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瓣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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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天界里每一次相会后,他叹息的目送她离去。
有时候,猛然回首,会碰到他幽深莫名的目光。
归华捂住眼,想捂住眼中热热流动的东西。
几千年前,她曾经流过一次,是为他。
几千年后,她眼中的涌动却依是因他……白篁……


【正文】

九瓣莲
作者:倾泠月

引子

九重天阙,云雾霭霭,琼楼玉宇,约隐约现,时有仙人、天女飘飞而过。
归华才在白篁真君的仙府“白鹿洞天”降下云头,便听得一声惊呼。
“听说七公主回来了!”语气中饱含惊讶,当然,这话肯定不是对归华说的。
归华循声望去,便见仙府门口几位小仙子正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
“七公主偷下凡界和一个凡人结成夫妻,死活不肯回来,只是天兵天将一到,又能如何呢?”有位仙子感概着。
“是啊,仙凡有别,七公主她却还怀上了那个凡人的孩子,唉,这孩子啊……”这位仙子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可听着的又有哪一个不明白呢?仙凡生下的孩子苦难重重,如昔日的清源妙道真君,如三圣母之子沉香,如天河那边苦苦唤母的两个孩子……
归华缓缓走过去,一边想着,其实仙界与凡界也蛮像的,比如说这将他人的悲凄当作自己茶余饭后与人谈话的喙头。
一名仙子看到了归华,赶忙见礼:“参见归华灵君。”
其他仙子也赶忙止声见礼:“参见归华灵君。”
归华淡淡一颔首,飘然而过。
那些仙子见她走远了,才各舒一口气道:“这一位比广寒宫的那位还要冷。”
“也比那位还要美。”有个仙子捂嘴笑道。
“听说她和真君从修炼始便认识了?”这是新近才飞升的仙子,她被派来仙府不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归华灵君的。
“是啊,无论是才貌、地位,归华灵君与我们真君可真是天上地下第二般配的一对。”有位仙子合掌憧憬道。
“可他们修炼时为何不双修呢?”有位仙子则道,“这样上了天庭也就和雷公电母一样,可为夫妻双宿双飞,现在他们这样便不能有私情,实在可惜了呢。”
“是啊。”有位仙子惋叹。
“那天上地下哪对才是最般配的?”那新来的仙子小声问道。白篁真君与刚才所见的归华灵君的样貌在她看来,便是在这仙容仙貌的天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还用问?”一位仙子指尖向上指着。
“噢。”新来的仙子恍然大悟。
白鹿洞天里翠竹环绕,归华往仙府深处走去,一路竹枝摇曳,走至中门,便见前方园门前立着一人,素袍玉冠含笑相迎,正是仙府的主人白篁真君。
“我一看这些莲花全摆首向门,便知是你来了。”白篁侧转身指指园中一池青莲。
归华不由浅浅绽一丝微笑,缓缓走过去,道:“你这仙府除了这一池青莲外,其它没一处我喜欢了。”
白篁前头领路,闻言转头睇她一眼,脚下不停,道:“怎么?门口的那些小丫头们又说了什么让你笑话的事?”
两人走至池边的小亭里坐下,桌上一壶清茶两只玉杯,数碟仙果,显是早有准备。
“他们在说七公主的事。”归华淡淡道。
“七公主么……”白篁倒茶的动作一顿,面露忧色,“她和董永的事……唉……”
归华闻得叹息侧首看他。
她与他相识已是数千年,可他还是当年第一眼见着时的模样,修长、优雅,有一双温润柔软的褐色眼眸。
“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们的真身是否弄反了。你才是水中莲,我才是山间鹿,你安静温柔,我来去如风。”归华唇边勾起一抹笑道。
“呵呵……”白篁闻言也是一笑。
归华指指满池青莲,道:“否则你怎能养得这九瓣莲,整个天界,除了我的归华宫,便只有你这白鹿洞天才能有九瓣莲。”
白篁目光转向池中青莲,眼神一柔,道:“只是用心养了罢。”
“你这话若叫英招听着了定会不平,为着养一株九瓣莲,他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却就是无法养成。”归华摇头叹道。
“他到今时今日还没死心呢,前些日还有问我要从这里移植一株。”白篁笑道,“可我舍不得给他了。他虽是管理天帝花园悬圃的天神,百花皆可在他手中烂漫,唯独这九瓣莲到了他手中却无一成活。”
池中青荷田田,白莲亭亭,每一朵莲皆花开九瓣,花蕊金黄,花瓣洁白如玉,瓣尖上却有一抹淡淡的青色,远看去便如一缕青烟轻笼花儿,清丽中又蕴缥缈之气。
这便是九瓣莲,天地间极为罕有的灵花,但更罕有的是花蕊朱红的“九瓣丹莲”,天地间数万年来也仅有一株。
“他求你不成也不敢再来找我了。”归华想起英招每次见她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好笑。“我今天来是要给你这个的,顺便也看看你,咱们有很久不见了。”她边说边从袖中化出一物递给白篁,“这丹药里加了我十二滴血,功同王母的九千年熟的蟠桃,吃了可与天地同寿,只炼成两颗,给你一颗。”
白篁接在手中,一股清香便扑面而来,那是一颗朱红色的指尖大小的丹丸,看着这无比珍贵之物,半晌后,他只是抬首看着归华微微一笑,道:“多谢。”
归华目光一瞟园外,摆摆手道:“你这里太吵,改日你到我宫里,咱们再好好聊聊。”
白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从从树木后隐隐约约的几个脑袋偷偷向这边窥探着,有些无奈的笑笑,道:“她们只是很仰慕你。”
“都是你太过随和,她们才一个个没有规矩的。”归华看着好友,“天庭仙规重重,她们一个个给你得惯放纵了,若哪一日犯了事只自己领罪便罢了,若牵连了你却是不妥。”
白篁不以为意,只是淡然道:“我不是还有你这个好友吗?到时你定会救我的。”
归华一嗤,道:“若是你犯了事,我会,若是她们犯了事牵连至你,不救,那是活该。”
白篁听她这话不由好笑,“我若是犯了仙规天法,你也救?”
“当然。”归华回答干脆利落。
白篁目光一凝,心头一动。
“是我才说你。”归华目光移向池中青莲,一边站起身来,“你府里的仙子多是凡间飞升而来,或有尘心未尽的。刚才听她们言语,对七公主私嫁凡人一事甚是羡慕同情,保不定哪日倒真有个偷下凡界再弄出一段孽情来。”说着转回头看向白篁,眼中带着劝诫,“天界的仙子与凡人相恋从无结果,你看玉帝御妹、三圣母、织女、七公主,哪一个又真的与凡人白头偕老了,所以你还是管管你府里的仙子罢。”
白篁目光凝在池中青莲,只是静静的听着她一翻话,神色淡淡的,半晌后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好了,我回去了。”归华说完便直接驾起祥云飘然远去。
白衣青纱,飘于云外,白篁目送那抹身影渐渐远去,数千年来,已无数次遥望,而她永远不曾回首。怔怔的看着环绕天界的云霭,恍惚间,不由想起了往昔。

一、前尘

几千年前,白篁真君还是在昆仑山上修炼的一只白鹿,修了五百年,他终能化成人形了。
那一日,他如往常一般去湖边饮水,顺便照了一回自己的模样,离开时,才化了穿上身的长衣袍角忽的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绊住了湖边的一株含苞的莲花,他本想拽起衣袍,却见那花朵瑟瑟发抖,心中一动,忽地明白了。昆仑山多灵物,这可能不是一株平常的莲花,应该也是修行者,只是还未化人形但已有灵识了。于是他弯腰轻轻撩开衣角,然后离开。
第二日傍晚时,他再去湖边饮水,却发现那株莲花已全部开放,花开九瓣,花蕊朱红,白玉似的花瓣尖上有一抹淡淡的青色,远望如笼一圈青烟,异常的美丽,更有着一份不属凡尘的缥缈清逸之气。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九瓣丹莲”?他暗想。
三百年前,曾有两位道人上山来寻此物,那时他还只是一只具有灵识的白鹿,偶然经过时听到了其中一位向另一位解说此物。
传说这“九瓣丹莲”乃人间至灵之物,活人吃了百病全消一生安康,死人吃了可起死回生重活百岁,但也只在传说中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想不到他今日竟可一睹其容。心里很是欢喜,走到那株莲前,席地坐下细细观赏,越看越美,越看越喜,一直看到天昏地暗他才惊醒,然后恋恋不舍的回洞府。
自那日后,他除却修行外,便是守在那株莲前,百看不厌。
有一日,修炼完毕后走出洞口,见夕阳如火,山林染艳,分外壮丽鲜妍,一起兴起,又化身白鹿飞跃山林峰壑,一翻酣畅淋漓的飞跃后,才发现自己已到了湖边,那时夕阳已西沉,上空一弯淡淡的月影,天地正是半明半暗的朦胧间,他一眼望去,不由神为之夺。
淡淡的天光中,清淩淩的湖面上,亭亭立着一道修长的女子身影,黛青的长发飞扬身后,雪玉似的肌肤盈润有泽,双眸微闭,纤指拈诀,一层青白相交的灵气轻轻笼她一身,圣洁出尘,迷离如幻。
许久后,他回神,再移目看向那株莲花,却见其已重新合笼花瓣,显然,湖上的女子便是这株九瓣莲的灵体所化,今天想来是她初化人形的第一天,选在这个日月交替、灵气聚敛之刻。
花木类的修炼有成之时,花灵便可脱开花体化为人形,花体依留原地,等到他们修到灵体合一之时便是它们成仙之时,不若他们飞鸟走兽类可灵体一起,较为方便些。
正在他暗自思索着时,一股清冷的幽香潜来,他转头,那女子已站在他面前,身上已着一件白色长衣,外罩一层青烟似的轻纱,长发仿似第二层黛纱披于身后,天地的灵秀清逸全敛于她一身。
“多谢道友百日前的活命之恩。”那女子深深一礼道。
“啊……不用。”他抬手要扶,这才发现自己竟还是鹿形,忙化了人身,有些局促道,“不用如此。”
那女子抬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透着雪的洁净与冰冷,就那样直直的看着他,“你知道我是什么?”
他此刻已复镇定,从容道:“九瓣丹莲。”
那女子点头,眼睛依盯着他,道:“你没想过吃了我吗?要知道我已修行五百年,你若吃了我便可凭添五百年功力而且百病不侵,说不定还可即刻飞升成仙,不用再辛苦修行了。”
他一听倒是一怔。
他确实知道九瓣丹莲是人间圣品,可他也确实没动过心思,或许是那一刻莲花绽开的绝美之姿震呆了他,或者是……本就无意。于是他老实答道:“我没有想。”
她闻言不由一笑,就如莲瓣轻绽,清香流溢。
那是他在这个天地间见到的第一个笑容也是这个天地间最美的笑容。
从那以后,他们便成了朋友。
一起修炼,互相帮助提携,休息时谈谈闲事,只是他们自有生命的那一刻起便呆在这人迹旱有的昆仑绝顶,从有灵识那一刻起所见到的人所听到的事实在少,而他们除了修行再也没有别的话题,所以能谈的事甚少。不说话时,两人处一块倒也并不无聊或别扭,他多是卧在湖边草地睡觉,她则立于湖面练功,偶尔他们施个术法,从湖面的水镜看看人间,有时候看着说着两人便一起睡着了,有时只是静静的坐在一处并看天上风卷云游……
有一日,他说,人间每一个人都有名字作为称呼,不如他们也各取一个名字日后相唤,总比直接称呼白鹿或九瓣莲的好,要是遇着另一对白鹿、九瓣莲时怎么办?
她点头同意,然后要他帮她取一个名。他想了想道,你是九瓣莲,是一种花,华通花,而我们道家修炼讲究九九归一,不如就叫“归华”。
她同意,然后也帮他取了一个名字,说他是一只白鹿,而他的洞府则处于竹林深处,不如就叫“白篁”吧。他也欣然受之。
山中岁月年年相似,转眼,又是数百年过去了。
有一日,他修炼完去湖边找她,湖边空荡荡的没有她的身影,以为在花中,却见花瓣合笼,显然也未在,一时不由失落。正在此时,却见她惶急惊恐的从湖对面的林中急急奔来,他忙迎上去,问:“怎么啦?”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喘着气道:“刚才我想去那边林中采几样草药,却碰到了人类,他们一见我便笑得很丑恶,还说要抓了我,去献给什么大王!”
他一听不由心口一紧,这昆仑山顶极少有人来,来的不是求道的便是寻药的或是想要猎奇兽的猎人,这些人都有一定的本事的。当下忙道:“你快回花中。”
她赶忙照办了。
可他看了到那株清绝美极的仙花更是不放心了,忙又扯了几把野草将花严严遮起来,才弄好便听到有人声,忙化成鹿形,很快便见三人从树林中钻出,一见到他不由惊呼:“看,是白色的仙鹿!”
“快,捉住它,喝了它的血便可长生不老白日飞仙!”
“对!别让它跑了!”
那三人飞快的向它奔来,有的已张弓搭箭,他慌忙逃去,那三人紧跟在身后急追。
他放开四足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逃着,密林山沟高峰险壑他慌不择路只管飞纵着,一个劲的想要摆脱身后的叫喊声怒骂声,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也不知跑了多久,当终于再也听不到后面有追喊声时,它才敢跑回湖边,带着一身的摔伤、擦伤、划伤以及三枝箭伤。
回到了湖边,他已无力化成人形,只得用前足拔开野草,见她依亭亭玉立,不由松一口气,轻轻碰碰花瓣,说:“没事了。”
她化出人形,一见他雪白的身体上到处是鲜血不由得惊恐,“你受了这么多的伤!”
他见她安好,放下了心,笑笑,道:“没事了就好。”然后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后来,他是在一阵哭泣声与一片清凉中醒来。
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她带泪的脸。
在她的身后是一轮旭日,鲜红如最艳的火球,镶嵌在她身后的半空上,镀满她一身的绯芒艳光,那泪珠儿便滴滴如嫣红晶珠。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也是数千年来唯一一次见到她的眼泪。
似乎也是那次以后,许是他一身是血的模样留给她的印象太深,以至她便认定了他是需要她保护的,往往忘了他是与她一同修炼了数千年的上仙。
“你终于醒啦!”她欢喜的叫道。
“嗯。”他起身,却发现一身的伤早已好了,身上也早复雪白,不由得惊异,抬头看她。
她止了泪水,擦了擦脸,轻轻道:“我一看你倒下了又满身的血,以为你要死了,心里很急,然后眼睛里一热便有水流下来,后来我想这可能就是人类所说的眼泪,没想到的是这泪滴到你身上,你的伤口便慢慢愈合不再流血,所以就……”
后面她越说越小声,最后都听不到了,他却替她说了:“所以你就一直流泪一直流到我醒来。”他想她本身便是可治病痛的灵花,她又修炼了近千年岁月,她的泪中含有她的灵力,可以治伤倒也不出奇。
她脸一红,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旭光之中,清绝艳极。
他看着一呆,只觉得心口一热然后又一软,似有什么淌过,可他不知是什么。她的眼睫上还有一滴泪水,那一刻,他很想伸头去吮掉那滴泪珠,就如他以前吮掉草尖上的露珠一般,但事实上他只是看着并没有动,为什么没有动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他也不知道。
他微笑的看着她,很久后,轻轻道一句,“谢谢。”
“该是我谢你才是。”她幽幽道,目光落在一旁草地上那三枝带血的箭,口气便冷了,“原来人类如此丑陋可恶!”
从那以后,她更是勤加修炼,术法修得更高,将湖百丈以内全笼在法界中,让人类再也无法接近这昆仑绝顶。她还跑去昆仑山神那里借来许多的玉碟,有修道的,有武技的,有医术的……她每一片皆看得无比认真细致,孜孜不倦,修为可说是一日千里,而她的性格也慢慢发生变化,清冷、刚烈,而不似其他花仙一般温柔腼腆,而且她也更多的用水镜观察凡间。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每每她打开水镜看到的总是人间不好的一面。
夏桀、商纣让她认识到人类的贪婪残暴;烽火戏诸侯让她看到人类的愚昧无知;卫宣公新台劫媳莘野杀子让她耻笑人类的淫纵不检与狠毒无情;二桃杀三士,让她惊讶人类那种深沉冷酷的心计;伍子胥拙墓鞭尸让她感叹人类仇恨怨毒之深刻……
看尽人间万象后,她对于人类已是极其厌恶,这种感观一直到她成为上仙依未改变,在她眼中,人类还不如妖来得可爱真实。那时,她叹曰:若不能修炼成仙便情愿永居昆仑绝顶,否则便是灰飞烟灭也不愿投生人世。
他有一瞬间的痴怔,想着,若千千万万年与她这般永居昆仑,日日看朝升花开,年年看月升花睡,那也是很好的了,成不成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隐约间似乎又有一丝遗憾,遗憾的是什么呢?他不明白,只是模糊的知道,若那一丝遗憾也能满足的话,那便是完美致极的了。有时,他也会想,这是否就是他的贪求呢?
他带着这一丝遗憾与疑惑继续修仙之路,日子久了,自己也慢慢淡忘,只是偶尔会浮上心头那么片刻。
就这样,两千年的岁月便过去了。
他们两人在同一日被玉帝派来的仙使迎上天庭封为上仙,一个为“白篁真君”,赐仙府“白鹿洞天”,一个为“归华灵君”,赐仙府“归华宫”,中间隔着层层云霭重重仙峰。
天上的岁月与昆仑绝顶上大为不同。
天界无边,仙僚众多,奇花异果,异景奇色,数不胜数,确如下界传闻一样,是那般祥和、美丽的天人之境。
他与她相处的时候便极少了。既有这么多的仙人,自就有闻名拜访的,于是各自又结交了一些志趣相投脾性相合的仙友,大家数月一大聚三五一小聚的,极是热闹、融洽。再有便是白篁真君司人间万物之灵脉,归华灵君司人间万物之气脉,各自都有许多的事要做,所以他们只是偶尔闲暇之时小聚片刻,与昔日的昆仑相比,不但是相距遥遥,相处更是短暂。
如此又是几千年过去,沧海桑田数叠变更,人间朝代屡屡更换,便是天上也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数千年的时间,看过天庭劫变,看尽人间万象,终叫他想清了一些事看清了一些东西,他忽然明白了几千年前他的那一丝遗憾与疑惑,只是此刻他们已身在天界相隔万里。
凡人总认为天界是无忧无虑的,天人是无所不能的,却不知天界就是凡界的映射,仙人也有仙人的烦忧及许多的力未能及之事。
天人无生老病死之忧,所以逝去的只是天界的岁月与曾经的凡尘心性。
“几千年……想不到……”白篁垂首看着池中青莲轻轻念道,“几千年的岁月便都是这般过去了……”
“真君,你在说什么?”身后一名仙子走近问道,“归华灵君就走了吗?姐姐们准备了仙酒果品还想请她品尝呢。”
“哦,她已走了。”白篁转身,却见仙子眼圈微红,不由诧异道,“你怎么啦?”
那仙子脸一红,连忙擦擦眼角,道:“刚才听从凌霄殿回来的姐姐说,玉帝要将七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这样,七公主就太可怜啦。”
白篁一怔,这是天庭之规,也是玉帝一贯的作风,铁律如山,便是亲人也毫不容情。

二、尘劫

归华近日一直闭关静修,炼制那两颗丹药的血乃出自她的丹蕊,这是极为耗损功力的。她往常闭关,常常是一闭数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都有,可这一次她闭关还不到五天,便听得一声声凄厉悲切的呼喊传来,令得她心神摇动,难以平静,不由得收功细察,那呼喊声依在,并就在这归华宫中,而且越来越近,惊异之下划开水镜,却见那日在白篁仙府外见着的那名小仙子正往她静修的宫殿冲过来,而归华宫的仙子们则努力拦挡,边压低声音喝道“不可惊扰灵君”,那小仙子一边往里冲一边使劲的呼喊“归华灵君!”
那样悲切的呼唤令归华也生恻隐,下了云床,启门,便见着宫门处的拉扯,跨出门问道:“怎么回事?”
几位仙子见惊动了她慌忙松了手施礼回禀,而那小仙子则趁机冲到她面前,一把跪下哭喊道:“归华灵君,求您救救真君!求您快去救救真君!”
归华心一紧,道:“起来说话。”
那仙子却不起身,只是哭道:“灵君,真君要被玉帝打下凡间了,请您快去救救他!”
“什么?”归华以为自己听错了。
“灵君,真君被押上了诛仙台,玉帝要召天雷毁了真君的仙骨,将他打入凡间!”小仙子急切的再说一遍,“请灵君……”可眼前却已失了归华的身影,抬首望去,一道青烟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间,不由心口一松,喃喃道,“归华灵君果然是真君最好的朋友,真君有救了。”
当归华赶到诛仙台时,却已是空荡荡一片,再赶去凌宵殿,也是空荡荡一片,再奔回诛仙台,还是一片空荡荡的。
站在南天门外,归华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猛然传来的哭声惊醒了她,回头,却见那找她求救的仙子又哭倒于地,“真君他难道已经……呜呜……”
归华看向天门旁守卫的天将,问道:“白篁真君呢?”
“回归华灵君,白篁真君已被毁去仙骨打下凡界。”天将回禀。
归华木然的在南天门外站了许多,久到天将感到不安,试探的唤她一声,“归华灵君?”
归华回神,看着天将点点头,然后回身,扶起那犹在哭泣的仙子,道:“你先回去吧。”
那仙子看看一脸冷然的归华,然后无奈的哭泣着离去。
归华茫然地走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归华宫,宫外早有仙子焦急的等待着,一见她回来忙迎上去,“灵君,您终于回来了!”
“嗯。”归华应一声,一抬头,正看到“归华宫”的匾额,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转身便往东去,身后仙子们急急呼唤“灵君你这要去哪?”她已顾不得答应了,一口气飞到东华帝君府,却见仙府大门大开,仙子早已候在门外,一见她即见礼道,“帝君已命小仙恭迎灵君多时。”
见到东华帝君她还未及开口,东华帝君便已道:“我知你定会来找我。”
归华也不多言,直接问道:“你可知白篁为何要被打下凡界?”
东华帝君乃司凡间万物之命脉,与她、白篁司命相连是以平日公事往来频繁,私交也颇为深厚,并也很得玉帝尊敬与器重。
“七公主怀着凡人的孩子被抓回天庭的事你知道吗?”东华帝君问她。
归华点点头,“那日在白篁仙府门外有听到仙子说过。”
“那是什么时候?”东华帝君又问她。
“五日前。”归华道,“后来回宫便闭关静修。”
“难怪。”东帝恍然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归华拧着眉,“难道白篁与七公主之事有关连?”
东华帝君却是不急,缓缓道:“七公主肚子里的孩子玉帝怎肯让其留下,日后又出一个劈华山闯天庭的沉香,是以四日前命人要将孩子打掉,不想公主也不知偷偷服下了什么灵药,无论是药还仙法,都无法将孩子打下来,忙活了三天三夜,孩子没打下来倒是生出来了。”
归华一听,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最近才炼出的唯一赠给白篁的仙丹。
“孩子生下后,玉帝大怒,要将七公主母子关入寒荒。”东华帝君继续说道,“众仙看玉帝脸色皆知此刻求情无望是以无人出声,却不想真君偏站了出来,他不但替七公主求情,更是大声斥责玉帝太无情。引章据典、从古至今的将那些神仙之恋、仙凡之恋、人妖之恋一一道出,说那些忠贞痴情的神、人、妖皆是叫天庭的仙规、玉帝的霸道、冷酷、无情生生拆散了,造成了许许多多的悲剧。还道仙人如果私恋凡人,也只是凡心未尽又未做过什么滔天大罪之事,何以天庭每次皆要做得如此绝情灭性。玉帝当时的脸色你是没看到,可真是开天辟地以来最难看的一次,比当年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时还要难看。”
归华眼敛一动,白篁向来温和恬静,怎会有那样的激烈言行?
东华帝君此刻脸色也不大好看,很有些苦恼,“玉帝雷霆之怒发下,当场便下旨将真君押上诛仙台毁去仙骨打入凡界,并要生生世世受姻缘之苦,次次劫难重重难得善果。在场的诸仙没有一个敢开口求情的,皆怕玉帝一怒之下诛连,本帝君倒是开口了,玉帝却只当没有听到。”
东帝帝君一口气说完事情经过,看看归华,却见她依是一脸冷淡,若非眼光闪动唇角抿紧,还真要以为她毫无动摇了。
“最后,七公主被西王母带走了,孩子也在众仙的求情之下剔了仙骨送给凡间的父亲抚养,却只有真君一人受难。”东华帝君最后叹息道。此刻来看,白篁真君生生就是做了一次冤大头。
良久后,归华才道一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样的事天界已不知有几多,他何以这一次反应这么大?
“不知道。”东华帝君摇摇头,“你这个他最好的知己都不知,本帝君又岂能知。”
“喔。”归华木然点点头,然后道,“多谢。”说罢转身回府。
东华帝君目送她离去,想起在月老那看到的,心中暗暗叹一口气。
仙中君子,玉之质,兰之气。这是天界众仙对白篁真君的评价。
可在与他几千年相识相交的归华灵君心中,白篁他温柔、善良却不失机敏灵慧,所以她非常不能理解他此次的行为。
在天庭几千年的岁月,什么样的事没有发生过?
仙人犯了天规做了错事受惩被罚的,几千年来,那是数也数不清,知道的碰着的,他皆出手相救,但每一次都是察情而言量力而为,岂曾有过如此莽撞之行?
仙凡、仙妖甚至人妖相恋的,几千年来,那也是许许多多,但他明白天规如此天法无情,仅也只能同情暗中相助罢,何曾有过如此激烈之为?
七公主母子即算是被关入寒荒,可那也不会是永久的。玉帝御妹不是也有离开黑洞之时,三圣母不也有走出华山之日,织女与牛朗、儿女不是也有一年一见么。更何况是玉帝的亲女七公主,只待怒气一过众仙求情王母出面,那还不是重回天庭亲人团聚。
为何……为何他会有如此不智之举?
为何……为何此前毫无征兆?
为何……为何她身为他的朋友却对此事毫无知晓?
他们是这个天地间相识最久也是彼此最熟悉离得最近的人,可为何……
打入凡界,归华并不担心,仙人历劫总有返回的一天。
令她担心并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一回她完全不知晓不能理解!
带着疑惑与些微的怒气,她点开水镜,看看人间,看看下界历劫的白篁。
玉帝要他受世世姻缘之苦,原本以为会要受许多的情劫,谁知却非如此。
第一世,他投生书香之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极爱莲花,九岁种出一株九瓣莲举城轰动被誉神人转世。十八岁以水缸载着那株九瓣莲一起赴京赶考,金殿应试御笔亲点为状元,皇帝见他相貌清俊气宇非凡,甚是欣赏,下旨招为驸马,谁知他竟当殿拒婚,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以抗旨罪,当场便命押出殿外斩首处决。
这便是第一世之苦之劫?
水镜的这边,归华看着年少英姿贵为状元的白篁血溅皇庭。
第二世,他投生医药之家,生为独子,家中望子成龙,悉心栽培,他也不负众望聪颖非常,五岁识尽百草,六岁亲种药草,七岁随父出门采购药草一眼能瓣良劣,八岁种出一株药中圣品九瓣莲被誉神童。十七岁,巡府大人派媒说亲索要九瓣莲作聘礼,不允,自此得罪官府,家业不顺,亲友疏离,最后僚倒终老。
这便是第二世之苦之劫?
水镜这边,归华看着年老孤苦的白篁病死于榻,身旁只一株早已枯萎的九瓣莲为伴。
第三世,他投生商贾之家,乃是经营花木生意的,他自小耳熏目染,一手花艺天下独步,种出的花木上贡大内宫庭,下入富贵官宦家。十九岁,王欲以郡主许之,特亲至府里相人,家人惊喜之余无以为报,乃请王欣赏珍藏之九瓣莲,王看罢念念不忘,宫中春宴之时叹息百花虽艳却不及一莲,皇帝听闻后,要求以九瓣莲进贡。他不允,招罪抄家,乃抱莲投水而亡。
这便是第三世之苦之劫吗?
水镜这边,归华看着风华正茂的白篁抱着那株鲜妍的九瓣莲沉入水底。
第四世,他投生农户,父母早亡,家境清贫,唯有薄田数亩莲塘一口。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倒不愁温饱,邻里见他勤快朴实,说亲做媒的不少,村里姑娘也都喜欢他清眉秀目,偏生他一个个皆婉拒了,得闲便只守着莲塘摆弄,竟叫他种出满满一塘九瓣莲来,偏乡僻壤里的人,虽大为稀奇却并不知此莲珍贵,但见莲光开花不结蓬毫无用处,皆叫他锄了养鱼划算,他笑而不语,依是耕田糊口,伴莲度日,如此一生。
这便是第四世之苦之劫吗?
水镜这边,归华看着鸡皮鹤发的白篁在莲塘边安然阖目。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无论是投生富贵还是贫寒,无论是祸难夭折还是安然终老,生生世世他皆是孤老终身,未有姻缘!
怎么会是这样的?归华不解。
玉帝要他生生世世受姻缘之苦,难道竟是要他生生世世未有姻缘?
总觉得不是这样的,总觉得其中甚有蹊跷。
当再一世,看着白篁依是一生孤老时,归华坐不住了,看不下了。
驾起祥云,她去找月老,月老总管凡间姻缘,总该知晓其因。
月老一见归华登门,便由不得的叹息。她总算来了,却也至此刻方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迎面便是此问。
“灵君是问小仙何事?”月老却不是东华帝君,他拈着花白的胡须一脸疑惑的神情看着归华。
归华看着月老,月老看着归华。
仿如较劲一般彼此对视了半天,最后归华一垂眼帘,道:“白篁真君下界历劫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老顺着长须,摇头晃脑道:“白篁真君因触怒玉帝以至被打入凡界遭受轮回之苦,这便是前因后果呀,整个天庭皆知,灵君难道不晓得?来访本仙便为此事吗?”
归华唇一抿,眸光利利的紧紧的盯住月老,“东华帝君说,玉帝罚白篁世世遭受姻缘之苦,但何以他世世未有姻缘?如此下来,那他要到哪生哪世才算历劫完毕可重返天庭?!”
月老顺着胡须的手一顿,抬眸看着眼前脸色冷然气势却咄咄逼人的归华灵君,很是不解的问道:“灵君难道希望白篁真君多受情苦?”
归华一僵,眼色冷冷的,道:“当然不希望。”
“那真君可不受姻缘之苦这不正好么。”月老云淡风轻的道。
归华一双带着雪意的眼睛冷冷的盯着月老,不开口,直勾勾的盯着,盯得月老心头发紧脑后生寒。
“再不说,本君淹了你这红线林。”半晌后,归华只是这么淡淡一句。
月老打个寒颤,权衡了一下,然后很委婉的建议道:“灵君回去再仔仔细细的看看真君,然后自会明白。”
归华静了半晌,眼光盯得月老几乎要打抖了,才飘身离去。
月老看着她的背影,掉头望向红线林,深深的叹一口气。
这一世,白篁投生画匠之家,依如往世一般,极是爱莲,也最擅画莲。纸上、墙上、树上、地上……白天黑夜里手中总是握着一枝笔……手……手……水镜顿住了,那双手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变大变得清晰,归华终于看清了!
人有左右两手,一手五指,双手十指,可他……一手四指,双手八指!
左右两手的尾指是齐根缺失的,而且是天生即缺的,非后天断缺!
归华再划开一个一个的水镜,从第一世、第二世……一世一世看来,竟然是每一世都只八指!
怎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
归华呆住了,怔怔的看着水镜,看着那一双双八指的手……
人间有过传说,天界每一位都知晓:人的姻缘掌握在月老手中,月老用一根红线系住两个人的缘份,红线系在人的尾指上。
他没有尾指,所以系不住红线,所以没有姻缘?
一世可以是巧合,可他世世皆是如此!
为什么?
归华从来没有如此茫然过。
玉帝要他受姻缘之苦,绝非是要他世世没有姻缘,那么为什么他会没有姻缘?月老……他是不敢违背玉帝旨意的,那么……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可解的因由吗?
翌日,凌宵殿上,当众仙皆退后,归华却独留殿中。
“归华灵君因何不退?”高高的天座上传来玉帝威严宏亮的声音。
“陛下,白篁真君下界历劫已有三百余年,可否允他重归天庭?”归华道。
“白鹿尘心未息,不可。”
“陛下。”归华再道,“白篁真君与本君同历千年修行,本君深知其性,他为七公主之事触犯陛下缘出于一片仁善之心,岂可说他尘心未息而令其凡界受劫数百年而不止?”
“灵君的意思是,白鹿并无凡心,朕之惩罚太过?”玉帝的声音缓慢而严厉。
“不敢。”归华垂眸,“但白篁真君一事还请陛下酌情重理。”
玉帝未再开口,殿中一时静寂一片,归华垂首敛眸,却依感觉从上射下的两束目光。
半晌后,才听得玉帝的声音传来,“白鹿是否有尘心,灵君去红线林一观便知。”
归华抬首,疑惑的望向高高在上的玉帝。
“灵君关心仙友是好事,但一切莫过。”
轻轻淡淡一语飘过,玉帝身影已消,独留归华立于殿中,思索着。
白篁尘心未息?这……怎么可能?这怎会是真的?
抱着疑团,归华再次来到月老府。
月老好似早料到她会来的,一见她,也不多言,领着她往红线林去。
红线林中,人偶林立,红线如织,网尽天下姻缘。
归华跟着月老左绕右转,终在一块尘台石上看到一个人偶,四肢修长,眉目清俊,唇齿含笑,神情恬淡,正是白篁的模样。
红线林中,每一个人偶的手或垂、或握、或伸、或张……姿态不一,相同的是他们的左手或右手的尾指上都系有一根红线,牵牵绊绊,缠向另一人。
而白篁的人偶却又与他们不同。
他双手平抬至胸,手指摊开,掌心向上,配上他的眉目神态,那是一个等待……更是一个祈盼的姿式。
而且……他的双手皆无尾指!
而且……他的右手掌心上托着一瓣花瓣,那花瓣洁白如玉,瓣尖上一抹浅浅的青烟,散着淡淡的光华,仿似随时会乘风而去,那是……
“七公主回天庭不久,也就是玉帝要打下孩子的前一天,真君忽提着一坛九瓣莲酿的仙酒来找本仙。”月老在旁缓缓开口道,“本仙好酒,在天界那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见着的真君手中那坛玉帝也喝不到的仙酒哪能忍得住,于是和真君一翻痛饮,甚是尽兴。对饮间,真君忽问我‘仙人下凡历劫,其本身是否皆月老所捏?’,本仙答‘是。’,真君便再道‘若是有一日本君也要下凡了,人偶能由自己捏出,那才较有意思。’,本仙当时酒劲上头,脱口便道‘若是真君的话,本仙便破例一次。’。真君一听便追问道‘当真?’,本仙当时已是半醉半醒,心中欢快也顾不得许多,当下便化出一团云泥让真君捏出自己的人偶,并许诺若有一日真君真要下凡历劫,本仙便用他捏的人偶牵线,决不再捏。”
归华一听,讶然抬首,指着人偶道:“月老的意思,这个人偶是由白篁真君自己所捏?”
月老点头。
那样……缺了尾指便不是疏忽所致,而是故意为之了。
他……难道这些……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
难道他早已动下心思要入凡界了?
用她给他的丹药救下七公主的孩子,然后以仙酒灌醉月老自己捏下人偶,再后来凌霄殿上顶撞玉帝被押上诛仙台……这些都是他早已算计好了,他早已准备好被打入凡尘!
归华心头震动,脸上却依是神色不变。想起另一个问题,当下问道:“玉帝要他生生世世遭受姻缘之苦,可他这样世世皆无姻缘,玉帝能同意吗?”
月老看着人偶那平托的双掌,眼中有着怜悯,道:“有东华帝君及众仙友说情,再加上玉帝对真君本也只是一时之气,既已打下凡间也算作了惩罚了,其它也就未再追究。”
“喔。”归华目光停要白篁人偶的脸上,半晌后才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转头看向月老,仿似要向他寻一个答案,“打入凡界竟是他自己的意愿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老闻言看向她,那双藏在白眉下看尽红尘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奇特的神情,似是指责似是悲怜。
那眼神令归华觉得,仿佛她的问题很是可怜可笑,仿佛她不知道是一件很大的罪过。
可是……她就是不知道白篁为何要入凡尘!
辛苦修行了几千年,为的不就是位列仙班吗?
身为上仙,玉帝器重,仙友敬重,天界祥和安乐,他有何不如意的?
他为何要入凡尘?

三、无归

“他掌上有着九瓣莲的花瓣,所以他投为凡人也能种出九瓣莲……”归华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弄下凡界?为什么?白篁,这是为什么?
月老讶异的看着她,半晌后,才缓缓道:“难道灵君认为真君将莲瓣放于人偶掌心,只为着下界后还能种出一株九瓣莲?”
月老声音虽缓和,可语中包含着的谴责之意却已是显而易见。
归华眸色一冷,抬首看住月老,“不为着种九瓣莲那为着什么?”
月老不语,可两道雪白的长眉已然无风自动。
归华转头看着白篁的人偶,“这片莲瓣乃是当年在昆仑时,我从本体上摘下给他的,本是为着再有危险时我可第一个感应到,而今日……”归华抬手指着人偶就仿如指着白篁,眼中浮起一丝讥诮,“他入凡界的事前前后后我都要从别人口中听到!我与他相识几千年,可他要入凡界……他竟然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救七公主,他顶撞玉帝……所有的一切我竟是完全不知情!”
月老雪白的长眉飞了起来,看着白篁真君的人偶,看着那个等待祈盼的姿式,想起往昔与他的交情,想起他入凡界的因由,心头忽生一股悲怜激愤,忍不住道:“灵君与白篁真君是这个天地间相识最久的,你们彼此也认对方为最好的知己,为什么白篁真君要下凡界,为什么他要种九瓣莲,本仙知道,东华帝君知道,而偏偏你这个最好的朋友却不知道?!”
归华几千年来除却那次昆仑湖畔看到被人类伤得一身鲜血的白篁时动过气外,再也未曾有过火气了,可此刻心头抑制不住的升腾起怒火,眼眸一张,刹时冷芒流泄,“你们知道?是啊,你们全都知道,就是我不知道!那倒是请月老告诉我是为什么?”他告诉你们,却不告诉我么!
月老此刻胡子眉毛全飞起来了,指着归华,又指着白篁人偶,“归华灵君,你竟然说你不知道!真君下界已这么多世,你每一世皆看得清楚,你竟然还要说你不知道!”
“每一世看什么?!他每一世与其他凡人过得有什么不同?除了他没有姻缘,除了他会种九瓣莲,他与凡间任何一个人过得不都一样吗?而且每一世,他不是为着九瓣莲遭祸枉死便是与九瓣莲相伴孤老,世世如此!这难道就是他要的?难道就是为着这个他才要下凡的?就为着在凡间世世种出一株九瓣莲然后伴着它死?”
几千年来,归华第一次声音那么的大语气那么的激烈,一气吼出,吼完了,她脑中猛然有什么轰隆隆的哗啦啦的倒塌,黑压压的一片中透出一丝光来,一瞬间便看清了,可脑中耳中阵阵雷鸣,头晕目眩神摇魂动,心口上仿被九座大山压住了,那么的沉重,透不过气来的难受着。
“世世为着一株九瓣莲……”月老心中的那一点点火气已飞了,他看着白篁真君的人偶,看着他的那个等待、祈盼的姿式,轻轻的道,“灵君,你明明看到了,可你却没往心里去,你从没有好好想过真君到底为何入凡界。”月老的声音那一刻又沉重起来,“归华灵君,你到底是没想明白还是不想想明白?整个天界、凡间甚至阴间,除了你这位‘九瓣丹莲’化出来的上仙,便只有一位白篁真君可以种出这个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九瓣莲!你真的没有想过原由吗?”月老转头看着归华,眼中是深深的叹息与怜悯。
归华一张清玉雕成的脸此刻却比一张纸更苍白更单薄更脆弱,素日冷冷淡淡的一双眸子此刻一片惶然空白,全身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想起白篁真君被毁去仙骨打下凡界之时那种恬淡无悔的神情,月老就止不住的惋叹,“本仙掌管人间姻缘,千万年来可谓看尽情爱痴恨,可真君这样痴、这样傻、这样做法的,本仙却真是第一次看到。”目光投向林中那千丝万缕、牵系人间姻缘的红线,“他弃仙位,他断绝姻缘,却愿在人间世世受轮回之苦,世世孤老终身,他求的是什么灵君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很久后才听得归华轻轻的一句回答,转头看她,却见她已转身离去,一脸木然与苍白,不再看一眼白篁人偶,不再看月老,不再看这红线林的万千人偶与姻缘红线,她缓缓的头也不回的离去。
真的不知道吗?月老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叹息。
归华宫的青池里绽满一池九瓣莲,青烟缭玉迎风摇曳,那样的芳华便是王母那开满各式各样的莲花的瑶池也不可比拟。自白篁真君离去,白鹿洞天里的九瓣莲便已全部枯萎,归华宫的九瓣莲便是这个天地间唯一独有的风华。
归华自月老府回来后便呆坐于池畔,目光看着这一池的莲花,眼神却落得远远的。
这样一坐便是数日,归华宫的仙子们很是忧心,却又不敢靠近打扰,只能远远看着。
眼前明明是一池莲花,可眼中浮现的却是红线林中那微抬的双掌。
闭上眼,白篁下界后的生生世世便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悠,一时是抱莲而亡,一时是抱莲终老,一时是他婉拒他人的微笑,一时是他望莲的痴迷……无论她如何摇头甩首,总是不能摆脱那一幕幕、那一世世的身影!
他投生凡界,可他自绝姻缘。
也许是他害怕受姻缘之苦?她这样想着,可心底一个声音立马便打断:他不是那样懦弱的人!
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数千年来的岁月缓缓浮上心头,一点一滴的忆起。
第一眼时,他的优雅与温柔。
她第一次笑时,他眼中的痴怔。
那一回他满身是血的对她说没事了的安心。
曾经,他说千千万万年居于昆仑或许比成仙更好。
白鹿洞天,他牵着她去看他第一次种出的九瓣莲,那样的欣喜兴奋。
天界里每一次相会后,他叹息的目送她离去。
有时候,猛然回首,会碰到他幽深莫名的目光。
他……
归华捂住眼,想捂住眼中热热流动的东西。
几千年前,她曾经流过一次,是为他。
几千年后,她眼中的涌动却依是因他……白篁……
他不言不语的陪在她身边几千年。
他不言不语的种出九瓣莲。
他不言不语的投生凡界。
他不言不语的生生世世孤绝。
他不言不语……
他只是一次次种出九瓣莲。
他只是生生世世的无言的等待。
他等待着一样他或许永远也等不到的东西。
他祈盼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盼来的人。
他就这样的无言的在轮回中等待祈盼着……
白篁……白篁……
一滴一滴的终于滚落,一滴一滴的垂落青池,一圈一圈浅浅的涟漪漫开,就像那永无止镜的轮回。
是不是,你要永生永世无望的等待着?
而我,便要这样千千万万年的遥遥看着你?
天命府里,命格星君正捧着命录册一笔一笔谨慎细致的录下凡界诸生命运。
“星君,归华灵君来访。”小仙童忽来禀报。
“哦?”命格星君有些奇怪,平日虽与这位灵君有颇多公事接触,但其却从未有过造访天命府的纪录,有事也只是叫归华宫的仙子们传递,今日因何而来?“快请。”吩咐了小仙童,他起身准备迎客。
那白玉青烟似的身影刚在天命府显身,远远的便感受到一股清寒之气,命格星君忙迎了上去,“真是稀客呀!灵君今日来访,不知有何事?”
归华合掌施礼道:“本君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哦?”命格闻言更是奇怪了,这归华灵君本领十分了得,成仙几千年来只闻人求她的,从未见其求过人的。“不知灵君何事需本君相助?”
“其实只是举手之劳,还望星君莫要推托才好。”归华清冷的眸子落在命格星君身上。
“既是举手之劳,灵君但请吩咐便是,本君莫有不从的。”命格星君哈哈一笑道。
归华也微微一笑,道:“本君来此,只是想借星君的命录册一观。”
“呃?”命格星君收了笑,“灵君,这命录册除玉帝与本君外,是决不可让第三人看的。”
“这本君也知。”归华点头,脸上浮起忧色,“白篁真君已下界数百年,却依不知其何日才能历劫归来,本君与真君数千年朋友,又岂能视其于劫难之中而袖手不理呢,因此想借星君命录册一观,看看此世真君命里可有何契机,也好相助一二。”
“这……”命格星君有些犹疑。说起来,他与白篁真君向来交好,当日为着七公主之事令得白篁真君被打入凡界,他也是分外同情的,而亲手录他数百年来的命运,看他沉沦凡界,他也于心不忍,只是天命如此……
“星君,本君只观白篁真君一人命录,决不看其他人的,也决不泄露此事令得星君难为。”归华再道。
“好吧。”命格星君从袖中化出命录册,翻至记录白篁真君的那一页,然后递给归华,“灵君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便是泄露天机,你我皆难逃罪责。”
“嗯。”归华接过,眼一扫,便已将白篁此世看尽。
瀚州宋家七子,颖好学,爱莲成痴,十五卒于莲塘。
“这一世,竟然只有十五年吗?”归华抚着那短短一行字道。
“这乃是天命。”命格星君惋叹。
“天命?”归华目光一闪,握紧手中命录册,道,“本君便为他改写这天命!”
“灵君,你……”命格星君闻言大惊失色,霍然起身。
归华手中化出一支笔,抬首看一眼命格星君,道:“星君放心,此事本君会一力承担,决不累及星君。”
“灵君不可!”命格星君上前要夺回命录册,却被归华一道仙障挡住,不由得焦急大叫,“灵君,擅改天命,那可是重罪!万万不可啊!”
“白篁在人世已受数百年之苦,本君岂能坐视不理,他本就无甚大过,这天命改改又何妨?玉帝要罚,本君领就是!”归华冷冷的道,手中笔点向命录册,就要为白篁改写这一世命运。
猛然一声惊雷响起,紧接着传来玉帝威严冷厉的声音,“归华灵君,你要犯天规吗?!”
归华不理,笔尖移动,空中一道闪电劈来,劈开了她设下的仙障,同时也将她手中之笔劈落地上,然后金光一闪,命录册便重回了命格星君手中。
命格星君捧着命录册如释重负的松一口气,抬头看到归华,心头一沉,还来不及说话,便数道仙影闪现,正是北阙帝君领着一群天兵天将。
“归华灵君,玉帝命本帝君领你前往凌宵殿。”北阙帝君沉声道。
归华看看落下的笔,又看看命格星君手中的命录册,苦笑一声,“原来结果不过如此。”
命格星君甚是不忍,“灵君,你这又是何苦……”
归华转头看向北阙帝君,道:“帝君,本君此次触犯天规,或上诛仙台,或是灰飞烟灭,本君皆领,只是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望帝君成全。”
北阙帝君与东华帝君平日最好,也知东华帝君向来看重白篁、归华两位,因此也不过分绝情,道:“灵君请说。”
“能让本君往红线林最后看望一次白篁真君吗?”归华幽幽开口,“本君与他数千年交情,此次若本君灰飞烟灭,便再无相见之日,只想跟他的本身道别一次。”
“这……”北阙帝君有些为难。
命格星君看在往日情份上帮衬道:“帝君,灵君这个请求并不过分,同为仙友几千年情谊不浅,帝君何不成全。”
“好吧。”北阙帝君首肯。
红线林中依是人偶万千红线如网。
归华一身白衣青纱分外鲜明,亭亭立于白篁真君人偶前,月老、北阙帝君隔着丈远立着。
归华看着人偶片刻,轻声问道:“月老掌管人间姻缘,可能告诉我,人何以如此痴于情爱?”
月老看着这满林的红线,看着这他一手造就的千千万万姻缘,却是无言以答。
人为何痴于情,有无数的答案,可没有一个能说得准确清楚。
“天意?劫数?缘份?”归华目光依望着白篁人偶,“凡间的人由天庭统管,天意一说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是天界的上仙,无关天意。劫数?凡间轮回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缘份吗?可这几千年来,有缘的又是何其多……”
归华看着那双平抬向上的手掌,目光迷离起来,“几千年来,我与他相知相守,他却不漏点滴。他明知我厌恶人间,可他却要投生到人间去。他绝了后路,可他依然要等待,依然不肯放弃……永无止境的轮回,永无结果的等待……”
“若是换作月老,会如何?”归华忽然回头看向月老。
月老一怔。会如何?要如何?
天界仙人若有私情,很多都会重入轮回,幸运的可再续情缘,不幸的会成为仇人天敌或是永世分离……
“我还是很讨厌人类。”归华放目望去,红线林中人偶千万,皆是凡人,“若要我生生世世轮回凡界为人,我宁愿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月老心中一动,猛生寒意。
“可是他偏要生生世世在人间等待着。”归华目光移回白篁人偶身上,渐生柔软,右手慢慢伸出,五指张开,刹时光华绽开,有什么缓缓从她的掌心落下。
不好!北阙帝君猛然警醒,就要上前拦阻,却被一道仙障弹开,待要用仙法反击,却被月老拉住,“帝君,万不可妄动,这红线林关乎下界万生姻缘,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无法挽回的错乱!”
北阙帝君没法,只得唤道:“归华灵君,你莫要错上加错!”
“他用几千年在等待着……”归华不理会北阙帝君的叫喊,只是轻柔的叹息着。
眨眼之间,白篁人偶身旁又有一人偶并肩而立,正是归华的模样,一样双手皆无尾指。
“你……”月老一看顿时瞪目结舌,“灵君你竟然偷了本仙的云泥捏了人偶,还……”目光落在归华人偶右掌掌心时,心头震动,再也说不出话来。
归华人偶的掌心上托着一颗圆圆的朱红色的闪着摄目光华的珠子,那是……
“这是我的丹蕊,我的生命、魂魄、灵气以及几千年的修行全在这颗丹蕊中。”归华轻轻淡淡的说道,回头看着月老还微微一笑,“他的生生世世,我只回报一次,倾我所有回报一世。”
“你……灵君你……”月老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脊背有些发凉,“你……做了什么?”
归华不答,转头望向北阙帝君,“多谢帝君成全。”
北阙此刻已是横眉竖目,“本帝君允灵君来此本是一片好心,可你这般行径,摆明要令本帝君无法交差!”
“我知。”归华一笑点头,“所以我自领其罪,决不连累帝君。”话音落时,她的身影便消失于红线林中。
“你难道想逃?你又岂能逃得了!”北阙帝君飞身追去。
只道她想逃出天界,未想并非如此,一个遁身,再现身影时,却发现到了化生池边。
“你……”北阙帝君看到池边盈盈立着的身影,隐约有些明了,不由得心头巨震。
化生池,是化去仙人仙身仙骨之处,放眼整个天界,无论哪一位仙人,都宁愿受天雷轰顶千次,也绝不愿受化生池中的噬骨毁肉一次!
“其实,可与他在这天界相知相守千千万万年,这便是我的愿望罢,偏偏他呀……”归华轻轻叹息,脸上却浮起温柔的浅笑。
“灵君,你莫要冲动行事。”北阙帝君悄悄移步上前。
归华垂首看着化生池中翻滚的白烟,淡淡道:“我自罚化生池之中,该可抵罪罢。”
“灵君,你何必如此。”北阙帝君又是叹息又是敬佩,“你随本帝君去凌宵殿吧,玉帝即算要治你罪,也不至罚你入化生池中。”
归华摇摇头,道:“多谢帝君好意,我已决意如此。化生池会化去我的仙身仙骨,魂魄则投入下界。我讨厌人类,若这一世之后,玉帝不许我回天界,那么……”归华云淡风轻的笑笑,抬首,是云霞缭绕的无边天际,“归华灵君、九瓣丹莲便在这个天地间灰飞烟灭罢。”
“灵君,你……”
北阙帝君惊憾,迅速移身上前,想要阻止,却见白影一闪,归华已跃入化生池中,翻滚的白烟瞬间淹没她的身影。
呆呆站在化生池畔,看着那滚滚翻动的白烟,没有一丝惨叫或痛呼传来,良久后,北阙帝君长叹一声,“竟硬气烈性至此!”
而安安静静的红线林中,月老犹立于那并立一处的一对人偶前,很久后才无奈的一声叹息,“你们都不要系红线,在凡界又如何有姻缘,又如何能寻到对方?灵君,你为何要做得如此决绝?若真一世之后灰飞烟灭……你与白篁真君便要彻底错过再无机会了!那时……真君便真要千千万万年空等啦……只是……”
只是……灵君拼着灰飞烟灭也要回报真君一世,那么真君其实已等到了他等待的……只是他或许永远也不能知道罢。
想到此,月老心头不由得百感交集。
忽地,眼前景象令他一震。
但见归华掌心的丹蕊忽发出一缕细细的淡淡的红光,白篁掌心的莲瓣也生出一线红光,两道红光慢慢升长,慢慢的靠近,最后……两道光连接成一道长虹,连着归华与白篁。
月老呆呆的看着半晌,最后只是无声一笑,转身离开了红线林。
他们,确实不需他人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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