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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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个人物,喜欢的自然许多,只是他自幼即订下亲事,乃是世交之女,也是品貌极佳的人,又兼自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是以无论江湖上多少美女佳人恋慕,兰澹宁皆未曾动心。而在这些结识的女子中有一人最为敏慧,他与这名女子未成情侣却成了知己。”说着,兰七转头颇有深意的看向宁朗,“这名女子名唤简微澜。”

“啊?”宁朗瞪大眼,“我娘?”

“嗯。”兰七点头。

“那……”宁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这位兰澹宁就是你爹?”

“嗯。”兰七淡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道:“兰澹宁十八岁入江湖,十九岁已名传天下,二十岁结识简微澜,两人互认知己并约定日后要做儿女亲家,二十一岁归家娶妻颜紫昔。”

“喔,那后来呢?”宁朗问。难道婚事便是那时候就定下的?

兰七沉默了片刻,才喟然叹一句:“若他就此留在家中,或许会更好。”

“嗯?”宁朗看着她。

“他成亲一年后再次出门游历江湖,而这一次,他……”兰七话音又止住,过得一会儿才轻声道,“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个人。江湖数年,所见女子形形色色,各有动人之处,他从来心如止水以礼相待,他也曾自诩情贞,可是当他遇到那个人时,却未能守住自己的承诺。”

“他遇着谁了?”宁朗好奇。

“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兰七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淡笑,“他与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着枯草绕在指间,低头,看不清是何神色,过得了半晌,才缓缓道,“曾经当作故事般,在小时候的我们的耳边反复说过无数遍,以至今天都能记得。”

兰七笑得怅怅的,碧眸一瞬间有水雾轻漫,朦胧幽深。

“他与她相遇于一条长街上,人来人往中,似乎只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怀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长长大街,熙熙人群,仿佛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面前,那样的自然如飞花流水。”

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的扯着指间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断。

“长街遥望,正茫然间,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过,赠他一枝杜若。他接过,未及反应,那女子已飘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怅望,却已香踪渺渺,那片刻竟如幻梦。可是一月后,他却又在人潮熙攘的庙会里再次遇见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满怀杜若,幽香袭人。这一次的相遇,两人心中惊异却又觉理所当然,女子依然赠他一枝杜若,而且还开口和他说话了。”

指尖捻着断草,便一点一点化为粉沫,簌簌落下。

“‘若能再逢,便与君有缘,愿许终身。’”兰七抬首,“女子说完这句话后再次飘然离去。兰澹宁看着手中的杜若,讶然又哑然,可心头却已泛涟漪。此后,一日日过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当然他依然自负绝不会动心动情,只是数月过去,他却未曾再遇那名女子。从开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后来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过去,他以为就此湮没红尘,甚至为此暗暗庆幸。因为他的那一点‘记忆’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征兆。”

“那后来呢?真的没有再见到了吗?”宁朗追问道。

兰七一笑,略带冷意。“若没有再见则更好,偏生……哼。”

宁朗眼巴巴的看着她。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下着大雪,兰澹宁错过了投宿,正想觅个过夜的地方,不想前方传来兵刃之声,是以飞身过去一探究竟。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雪地里卧着四具尸首,而尸首间一人独立,碧衣染血,犹带一身的煞气与杀意,却如雪中红梅,有着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摄人神魂的艳。闻得有人靠近,那人转身回首,两人都是一怔。那一刻,兰澹宁看着这个明明刚杀了人却依然一身杜若香气的女子,心头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临头。”

兰七转头看着宁朗,似笑非笑的模样。“这便是他们的第三次相遇,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宁朗点头,“有缘。”

“呵……”兰七一声轻笑,却是无喜无悲,“那一夜的再逢,想来兰澹宁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还是惊喜更多,但总之是他们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们相互动心了。”

“这……他已经娶了妻子,怎么可以再喜欢别的女人。”宁朗眉头皱起了。

兰七点头,道:“是啊,他已经娶了妻子,而且他还承诺过他的妻子一生只欢喜她一个只拥有她一个女人,可是……动心却不是承诺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那名女子对于他们这第三次相逢,认为是上天所赐的缘份,也是她心之所属,是以她倾情以许。但兰澹宁以已有家室相拒,谁知那女子却说‘妾许你,乃是因妾心喜你,与你家,与你妻何干。’”

“啊?”宁朗惊讶。可看着兰七,忽然又想到,这样奇怪的话她也能说出。

兰七看着宁朗道:“兰澹宁当时听到那话估计也和你一样的反应,惊奇不信。可是,他没有拒绝女子的邀请,去到了乌云江畔的小小庄园里作客,而不过数日,他便再也不舍离去。这名女子不同于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个,她做什么都只是随心而为,只要喜欢,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撑一把伞立于庭园一天一夜,只是要为她喜欢的那株红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间血洗乌云江上的水贼窝,不是为行侠除恶,而是因为她住在乌云江畔便不容他人横行。”

这人好任性。宁朗心中道。

“而她所知所会的又是那么的多。江湖任何门派的武功她都可知优劣,与她谈论诗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凤裔残音》令他神魂欲夺,便是奇门遁甲术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神秘,江湖无人知她的身份,也无人认识她。她从没问过他是谁,不问他的名字,不问他的家世,不问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更从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它一切她完全无兴趣。她只是喜欢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没有所谓的矜持,没有所谓的礼法,她是那样清楚明白的、浓烈真实的表达着她的喜欢与情意,兰澹宁拒绝、挣扎,可是……面对这样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后,他终是沉沦了。”

兰七忽地转头看住宁朗,道:“宁朗,你知道承诺与誓言有何用处吗?”

宁朗冷不防她有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

“错了。”兰七冷嗤一声,碧眸无比的亮,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冰亮的,“承诺与誓言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背叛!”

“可是……”宁朗不能认同,想要反驳,可兰七显然并不想听,转回头继续道。

“兰澹宁忘了对妻子的承诺,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个心神都围绕着那位自称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腻,月月相对不长,如此眨眼间一年便过去了,他与阿寐就在乌云江畔整日厮守着,阿寐还给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对双生子。一次拥有两个孩子,两人都很高兴,可是当孩子睁开眼睛时,他们才发现,先出生的那个眼睛是黑色的,而后出生的那个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看着那双诡异的从未曾见过的碧绿眼睛,兰澹宁呆住了,但是阿寐却安抚他说,她的兄长的眼睛瞳仁也带碧色,人说外甥多似舅,这个孩子估计是像了舅父。兰澹宁虽未有多言,可他心头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传书,乃是他的妻子见他久未有音讯甚为担心,所以才雪鹰传书他。到这刻他才想起了他还有一位妻子。”

“这两个孩子……”宁朗吃惊的看着兰七。

“是的,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兰七很干脆的承认,“兰澹宁想要回家看看,阿寐虽不舍,却也未有阻拦,反为他准备行装。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也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妻子,可他却只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离开。家中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已无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乌云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边。只不过这以后,他倒是隔几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满心欢喜,而阿寐也从未有过多言。久了,兰澹宁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们是两情相悦,所以她只要在这乌云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离了庄园,他去哪里做什么都与她无干。于是,便就这样过下了,家中有贤妻,江畔有佳人与娇儿,兰澹宁过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这样,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宁朗问道。

“呵……问得好。”兰七笑一声,“兰澹宁若真的泯灭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无是处的东西他却还留着一两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双碧绿的眼睛更是他心头的一块重石,让他时刻也不敢忘记他对妻子的欺瞒与背叛。于是就在这一半快乐一半受着良心谴责中又过去了数年。那一年冬,兰澹宁回家住了一月时间,过完年后便离开,可回到乌云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飞书要他回去,原来是他的妻子怀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系长子,可成亲数载,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长辈甚是焦急,好不容易这一次竟然有了,当是举家大喜,是以传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静待第一个麟儿的诞生。”

兰七顿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气,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却又想念着乌云江畔的人,看着全家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欢喜,就会想起那两个已近五岁的双生子,看着温柔的妻子,就会想起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里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诉说,可是他不忍,于是他矛盾着、苦恼着、坐立不安着。他的妻子颜紫昔也非愚笨之人,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离去,而今孩子将至,却不见他有欢笑,反是眉头时锁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团。兰澹宁在家中住了一月,终是耐不住了,因为双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们一起过。于是他借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离了家,赶往乌云江畔,想着来回也就半月时间,等过了孩子的生辰,便马上回来。”

兰七说至此停住,宁朗看着她,只见她指尖轻轻颤着,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触手冰凉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兰七诧异的转头看着宁朗,实想不到他会有此举,而宁朗被兰七一看,顿时醒悟,脸上发热。

兰七抽手,屈指弹在宁朗脑门上,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兰澹宁到了乌云江畔,颜紫昔也悄悄跟到了乌云江畔,当看到了与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们膝下那对双生子,那一刻,她已不只是震惊而是彻底崩溃了!她不敢置信,与她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个曾经誓约一心一意相携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别人,竟然还有了两个那么大的孩子!被欺骗的愤怒、被背叛的悲痛彻底击垮了她,神魂痴狂中,她听不进兰澹宁任何一句话,她闭眼不看那个女人,她抱头狂奔,兰澹宁在她身后追着。可颜紫昔武艺虽低微,却有一身绝好的轻功,否则也不至能追踪他到此,且此刻疯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无章法的乱跑着,兰澹宁怎么也追也隔着数丈远,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她终于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已无路,前面是悬崖。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跑到了山上。颜紫昔看着前方的万丈深渊,似乎清醒了一点,她回头看着惊恐无比追来的兰澹宁,说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变,玉碎不瓦全。’然后纵身一跳。”

“啊!”宁朗由不得一声惊叫,“兰澹……你爹爹追到了没有?拉住了她没有?”

二十九、誓约岂轻言(下)

“没有。”兰七摇首,唇边凉凉的一抹笑,“没能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颜紫昔跳下了悬崖。那一刻,兰澹宁也痴了,站在悬崖边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寐找到了他。可是那又怎样呢,虽身边佳人依旧,可悬崖下刚刚殒落两条生命,那是与他一起长大相知相处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还有肚子里未能出世的孩子。对于还存着良心的他来说,心中的痛苦与悔恨可想而知。回到庄园,看到两个孩子,看到孩子那双诡异的碧绿眼睛,他心中一直存着的不安与惊疑终于脱口而出‘这都是我之罪孽,所以这双碧眼便是惩戒,可恨我犹不自知,终铸今日大错大恨!’那刻,阿寐的脸色瞬即苍白,直勾勾的看着他。而兰澹宁此刻已全然顾不上了,将自己关入房中数日不出。”

宁朗听到此处忍不住关切的看着兰七,但兰七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

“颜紫昔失踪,兰家当然会发觉,所以兰家的人找来了,查清了前因后果,同样也查到了阿寐的身份———随教教主随轻寒之妹随轻容———兰澹宁震惊。从来未曾想到朝夕相处恩爱数载的人竟然是魔教的人!自与她在一起,他已全盘托出家世来历,而阿寐依然只字不提。他觉得被欺骗了被戏耍了,痛、恨、怒交加,他冲出了庄园,那刻,他无法面对那一切,而就在那时,他又遇到了正与夫婿游历江湖的红颜知己简微澜。面对久未谋面的知己,他将数年的事尽情倾诉,最后他说‘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而这一切都让不放心而尾随他的随轻容听到了。”

宁朗听到此处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的看着兰七。

“若是兰澹宁喜欢了别的女人要离开,或许随轻容不会生气,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在一起,是彼此心之所喜是两情相悦,分开,必是因为彼此之心不再欢喜对方,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事。所以,她容不得一个‘悔’字!她回到庄园,抱起两个孩子直奔云州兰家而去。”兰七抬头,碧眸仰视高空,冬阳落在眸中,却融不进一丝暖意。“她到兰家的日子是三月十六日,正是我们的生辰日,她可给了我们一个永世难忘的生辰日。”

碧眸轻轻阖上,片刻后才睁开,兰七才继续道:“她在兰家的祠堂前点起了一把火,将所有兰家人都引到了祠堂。当着众人之面,她对兰家之主兰老爷子说‘这两个孩子是兰澹宁的血脉是你的孙子,该入兰家之祠该上兰家宗谱。’兰老爷子面对这引诱长子的妖女,想起长媳之死,想起失去的嫡孙,心头恨火腾烧,却不怒反笑,道‘若你挫骨扬灰,我便认下他们。’兰老爷子话才落下,不想随轻容却很干脆的一声‘好!’应承了,回头看看两个孩子,最后摸摸他们的脑袋,道‘有你们在,那就可让他日日夜夜悔,年年月月恨,一生都摆脱不了的痛,哈哈……’她大笑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尽数倒入口中,然后纵身跳入火中,再然后轰的一声……呵呵……花家的火雷弹真的威力无比啊,那真真是挫骨扬灰!”

“啊!”宁朗惊喘,一股凉意从头至脚。

可兰七脸上依然淡淡的冷笑,继续道:“兰澹宁赶到家中,见到的便是一场大火,便是那四散飞溅、烧着的碎沫,于是……他一头撞向了祠堂前的石柱,顿时鲜血直喷脑浆流了一地,啧啧……”兰七摇着头,“生前倾倒天下的翩翩佳公子死后可是一点也不美,难看死了。”

宁朗已连惊喘都无法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兰七,看她衔着笑冷静着说着爹娘的惨死,顿时一股钻心的痛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静了片刻,兰七才转头看着他道:“多么俗套的一个故事,宁朗你说是不是?”

宁朗摇头,只是心痛的看着她。过得半晌,才问道:“后来你和凤裔大哥就留在了兰家吗?凤裔大哥后来又去了风雾派学艺吗?”

“哈哈哈……”闻言兰七忽然放声大笑,然后又猛然收住。“留在兰家?怎么可能!眼见着爱子惨死,兰老爷子怎能容下我们这两个祸根这两个孽种!可是他作为一家之主是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诺了,所以他不能反悔,所以他没有赶我们出去,他只是对我们视而不见,然后整个兰家便都对我们视而不见。宁朗,你知道什么叫‘视而不见’吗?”

“视而不见?兰家对你们怎么啦?”宁朗紧张的关心道。

“视而不见,就是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你直接踩了过去,如践泥尘。是的,我们就如泥尘,兰家从上至下任何人都可以践踏还要嫌脏污的泥尘。”兰七嗤笑着,“兰老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哥哥被他撞倒在地,额头都摔破了,可他看也没看一眼,似乎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后兰家的人都陆陆续续的离开,经过我们身边,也一样的当我们不存在,直接撞倒了,直接从我们身上踩过去,等那些人全都离开了,地上只有我和哥哥趴着,一脸一身的泥尘血印。”

“太过份了!”宁朗气愤不已,握拳叫道,“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对你们!你们还那么小!我……我……”拳头握得发叫,恨不能去给那些人一人一拳!

兰七却只是漠然的笑笑,“从那个女人把我们放在祠堂起,我们便呆在祠堂前,原地不动的呆着。因为兰家那么大那么陌生,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也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们,白天黑夜的过去,兰家的人来来往往,可没有人瞧我们一眼。我们连兰家的一根草一只狗都不如,那草还能有人浇水,那狗还有人喂食,可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吃,没有穿,没有床,没有屋,更不会有人理我们……我们实在是饿啊冷啊,可是我们无法吃了一丁点的东西,我们连一片遮雨的瓦都没有……都忘了在那祠堂前呆了多久,后来,哥哥牵起我说‘我们回家。’然后我们才离开那个地方,走出了兰家,当然也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阻拦。”

“后来呢?”宁朗关切的问道。

“后来啊……两个五岁的孩子,如何知道回家,那时候连乌云江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何况,又哪里有家呢。”兰七轻轻闭上眼睛,似乎无比的疲倦。

“两个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竟然没有死反是活下来了,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命大。没有吃的,也不知道如何能有吃的,所以但凡看到的便全往嘴里塞,树叶、草、虫子、路上扔下的满是尘土的半块饼、狗咬过的骨头、鸡啄食的米糠、落在地上发烂的果子、死了发臭的老鼠……宁朗,那些年,我们吃过些什么东西你永远也无法想像到的,我们就是靠着那些东西活下来了,然后慢慢的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也知道了可以上树摘野果,还知道有人家时便蹲在门口,等别人嫌我们脏嫌我们臭的时候就会打发我们一碗馊饭或是半个黑黑的馒头,更甚至还有倒出猪食泼我们一身。”

宁朗呆住了。

兰七睁开眼睛,平静的注视着前方,声音缓慢而清晰。

“我们慢慢长大,当年穿在身上的衣裳早已撑破了穿烂了,便去捡,有时是一些碎布围在身上,有时可以捡到一件破烂的旧衣。我们没有家,山洞里,柴堆下,破庙里,无人的空屋都是睡觉的地方。我们冷时,刮风下雨下雪时,就互相抱紧着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墙角边。我们就这样到处走着,到处找着吃的。为着一口饼和一群乞丐抢,因为一个长霉的包子被比我们大的乞丐围打,为了一口热面汤被那些店小二踢出来,因为讨一顿饭被人抽打侮骂,我们偷过,我们抢过,我们骗过……我们就是那样的活下来。”

宁朗听着,只觉得心头又酸又胀又痛,眼眶一热终忍不住掉下泪来,抓住兰七的手,紧紧握住,冲口而出道:“不怕,我以后会对你好,我一定不让你挨冻受饿,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人骂你打你!我一定会做到的!”

可是兰七却没有任何反应,目光怔怔的望着前方,似乎在看着过往的自己,又似乎沉入了记忆中无法醒来

“音音……”宁朗看着她悄悄的唤着。

兰七没有听到,再次慢慢的开口道:“我们那样过了七年,可到今日回头去看,却从未觉得那七年苦过,也从来不觉得痛。”她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梦呓,“那七年是这一生中最好最幸福的日子,便是到今日的兰家家主,便是日后立于武林之巅,也绝不会比那七年更好,可我永远都回不到那时候,我永远也不能再次拥有那时。我一生中的所有都在那七年里,而我已永远失去了。”

宁朗闻言顿时心头大恸,一股莫名的深切的悲伤就这样从心底生出,将他整个人攫住,仿佛一生都不能摆脱一般的沉重。

“音音……”他唤着这个名字,想借着这一声呼唤将她唤醒,想将那股悲切扯开,可是兰七没有应他,她还在她的回忆里。

“七年过去了,我们十二岁了。又是冬天,我记得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几次雪,那一天也下着大雪,我和哥哥躲在一间破庙里,我们依然如以往一样互相拥抱着温暖着睡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觉得很冷,才发现哥哥没有在身边。我很急,奔出破庙的门才发现哥哥抱着膝坐在雪地里,我叫他,他抬头看我,那样奇怪的陌生的眼光。那一整天,哥哥都很沉默,而我则很惶恐。也在那一天,夜里破庙里来了一个老人,他只是偶然路过打算在此过一夜,他看到我们便眼睛一亮,然后盯着我们看到很久,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叽叽咕咕的呢喃着什么。然后,那老人说哥哥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奇才,他要收哥哥做徒弟,问哥哥愿不愿意跟他走。我问我呢?老人却说我眉心带煞,若练了武,定会生杀戮,非武林之福,所以不能收我。哥哥没有答他。那天夜里,我一整夜都不敢睡,我一直抓着哥哥,生怕他会走了,而哥哥只是抱着我,什么也没有说。而第二天早上,哥哥却跟老人说他愿意做他的徒弟愿意跟他走。”

“呵呵……”兰七轻轻笑着,却笑声如哭。“那老人便放下了一些钱和干粮,然后拉着哥哥就走,我死死抓着哥哥不肯放手,可那老人只是挥袖拂了拂,哥哥便从我手中脱开,他拉着哥哥一下子便飞出了破庙,我追了出去,可雪地里,只见他们在飞啊飞,我追啊喊啊,却怎么也追不上,哥哥也不应我,眨眼间,他们就不见了。我不死心,依旧追着喊着……追着喊着……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跑再也喊不出来。”

“我倒在雪地里,我在等着,我不信哥哥会扔下我。”兰七一边说着一边摇头,仿佛重回了那一日,又仿佛到今日她依然不信,“我与哥哥自出生起便形影不离,十二年啦,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流浪的那几年中,曾经有过一个好心的大婶愿意收养哥哥,可是她害怕我的眼睛不愿意留我,哥哥便不肯留下,依然牵着我到处走到处挨打受饿。我不信哥哥这次会和那个老人走,我不信……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雪落了,等到天黑了,等到风起了,等到睡着了,等到醒来了……可是哥哥一直没有回来,他再也没有回来,他真的扔下我离开了。”

“……”宁朗张口,却只能发出哽咽声,眼前一片模糊,只知伸出手紧紧抓着兰七。

“后来,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知觉,等到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梨花冢。然后学了武功,学成后到了兰家,用尽手段杀了许许多多的人,拿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不明白……”兰七茫然着,“我一直不明白,我到今日依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丢下我?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生来就在一起……那些年里,有一回吃了一枚野果后我全身发肿发痛,自那以后,无论吃什么,哥哥都先尝一点,没事了后再给我吃。被别人打骂之时,哥哥总是将我抱在怀里,用他瘦瘦的背去面对、去抵挡。明明和我一天出生的,可他说他先出来是大的,所以都走不动时,他却背我。饿得不行时,他把手伸到我口边,让我咬着吸血填肚……你看他明明那么疼我护我,可是为什么?”

她蓦然转头,抓着宁朗的肩膀,问着他:“宁朗,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眨眼间就变了?为什么哥哥那一天会丢弃我?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张脸上,此刻只有那仿如迷路的孩子找不着家的傍惶与无措,那双碧眸中,再无丝毫妖邪,那里盈满水气,那里浮现深切的悲怆与哀痛!

宁朗泪流满面,胸口窒息的疼痛,可是他无能为力,他无法回答她。

“音音……”他喊着。

“音音……音音……音音……”

他不停的喊着,他只能这样喊着他,除此他再无他想。

这一声声呼唤让兰七慢慢回神,看着他,碧眸眨动,似乎清醒了,然后放开他,转过头,仰首,却捂住眼睛,久久再无声响。

宁朗痴痴看着她,脸上忽然慢慢浮起苦痛之色,眼中无息的滚落泪水。

他住在浅碧山上十多年,他十九年间做的事不过习武,师兄们说他单纯,不明世情,义兄说他缺心眼,不懂世人。可此刻,心头的感觉却让他从未有过的明白,他明白容月姑娘说的“万劫不复”是什么,他明白师兄曾严肃告诫的“沉沦”是什么……他知道兰七是万众瞩目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毫不起眼的人,他知道兰七喜欢戏耍自己,他知道……可是他更知道此刻自己心头的痛是什么。

他看着她,目中有泪,却不曾眨眼,轻轻的缓缓的却坚定不移的道:“若你是男子,我与你生死结义。若你是女子,我与你生死结发。若你什么也不是,只要你是你,我们生死相守。若你不当我是……”胸口剧痛,仿如裂心,后边那句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只是痴痴看着她,任泪如河决,任苍天窥览,任山峦留证。

兰七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么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然后,她猛地跳了起来,飞身而去,那急切慌乱的姿态,如畏天敌。

山崩于面前可不变色,谈笑间可杀人千百的兰七,那刻却是落荒而逃。

三十、雏凤初啼(上)

“你这模样真像是落荒而逃。”

兰七一头扎进密林中未及喘口气,便听得一句调侃,抬头,便见明二悠闲又优雅的倚坐树上。

“假仙!”

脱口而出,然后那狂蹦乱跳的心一下子安静了。

明二眉头一挑,有些惊奇的俯看着她,“看七少的样子,难道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不成。”

“比那更可怕。”兰七喃喃道,抬手擦擦额上冒出的冷汗,飞身跃上树,在明二身旁坐下。

明二打量她一眼,便继续悠闲的望天。

歇了片刻,兰七恢复常态了,也轻松的靠上树干,道:“二公子怎么这等清闲?”

“七少不也每天都在睡觉么。”明二淡淡道。

“本少岂能与二公子相比。”兰七碧眸瞬着他,“二公不去探望那些同道,这可是笼络人心的大好时机。

“在下需要做那样的事吗?”明二反问道,空濛的眸子转向兰七,“明二公子还需笼络人心吗?”那一刻,淡雅静然的面容上,一种自信凛然的气势由内而外散开。

兰七一撇嘴,转头不看他。

“倒是七少气息紊乱心律失常才让人奇怪。”明二却道,“这天下不知还有哪位高手能迫七少至此?”

兰七一呆,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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