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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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诱惑

权仲白所言不虚,他最近的确很忙,和蕙娘深谈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京去了,连权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要来问蕙娘,“是跟着皇上去离宫了?”

眼看要过年了,皇上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地去离宫度冬,但这一位九五之尊,要比先帝好动得多,时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城外离宫去住上三五七天的,高门大户心里也都明白:看皇上究竟看重不看重哪个臣子,就得看他往离宫去的时候,能带上此人不能。像从前的平国公府世子爷,通奉大夫家的大少爷,还有桂家偏房的大少爷,都是被皇上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贴身护卫,如今自然也都有一番去处。权仲白虽然不入仕途,但年年冬天只要在京里,皇上去避寒的时候准得把他给带上,圣眷之深,可见一斑了。

“这我也不清楚,”蕙娘如实说,“最近相公忙得很,昨儿从宫中回来,稍微谈了谈婷娘的事,也没顾得上问,今儿一早还没醒呢,他就又出去了,也不知是出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以小夫妻情浓的程度来看,权仲白出门不给妻子打个招呼,是有点奇怪了。权夫人微微一怔,却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她还是更关心婷娘,“怎么,婷娘说什么了,你回来也不先到我这里来请个安。我还当她在宫中一切都好……”

尽管这事,瞒着权夫人比告诉她强,但一家人要面临的问题很多了,老这么报喜不报忧的,肯定也不是长久之计,蕙娘便起来给权夫人赔罪,道,“回来和仲白说了好多话,就给混忘了……”

再这么一提,权夫人有点明白了,小夫妻这是闹矛盾了,昨儿没顾得上过来请安,肯定是在立雪院里绊住了两个人吵架……她没有先提这一茬,听蕙娘把婷娘的话给带回来了,沉吟了一番,才道。“仲白和皇上有什么事能疙瘩到这样呢,我有点不懂了。”

“是祖父的事儿。”蕙娘乖巧地说,“皇上想让仲白居中说和,让祖父退上一步,别再逼迫杨家了。可仲白没有答应,皇上估计心里也是憋着气,就越发冷落婷娘了,有点和仲白较劲斗气的意思在吧。”

权仲白行事,比较变化莫测,有些事和家里人说,有些事却绝口不提。就蕙娘来看,他自己是有一套说不清的标准在的,起码这个事,他回来应该得和家里提过一嘴,权夫人是有点故意装糊涂。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破,权夫人露出满意之色,“这件事,你怎么看的,仲白该开这个口不该?”

“皇上都发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口是要开的,可祖父怎么说怎么办,那也不能强求。”蕙娘斟酌着道,“就是耍花腔,也得耍给皇上看看呗。仲白在这件事上,有点不通情理了……”

“我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虽说我们家是勋戚,没有干涉文官纷争的道理。”权夫人神色更宽和了,“可两边都是亲戚,也的确是有身份说几句话的。仲白只是开开口而已,在杨家、皇上跟前都落了人情,老爷子和他彼此心照不宣,也不会有什么埋怨,这是两利的好事,并无不为之理。可我们说话,这小子不听……你也说他几句,就是看在婷娘份上,让他把这事给圆了吧。”

为什么说貌合神离行不通,权家长辈对她最着紧一点,就是因为权仲白到底还是比较吃她那一套的。他们需要她来笼住权仲白这匹野马,真要貌合神离各行其是了,往世子位的道路,必定更加荆棘满布、困难重重。

可想到权仲白那个百折不挠,硬是要奔着他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路子去的决心……蕙娘都不用做作,自然而然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为难之色。权夫人看在眼里,神色一动,“也是,你这个身份,的确不好开口。”

“这倒和身份无关了,都出了门子,那肯定要以自家为主。”表忠心的话又不要钱,蕙娘当然是怎么甜怎么说。“就是……就是才和相公拌了嘴,恐怕我一开口,他故意要和我拧着干呢……”

权夫人肯定大为关心,“这是怎么了,你这大病初愈的,他也不知道体谅你,还要和你吵?肯定是他不好!”

――一样,这好听话又不要钱,权夫人当然是对她鼎力支持,对权仲白,权家上层是哄着拍着都来不及,尽管表示出支持态度,可要权夫人为她斥责权仲白几句,那估计是比登天还难……不过,蕙娘的目的当然也不在这里,她颇有几分委屈,“还不是因为达家……他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大高兴。这几天达家可能私底下有找他诉苦了,他心里不得劲呢,说、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冤枉了达家,说我是处心积虑,要把达家给甩掉。还说宝姑娘压根就没有什么进门做妾的念头,是我们把人家看得龌龊了……劲儿上来了,还说要和我和离呢。”

这话半点都没有掺假,她说得自然是情真意切,并且非常符合权仲白平时为人处事的作风。权夫人听得也动感情,“什么,和离的话都出口了?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多么天方夜谭的话,亏他说得出口!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性子,一时火气上来了,什么话都敢说,他冲他父亲的时候,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其实心底多看重他爹,长辈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作好作歹劝了一阵子,方才把蕙娘给哄住了,她苦涩地叹了口气,“娘您别说了,他就是那样,我都习惯了。好,对我也是真好,就是因为这么重情,所以对前头姐姐一家,也是有点放不下吧……”

又反过来叮嘱权夫人,“这事,您就别和祖母、爹说了,免得又惹来一场生气,到末了,我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他又要埋怨我一有事儿,就同长辈告状。”

权夫人自然满口答应,又好生抚慰了蕙娘一番,“我知道他的性子,情绪上来了,当时拉不下脸,其实心底也是后悔的,事后必定会给你赔小心。你也不要太硬了,仲白那孩子,吃软不吃硬,你抹点眼泪,比冲他一万句都强呢。好孩子,可别气着了,你只看在歪哥份上,都对他宽些儿。这家里还有好些事都得指着你呢!”

又拿几件家务事和蕙娘说了,挖空了心思夸她的好,蕙娘也很给面子,被权夫人给逗得连连失笑,忸忸怩怩的,到底还是回过劲来,不那么委屈了。权夫人又道,“是了,季青昨日和我说,问你何时有空,该合一合里外两本账了。我想昨晚和你说来着,你又没有过来,回头你打发人往他院子里问一句去,往年这事都是康妈妈帮着办的,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她行了。”

每年内院在外院关了多少银子,到了年终肯定要稍微对一下,把里头的总账归拢到外头的账本里。从前这事,应该是大少爷在做,现在大少爷去东北了,差事落到权季青头上,他要和她打交道,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换句话说,自己这里才和权夫人说了吵架的事,紧接着权夫人就把权季青给支过来了……

蕙娘不动声色,笑道,“好,我回去就给四弟送信。”

她起身告辞,“还得去拥晴院那儿给祖母请个安,说说婷娘的事……”

“这件事的确有点棘手。”权夫人说,“皇上也是瞎胡闹,怎么能把内事、外事混为一谈呢?我看,最终还是得你出面和他说道说道的,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婷娘还小,等上一两个月,也不算什么。”

这还是在给她肩上压担子,并且还给添了个时限……蕙娘冲着权夫人,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事着急,也就是和您委屈委屈,您就放心吧,我不是相公,不会动不动就撂挑子的。”

这话倒是把权夫人说得有点没意思了,她讪讪然地,“唉,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太有本事,就容易不服管。仲白就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比你,有本事没脾气,能者多劳,也只能多辛苦你了。”

虽说自己已经向长辈们挑明了性子,什么事都喜欢明着来,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恐怕还让两重婆婆把自己当作一个可堪考察的对象,她们想的还是不断地考验她的本事,让她为家里卖命……

这个家以后都是她的,卖命当然要卖,可怎么卖才见情,这就有讲究了。现在目的达到,蕙娘也没有太拿乔,又和权夫人好来好去了几句,便去拥晴院给太夫人请了安,也谈了几句婷娘,太夫人免不得也要给她压压担子,近午饭时分,蕙娘才回了立雪院。

她托着腮,靠在炕桌上沉思了许久,一只手沾了茶水,若有所思地在炕桌上打着圈圈,在几个圈圈之间胡乱地拉着线条,过了一会,又从匣子暗格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伏在案头慢慢地往上添字。

权季青的动作很快,蕙娘这里才给他送了信,半下午他就带着几大本账册过来了。

“我们家一年算账,是从九月起算,每年腊月里要把前一年的账理出来。”他清晰而简洁地给蕙娘介绍规矩,“外院的账怎么算的,嫂子日后自然知道,外院这里要拿两种数字出来,一个是每月从外院关来的总钱数,还有一个就是每月花销出去的款子,有过百两的都得列出明细。两边现场合账,免得数目有所出入,还要再扯皮。”

“从前是大哥、大嫂管这个,合过的账还要给爹、娘看的。”权季青笑着冲蕙娘吐了吐舌头,“今年我和二嫂都是刚接手,想来爹娘也免不得时候再查验一番,我想,我们还得用心合一合,别合出不对来,倒让长辈们看笑话了。”

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权季青的言谈举止自然非常规矩,他的不规矩,全在眼神里,蕙娘被他看得有点恼怒,她勉强压下了火气,和声道,“这是自然,可不能让长辈们失望了。”

说着,便冲雄黄一摆下巴,“你可得仔细一点,别让四少爷笑话咱们这儿连个像样的账房都没有了。”

以雄黄的本事,管这么一点账,那算得了什么?当下就和康妈妈坐下来,两人同权季青对起全年大帐,每个月内院收入支出清楚分明,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内院账做得好,外院就未必如此了,两边很快就有款项对不上,数目还不小,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八两。

这就得去查底账了,康妈妈从蕙娘手里请了对牌,亲自去跑这一趟,还有其余来回事的管事妈妈们,此时多半也都领命离去。屋内只剩蕙娘和她的陪嫁丫头了。权季青顿时就活跃起来,他指着茶杯,冲绿松轻轻一笑,绿松眉头一皱,望了蕙娘一眼,便打发香花,“去给四少爷沏壶新茶吧……”

蕙娘也明白绿松的意思:这种事,知道得人越多,对她的威胁也就越大。权季青是个疯子,她焦清蕙身骄肉贵,不可能和他一起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让雄黄,“看了这半日,你也下去休息休息,歇歇眼吧。”

雄黄才站起身来呢,权季青便冲蕙娘道,“听说二哥今早又出门了,还带了个大包袱,二嫂知道是去哪儿了?”

蕙娘就是知道都并不会告诉他,只是微笑摇头,“你也知道你二哥,野马一样的,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不管他。”

权季青笑了笑,忽然语出惊人,“二嫂你是错不该扯上达家,要不然,二哥恐怕还不会这么上火……他昨儿回来,我正好寻他说话,二哥虽然面上无事,可我看得出来,心里有火呢。他是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天动地的人。这回,可是闹大了吧?”

有没有这么灵,自己才和权夫人露了口风,权季青就跑她这儿发议论来了……他这是唯恐自己不知道权夫人不可信呢,还是的确从侧面推论出了自己和权仲白近日准要争吵,在这试探来了?蕙娘心中漫想,口中却道,“是吗,你和你二哥感情看来还真挺不错,我早就说他,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带眼识人,谁忠谁奸,他总是看不明白。”

“我看他挺明白的呀。”权季青好似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他笑眯眯地说,“他要是不明白,也就不会同你生气了不是?”

这是一口咬死了蕙娘栽赃达家,权季青连试探都不曾有,似乎就认定了此事是她居中做的手脚。蕙娘终于被他勾起了兴趣,她望了权季青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倒是什么都清楚,怎么,难道大嫂竟是比窦娥还冤,平白给人背了黑锅,害我的人,其实是你?”

权季青也就半真半假地应了下来,“可不就是我喽?”

别说绿松、孔雀,就是蕙娘,都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权季青哈哈大笑,“二嫂平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想不到吃惊起来,居然还挺逗人的。――我这和你说笑呢……其实这个手法也不难看破,我就是这么猜一猜,二嫂,你可是被我诈出底来喽。”

他又冲蕙娘佻达地眨了眨眼睛,“您也真是够轻信的了,二嫂也不想想,就算任何人都会害你,我会吗?”

蕙娘脸色一沉,她生硬地说,“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在你身上,哪还有任何一点常理可言呢?”

忽然间,她想到了大少夫人的话。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没有办法和他谈交易的……这天下,有什么人不可以和他做交易?就是皇上,被逼到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还要拿权瑞婷来和权仲白做交易呢。唯独有一种人不可以交易,那也是因为这种人已经无法用正常的人伦天理来推断……

对国公位有野心,在权家不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想要把自己从国公府二少夫人逼成他的私室禁脔,这想法就很疯狂了,更疯狂的是他还不惮于把这想法告诉给她知道――权季青岂不就很有疯子的潜质,他岂不就是个危险得不得了的小疯子?

权季青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怔然,他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真是二嫂的手笔――二嫂真是好手腕――又为二哥看破……我想,二哥起码都要同你提个和离,要我说,二嫂你还不如就和他离了算了。你和他,那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有分的理,没有合的理。”

蕙娘眼仁一缩,她似笑非笑,“听你的口气,你倒像是你二哥肚子里的蛔虫呢,怎么,和离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你就这么肯定你二哥能说得出口?”

提到权仲白,权季青倒是一反他和蕙娘说话时总带了三分轻佻的语气,他肃然道,“那是自然,二哥的性子,我自然是很了解的。他实在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所求者与我们这些名利之辈迥然有异。人世间的种种规矩,对他来说只是累赘与牵绊,固然这一生他也许都同高官厚禄无缘,但在我们这一辈人中,若说有谁能留名青史,为后人铭记,此人当会是他,却不会是我或者二嫂。”

蕙娘罕见地无话可回了,对权季青,她有点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他这不是还想勾搭她这个二嫂吗?怎么听这话,他仰慕的人,反倒更像是权仲白……

“不过,可惜的是。”权季青的惋惜之情,起码看来颇为真挚,“人无完人,二哥一生若说有什么缺点,也就是他实在是太绝情了,却又不能真正绝情到底,想要两全,却终究不能两全。再者,他又挡在了我的路上,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会被迫要将他除去……如果二嫂你愿和离,那么倒好,我想要的两个东西,都不再会为他所占据,兄弟阋墙的惨剧,自然也就能消弭于无形。二嫂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看我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要知道有些人就是再好,也得有消受他的福气才好,二嫂你和我倒是志同道合,本质殊无不同。我明白得很,像我们这样的人,和二哥是肯定处不长久的,与其一辈子都不够开心,倒不如换一条路走,没准能走通呢?”

绿松和孔雀再难抑制,均都目瞪口呆,蕙娘扫了两个丫头一眼,心知她们吃惊的,恐怕除了权季青的大胆言论之外,还有自己竟然没有断然否认‘权仲白提出和离’一事。

她突然有点疲惫:虽说任何一个权贵之家,都不会如表面一样熙和,可权家也实在是太妖孽了吧,这到底是什么臭规矩,养出了这么一群荒腔走板离经叛道的人精子。从太婆婆到幼弟,就没一个省心的货。做丈夫的敢提和离也就算了,这小叔子不但猜出来了,还明目张胆地唆使她同意和离,这样他就可以不再谋害二哥,可以心安理得地全心扳倒自己的同母三哥,登上世子位――说不定还能同她暗通款曲,享尽人间的艳福……

“你二哥臭毛病是多!”她到底还是吐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底的波涛,直视权季青道,“我们两个是有些磕磕碰碰的,这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可男子汉大丈夫,在世间总得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有自己的一番追求,你二哥就有千般不是,他也是举世无双的再世神医。唯有本事最高强的那个人,才能有资格挑挑拣拣,我是宁为凤尾不做鸡头,宁可为他挑拣,也不愿同一个只会嘴上厉害,实则一事无成的人在一处。四弟,你口气不小,可建树上,别说不好同你哥哥比了,连我你怕都比不过,以后,还是少说多做,老惦记着窝里斗了,起码干点实事出来再说吧!台面下的阴谋诡计玩得再好,没有台面上的实力支撑,你想要归想要,终究也只能想想不是?”

这么几次交锋,权季青终于被蕙娘激起了情绪,他白净的面上闪过一线殷红,紧咬着细白的牙齿,一字一句地道,“二嫂,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话尤未已,院子里一阵响动喧嚣,康妈妈抱着一大叠账册进了廊下。权季青隔着窗子一望,立刻收敛态度,又浮现出那无害而温文的笑意,他亲切地说,“二嫂,外账还有几处讲究,得说给你知道――”

接手家务这么久,蕙娘还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卖力,这些下人,实在是被她管得太好了,半路上连一点都不敢拖延,这才离开多久,就巴巴地赶回来了,哪怕是在账房里坐着喝一盏茶也好哇……

她扫了绿松和孔雀一眼,见两个大丫头也都遮掩了面上惊容,垂首望着地面,瞧着并无不妥,便也就翻了一页账本,道,“哦,这个舍斋费,我先也看到了……”

待康妈妈并雄黄一行人进屋时,房内气氛,俨然又是和乐一片,虽是冬日,却也春意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真是什么事都能拿来用作筹码一拍几响。

大家新年前夜快乐!今晚都打算怎么过节?

找到症结后我就把猫给关屋子外头避免接触了,果然回复多了,昨晚终于睡得舒服了一点,好歹有睡够8小时了,这几天都维持一下单更,让我休养一下元气,把鼻子调调好好吗?

最近全国天气都冷,注意保重身体。谢谢大家的长评,明天是代更君生日,今晚一起跨年兼庆祝,着急出门就不点名感谢了,大家的评论都有看到,谢谢夸奖也谢谢批评,明年要更努力!加油加油!

112人头

功行圆满,丹田一片暖洽,权仲白徐徐睁开双眼,解开打坐姿势,他惬意地伸展双脚,冲对面床上一样盘腿而坐、双目深垂、呼吸悠长的封锦笑道,“子绣,功夫做完了就不必老盘着腿了,终究气血受姿势阻碍,老这么坐着,双腿容易发麻。”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一颤,封子绣缓缓抬起眼来,解颐冲权仲白一笑,他和声道,“这一套养生吐纳法,的确是好,脑中千头万绪那许多事,做完功课,似乎也都有了条理。恨不得一天能做三五次才好,可惜,平时忙成那样,也就只有这会能有点时间,忙里偷闲打打坐了。”

有这两位美男子在,真是乡间蓬舍,都豪奢起来,在这小小的荒野客栈中,屋内不过一盏孤灯如豆,两人隔着昏暗的灯光对坐,居然也都怡然自得。权仲白没接封锦的话,眼神在室内游离了片刻,又放得远了点。过了一会,倒是封锦先开口了,“子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事,你打声招呼让底下人去办也就是了,真要亲身涉险?”

“我哪算什么千金之子,”权仲白笑了,“贱命一条,等天收呢。”

见封锦还要再劝,他又道,“不要紧,昔日往西域一行,历经艰难险阻,也算是见识过一番场面,今日就算是刀光剑影,料也伤不到我的。倒是你,拨几个手下给我也就是了,真要亲身涉险?你要是碰破了一点油皮,我这受的压力也就大了。”

这摆明了是在打趣封锦和那一位的暧昧关系――权仲白毕竟是御用神医,皇家的阴私事儿,再没有谁知道得比他更多了。朝野间的传言千奇百怪,可皇上同封锦到底是什么关系,恐怕也就只有他同其余寥寥数人清楚了。

封锦星辰一般的双眼,似乎都要被权仲白这句话点亮,他坦然而从容地面对权仲白的打趣,“子殷你这就有点捉狭了,我还没有问你呢,家有娇妻幼子,隆冬腊月,你非要亲身涉险吗?就不怕回过头去,遭了那位焦小姐的埋怨,大冷天的,还要吃闭门羹?”

想到焦清蕙,权仲白就是一阵头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并不答话。

封锦在名利场里打滚的人,哪能看不出眼色?他也不再开口,室内一时又冷清了下来。一轮半弯的月,被白雪映得透亮,从纸窗里映进来,倒是要比灯火更亮得多了。

偶然一阵风过,刮得屋舍索索作响,封锦轻轻地打了个抖,嚷道,“好冷。”

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又将火炉子给拨得旺了一点,注视着那跃动的火苗,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权仲白忽然有感而发,他居然也就问出口了,“子绣,这么多年,每逢佳节总是如此孤凄,可曾后悔过?”

“做皇帝的,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孤家寡人。”封锦摇了摇头,“就算身边有万人围绕,他也是一样孤独。人生本就是一个人的旅途,孤凄亦是常态而已,所差者,只有习惯与否,说到后悔,倒不曾有过。”

“是啊……”权仲白喃喃地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此身亦不过是苦海中的一叶孤舟,风吹浪急,又有谁能相伴始终呢?”

“此等无情语,我能发,你不能发。”封锦倒笑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若夫妻不谐那也就罢了,上回嫂夫人有事,我看你也一样着急,这时候再说这种话,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你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权仲白赏他两颗大白眼,“你同他两情相洽,虽不能日日都在一处,可也算是长相厮守,人生能有如此际遇,已经令多少人羡慕不已。茫茫人海,你当知心人是那样好找的吗?”

封锦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柔声道,“子殷,还忘不了她?”

当时达贞珠去世时,权仲白和家里闹得极不愉快,这些事是瞒不过封锦的,他会有此一问,也属自然。在此孤灯冷月、陋室独处之时,似乎白日里那极为分明的界限,此时也都消失不见,任何话也可以自然出口,犯不着担心对方会有异样的猜疑、解读。权仲白反问封锦,“子绣你说,情之一事,究竟都含了什么呢?”

封子绣微微一怔,他沉吟着没有说话,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要说都含了什么,真不知道,总之是一种感觉吧。相知相惜,为相守可以不惜一切,这在我而言,也就算是真情了。”

“所谓相知相惜,无非是志同道合。”权仲白说,“世上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并不少,唯独同你有情,必定也是以色为媒。昔日陌巷初见,他可谓是一眼钟情,那时已经知道相知相惜了吗?怕也未必吧……在我看,两情相悦,两人总要外貌上相互吸引,心灵上可以唱和。可话又说回来,你我也算是很能说得上话,外貌上也能相互欣赏,可我们之间或有友谊,却绝无热爱相恋……要说你和他有多志同道合,恐怕也未必全真――”

封锦眉宇一暗,他蓦地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仰首眺望月色,半晌方道,“所以元好问要问,世间情为何物……这种事玄之又玄,只讲一种感觉,其实外貌、心灵有时都能不论,只是两人相对时气机牵引的一种感应吧。唉,为这么一种感觉,能付出多少,真是说不清楚的……”

“能付出,有时已经是幸事啦……”权仲白想到一人,数种滋味,忽然都泛上了心头,他百般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有时万般都合适,却偏偏无此动心之感,有时呢,什么都太不同了,就真有感觉,可……”

封锦有点被闹迷糊了,他失笑道,“子殷,以你的性子,但凡是想要的东西,有什么时候不去争取?你该不会是――瞧上有夫之妇了吧?想你平时出入宫廷内帏――”

“别瞎说了。”权仲白也笑了,“就那些困在深宅,成天面上三从四德,私底下钩心斗角的太太、奶奶们?我可还没那么不挑剔。”

“那也就是说――”封锦一句话才起了头,权仲白神色一动,他摇了摇头,急促地压低了声音,“听见外面马声没有,他们来了。”

封锦登时就显示出了燕云卫统领应有的质素,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弄出些漱口□的响动来,接着才坐回床上,将身形掩藏在被褥之中,活脱脱就是个起夜的旅人。

雪夜里月色本来就特别分明,虽说屋内灯火不怎么亮,但影子可以映出老远去。权仲白极用心地听着,听得那本来踌躇不前的马蹄声,渐渐地又都起来了,慢慢靠近了客栈,他心头才一放松,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动,有人粗着嗓子低声而含混地喊道,“风紧,扯!”

紧跟着蹄声便转了向,封锦从床上翻身出来,面上又惊又怒,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窗子,一扬手就是一个东西出去,雪地上空登时就绽出了一朵凄美发白的烟花。

客栈外头顿时好一阵热闹,无数黑衣人自客栈中、雪原暗处冒了出来,却并不出声,甚至连被追杀的那一伙人都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得场地里箭矢带出的风声,放火铳时那沉闷的轰声,还有惨哼声、哀嚎声……权仲白想要下去,可被封锦扣住了肩头,他随手拿起佩剑敲了敲板壁,不多时,两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手中均握了绣春刀,在门口做戒备状。封锦冲权仲白露齿一笑,和声道,“子殷兄,都说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是出了半点差错,就不说国公府,单单是舍妹那里,就交待不过去了。”

权仲白本也不以拳脚功夫见长,听见封锦此言,也就罢了,过了约一盏茶工夫,底下便有人来报,“回禀首领,人都已经拿下了。”

他面有惭色,“不过,对手比较凶狠,我们也没能活捉,只留了一两个活口,到后来见无望取胜,均都饮刃自尽。”

封锦略微不悦,权仲白却截入道,“我们自己弟兄折损了几个,可有人受伤没有?”

“因对方一意逃跑,”那人给权仲白行了一礼,“我等开始时又以弓箭、火铳为主,只有少许几个兄弟受了轻伤,后来白刃拼斗倒是折了两个弟兄。均是一刀毙命,没受什么苦楚。”

权仲白凝眉长叹了一声,向封锦道,“子绣……”

“子殷兄不必多说了。”封锦摆了摆手,“一应后续,全包在我身上,你再多开口,反而是矫情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还可多说什么?也只得点头道,“那我承了子绣你这个情。”

说着,便亲自下到雪地里去,同一群下属分派道,“这一行人必定是为运送什么东西而来,大家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东西,全都集中给我,有石状物尤其绝不能错过。”

一行人自然在一片鲜血中翻翻找找,权仲白也自己翻检尸首,查看其尚且还有没有余气,顺带扯下面罩,验看他们的面容。可惜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并一点粗劣的信物之外,并无丝毫所获,这群人全都面目平常气质普通,即使曾经打过照面,再认出的可能性也实在并不太高。

权仲白越看越是灰心,不禁眉头紧锁,翻查了半日都一无所获,他直起身来正要和封锦说话,忽然听得远处一阵骚动,又有火铳喷发之声,那两个黑衣护卫立刻将权仲白同封锦护在身后,一人厉声道,“甲一到甲十三,循声支援,甲十四甲三十,布开阵法,对方可能还有后援!”

他口中命令不断发布下去,这冰天雪地之间,人员立时就行动了起来,封锦和权仲白已被团团护在了人阵当中,封锦面色端凝,手按腰间不知在沉吟什么,权仲白游目四顾,心头思绪轮番侵袭,一时竟连寒意都未曾觉得,只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绪海中去。

过不得一会,前方发来信号,却是喜讯:原来这一批人马乃是前哨,真正的车队还在后头,还有十多个好手护卫着,为探子发现时,这群人还正在准备安排人马撤退呢。奈何车重路滑,走得极慢,这就为人发现,双方经过激烈交火,现在那边场子也清出来了,正组织人把车往这边赶呢。

大冷天的,虽说对最终目的,还是迷迷糊糊,可谁也不想无功而返。众人精神都是一振,于是重新将客栈打扫出来,这一次各屋都点起炉火,还有人送上热汤水并金创药等物,供众人休整。权仲白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三辆黑乎乎的大马车被缓缓推进了场院里。燕云卫来和封锦报告:马车上送的都是一袋袋的私盐,从官盐价值来论,这一车货物,也是颇为值钱的。更可以解释其为什么由这许多人护送,并且其都持有兵器。

封锦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道,“都搬空了,盐全拆出来倒在地上,看看马车有没有夹层。大冷天,这么多好手,这样走路,送私盐决不是这个送法。”

这一次,他的语气已是信心十足,众人自然也都领命去做,封锦倒背双手,站在权仲白身边,双眼神光闪闪,不知在沉吟什么,他问权仲白,“子殷兄,不再去查查那些人的面孔吗?”

有他一句话,底下人自然把那十多个好手并车夫都扯了过来,还有两三人苟延残喘的,却也是出气多、进气少。权仲白查看了一番,见都是自己割断了脖子,又或是刀戳胸口,此时无非还是最后一口气没咽而已。便道,“也不要拖延了,送他们上路吧。”

他逐个翻看这群半死的人,一路翻到最后一个,都没见到一张熟脸,此时还剩最后一人,他才伸手去翻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道,“是有夹层――呀――是――是火器――”

即使是以权仲白的定力,亦不由得立刻翻身,他才喊了一句,“所有人立刻逃开,有多远是多远――”

正是此时,那最后一人翻过身子,手中寒光一闪,向他刺来。那边车内毕剥之声渐起,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终于化作轰然一声巨响,顿有火光冲霄而起,将业已结冰的血泊,重又烫得融了。

啪地一声,似是重物坠地,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本不该有的这么一声,立刻将蕙娘从梦中惊醒。她弹身坐起,茫然四望,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似乎才刚做了一个噩梦,却又想不起来了。此时醒来,才觉得周身都是冷汗。

她稍微擦了擦额前冷汗,从床上翻身下来时,才觉得一阵冷意倾袭而来――立雪院虽然烧了炕,可却比不得冲粹园、自雨堂里的水暖,这里的冬天,她始终无法适应。

披上衣服,倒了半杯水徐徐地咽了,蕙娘始终还是介意那不知其来的声音。她游目四顾,见四周万籁俱静,并无不妥。这才渐渐地安下了心来,又徐徐踱到窗边,习惯性地去抚弄焦尾琴的尾巴,顺便掀起帘子,心想道,“今晚该不会又下雪了吧?”

这才掀起帘子,她的眸光忽然一顿,手中瓷杯,惊讶之下竟差点没有拿稳……

外头冷,双层玻璃窗上结了冰晶,这冰晶不知何时却为人给抹得化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就正正地拍在炕前窗上,淡红色的血水正点点滴滴地往下淌,淌到一半又结了冰。在另一扇窗子上,还有一团血迹,像是有个血乎拉丝的重物被掷到了窗户上,又被撞到了地上去。

蕙娘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看……

果不其然,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窗下的阳沟里,只稍一细看,便能看出那果然是个人头——

113成谜

寒冬腊月,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整个立雪院自然都被惊动了起来。尽管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目睹了那颗圆得有点不像话的礼物,可不安的气氛到底还是在立雪院里流转了开来,大丫头、小丫头,没上夜的管事婆子,都揉着眼睛从床上翻身下地,吹亮了灯火,在帘子后头窥视着主屋的动静,彼此交换着担忧的低语:二爷出门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现在院子里又出了这事儿,叫人心里不敲小鼓都难……

就是绿松这个顶梁柱一样的大丫头,这回也的确冷静不起来了,她捂着嘴,小心翼翼地瞧着脚跟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就是这样,一闻到那新鲜的血味儿,也还是一阵一阵地从胃里往上泛酸水。石英、孔雀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倒是萤石最为镇定,还能同主子对话,“已经使人往前头报信去了,按您的吩咐,没惊动拥晴院,直接给歇芳院送了信儿。还有歪哥也给抱到偏厢去了,现在廖奶奶怀里抱着呢,她请您放心,只要不是家里出大事了,歪哥都不会出一点差池的。”

主子就是主子,这么深更半夜地如此惊魂,要说她不吓、不怕吗?绿松觉得倒也未必,可不论什么时候,二少夫人的架子都从来不会坍,她的声音镇定而清凉,“知道了,进来的路给标出来了吧?”

“现在几个胆大的婆子在院子里守着给打灯笼呢。”绿松虽仍不敢抬头,可也不能不出声说话了——这事就是她在主办。“不过,我刚才在外头站了那么一会,也没能瞧见什么痕迹……”

“能让你看到的痕迹,那就不是痕迹了。”蕙娘不以为然,“武林好手,高来高去,你说要留一行脚印,那肯定是没有的事,可毕竟人来过……肯定是会留下一点东西的。”

她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忽又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都走了三四天了,还没见人影,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句话,实在是戳中了绿松的最大担忧,她鼓足勇气,勉强抬起头来,首次认真打量那骇人的物事:先模糊看了一眼,只知道是个成年男子的头颅,根本就没看清眉眼,万一,万一这是姑爷……

视线落到首级面部时,她这才半是放松、半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院子里一阵喧嚣,权夫人来了。

这么大的事,自然要报到外院良国公那里,不过夜深人静,二门已经落锁,蕙娘没有轻举妄动,是权夫人前来查看过后,这才使人拿钥匙开门报信的。正好良国公也正和人议事未眠,不过一时半刻,就已经赶到了立雪院里,在一群从人的簇拥下,倒背着双手,面色阴沉地审视着院落中的白雪——蕙娘已经让人圈出了一条从院中进门的道路,最大限度地把事发地给保存了下来。就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血手印已经逐渐冻实了,那么淡红的一个掌印拍在窗子上,看着真是怪吓人的。令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贵族,神色又晦暗了几分。

“吓着你了吧?”良国公平时真很少直接和蕙娘接触,此时的关怀也是有点不尴不尬的,他本人一贯是大家长的那一套,现在对小辈表达关心慰问,自己先就放不□段不说,再者和蕙娘也真说不上熟悉,可要无所表示那就更不好了,索性全赖在权仲白身上,“这个浪荡子,又跑到哪里去了,好几天没有一点音信——”

他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端凝沉肃,束手站在当地,比起身边面色苍白频频按摩心口的权夫人,不知冷静了多少,心底亦不由暗自赞许:就是一般男儿,养在深闺锦绣地,乍然见到一枚头颅,当场吓出病来都有可能。焦氏这个人,果然是靠得住的。

“并没有说去哪里了。”焦氏也接收到了良国公的疑问,她摇了摇头,“只说会忙上一段日子,可能一两天不回来。谁知道一走就不见人影,连小厮儿都没打发回来报信。”

良国公心头一突,立刻就要去看那枚首级,焦氏显然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担忧,她又续道,“不过这个人头,那当然不是相公的。虽说此人面目被炸毁了大半,余下一点,根本就不足以辨认出来面容。可相公的鼻梁骨显然是要比他高一点儿的,前庭也没那样宽阔,从骨相上来看,一点儿都不像。”

这个担心,大家心里都有,可却都不敢说破。被蕙娘这一说,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权夫人不禁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东西多大的凶气、冤气,你把它带进屋里也就罢了,居然还仔细看过了?你就不怕怨气反冲——”

妇道人家,胆子是小了点,良国公皱眉望了妻子一眼,“这种巫蛊魇镇的讲究,全是糊弄乡野愚夫的,你怎么也会当真?焦氏能看明白就好,不然,我肯定也是要找人回来辨认的。”

他先安顿焦氏,“立雪院你不要再住了……先到你祖母那里去安身吧,这里稍候会有六扇门中人过来,女眷们还是都不要呆在左近为好。还有于氏你也不要再呆在这儿了,你胆子小,回去又要发噩梦。歪哥呢?小孩子受了冲犯,最容易发高烧。事关孩子,有些事不能不多做讲究。焦氏你居中主持一下,做法事也好,烧点纸钱也罢,总之先尽尽心意吧。”

一般母亲,一旦提到孩子,没有不立刻愀然动容的,焦氏却毫无儿女之态,她答应了一声,立刻就冲丫头们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大丫头顿时是开门开柜子,开始搬动屋内的贵重物事。焦氏这里给他介绍情况,“发觉此事之后,我敲磬唤了人来,先把屋里搜了一遍,确实没藏人,几处偏门也都落了锁。那人应该是没有进来,只是扔了东西就走。”

她又拿出一张麻纸来递给良国公,“当时手印才摁上去,不像现在一通乱流,指上纹路已经模糊,乘着还新鲜,我拓了一份,您瞧着如对六扇门的捕快公爷们有用,那也就不算白费心机了。”

的确,因屋内暖和,血手印是反复融化凝结,这会纹路已经有点模糊了。良国公深深地看了儿媳妇一眼,淡淡地道,“好,你做得很好。现在快收拾收拾,压压惊好好休息吧。对仲白的去向,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就和我们说,这麻烦,没准就是他浪荡无行,在外头惹来的祸事!”

焦氏不置可否,见良国公示意他带来的小厮前去炕头再描摹一份指纹,便微微一笑,冲两个长辈都行了礼,回过神简短吩咐了几个丫头几句,又留她的大丫头绿松和萤石,“你们在这里看看家,等天亮了再来人替换你们回去歇息。”

说着,便毫无留恋地出了立雪院,在从人的护送下,逶迤往拥晴院去了。一行灯火弯弯绕绕,走了老远,才化为黑夜中的几处红点。

良国公站在窗前,目送着灯火消失在黑夜之中,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来,猛地一掌落在桌上,哼道,“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们在外辛辛苦苦的,为了这个家旰食宵衣,自己家里人,倒是很热衷给自己家里人使绊子!我不管是谁安排的手段,一旦为我查出来,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京城一步!”

权夫人有点困惑,她都顾不上害怕那枚人头了。“老爷这是怎么了——您意思,这事,是家里人做的?”

“你也不用装糊涂了,家外养了多少护院,你心里也不是没数的。有哪个道上高手,可以毫不惊动这些人,高来高去地闯进来,却只是扔了一颗人头就走?”良国公看来是动了真怒。“这摆明了就是家贼作怪,冲着他们小两口来的!”

见权夫人一脸茫然,货真价实,良国公心底一松:看来,不论是哪个人在作怪,起码老妻本人是不知情的……

“你还不知道吧。”他又解释了一句,“就是昨夜四更时候,密云那边出了大事。炸起来了,死了许多人!泰半是连面容都被炸得模糊不清了,就是今早天亮前的事,才七八个时辰,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开,焦氏这是胆大异常,眼神又好,自己就镇定住了。要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等到明天、后天,消息传到耳朵里了,稍一联想,恐怕自己都能把自己给吓死!”

权夫人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这会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人头,越打量越慌,“老爷——她说这不是仲白,那就不是仲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和杨家那个火药疯子往来得很好——”

“放心吧。”良国公沉着脸说。“焦氏说得对,三庭五眼都对不上,绝不是他!你那个逆子,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呢!没把他老子膈应死,他能放心撒手人世?”

他越说越气,“我就是气焦氏!都说她最难得是能把仲白给羁縻住了,怎么仲白出门几天,她居然还不知他的去向——”

“这倒是情有可原。”权夫人为蕙娘辩解了几句,“仲白走之前,和她拌嘴来着……”

良国公听了原委,倒是面色稍霁,口吻却依然没有放松。“我也不管是谁做的,此人最令我失望一点,是脑子愚笨,手法幼稚到了极点。他要是冲着世子位,要给他二哥、二嫂扯后腿,那也就罢了,无非是各显本事的事,可这算是怎么回事?不论是仲白还是焦氏,像是会被这种事吓住的人吗?焦氏非但没被吓住,而且一下就捉住了这个机会……这要真的是我儿子干出来的事,他还真是蠢笨得不配当我权世安的儿子!”

权夫人面色顿时一白,她这才体会到了良国公和焦氏方才那一番对话里的潜台词。对于良国公话里藏的话,她一时没有回应,而是谨慎地道,“这份指纹,她该不会——”

“这么大的事,能和达家一体处理吗?她识得分寸,肯定不会作假的。再说,仓促间往哪里搞来指印?”良国公望了权夫人一眼,语气大有深意。“留这一份拓印给我们,一个是方便我们办案,还有一个,那是为了告诉我们,她手里肯定不止这一份拓本……你是吓糊涂了吧,还没明白过来吗?焦氏非但很肯定是家贼所为,甚至可能都有了怀疑的对象,她这是要防着我们法外容情,把这案子给含糊了结。推着我们认真地把这一案办透!”

按良国公推测,此事似乎完全应该是家贼所为,现在府里剩下的少爷,除了年幼不知人事的幼金之外,也就只有权叔墨和权季青了……权夫人立刻就有点尴尬,再不复从前处理桃花露一案的超然,她咬了咬牙,“身正不怕影子斜,老爷,这事我看也是要大办,不论是谁做的,这歪风邪气都不能助长,不然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我看娘也会是这个意思。”良国公也不禁叹了口气,“往衙门那里打个招呼,把这个怪事说一说,人头交上去,好歹也把姿态做一做。内宅就交给你,外宅我来安排,把府门给封了吧!现在府内所有十岁以上的小厮丫头,往上到管事,全都得留了右手印才能出府,连主子们也不例外。”

他卷起袖子,随手从炕桌上取过一封印泥,亲自就将自己的手印,给印在了白绢上。“这第一个手印,就从我留起。”

看来,老爷这是动了真怒,务必要把此案办个水落石出了……

权夫人心底念头急转,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她也学着权老爷,在白绢上留了个秀气的手印,“事不宜迟,眼看天就要亮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吧!”

纸包不住火,虽说主人们竭力控制事态,可这人头就像是一块石子,到底还是在良国公府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有些流言也慢慢地在水底下传开了:据说这个人头,就属于前几天一出门就没回来的二少爷,二少爷一贯出入宫廷,这到底还是招惹了当权者的忌讳,这次出去,就遭逢不幸,以身罹难了。只留下一个人头被送回权家,这也是道上的规矩……

谣言这东西,一向是当家人越忌讳,私底下就传得越欢。因此良国公对此话是处之泰然,连权夫人都不以为然,从太夫人到蕙娘,谁都是如常度日,没有特别的反应。可这谣言却没有因此而平息下去,而是越传越欢,随着密云那场爆炸案的消息,渐渐扩散到了京城,竟又自行演绎出了许多版本,譬如说二少爷其实是死于此案,他是陪杨家少爷去试射火药的,没想到却发生如此惨案。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这个爆炸,根本就是为了除去二少爷而安排布置的云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因权仲白始终都没有消息,更没有露面,三四天来,府里是人心浮动,连绿松、石英这样的大丫头,都有些浮躁同担忧。倒是蕙娘气定神闲,依然照常起居,这一日更是按早就和娘家说好的行程,同长辈们报备过了,往焦家去看望文娘:文娘的婚礼就在正月,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很该回去给她过个生日。

因权仲白不在,良国公便派权叔墨护送嫂子回焦家去,也算是表示权家对这个儿媳妇的看重。才吃过早饭,权叔墨就备得了车马,在前头遥遥引路,将蕙娘送到了阁老府,他自己告辞离去,还是回军营里去摔打筋骨。蕙娘也很佩服这个三弟:不管府内如何风云变幻,他永远同往常一样,总是这么雷打不动地沉浸在自己的军事里,甚至都不曾踊跃向家里要求,安排他入军服役出征。单单是这份数年如一日的韧劲,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了。

几个月没回娘家,此番相见,四太太、三姨娘等人自然喜悦,双方厮见过了,蕙娘便要去花月山房看望文娘,不想却为四太太止住:老太爷虽然入宫未回,可却给蕙娘留了话,让她在小书房等候,他一下朝,就要见到孙女儿说话。

得啦,祖父的意思,自然大过一切,蕙娘便又上了轿,往小书房过去,可女轿娘们才走了一半,却又拐进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直进了老太爷平日里修道打坐,时常在此静心诵经的别院。

她自不是愚笨之人,见底下人如此行事,心头早有了模糊预感。落轿后,也不等下人上前,自己掀帘而去,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里屋——

虽说是早就有这一番猜测了,可才一见到权仲白那熟悉的身影,蕙娘身上那股劲儿,忽然一下好像被谁给抽走了似的。她险险没跌坐在地,扶着门沿缓了好半晌,才半是嗔怪半是埋怨地道,“这么重的伤!你是有儿子的人了!权仲白,你不顾我可以,难道连歪哥都——”

话说到这里,她才忽然发觉:几乎是破天荒头一回,她的声音里饱含了浓得难以忽视的心疼、脆弱和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哎,爆炸就在身边,咋可能没受伤呢。

话说,解释一下最近单更的原因,的确,岁末年初,活动比较多。但这不是单更的主要问题,主要是我前几天过敏,犯了鼻炎,有两个晚上睡觉是睡下去一小时,然后窒息着醒来,因为鼻子不通气。甚至连坐着都不通气,必须得熬一小时两小时,等鼻子通气了睡意也回来了,这才能又睡一小时,然后重复窒息醒来。这种情况其实非常疲惫,根本是没精力去工作的。而鼻炎不是说你喷了药就能好的,加重到减轻有一周到两周的病程,这期间睡眠质量是逐渐变好的,所以我很怕感冒或者犯鼻炎,一犯那就是一周多不能加更,这也是为了质量着想,不然我水出个双更来也很容易,但那就没意思了对不对。所以还是希望大家多理解,为文章质量着想,让我多休息几天吧。期间满足的双更条件等我恢复后一定给补上的。

114慌乱

权仲白真不愧是天生下来膈应他爹、他媳妇的天魔星,蕙娘都这样了,他却还是那淡定逾恒的死样子,即使一条腿被吊在半空之中,面上身上星星点点,全是刚结的血痂,看着也依然还是那样仙姿飘飘、风流外溢。他冲蕙娘微微一笑,语气毕竟是比上回两人说话时软和了一点,“没什么大事,再过十几天就能下地了。”

有些事,不到发生的时候,真是没办法去预料自己的反应。蕙娘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账要和权仲白好好算一算。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也不能闲来无事就拿命去赌,她更想知道权仲白究竟是失踪去了何方,和密云那场爆炸又有没有关系。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觉这些问题都可以搁到一边,在这一刻真的都不算什么了。

“再过十几天才能下地?”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了。“你要是折了腿,那伤筋动骨一百天……”

权仲白瞅了她几眼,神色也有点奥妙,也许他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表现,他的语气又缓和得多了,“没有折,就是从山坡上往下滚的时候崴了脚罢了,十几天后就能恢复自如,只是有两三个月不能骑马了。会吊起来,也是因为那处有淤血,这样好得快。”

蕙娘勉强松了一口气,她已经走到权仲白身边坐下,虽说在最初的惊诧过后,这会她也算是缓过劲来了,可仍然禁不住有将权仲白细细翻检、查验伤处的冲动——只是想到权仲白同她上回对峙,她虽然强力否决了和离又或者是貌合神离的提议,但听他意思,似乎是不置可否,大有自此以后依然桥归桥路归路的意思。这手伸出来,便不知道该不该放到权仲白身上去。

两人目光相触,权仲白神色含蓄,令她看不出情绪。她觉得他是明白了她的犹豫,可碍于头前喊分手的态度那么坚决,就算有所软化,以他的性子,也是决不会表露出来的……

好好的两夫妻,为什么非得要走到现在这样,两个人坚持得都辛苦,夫妻对峙,甚至比腥风血雨的外部斗争还要更疲惫,更伤人……蕙娘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几天,事太多了,冲击一浪接着一浪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乱了。

“这怎么闹的,”伸出来的手,到底还是没放到权仲白身上,她若无其事地为权仲白掖了掖被角,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么不小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管你做什么,如此以身犯险,就是不对。”

两个人回到对峙的老路子上来,倒似乎都安心了,权仲白没有动气,一句话就把蕙娘给堵回去了。“这句话你自己也应该好好听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儿子,有相公的人了,不管想做什么,如此以身犯险,就是不对。”

蕙娘脸上一红,难得被权仲白抓住了痛脚,“我那不是不知道体质变化,反应会那么大吗……”

“我出事之前,不也根本就不知道会出事吗。”权仲白闭上眼,有几分倦怠地叹了口气,他吩咐蕙娘,“把那边温着的汤拿来。”

屋内虽有一个小鬟服侍,可蕙娘还记得权仲白在她起不来床的时候,都是怎么陪护她的。两人就有再多矛盾,她也不是那等不知回报的人,她亲自到火上,用白布垫着手,把一坛子浓浓的大骨汤给逼出了一小碗,又把权仲白给扶着坐起来。“你别动了……这只手不是还包着呢?”

她从来没伺候过人,动作自然有几分生疏,见那汤还冒了白烟,便自己浅尝一口,觉得还能下咽,这才把调羹塞到权仲白唇边,白瓷勺上一泓淡黄色汤水,上印了浅浅的胭脂印……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他慢慢张开口,就着那浅红色的胭脂印,将汤水给咽了下去。

屋内一时虽无人说话,可气氛却很有几分旖旎宁馨,蕙娘服侍着权仲白喝了一碗汤,将空碗搁到一边去了,又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手绢来,给他擦拭唇边的汁水——劲儿究竟是大了一点,牵动权仲白唇角一侧一个伤口,他皱着眉头嘶了一声,蕙娘忙移开手,可这手一印上去,就真挪不开了,她轻轻抚了抚权仲白伤损的脸颊,也不愿去看他的表情,只细细审视着这一个个细碎鲜红的痂面,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越凑越近,睫毛似乎都要扇到权仲白的脸颊上了……

都到这份上了,权仲白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两人也就真的很难再走下去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蕙娘撑在床上的那只手给拿掉了,蕙娘就势轻轻地跌落下去,倒在权仲白胸前,她眼睛忽然有点潮热,只盼着这静谧一刻能再持续下去,觉得权仲白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说话,便摸索着伸出手,盖住了他的嘴巴。

权仲白也就不说话了,他用那只好手拿下了蕙娘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就像是在拍一只猫。蕙娘的眼泪不知如何,就被他给拍出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倒是想说话了,抽抽噎噎地道,“权仲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两人间的爱恨情仇,真是讲都讲不清楚,这番话内蕴含了多少情绪,又暴露了她的多少弱点,蕙娘已经懒得再去在意了,她甚至不想再去猜度权仲白的心意。前后两辈子,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从宜春票号的两个掌柜,到她自己的亲祖父帝国首辅,不能说她没有和一等一的人精子打过交道,甚至就是现在,她还在暗暗推动着良国公按她的思路去走,敲打、试探权夫人的立场,可说是以一人之力和权家三位长辈博弈……可这些人中龙凤,没有一个人能像权仲白这样令她如此挫败、如此痛恨,如此,如此……

权仲白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那你杀了我算了——唉,别哭啦。”

他的声调中亦饱含了难言的情感,爱不像恨不像,复杂至极处。蕙娘心底,真是五味俱全,委屈、心痛到了顶点,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权仲白一眼,这才主动倾前,咬住了他的下唇,力道之大,甚至令权仲白模模糊糊地痛呼了一声。

唇齿相接,多少情绪都在这简单的动作中得到慰藉、得到释放,吻得半日,蕙娘慢慢欲要分开时,却被权仲白摁住了后脑,又将她按了下去……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屋角的金猊玉兔香燃得尽了,只有金狮银兔还在炉中做相博状,余下一缕香烟慢慢腾起,在屋梁左近徘徊不去,似乎已成了这静谧屋内唯一的活气。

良久良久,梁下床间才有了响动,权仲白低低地道,“外头是怎么传说密云那事的,你说给我听听。”

“说是附近村民当晚就听到一阵阵地巨响,”蕙娘的声音里透了淡淡的娇媚,“白日里过去一看,山坳里头有好些零碎尸块,并七八辆大马车,死的人什么样的都有,衣衫多半都被炸破烂了,大多都是尸首无全,也无从辨认身份,现在都传说是京中人雪夜试炮,又出事故了。还有人夸说这回毕竟是学聪明了,知道在城外试,免得和从前一样酿出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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