父是谁吧,是您昔日的好朋友刑王,我的养父母是刑王的左膀庄氏夫妇,我的亲爹娘是支持承王的宦老相爷和长公主,至于我,曾经是刑王的右臂贾家的媳妇,后来嫁进了承王把兄弟的独孤王府,再后来躲进了风度口四年,现在回了京,太后封我当了逍遥王,和我亲爹、相公、义兄那伙子人同朝为官,整日被虎视眈眈,心力交瘁。”

这么一细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家伙,真是出身背景、后天教育全都一品了,一个个都是大人物,放到哪朝哪代也是天之骄女啊,可我怎么从来没觉得幸运?这是个问题。

可能度难听我说话极有味道,待我个人履历叙述完毕,他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一会儿,直到那意味如香醇的酒般酝酿的极陈了,浮现出超脱的智慧。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仅仅凭笑容就能散发出大智若愚的感觉,清泉小井,深幽透澈,可容海川。

看着这口老井,我乐了:“疆王,当年您是怎么为情遁入空门的,是怎么任务负重多年的,又是怎么在这寺里冷眼旁观我师父和亲娘大打出手的?当年的事我师父和亲娘都和我说过了,可他们都是当事人,难免掺杂个人情绪,我想知道实情,就只能来问您?我希望您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作为交换条件,我也能救易褚一次——现在,他中了我的毒,瘫在床上,朝政什么的管不了了,太后已经趁机兴风作浪了,眼瞅着就要危及您亲生儿子的性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您就是方外之人也该懂吧?”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突然想起独孤一懈的嘱咐,遂“嘿嘿”笑了一声:“我知道,您和我师父交情不错,又是承王的义弟,单凭这两点,您就脱不了干系,躲到哪儿都一样,就算看在你们上一辈的情分,或是我曾救过您的小恩惠……”

“你放才说……太后?兴风作浪?” 我话还没说完,度难沉着声音打断了我,又还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已果断的下了结论:“不可能的。”

脑中顿时浮现出太后阴冷的嘴脸和尖酸的语调,我讽刺的笑了,反问他:“不可能?当年的太后我不认识,可现在的太后,可不是善茬儿。”

有种预感没由来的萌生,眼前的度难也不是个善茬儿。

想想也是,能在皇家生存下来的人,不管是避世隐居的,还是出家为怀的,有可能是小绵羊么?

我道:“除非易褚是太后肚子里滚出来的亲骨肉,否则我想不出任何……”

话说了一半,我突然顿住了,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住了——若易褚是太后所出,那眼前度难的一切态度都可以得到最圆满的解释,若是真的,那他和太后岂不是给承王戴了绿帽子?

眼神深邃的度难有种和易褚同样的气息,狡诈。

他可以用一句疑问句,用一个眼神,用一个动作就能表达出他的暗示,让我顺着他的思路猜想,很快就得出呼之欲出的答案。

虽是答案,却很隐晦,没得到证实,等于没有一样。

我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度难,看着他的威严,看着他的儒雅,还有他的挑衅,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易褚……是你和太后的私生子。承王不能生育,可承王需要继承人,若是没有,我师父就会拿着圣旨登朝,江山易主,皇位禅让,承王输不起,太后也输不起,满朝文武都输不起,届时,天下大乱,再起动乱,百姓也输不起。没了江山,承王什么都不是,落难皇帝比平民还不如,太后是个女人,是个依附着承王的女人,她比承王更无奈。所以,作为承王的义弟,你这个疆王的儿子,就是最容易控制的过继子、继承人,也是最值得相信的。而这个孩子……也只有是太后亲生亲养的,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和太后全心全意的辅佐,以免母子内斗。易褚,易主,这个名字也怕是别有寓意吧?”

我一边想一边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双眼也眨都不眨的观察度难的表情,但见他先后露出的笃定、淡定、镇定,我便明白,我猜对了。

“所以……”我极力按耐住自己内心最可怕的预感,继续道出结论:“你们为了权势和野心走到了一起,背着承王有了易褚。你本想自己坐拥江山,可你名不正言不顺,反对的人你也镇压不起。太后,尊贵惯了,受不了被打回原形的后果,没了后位倒不如要了她的命。所以,只有你们俩的孩子才能代替你们得到江山,而代价,就是一个坐镇后宫,一个长居山林,但只要你们目的一致,易褚的皇位就是稳固的。可我猜,易褚应该一无所知,否则以他的自尊和骄傲,是不会明知亲生父母通奸在前,还能每年来这儿住上数日和你小聚的。我说的,对么?”

说到这里,我才感觉到,只要智商都摇了起来,就没有分析不出来的荒唐事儿。

度难始终保持着微笑,笑的不像是装的,他眼光一闪,道:“大部分都对,不过有一点你不懂,你太年轻,太骄傲,太自负,和我年轻那会儿的很多想法一样,可是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年纪大了,那些年轻时曾追求的眼巴巴的要得到的东西,老了后也不想要了。”

欺骗,背叛,陷害,谋算。

度难和太后一起欺骗了百官,背叛了社稷,陷害了承王,谋算了易褚。

他们已经得到了一切,已经赢了。

可现在,这个赢家却说他不想要了。

好笑,动听,不可置信。

有一句度难说的很对,我不懂。我确实不懂现在的度难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抛下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还是在得手以后。

我笑道:“我只见过梦想江山在手的,还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无欲无求。”

度难叹气的摇摇头,好似我不懂他的感叹和辛酸。

我不想懂,转而冷哼道:“那么,承王的暴毙,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知道,当我问出这句话,就意味着我将一辈子都背负着被人追杀灭口的后果,可好奇心,有时候真的难以按耐,并非是自己一定要知道,而是被事情的发展推到了那一步,由不得自己不知道。

度难没有回答我,也许是默认,也许是不愿提。

可我却觉得讽刺,对于一个现在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来说,就算他以前做过多少十恶不赦的事,别人是不是都拿他没辙了?这种人才是最闹心的,因为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被威胁的了。

我扯着嘴角,斟酌着字眼,逼着自己问出最想知道的事:“那么,二十年前,在这寺里,师父和我娘,究竟是怎么开战的?”

第十一章 ...

度难反问我:“重要么?”

我被他问住了。

重要,自然重要,就像夏天的扇子,冬日的木柴一样重要,我心里这么想着,口中也答道:“疆王,度难,王爷,大师,对您来说,以往江山重,如今清闲享,可对于我来说,我师父和娘亲之间的恩怨,才是值得关心的,希望您成全。”

度难又笑了,看在我眼里,分外刺目。

我发现自己特别讨厌这种笑容,放在易褚身上是,放在他身上也是,典型的从皇家式教育中走出来的标本,虚伪,无聊。

度难老神在在的抚弄他手里的佛珠,开始给我讲起了故事。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说得很清楚,没有含糊,重点都说到了。意思大抵是当年我娘嫁进了宦府不久,可心气儿依旧很高,时常回宫里走动,尤其和先帝承王无话不谈。承王性子古怪,朝野大事也不避讳的和我娘商量,互换意见,这在历朝历代都是罕有的,自然也就更助长了我娘的德行劲儿。

论关系,我该叫承王一声舅舅,可惜他去的早,江山没坐几年,撑死了是个死舅舅。承王生前有两块儿心病,第一个是因为不能生育的顽疾,不知江山谁继,第二个的起因来源于第一个,整日多疑生怕我师父带着人伺机谋反夺了他的权。他的心病,也因为和我娘的情分深厚而一并转嫁给我娘。

我娘也常琢磨这两件事。易褚过继前,她琢磨怎么帮承王延续江山,易褚过继后,她琢磨如何保守秘密。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终归还是让我师父知道了,一是不满,二是因为我娘收买了贾仁,终于逼急了我师父。

二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于京郊小寺开战,见证人兼旁观者是度难,受害人是我和我娘,一个受伤,一个毁容,而后又一个隐姓埋名,一个对外诈死。

结论是,为什么受苦的是女人,为什么承受后果的还是女人?

想来想去,我又对这个结论做出了一个结论:不是自己的,不该强求。

以前,我以为钱很重要,以为会合理的花钱很重要,以为只要有本事说出“用钱能解决”这种话最有范儿,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很幼稚。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可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却在我有钱后一个一个的浮上水面,就像我娘和师父,太后和易褚,我和我的目的。

我告诉度难:“谢谢,不论是您说的别人的故事,还是您自己的故事。”

说罢,我起身对他像模像样的行了个宫廷半礼,微微抬起头打量时,我清楚的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怀念和落寞,以及厌恶。

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管是王爷还是和尚,只有他还是个男人,就有野心和占有欲,偏偏,岁月磨平了这一切,那些往日欢笑恩仇,往日荣华富贵,往日是非成败,到了今日,皆变了味儿。就像是花了半年工夫炖的红烧肉,闻着极香却不忍心尝上一口,偏要等到深夜独享时偷着乐,却哪知深夜掀开了锅盖子,一股子腥臊味儿扑鼻而来,红烧肉早就被闷热的暑气捂成了臭豆腐,可怜,可悲。也难怪他方才说“不想要了”,到了这地步,谁还想要。

站直身的那瞬间,我脑中突然浮现一副画面,那是疆王,身着蟒袍,意气风发的走在那高墙之内,神颀俊逸。忽而,他对你笑,忽而,他板起了脸,然后,他转身走出了陈旧的宫门,身上的蟒袍也变成了袈裟。

我突然很怕,很怕昔日的疆王将是日后的我和独孤一懈,或许易褚和太后是逃不出来了,被宫锁住了,可我们,可以逃。

不发一言,我往门口走,心里悄悄下了个决心。

不料,身后的度难突然笑道:“你们,可能走不了了。”

惊讶的瞬间,我也打开了房门,和门外正转过身看我的独孤一懈对上了眼,彼此相视一笑,他伸出手,我毫不犹豫的将手交过去,他轻轻一拽,我便从善如流的挑出了门槛,又是一笑,笑进了心里。

身后的度难又道:“你们,走不了的。”

我们一起回头看他,我觉得他很失落,可这种失落是属于他的,不属于我们。

“大师,您保重。”

“走得了,走不了,由己,不由人。”

独孤一懈和我一起开了口,语速一样,声调一样。

度难看着我们,道:“你爹还好么?你娘也好么?”

我知道,度难问的爹是独孤一懈的爹,问的娘是我的亲娘。

“不好。”我们又是一起回答。

做易家的臣子,怎么会好?

毁了容躲在深宅里,又怎么会好?

不再言语,独孤一懈拉着我的手准备走,回身的刹那,迎望月朗星稀,但见白光一闪,顿觉手心被人紧紧捏住,我心里也一紧,遂被独孤一懈拉到一旁柱子后。

面贴面,人贴人,呼吸交融。

他道:“有生人,杀气。”

我道:“那会是谁的人。”

我俩一口同声道:“太后。”

说话间,从寺门口方向涌入十来个人,个个身手矫健,黑衣蒙面,手执钢刀,卷着铺天盖地的杀气汹涌而至,而随后走进来的老板型女人,不消说,就是这帮人的头了,一身的煞气,在十几个壮汉的杀气中脱颖而出,可见凶悍。

这个女人就是太后。

开始没仔细看,还以为她是个黑道女特务,后来一仔细看,啧啧,赫然就是威风凛凛的当朝女主人。

太后一身的绛紫色衣裙,并非绫罗绸缎,素净着脸,不靠化妆,天然营造肃穆冷峻的面容,平日里头上那些叮铃咣当的首饰也都摘了个精光,高高束起的发髻仅别了跟素色的簪子,整体搭配起来,利落、清净、干练,像是来杀人的样儿。

反观我和独孤一懈,他是英挺俊朗的侍卫哥哥,通身的素色,黑色的高帽,勾着淡定的笑容,手拉着一身太监服的白白净净的我,同样的素色衣饰,墨蓝色的矮帽,故作面无表情的审视以太后为首的一干朝廷鹰犬。

如此看来,双方赫然有点疆场之上两军对垒的气势,也有点侍卫、太监私奔被人追杀的坎坷红尘范儿,总的来说,气势很重要,输人不输阵。

太后的狗腿子头冷笑着靠近太后身旁,低语了几句,数名黑衣人遂压着一干和尚走上前,纷纷给太后下跪行礼,然后就是主持大师哀嚎“法外开恩”等等。

太后说:“这里没你们的事,各自回各自的禅房去,别出来,出来了,是死是活就怨不得本宫了。”

和尚们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太后流下了主持方丈,让他亲自去请度难出来,主持进了屋,好久不曾出来,只留下我们双方再次大眼瞪小眼。

我估计,太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便先开了口,道:“您老人家还是追来了。哎!既然如此,舅妈,本王还是跟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我举高我和独孤一懈纠缠的手,道:“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泄天机。”

太后嘴角一歪,半响没说出话。

我想也是,我要是她老早被我气死了,还能有站在这里的力气,那是相当不容易,更何况,我这么轻松调侃的态度,任谁看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

既然事情发展到了这步,我便打定了主意岔开话题,遂本着天桥上说书人的精神,打算将小寡妇说成小dang妇,我道:“英雄莫问出身,偷情莫看时间,舅妈,以前的我一心要代替皇上处理好朝政,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所以宁愿抛弃了他,整日靠着高墙望着蓝天飞鸟。可是后来朝廷上好多现象实在是让我看不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若要再忍,势必成仁,不得已啊,我忍不住了,捧着自己碎的跟饺子馅似得心,回到了他身边。他没嫌弃我,还要我,我也要他,于是我们打算一起双宿双栖,临走前来这座小寺庙还个愿,却不成想,遇到了您……哦对了,外甥还没问您老一句,这大半夜的,您,这是来捉奸的,还是来会会老情人儿的?”

独孤一懈一直憋着笑,憋得厉害,也不怕憋出了病,只有捏着我手心的那只手不停的在我手心瘙痒痒,让我知道,他快内伤了。

太后那儿,被我的一席话气得不轻,怒红了脸,就像涂上了最艳丽的胭脂,瞪着我,嘴里一直给我冠上“放肆”、“大胆”、“混账”等称号。

想来,太后也该明白我已经知道她和度难的前尘往事了,杀我灭口的心思也一定更确凿了。

但听“吱呀”一声,身后的禅房门被主持大师打开了,我们一起回身看去,却见主持大师一脸恭敬且小心翼翼的挨着身子搀扶出了主角儿。

主持大师一手挥袖摆到身后,一手拖着度难的手,一脚先跨过门槛,一脚还在门里。这是宫里的礼节,王爷以上才有资格享用,但凡在宫里行走过见识过市面的管事太监,都要学上一遭。

原来这主持大师,竟是从宫里走出来的小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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