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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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把那会发光的矿石已泄露出去的事,告诉了出来,云管事并不以为意,显然是早知道了这一点,倒是听蕙娘说起时,冲她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很赞赏她的诚实。

“那是好东西啊。”他用了一口茶,“也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前朝秘药,赐大臣毒酒,用的就是这物事。我们也是近年来有了突破,不知付出了多少条人命,才把这条矿脉给挖通了。把纯度更高的矿石给采了出来,可惜,倒被仲白那小子给坏了大事,那串珠子,也就这么废了。”

鸾台会献上石珠是冲着谁去的,有什么用意,是婷娘计划的补充,还是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阴谋。蕙娘脑海里有一连串的问题,此起彼伏,她几乎是难以遏制地想把这些疑惑给吐露出来。云管事说到这里,倒是一笑,他这时倒很有长辈的架子,戏谑地拿手指点了点蕙娘。“不能不说,你们家仲白,虽然性格古怪,但心思也真是缜密灵巧,他是不好权力,手里始终没有自己的人使,不然,也不会到你过门以后,才派人去查这石头的来历。恐怕你们也是早有研究,你们听说它是从西北采来的,就真当这产地是在西北了?嘿嘿,你也不想想,密云一案,虽然爆炸之后,原石已被炸散,泄露可能微乎其微。但我们总要有点预防手段吧?就这么大剌剌地把珠串给献上去,是唯恐皇家不能顺藤摸瓜?你的人在西北就是查上一百年,也查不到什么线索的,侄媳妇,我劝你倒是早些把他们喊回来,倒没准还能派上点用场呢。”

这一番话,就像是一盆夹了冰的雪水,劈头盖脸地将蕙娘给浇晕了,她脑袋一时都被雪水里的冰,给砸得嗡嗡作响。云管事这番话里,实在是夹杂了太多信息:别的就不说了,权仲白在钻研神仙难救的事,就算从前没暴露,她在尚且不知道权家秘密的时候,也已经一五一十地给透了个底儿掉。但她指使桂家那支私兵去西北的事,连绿松尚且都不知道,云管事怎么就如数家珍地说出来了?鸾台会对她和权仲白私底下的小动作,到底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

心底再惊惧,面上却仍是撑得滴水不漏,蕙娘的表情很有几分尴尬,“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从前四弟那个样子,我们肯定是要对付会里,把会里当个敌人来看——”

“不知者无罪,这怪不得你,”云管事并不介意,他宽厚地一摆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之前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话赶话,也忘了和你提了。你们家从前那个赘婿焦勋,在半道上中的,的确是神仙难救——”

他和良国公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蕙娘心头一阵冰冷,却不能不跟着陪笑。云管事在笑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续道,“其实,也都是误会,都是巧合!除掉焦勋,的确是会里的意思,却只是随手而为罢了。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起来的。万一他日后回到京城,你心里还有个什么情分、什么惦念,那都是不必要的牵扯。一条命而已,说灭了也就灭了。本来谁也不知道,他就这么去了。也不会惊扰到你,没想到他就能遇到仲白,这件事,就能传到你们小夫妻耳朵里,让你们倒白担心了。估计还以为,会里是看中了宜春号,想要巧取豪夺……这不必担心,那可是没有的事儿。”

权家最看重的,当然是媳妇们的忠诚了,蕙娘现在是狠不下心离开这个家庭,所以才要受他们的制约。可万一她对焦勋余情未了,越性一个发狠,把夫家给卖了,儿子也不要了,自己同焦勋去双宿双飞,那权家人岂不是就只能抓瞎了?对这世上所有人来说,焦勋都是那样微不足道,偏偏对权家来说,他就是潜在的威胁。再结合绿松所说,焦勋身边似乎也有卧底,蕙娘哪里还猜不出来,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操办的?

再想深一层的话,只怕从前,她要坐产招夫继承票号的时候,权家打的就是杀人夺产的主意,所以才在她和焦勋身边都预备了人手。焦子乔的出生,在多重意义上都改变了她的人生,只是从前,蕙娘觉得是打乱了她的步调,而如今再看,也许是救了她的命也说不定呢!

她望着良国公同云管事,心底好似有一汪油在沸,那火气被煎熬得向上直蹿,仿佛能顶开她的天灵盖,直冲出来往这两人身上浇去。可歪哥、乖哥、老爷子、两位母亲……这些人就像是一块块石头,牢牢地堵住了火山口,蕙娘思量再三,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最符合她身份的反应。

“让他去南边,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眉头微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那样身份,也配让我惦记?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小叔你们也是太小瞧我的眼界了吧。”

焦勋和权仲白之间,正常人肯定都知道如何选择。云管事欣然道,“小心没过逾的,世侄女走到我这一步,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三人无意间将此事说破,也是节外生枝了,更棘手更紧要的问题,还在宫中。只是倾谈半日,都没有个结果,蕙娘之前多话,那是有点试探云管事的意思,她是明知鸾台会不会去取牛淑妃性命的。现在说到戏肉上开始动真格了,她便不大开腔做主,只留云管事和良国公掰开来揉碎了分析局势,可不论怎么分析,却都十分棘手:牛家人再蠢笨,也晓得二皇子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皇子要多了,二皇子也许就没那么值钱了,因此婷娘和牛淑妃的矛盾,是无法可解,根本糊弄不过去的。想要耍巧宗抄捷径,难。

要正面迎战,那就更难了。连孙家,都不过是暗地里为小牛娘娘埋了个伏笔,这会他们自己也好,小牛娘娘也好,都恨不得能栽进洞里去,避过这股风头。婷娘在后宫毫无根基,又无宠爱,难道还能越过杨宁妃、牛贤嫔,去和牛淑妃开战?就算鸾台会能够给她很大的帮助,这也不是说搞倒就能搞倒的,牛淑妃虽然跋扈,但没有大错,起点小冲突,顶得了什么用?

单个扳倒牛淑妃不成,那就只能把整个牛家都扳下台……可这种事,动静就大了。鸾台会有这个能量,有这个决心吗?

这一次会议,开得毫无进展,散会时大家的心情都不大好,蕙娘就更别提了——她多少能明白云管事的用意,这位小叔,在接纳她融入鸾台会之前,总得找到机会,给她一点下马威吧。可明白云管事的用意,并不代表她就能避开这个下马威的冲击。前一阵子,她才有了一点乐观的态度,认为她始终还是能从这一支桂家军里汲取一些可用的力量,可这会,她又有点惊疑不定、疑心重重了。桂家兵?别说这一支私兵了,就是整个桂家,怕都已落在鸾台会的掌握之中了,她还想从桂家兵里寻人用?

可若连这一支兵都不能信任,她又该去哪里找人?这不是钱,有足够的手段,一文钱在转瞬间就能变成百文、千文。一个人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考验和了解,能为你所用?鸾台会用了上百年时间才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有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的企图只要露出一星半点,让鸾台会察觉到她有成为一个威胁的可能……

云管事提到焦勋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到现在都还烙在她耳朵里呢!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强着自己,把心思从这些恼人的担忧中抽离出来,心不在焉地惦记起了焦勋:他和孙侯船队一起出海,怕是已经走到南洋一带了吧?身上带的那张银票,却始终都没有被兑过,宜春号在海外的几间分号,也从未听说过他的消息。其实以他的本事,没了赘婿身份,反而更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最怕是他身边那个内间,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焦勋的性命,终究是了断在了茫茫大海之上。而这一次,非但没有人来救他,连他的死,都不能为外人所知了……

可这思绪,也只能占据她片刻心思,没过多久,歪哥下学进来,乖哥也被乳母抱到了屋里,蕙娘便全心和儿子说笑,也逗乖哥爬行玩耍。眼看到了傍晚,又有权夫人娘家来人送节礼,她这里亦免不得要命人招待来客等等。

腊月将至,各亲眷间走动得就频繁一些,至晚,焦家忽又打发一批人来,送了些洞子货并河鲜等等,还有些四太太、三姨娘给蕙娘预备的可心物事,以及给哥儿们预备的玩物。这是娘家亲人送的礼,蕙娘历来是亲自查看收纳的,几个大丫环也都在跟前凑趣,莺声燕语的,倒是略解了她的愁怀。一会儿石榴道,“这是给姑娘预备的鞋垫儿?”

一会儿玛瑙又说,“这可是为姑娘绣的白绫袜,啊,这是拿北边羊毛打的毛线袜,虽然不好看,但可暖和,姑娘您试了好,咱们明儿也给您打。”

一会又有人搬了几盆花进来,石英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也跟着走进来,笑盈盈地道,“老太爷给您送的盆栽。您看,这单上都写着呢,君子兰、牡丹……都能赶在节下开花,还有这些清水养的水仙几盆……”

她忽然诧异地道,“咦,这盆兰草却是哪里来的,单子上可没写呀?”

说着,便去翻单子,“这是隔年了的老生兰了吧,这样茁壮,可这会都开花了,早了点吧?还能开到节下!许是送错了也未必——”

一边说,石英一边偶然抬眼看了看姑娘,她立刻就怔住了——

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姑娘,今日却难得地把讶异写在了脸上,她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一地的盆栽上,眼波流转间,思绪竟不知飘向了何处,竟连两个儿子的呼唤,都没能惊回她的神儿……

她也不由得追随着姑娘的视线,望向了那盆余出来的蕙兰花。

这一盆峨眉春蕙,郁郁葱葱、娉娉婷婷,虽是隔年,却开得极为精神,哪管屋外白雪纷飞,它依然执着而热烈地,为这一间屋子,点缀上了零星的春意。

作者有话要说:两百章撒花!重要的章节里,有人要回归了吗?

他的命运会是如何呢,和贞宝MM一样吗哈哈哈。

卷四:咫步隔天阙,而今从头越

201情网

一出苏州,立刻就连着遇到风浪阵雨,海船走得更慢,虽说船大颠簸也小,但却难以在节前赶到广州,只能看着元宵节前能不能赶到了。承平十年的这个春节,权仲白是和许于飞一路在海上过的,许于飞这些年来在家闷坏了,难得能够出门散心,自然是意兴湍飞,他和权仲白都颇为务实,不搞吟诗作赋那一套,但赏着风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也颇有意兴——至于晕船么,这两人都是久走江湖之辈,区区风浪,自然不放在眼里。这个年虽然过得简朴,但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但余下有些旅客,却未必有这样的筋骨了,海船本来行走数日,便要在大的港口停靠上一日半日,卸货下客等等,如今港口和港口之间,往往要走上十多天工夫,天天在海上漂着、晃着,不论是最下等的通铺,还是最上等的套房,都有人晕船呕吐,更有些人还上吐下泻,闹得船上听差,也是叫苦不迭,倒完了这个夜壶,又要去拎那个夜壶。好在这样的大海船,随船都有几个初通医术的水手,也备了这样常用的草药。一时间尽还敷衍得过来,不必权仲白出面医治。

别人是否受苦,许于飞自然是漠不关心,但他也是有心人,在苏州见到达贞宝以后,便对达家姑娘上了心。当时权仲白并未出声招呼,他自然没有多事,但许大少自有小厮傍身,略微吩咐几句,什么事情打听不来?——达贞宝上船晚,也和许大少一样,只得了一间二等的舱房,她是女客也不便抛头露面,上船后便闭门不出,活像是压根不知道权仲白也在船上似的。双方虽在一艘船上,但却并未交流往来,反而形同陌路,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许于飞不知她的来历,自然越发好奇,此时捎信回京去问也来不及,只好巴望着权仲白自己吐口谈开,他也好揣摩揣摩权仲白对达家的态度。

这么做当然不止是喜弄是非,也是想知道达家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别的落魄侯爵世家,自甘下贱,把族女送给当权者做妾,尚且还要遭人耻笑呢。这原本是妻族的达家,忽然把一个女儿家塞到这艘船上来,难道还真是想要给权仲白添个如夫人?即使权仲白真的肯纳,这样的做法,也会在京城交际圈内,激起轩然大波,更别说他的夫人焦氏,能否容得下这个身份尴尬,一进门就似乎不止于如夫人地步的达氏女了。达家的行事,不至于会这么愚蠢吧?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达家原本就存有这个念头的基础上的推论,瞧达家女身边只带了两三个家人服侍,一上船就闭门谢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过来碰权仲白的,许于飞自然颇为纳闷——虽说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理由,让他去关心这事的进展,但要说他不好奇权仲白的桃色故事,那也是假的。达姑娘要是真不知道权仲白在船上,那也就罢了,这妻子族人就在身边,权仲白就自己不过去,遣小厮过去随手照应一二,难道还能坏了他的名声不成?偏偏他也做出无知无觉的样子,从苏州出来这大半个月,两人竟是么有半点交集,就是如今,达贞宝分明是犯了晕船症,似乎已有数日水米不进了,两边也是一个不来求援,一个不去关心,就这么形同陌路。连许于飞这个局外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娘家人,”那天谈起来,许于飞便把达贞宝患病的消息告诉权仲白,“一路不闻不问,总不大好吧?这事要没闹出来也罢了,要是日后被你泰山他们知道,难免要埋怨你有了新人忘旧人,对妻族凉薄了一点。”

从权仲白的反应来看,他是真不知道达贞宝患病的事——许于飞是嘱咐过小厮过去打探达家人的一些细节,那听差上了心,遇见了就顺便多嘴一句,权仲白要是从未令桂皮过去打探,倒是真可能一无所知。他有些诧异,“患病了?什么病,怎么没请船上的大夫。”

“那是大夫也就罢了,几个连脉都不会把的水手,如此粗人,能进姑娘的舱房么?姑娘家禀赋柔弱,晕船引来大病可就不好了。”许于飞也不好多说,见权仲白没有多事的意思,便点到为止。“不过,那也都是别人说的,是否如此,且先看看再说吧。”

权仲白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真要不行,自然也会来找我的。我这次南下,不欲惊动太多,子羽你想必也是一样吧?”

许于飞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意思,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他南下接人回京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大张旗鼓地把人接回去,是还怕牛家不够警觉么?他哈哈一笑,连声道,“子殷说得是,子殷说得是。”

也就不再过问此事,从此便绝口不提达家的这位姑娘了。

权仲白其实也知道许于飞是不愿多管闲事,不然绝无可能这么容易地就被他敷衍过去,但他也很难解释达贞宝此人的微妙之处。眼下把许于飞的口给封住了,他得了清静,却依旧不去关怀达贞宝,只是在心中暗暗推算着自己南下的日程,也算着从京城到苏州,一般都要用去多少辰光。

只是海船走得慢,而且这艘船又时常停靠港口,这一路下来用去的时光,足够一艘快船从通州码头到苏州打个来回了,达贞宝完全可能是在得知消息以后从容追来的,也有可能是在天津上了另一艘海船,走到苏州来换船继续南下的。要从这时间上去推算,就颇有些大海捞针了,权仲白随意一想,想不出结果,也就丢开了不论,只一心沉吟着自己到了广州之后的行止。

事不关己,他当然能沉得住气,但达姑娘可能真真切切是病得厉害了,又过了几天,眼看广州已在眼前时,达家的下人,便求到了船管事头上,船管事只好来求权仲白,“说是请咱们靠岸时寻个大夫,但难得这两天天好,加把劲就赶到广州了,在这儿咱们只停两个时辰,货一卸完就走。倒是来不及请人,这位姑娘身份也是尊贵,又和您有亲戚,您瞧着,是否方便出手开个方子?——这抓药的工夫,倒应该还是有的。”

权仲白当然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拒绝为达家人扶脉,他也没有回绝的意思,颔首答应了下来,还道,“不止是她,还有别人若病情严重的,也可以和我说,我就一道开了方算了。”

“那些贱命的苦哈哈,哪能劳动您的大驾。”管事的一边点头哈腰,把权仲白往门外请,一边颇有几分谄媚地拍权仲白的马屁,“您这身份,那是该给皇上、娘娘们开方用药的,那些人,哪有消受这份福气的命!”

“人命无贵贱,话也不好这么说。”权仲白淡淡地道,“若谢管事你病得沉了,难道也还要把你的身份,和皇上比过了,再想着请大夫的事么?”

他随口一句话,倒是刺得谢管事面色通红,再不敢多嘴多舌,把权仲白引到达贞宝屋前,便停下来做了个把守的姿势,并不往里进去。权仲白也懒得和他多说,敲门进去时,果然见到达贞宝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呼吸浅而急促,倒不像是晕船,是有了大病的症候了。

权仲白力求低调,船上当然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达贞宝随身带的两个下人看来也不知情,对他颇有戒备之意,态度冷淡中带了高傲。权仲白也不多说,给达贞宝扶了扶脉,便道,“吐得太多,连水都不喝,痰堵淤积。”

他让人把达贞宝扶着翻过身来,猛地一拍背,又指点那丫鬟,“使劲给她搓腰上肋下这一块,搓得越热越好。”

这么搓了半天,达贞宝自然已清醒过来,只听得哇的一声,又是一场大吐,吐无可吐时,终于吐了好些浓痰出来。而后又是一番漱口,一边早有人备下米汤,给她喝了半碗,达贞宝当时便已能靠着床半坐起来,精神头要好得多了。

两人经此一事已经相认,自然也要叙过别情,达贞宝略做休整,又吃了一点东西,便出来前厅给他行礼。她有些不好意思,“若非姐夫,我这一条命都要交待在船上了!也是天不绝我,哪想得到都到了这样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都能从天上掉下个姐夫来。”

权仲白就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往广州跑?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四处乱跑可不是个事儿。一路上遇到的麻烦,还能少得了吗?就要出来,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吧,就这么两个下人,一老一小的,恐怕不顶事。”

达贞宝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她先不说话,只是略有些猜疑地瞅了权仲白一眼,好像在试探他的心情,又沉吟了半晌,才是一咬牙,低声道,“唉,这一场大病,把银两都要花光了,也不瞒姐夫……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权仲白唔了一声,微笑道,“你这份胆量,倒是颇得你姐姐的真传,只是她体弱,年纪也小,虽然胆大,但也没这么出格过。”

“姐夫你这就是说笑了。”达贞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勉强一笑,“姐姐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随意出走,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姐姐妹妹们想。倒是我……这又不算是守寡,又不算是没说亲,现在也有十□岁了,在京里也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当然是说走就走,也犯不着再想那么多了。”

这话里隐隐约约,已经是暗示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权仲白却并未揪着话缝往下细问,只道,“那到了广州,你打算如何落脚?”

达贞宝面上又是一红,她局促地低下头去,“原本手头有银子,想在客栈住下,寻我娘舅……如今,银两都花费殆尽了,说不得,还请姐夫助我几两,一旦找到娘舅,必定如数奉还。”

权仲白点了点头,又侧着头想了一想,忽然呵呵笑出声来,颇有几分感慨。他喃喃自语道,“季青啊季青,你还真是把你二哥给吃得透透的。”

这话突如其来,达贞宝自然是一脸莫名其妙,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再也不掩饰心中的不屑,他低沉地道,“宝姑娘,你仓促离京,究竟是因为家里人要给你安排一门不可心的亲事,还是惧怕福寿找你的麻烦?皇室公主,这杆枪,也是你们说用就用的?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以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福寿就只能闷声吃下这个哑亏了?”

达贞宝一脸愕然,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权仲白的心思,权仲白也懒得和她再周旋下去了,他道,“季青算计人心,真有一套功夫,你还以为他是真心帮你们么?其实你们达家,也不过就是他手里的一杆枪罢了。他这一套布置,你看不出什么破绽,只觉得处处都天衣无缝,不过占了一个巧字而已。只要按部就班这么走来,以我的为人,未必会对你生疑,一定尽力照料你这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更出于对你的同情,一旦知道你是为婚事离家,必定不会向达家通风报信,反而会为你遮掩……如此一来二去,就算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日后在你家人跟前,也都再说不清楚了,是也不是?”

他不等达贞宝回答,甚至懒得去看达贞宝的反应,只续道,“自然,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我把你带在身边,朝夕相处,也许就日久生情。不说为你休妻,甚至是纳你进门,把你留在广州做个外室,也是大有可能。到时谁能说你什么?谁能说达家什么?倒是我权仲白要背上行事孟浪的名声,但这也没什么,权某毕竟有这个名声在,谁也不会和我较真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和福寿交好,福寿转眼就给焦氏赏东西,巧。往好处想,那是福寿小孩子心性,一心看焦氏不舒服,便从你这里刺探了一点密事去,想要给焦氏添点堵。我一南下,你就在苏州上船,巧。为了让我往好处想,你是直等到今日,才等到了一个揭破身份,前来相认的时机……不论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还是你自己做的主,都不算是不缜密了,我的确很难揪出破绽。”

他望着满面恼怒羞愤,仿佛遭了奇耻大辱的达贞宝,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好似望着一个陌生人,漠然地道,“但你毕竟不是季青,通共也就和我见了几面,对我的了解并不那么深厚……宝姑娘,你不知道我权仲白虽然很善于将人往好处去想,却也并不是未曾见过世上丑恶的一面。你更忘记了,我从小把福寿看到大,她心思并不太深沉,那点脾性,我能不了解?福寿要整焦氏,也不会莫名其妙无的放矢地整……不是你把这一计的来龙去脉、利害关系给她分析清楚,福寿又焉能莽撞行事?我猜,你对福寿献的那一策,恐怕是给她画了个大饼,让她知道她离间了我和焦氏以后,立时就能得到一个机会、一些好处吧?”

他扶着下巴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啊,我明白啦。送嫁福寿的人选,一直都没有定下来,你是对她说,正好我要离京,让她去求她的皇帝哥哥,由我送她一程,送完了就得回来。皇帝不愿我离京太久,必定会许,她也就能多和我相处一段日子了,是也不是?”

达贞宝都听得呆了,见权仲白不再说话,方才喝道,“姐夫,我敬你身份——”

可她望着权仲白,这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纯善、热情、大胆,这些特质,慢慢地从她面上‘死’了过去,而随之醒来的,却是同这些特质截然相反的东西,她阴沉而掂量地望了权仲白几眼,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姐夫如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不妨也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如何能看出来,这背后一切,乃是权四少的安排?”

权仲白也是直到此刻,才全然肯定自己的推测不假,达贞宝接近他,背后的确有一系列的谋算,他望着这张同亡妻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又岂能没有感慨?但下一刻,亦是眉头一轩,便把这些心事给推到了一边,哂然道,“业已失败的算计,我再去追究细枝末节有什么意思?你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可以,拿一个问题来换。”

达贞宝本以为自己是布局的人,此时却知道她和她的家族,都被权季青当作了棋子,她心头焉能没有恼怒?当然恐怕还是更急切地想知道,这破绽究竟出在了何处,她轻轻地咬着牙,却硬是挺着站起身来,同一样昂然挺立的权仲白相对而立,虽然摇摇欲坠,但却勉强在气势上做到了相持。这个大姑娘,此时也有了几分枭雄气魄,她断然道,“姐夫请问。”

“我的问题也很简单,我就想问,”权仲白盯着达贞宝,一字字地问。“你们达家,究竟图我什么?”

事到如今,要说达贞宝对权仲白一见钟情,一应布置都是她的手笔云云,那是谁都骗不过去了。达贞宝对他有没有情意,看他的表现岂不是一目了然?可她的回答,却偏偏是那样的笃定而诚恳。达贞宝说,“我们就图姐夫你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有点卡,修改了一下,所以迟了。

不过相信进展是可以让大家满意的~enjoy!

PS不知之前有没人看出来,贞宝压根就不喜欢小权。

202民心

没有权仲白,国公府的这个春节,过得特别冷清。

虽然老家已有一些兄弟过来,但今年天气不好,从北到南都冷得厉害,风也大。这么冷的天气,东北很多地方根本车马都不能上路,他们自然也就被耽搁在了路上。今年过年祭祖,国公府宗房居然没有一个男丁在家,还是已经分家出去的四房、五房出了男丁,为良国公捧酒祭祀,把场面给撑住了。

就是在大节下,没有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三兄弟,对那些合家上门拜年的亲戚,或是需要郑重接待的重头客人,良国公府都很乏人招待,不得已还要把四房、五房的子侄借来应酬,也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发挥的空间——权四爷和权五爷从小在三位哥哥的光芒下长大,受惯了兄长的照料,权四爷是个风雅人,只顾着风花雪月,和权家的那班家戏厮混,虽然有些文名,据说也是京戏有名的大家。但这样的名声显然对国公府毫无帮助,他也不管这些,连自家儿子的前程都不在乎,要不是长子权瑞风还算能干,四夫人也是勤勤恳恳的,管束他又严实,家业怕不早败了。权五爷么,有这么个哥哥在前头挡着,就是自己想法多,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也因此虽然两房都有成年的子嗣,但迄今却都还未有什么出身。

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要谋出身,就得求老太太、求良国公,让他们去操办。可这两个当家人,那是有名的严格,权瑞风要打理家业,只想捐个监生也就罢了,他弟弟权瑞雪几年前读书练武都没有成绩,却想进衙门里做事,便被太夫人直接打了回来,都不消良国公做那个恶人。老人家也是直言不讳,“他是没有才干也就罢了,在衙门里给谋个差事,老老实实地干上一辈子,也算是有个营生。可他心大呢,手段也有,却还学不到家,这样的人你把他放出去了,那就容易给家里招惹祸事。再历练几年,多给家里帮帮手,我再看他吧。”

因有了这一番话,权瑞雪这几年来也是沉下心帮助家里打点营生,自诩是沉稳了不少。现在宗房缺人帮忙,他哥哥也不和他争抢,便把他打发过来。他亦是打叠精神,跟在良国公身边迎来送往,又不时到太夫人身边请安,太夫人亦颇满意他的改进。这天便同蕙娘道,“这一阵子应酬不会少,你婆婆带着你东奔西走的,也不能没个人跟送,便让他跟着你们走走吧,若是你瞧着还成,回来同我说了,家里自然给他安排前程。”

这是国公府宗房对近亲们应有的照应,要不是公府大部分亲戚都在东北,这样的事只会更多。太夫人把蕙娘扯进来,自然是要给她做人情,让她在同辈中树立权威。至于权瑞雪的前程,只怕她和良国公心里都是早有打算。这样顺水的人情,蕙娘如何不做?她笑着应承了下来,便道,“正好,初三我回娘家,便让堂弟随我回去,也和我妹夫认识认识。现在家里少人,有时要和亲戚们走动,也少不得烦请堂弟出面了。”

王时是尚书长子,如今自己也有功名在身,算是前途无限的翰林身份,过了几年放了外任,只要他有能力,日后也有望成就二品、三品。这样的朋友,没有人不愿意交的,太夫人欣然道,“你倒是爱提拔弟妹们,只怕他不懂事,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这事终究不大,随意几句话便算是说定了,因太夫人所说,国公夫人身体不好的事,也不是空口无凭,权夫人腊月末忙家事,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看来新年大朝是不能去了。太夫人有年纪的人,更不愿劳动,好在蕙娘也有诰命在身,便算作权家的代表,入宫朝贺新年之余,还要参与一些册立皇贵妃的典礼——虽说皇上意思,是为了省事,但只看他把册封皇贵妃的事,和新年大朝放在一起办,便可知道他提拔牛淑妃的心意,有多坚定了。

权家人更关注的还是这个机会,“宫禁森严,我们虽不是没有关系,但婷娘处境微妙,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拿西洋来的眼镜盯着,为谨慎计,我们也有一个多月,没得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要是有机会,你可和她设法见见面。宫中的局势,没有人比她这个局中人更清楚了。”

从绿松的经历来看,权家很可能用类似的手法,将一些中人送进宫中,他们是掌握了一些内线的。但宫中斗争激烈,除非连太监那样地位超然之辈,头天还耀武扬威,第二日便被打发去守皇陵的事实在并不少见。从太夫人、云管事等人的口风看来,鸾台会在宫中有影响力,但也有限,现在牛贵妃淫威日盛,他们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差事就又要落到蕙娘头上,太夫人心疼孙媳妇,还额外叮嘱她,“贵妃现在怕是钻了牛角尖儿,听信她娘家弟媳的谗言,看你很不顺眼。她现在新上位的人,最为得意,若拿你开刀,你少不得要忍着些。”

蕙娘自然也早做好了准备。不过,她倒是多虑了,新年大朝、册封大典,这都是大喜事,与会者几十上百人,牛皇贵妃就是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也不会轻举妄动——蕙娘仿佛还在她身边看到了几个太后宫中的老人。就是吴兴嘉,亦不过是似笑非笑,用眉眼中的傲气来折辱蕙娘。她自以为自己比蕙娘优越,已非一日,蕙娘应付她是驾轻就熟得很。只把她当一扇窗户看待,眼神望着她,仿佛都是直直地看到她身后的风景中去。

如此视若无睹,倒是把吴兴嘉火头激起,但蕙娘身侧,就站着阜阳侯夫人、定国侯夫人等诸位伯爵、侯爵夫人,自身又代表良国公府,她要踩蕙娘,已不再是小儿女斗气,而是给牛家平添上一个对头。吴兴嘉虽有些浅薄,但也还不至于如此轻浮,她到底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未有出面。

众位侯夫人,有哪个是简单人物?这两位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之间,存在的明争暗斗,谁未能发觉?阜阳侯夫人便笑道,“今日可惜你母亲没来,她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少在外走动了。朝廷添了新侯爵,那是喜事,怎么也该进来走走,和我们重新认识认识的。”

“母亲这些年是越发惫懒了。”蕙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四太太昔年经历太过坎坷,终究是损伤了她的元气,年轻时还不觉得,现在渐渐上了年纪,后果就显示出来了,她自己又不热衷于保养,就是有权仲白给她开方子,都阻挡不住她健康的恶化。自从焦子乔到老太爷跟前去养活以后,她到了冬季,泰半时日都要卧床,也就是两三年工夫,老得和换了个人似的……

这些事她却并不在这样的场合提起,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又笑道,“唉,前头怕是要站班了,咱们还是快分班站好,免得一会又要难为那些小中人们了。”

虽然牛德宝将军封爵的呼声一直很高,但未曾获封之前,吴兴嘉就只能按武将诰命来排班站位,始终都要落后勋爵家眷一等。蕙娘这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摆明了指她随镇远侯牛夫人站着,是不讲究规矩,为难司礼监派来维系秩序的小中人们。周围人都禁不住偷偷地笑——这些勋戚们,最重身份,牛家现在气焰旺盛,无人敢说些什么,但她们心里,对吴兴嘉的做法也未必就没有意见。

吴兴嘉欲要分辨,又没有话说,只好悻悻然回自己队伍里去了。牛夫人却有些气不过,转头冲蕙娘笑道,“要这么说,世侄女也不该站在这儿,倒是该随权神医的身份站去——嗳,这一说,倒不知你该站在哪里了。”

她话音刚落,废后娘家,定国侯孙夫人便紧接着道,“少夫人这不是代公府来的么?要按正经自个儿诰命来算,刚才牛家少奶奶就该往队伍末尾站去——说起来,她身上是几品诰命,论起来,可有入宫的资格没有?”

众人倒纷纷都道,“正是,这也是我们上头宽待我们这些老亲老戚,如不然,正经的侯爵夫人、伯爵夫人,连年卧病的也有的是,难道回回家里都无人过来?那也未免太冷清了,要劳动老人家,娘娘们又不落忍,只能我们这些小辈尽力出来敷衍罢了。”

还有人推蕙娘,“你也是太谦了,你是代良国公府来的,很该和国公夫人们站到一块去,同你舅母厮混什么——说来,这一等国公,如今绵延至今的也就只有你们权家,还有他们昂国公李家在京里了。今日很该由你来领头才对!来来,李夫人,把她给领过去吧。”

其实从前新年朝贺也好,皇家各式大典也罢,皇后未废时,历来都是孙夫人排班在首,领着众人行礼。如今皇后被废了,孙夫人虽然排位还在前头,但就越不过安国公夫人去。今日新年朝贺、册封大典,也是安排安国公夫人领着众诰命行礼,她年纪长、人也和气,众人没有不服气她的。牛夫人虽是皇贵妃的生母,但此时也只能靠后,不好自比从前皇后娘家的例。因此她是站到第二,倒是比几个二等国公府出面的年轻诰命要站得前了些。这会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蕙娘拱到前头去,牛夫人面色早黑了一半,却被孙夫人拿话套住,不好辩驳——要说按自己的诰命来排,蕙娘三品诰命,排位也不大后,但吴兴嘉就几乎失去入宫的资格了。要按家中爵位来排,权家一等国公,已是异姓封爵的顶峰,藩王家眷那都是另起一队的,她不排前也说不过去。李夫人都已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这倒是有理,我们女人家聚在一处,就是三三俩俩的,也不认真计较这个,多少年都胡混过来了。论理其实也不该如此,再怎么样,尊卑规矩不能乱,权二小子家的,站到我身边来吧。”

连德高望重的李夫人都这么说了,蕙娘还能驳了她的面子?这般阴错阳差将错就错的,倒是被人强着推到了前头,各诰命又自觉按当年封爵品次,以及彼此丈夫的序齿站好了。不多时已是井然有序站成了一行,倒把牛夫人显了出来——牛家虽然这些年兴头,但也不过是个二等侯爵,一等侯还有七八家在前呢,就连孙夫人,位次都比她靠前一些。

到底是皇贵妃的生母,众人也没有过分,见前头乐声起了,侯夫人里丈夫年纪最长,站在最前的一位,便笑着把牛夫人拉到了自己跟前,诸人不论心里作何想法,但随着庄重乐声渐起,鸣鞭、洒香诸执事缓缓行出,也俱都收敛了面上形形□的表情,换上庄容。几队诰命,由首辅杨太太、元帅萧太太、昂国公李夫人、闽越王妃等人为首,随着一声唱礼,都插烛也似地拜了下去,口称,“太后娘娘新禧……”

牛家跋扈,惹得众勋戚厌烦,乘人多口杂、法不责众的机会,让牛夫人吃了个下马威、哑巴亏的事,不用一天时间,便借由在场诸诰命的的口儿,风一样地传遍了京城。众人有笑的、有怒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忧心忡忡的。可不论如何,这个新任皇贵妃并不得人心,起码不得勋戚们拥戴,那是板上钉钉给坐实了的考语。皇贵妃总领六宫事务,也算是副后级别了,将来要往上一步,也是名正言顺。而皇后讲的就是母仪天下、六宫慑服。就算是皇上,也没法和民心作对,这一次勋戚们反弹,反弹得理直气壮,大有仗着人多给皇上没脸的意思。而被人推出来填枪眼的蕙娘,却遭了老爷子的埋怨。

“你男人忽然就跑到广州去了,把皇上扔下不管,皇上心里能好受吗?你再闹这么一出好戏,让他怎么想你们两夫妻?两个都是恃宠而骄的材料,仗着他离不得你们两夫妻,连他要捧的人都敢踩……不能体察上心,对景儿就是整你的罪名!”蕙娘才一回门,就被老爷子拎到屋内一阵数落。“现摆着杨家、孙家,都想和牛家过不去,你不把她们捧出来,倒让她们捧你出来。简直莫名其妙!”

蕙娘赶紧给老爷子敲背顺气,她轻声细语,“孙女儿也是无奈,这一次这么大的事,后宫里连个最没名分的选侍都露了一面,唯独没见我们家的婷娘。听小太监们的口风,除夕时不知怎地,得罪贵妃娘娘,被罚闭门思过三天……我们家无心和娘娘为难,经不住娘娘要难我们那。”

这事,只怕老爷子未曾听说,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了。“你要这么说,那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牛家都踩着你们肩膀拉屎拉尿的了,你们再不硬点,倒让人瞧不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勋戚们这样针对牛家,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皇上最怕的就是底下人结党串连……尤其勋戚里掌兵权的,太多了。你们越要弄牛家,他倒越要保牛家,两边拧上劲儿了,能有什么好?臣子和皇帝拔河,赢了也是惨胜。”

一边说,老爷子一边就不禁横了蕙娘一眼,“你男人滚到广州去做什么了?还不让他快滚回来!你还不知道?有他没他,差得多了!”

皇上对权仲白的宠信,实际远超众人,有时候,少就少这么一句话。牛贵妃的枕头风,可能还真及不上权仲白的几句闲谈。从进门到现在,老爷子几句话都显示出了他老辣的政治素养,每一句话,都切中了局面关键。可蕙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权仲白不该离京,难道她不清楚?要不是有个鸾台会,良国公府和她又何必如此妄作折腾。只是别有怀抱,无奈之下,才安排权仲白出走而已……

而如今,她心底又何尝没有许多话想要和祖父倾诉,甚至是质问质问祖父,把鸾台会的事向祖父揭穿?不论祖父是否和鸾台会有所来往,她都相信老人家并不知道鸾台会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们和权家的关系。就算老人家业已知情,也认为她应该和鸾台会同心同德,继续在篡位的羊肠小道上走下去,但只要她意愿坚持,老人家也一定会给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力量了。

但……

蕙娘心事重重地再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您腊月里给我送花时,多送了一盆峨眉春蕙……”她轻声说。

老爷子眉头一挑,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噢,想必是单子上忘添了那一笔……那毕竟是你亲手所植,意义不浅。花儿开得如何?好看么?”

“挺美,”蕙娘由衷地道,“倒激起了我赏兰花的心思。今年开了春,我侍奉您同娘一道,去潭柘寺赏花吧?”

老爷子指着蕙娘哈哈大笑,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你男人不在家,你还这么野,仔细他回来了和你算账——我不宠着你,要去,你自己去。”

蕙娘敛下眸子,望着地面浅浅地笑了,她站起身去搀老爷子,“今日时间也不多了,晚上还得回去呢。刚才在后头见了文娘,她说王时要放外任了?”

“也到放出去的时候了。”老爷子和蕙娘一道往外走,“今儿送你回来的那孩子,是你们哪房亲戚?我瞧了一眼,谈吐倒还是不错的……”

时光就在这平平常常、鸡零狗碎的家常话里慢慢走过,一转眼,春天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仇是越来越深了||||这一次蕙娘低估了群众的力量……

话说上海这个天气呀,真是搞不定,起伏都在10多20度!这几天又疯狂打包搬家,还得担心寄出去的东西别被淋湿了……

203合纵

不知不觉间,今上登基已有十年之久,虽说承平十年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毕竟是个整数。如今朝廷又有了钱,年前便有人上了奏折,启奏将今年的万寿月,办得再风光一点。理由那都是现成的——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年年万寿月都是热闹足了一整个月,又是唱经、又是唱戏放炮,从百官到京城百姓都有赏赐,也算是普天同庆了。可自从今上登基,连太后娘娘的寿辰都少了热闹,更别说皇上自己了,有好几年,听说皇上生日那天,也就是多上几碗菜而已……从前国家艰难,皇上厉行简朴,可现在朝廷有钱了,亏待谁,那不能亏待皇上不是?

这样的言论,从皇上登基到现在就没有少过。皇上不爱过生日,曾被人数落为‘有损国体’,也有人隐晦劝诫:皇上自己不重视,让太后、太妃如何重视自己的生日?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宫生活如此孤寂,总要让老人家高兴高兴才是。其实如此热心,泰半还是因为‘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宫中花钱,素来是不惜工本,十两的东西开出百两的账来,上上下下可以中饱私囊,办得越大,分润者也就越多。从前那些太监,在先帝手上都赚得盘满钵满,乍然换了皇上这样的作风,难免就有些素得慌。

可不论这些人明里暗里是怎么劝诫,皇上都和槁木死灰似的,竟是完全不为所动,压根就没有庆祝生日的意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几封奏折上去,都是泥牛入海,宫中反而传出风声,说皇上要令人来重抓内库,再整顿整顿宗人府的财务,这么一句话,顿时就把一群人吓得够呛,再不敢胡乱开口。倒是到了三月,宫中传出口风,今年贵妃娘娘,也要开办生日宴了。

从前后宫中有资格邀请外命妇们来饮宴作乐,朝贺生日的,也就只有太后、太妃并皇后三个主子。其余人不论典籍如何规定,按惯例,生日当天去到三个主子那里请过安,自己宫里多加几个菜,有儿女的回来探视母亲、娘家人进宫请安说几句体己话,便算是庆祝过了,再受宠一些的,顶多生日当天,皇上会过去看望一番,两人一道吃个饭等等。现在皇贵妃娘娘也要开宴,以她一贯的作风,那动静自然是小不了。蕙娘和孙夫人约着一道去潭柘寺上香时,孙夫人便和蕙娘感慨,“现在是朝廷里有钱了,从前每年内库拨给娘娘的钱,也就是那么一点。六宫妃嫔谁不要花钱,娘娘哪里还有闲心自己作兴着过生日?也是顶上没人疼,太后也从未说过,要给她大办。”

这一次听风声看动静,的确是要往大了操办,宫中几班内戏都不敷应用,还要点了麒麟班、春合班等名戏进宫献艺,看来是要连唱好几天的大戏。蕙娘也听说了:这一次给贵妃过生日也好,大办也罢,那都是太后的主意。她笑着说,“大办也好,看戏不怕台高,娘娘办得越大,我们这些看戏的人,看的热闹可不就越多?”

自从权仲白南下以后,蕙娘平时和人来往,倒不用注意避讳了。从前碍着权仲白的身份,她倒不好随意走动,和一些身份敏感的贵妇人结交,免得皇上知道了心里忌讳。好比孙夫人,两人也不算是不投缘,但从前就不可时常见面。倒是现在,废太子已经就藩,废后也不再在人前现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孙侯本人也卸了差事,在家闲住,孙家算是彻底从这个泥沼里脱身出来了,孙夫人和蕙娘,才能偶然约着一道出外走动走动,也算是散散心了。

孙夫人瞅了蕙娘一眼,笑着就叹了口气:“你看人家,那是热闹,人家看你,也是戏中人。你这个月都进宫几趟了,可见到了你们家的婷娘没有?”

说到这事,蕙娘也有些烦恼,如今牛贵妃总摄六宫事务,大动作不敢做,就这样零敲碎打地恶心权家、恶心蕙娘,也颇令人糟心。她身为国公府现在出面应酬的贵妇,只要有心,进宫机会其实并不少。但贵妃娘娘似乎就真和她杠上了,次次她进宫,婷娘都被禁足。蕙娘本不想和她计较,一次见不到,多进宫几次也就罢了,不想牛贵妃横起来,那是真没得说,算上前儿内外命妇们侍奉太妃进香的那次,蕙娘先后六次进宫,婷娘竟也真真就被禁足了六次。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压服蕙娘,没个说法,决不让步了。

任何一个圈子办事,当然都有规矩,不论牛贵妃多么蛮不讲理,只要蕙娘让了这一步,婷娘也就自然而然只能靠奉承贵妃过活,虽说她现在人微言轻,拍拍贵妃的马屁也没什么,但权家却有国公府的面子要顾,让了这一步,以后良国公见了镇远侯,两边又该怎么说话?蕙娘的眉头也慢慢地聚了起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话。

会邀孙夫人到潭柘寺来上香,权家的选择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一时的沉默,并说明不了他们的态度。孙夫人也并不心急,她望着窗外幽静的山景,轻轻地道,“桃花都开啦,等春汛一过,河运畅通,恐怕七妹也就到京城了。她前些时候捎信给我,说是被困在徐州,待雨停了立刻就能上路。平国公夫人今年身子越发不好,连新年大朝都无法出面,家里是一刻都离不得人了。她本来打算和桂将军一道北上的,可一来她走得急,二来桂将军家属要先回西安,也不方便。结果她走河运,被困在徐州,桂将军走海路,现在人都已经在天津下船了。”

二月里朝廷最大的新闻,便是桂含沁将军忽然称病请辞,把东南挑子撂下的事了。据说他某次海战时左腿为炮火所伤,旧患一直没有好全,现在每到雨天便不良于行,东南偏偏又很多雨潮湿,桂将军苦痛得很是厉害,便不能不向皇上诉苦,辞了东南的职司。而皇上居然也痛快地准了他的辞呈,又给了他一段长假,让他好生休养,只需回京向皇上述说过东南局势,便可以无限期地休他的长假去了。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伤痛不能克服,非得要辞职休养?这分明是在和皇上闹脾气了。这个桂将军,行事从来都出人意表,按说现在桂家小一代里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他算是最有前程的一个。可这锦绣的前程,他居然也是说不要就不要,一声称病,桂家已经吃下去半边的东南肥肉,立刻就全都吐了出来。——本来和牛家利益冲突最激烈的几家里,桂家的声势就一向最弱,现在桂含沁这么一弄,桂家岂非就更无法和皇上抗衡了?别说别人,就是宜春号的几个掌柜,都写信给蕙娘,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宜春号这二成股,可别是又要打了水漂吧?这和干股可不一样,就是桂家失势了,也一样要给人家算账分红的……

孙夫人现在提到桂家,自然不止是拉拉家常而已,蕙娘沉默了片刻,便叹息道,“明人不说暗话,当着嫂子,我就直说了吧——桂家在宜春号是有入股,但这不过是一盘生意。我们两家关系,还没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嫂子要问我桂家的打算,我也是雾里看花……桂含沁那不是请调回京,他是直接称病请辞,皇上也大有准奏的意思。牛家如今权势滔天,也许桂家自知无法抗衡,便索性主动收缩,并不想和牛家硬碰,是个想求全的心思,也难讲的。”

“外臣嘛,难以左右立储大事,现在宁妃低调,三皇子几乎没有声音,要结党都难。”孙夫人也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桂家不是找不到援手——我妹夫同桂含沁,那是换贴的兄弟,现在,他们是找不到思路。桂将军辞职,也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从去岁至今,皇上的心思一直摆在地丁合一、探索航路两件大事上,对有些事想得就少了些。现在桂家这一招,倒是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后宫勋戚中来。”

就是因为牛贵妃过生日的消息,是在桂含沁辞职后传出的,蕙娘才会把孙夫人拉来潭柘寺上香——这也是先和家里打过招呼的——本以为牛家太过嚣张跋扈,把得力干将都给逼得闹辞职,皇上多少会限制敲打一番,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竟还许了牛贵妃大办生日的请求……再结合权仲白反馈回来的消息,二皇子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心里是有数的。那么权家就不得不有个很不好的推测了:皇上如此纵容牛家,自然是要把牛家当作一杆枪,来扫倒惹他顾忌的门阀势力,日后鸟尽弓藏,牛贵妃的下场,恐怕不会有她想得那样风光。

这其实也不能算是阴谋诡计,阳谋就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参详。但参详出来的滋味,人人却都不一样。孙家有个‘无故被废’,深得臣民同情的废太子,滋味最苦涩;桂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略有养匪自重的嫌疑,招惹皇帝忌惮已非一日,和牛家的冲突又极为激烈,这个局对他们来说也是险之又险,一个拿捏不住,便有灭门之危。许家和皇上交情深厚,势力集中于京城,在边疆没有什么根基,相对要轻松一些,但因为太妃的关系,也有半边被扯进了泥沼里,倒是权家在别人看来,纯属倒霉触了牛贵妃的脾气,被抓来杀鸡给猴看,其实和牛家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算是舞台边上跑跑龙套的,要不是牛贵妃不知哪来一股劲儿,一心要为难婷娘,恐怕在孙家、桂家等人眼中看来,权家连和他们合作的动机都欠奉,权家这里一提合作,他们那里怕不就要参详上权家的动机了:别是重施故技,又在为牛家引人上钩吧。

也所以,蕙娘如今面上虽苦涩,心底却还宽松。她多次入宫,也不无为自己造势的意思,算是利用牛贵妃对她的反感,把两人的矛盾给推到了台面上来……果然,如今她一邀请,孙夫人便欣然而至,没说几句话,更是隐约透露出了她和桂家的联系:她对桂家的用意这么了解,可见两家私底下必有交流。也是,这两家一开始结盟,不就是为了对付牛家吗?只是时也命也,对付着对付着,倒把敌人给对付得这么强大,对付得两家都没有思路了,也是颇有些讽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瞅了周围一眼,见空山新雨、万籁俱静,从亭子里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影,这才压低了声音,“二皇子的出身,实在是太尴尬了。”

孙夫人眉头一跳,“你是说,小牛氏——”

“大牛小牛,都是牛氏,就是因为牛氏的作风,皇上太了解了,所以才做出今日的局来。他是想把牛氏一起带走,又怕日后皇子登基时过分年幼稚嫩,少了母族帮衬,被门阀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蕙娘沉声道,“如今西北有罗春,海外有鲁王,皇上又要推行改革,民间矛盾也多。局面已经够复杂了,他不想再留下自己忌惮已久的门阀势力……恐怕随着皇上身子骨渐渐孱弱,世家大族的日子会更难过,能和如今的昂国公府一样,守着几亩田地过活,已是不错的下场了。万一举动不慎,很可能就要落个倾家灭族的下场!现在别人看我们的热闹,不过是因为皇上还顾不得他们,不然,要挑拨牛家出手,对皇上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牵扯到权力传承,这种事无任何人情可讲,就算孙家是一路把皇上扶上宝座的,这情分也顶多只能为他们换回几条性命而已。别的势力、财富,皇上哪会顾得了这么多?孙夫人面色顿时沉凝了几分,她却并不惊讶,而是低声问,“这是老爷子的看法,还是——”

这里的老爷子,指的并不是良国公,而是沉浮数十年荣宠不衰,在致仕后还能以文臣身份得到封爵的老爷子焦颖。他丰富的政治阅历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众世家均要尊敬、看重的。

“老爷子和我都是这样看。”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以皇上历年的作风来看,这也是最合理的推测。皇上去世之前,牛家必倒,但在皇上的目标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是天皇老子,也都不能打灭牛家的气焰。”

孙夫人霍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方才长叹道,“含沁辞职,除了试探皇上心意以外,也是给桂家全面收缩打了伏笔,只是我看桂元帅的意思,能争,还是不打算坐以待毙。可听弟妹你这一席话,我也是有几分失措了,难道除了等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当然是有。”蕙娘轻声说,“大家群策群力,总是可以找到思路的。我就想,皇上毕竟是皇上,但凡是天子,就没有不忌讳的事儿,只看能不能找准而已……”

只是这句话,孙夫人便悚然动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她略带惊疑地扫了蕙娘一眼,似乎在掂量着蕙娘的真意。可蕙娘却并不往下说了,两人间一时陷入沉默,片晌后,孙夫人才哑声道,“好,明人不说暗话,弟妹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但我也要问弟妹一声,你们家在宫中,不过一个族女,一个棋子,弃了也就弃了。就是朕舍不得,以你手腕,安抚下牛氏,不过是翻手间的事情。就是现在不能握手言和,权神医一旦回京,双方必定又是一团和气。往大了说,日后局势再险恶,有权神医在,保住你们权家的财富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问,没说出口,但问得很直接:皇上忌讳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几件?每一件,那都是说出来能吓死人的罪名。孙家和桂家那是没有办法,一定要和牛家见出生死了,才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但权家身娇肉贵,至于这么积极地来淌这摊子浑水吗?

蕙娘却是从孙夫人的反应里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她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皇上的真实意图,也是在二月桂含沁辞职获准,以及三月里牛贵妃大办生日这两件事后,才为老爷子、自己和良国公、云管事等人不约而同地参详出来的。当时她认为,首当其冲的孙家和桂家,只怕很难兴起抵抗的念头,桂含沁辞职,就是桂家要全面收缩以图自保的征兆。但云管事却非常肯定地告诉她,桂家决不会和牛家善罢甘休,桂含沁辞职,只是他们的最后尝试,他们私下肯定在部署着更大的计划云云。

当时她还是将信将疑,可没想到今日孙夫人对她的这句话反应这么剧烈……看来,孙桂两家的确是有和牛家不死不休的意思,也不是缺少思路,只是可能尚未下定决心——有时候办法就只有那么几个,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另辟蹊径。既然牛家没有弱点,那就只能自己给他们制造弱点了。栽赃陷害、十恶不赦之罪……其实两人刚才打的,就是这个哑谜。

而云管事又是如何能肯定桂家的意图呢?是他们在桂家也安排了内间,还是……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蕙娘将杂念排除在外,自信地道,“我们国公府,成也是仲白,败也是仲白。仲白要下江南,贵妃娘娘为难婷娘,那都不是没有因由的。嫂子是聪明人,应当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孙夫人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蕙娘,她忽然失笑道,“想把你拉下水,没想到你是早湿了身……”

但也就是玩笑了这么一句,她便又严肃了起来,竟不接蕙娘的话头,只道,“今儿天色晚了,我不比你,家里事多,我是赶着回京的——你便多住几日吧,等回了京城,我再来看你。”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是孙夫人一人可以做主的,她也要回去和丈夫商量。蕙娘微笑道,“嫂子慢走。”

便亲自将孙夫人送到了山下,这才一人踱回了半山腰处的敞亭中沉吟。四周人未得她的话,也不敢跟上来服侍。

潭柘寺到了春季,一山树有半山正在开花,鸟语花香、空山晚照,此景实在美不胜收,蕙娘出了一阵神,又徘徊了一会,赏了赏景,见夕阳要落到山后头去了,那人却还没有一点音信,这才放弃等待,正要自己踱下石阶,去寻从人时,却见远处山径上衣角一闪,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从花阴踱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咳,那谁,阔别好几年,终于回来了……

204理由

焦勋离开大秦,其实时间未久,不过四年有余,但他和蕙娘,是实实在在有五年多没有见面了。其实,再往远了说,在七八年前焦子乔出生以后,两人的距离便被无声地拉得远了,纵能惊鸿一瞥,但却似乎从未有过机会,能够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对,运足了眼力,将对方的身影望得分明。

五年不长不短,还没到‘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地步,但在这五年里,两人毕竟也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彼此看来,都不像是离别时的那个人了。

夕阳渐没,一山花树静得可怕,蕙娘并未说话,而是静静凝望着焦勋走来。她望着他的穿着、他的步伐,望着他的容貌、他的气度,她那永不停歇的脑袋,似乎已心不在焉地运转了起来,正推算着焦勋这四五年来的行止,与他归来的目的……可也不过便是这么心不在焉地转一转,这机器便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时间,她甚至难以说出焦勋的变化,毕竟,他在她心底的印象,原也有些模糊。如今的他对她来说,也许已算个陌生人了。

待到走近亭子时,焦勋的步伐也有了几分迟疑,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举步拾级而上,却并不入亭,只在檐下站着,和蕙娘保持了这么一段不远不近、颇有几分微妙的距离。

“姑娘变了。”他说,语调再平静,也终究是蕴了几分感慨。

蕙娘不禁抚了抚脸颊,她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说不上来。”焦勋道,“只觉得姑娘的心事,变得更沉了。”

两人目光相系,蕙娘不知如何,忽然有些好笑,她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你傻呀,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早都不是少年了,心事当然要比从前更沉了几分。”

她转过身子,将孙夫人留下的残茶泼去,又翻出一个杯子,给焦勋倒了一杯茶。焦勋也就从容地在她对面落了座。

他说蕙娘变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变得多了?

从前两人虽有默契,但身份有别,焦勋总算是下人之子,再亲昵熟惯,也有一层鸿沟。他在她跟前,是天然就带了一点卑弱、一点心虚,从不曾如此相对而坐……看来,他的确是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了,起码,这份功业,令他觉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蕙娘心里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的。这五年间焦勋都去了哪里?没有动用老太爷给他的财富,他是如何营生?短短数年时间内,又如何积累出财势?他现在哪里落脚,回到京城来想做什么?他是如何同老太爷联系,又如何说服老太爷穿针引线,撮合两人相见?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样的耐人寻味。老太爷不是不知轻重之辈,焦勋和她关系特别,现在权仲白又不在京里,没有特殊的原因,他怎会打发人送来那盆峨眉春蕙……焦勋这一次回来,身上应该是带了事的,只不知道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会给她如今所处的局面,带来什么变数。

然而在这许多问题之中,她最想知道的,却还是最为虚无缥缈,最不容易查证的问题,这问题几乎没有必要问出口,在她所处的圈子里,一问一答,已经远不止一问一答那样简单了。可不知为何,她一张口,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回来?”

焦勋也很自然地回答,他说。

“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一问一答,就这么简单。在这一刻,她忽然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焦勋,找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们之间,或许有很多话未能说出口,很多事永远都要回避,甚至还存在了种种秘密,但却从来也不曾有过一丝隐瞒、一丝猜疑。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你需要帮助。

于是便是这样了,焦勋回京,也许有很多别的任务,也许肩负了别的责任,但她毫不怀疑,他之所以回到京城,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为他觉得她需要他的帮助。

人生至此,岂无感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还是露出了一个笑来,低声道,“我很担心你。”

焦勋神色一动,他先也叹了口气,“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瞒过神医……”

旋又有些担心,“若神医心中介怀,此番相见,只怕惹来他的不快——”

“他要是介意,当时就不会救你了。”蕙娘说,“再说,他现在人在广州,也介意不到这个……你今日来得太晚了。”

眼下夜幕将临,孙夫人也离去有一阵子了,再过一会儿,恐怕会有人前来寻找蕙娘。两人能够谈话的时间,已经不多。

“此次回京,我的行踪需要保密。”焦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几年未见,他黑了一点,皮肤也不若往年那样细嫩洁白,看来,是经过了一番风浪。

但容颜虽变,气度未改,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皱眉,都皱得这样清朗温和,望着她的神气也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潭柘寺毕竟是皇家名刹,适才又有侯夫人驾临,这附近把守得太严密了,想不露痕迹地混进来,总也得花点时间。”

蕙娘心里顿时一松:会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邀孙夫人密谈。不论是对孙家还是对权家,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给焦勋营造机会。这里地势高、周围景致阔朗,没有被人藏身监视的忧虑。跟在她身边的,也都是立雪院内忠心耿耿的丫鬟……但就算是这样,焦勋走进来见她,一路也有被人撞见的风险。谁知道鸾台会的能量大到什么地步?直到焦勋这句话出口之前,她多少还是有些悬心。

“如今身份变化,再要见到姑娘,对您也总是妨害。”焦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他嘴角一扬,有些忍俊不禁,“日后也许能寻到更妥帖的办法传话,便不用冒这样大的风险了。”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放到桌边,居然还和蕙娘开了个玩笑,“先把这份薄礼呈上吧……我在海外,也听说了宜春号的动作,一路北上回来,更觉如今天下变化不小。——听说现在,大秦也有人在摆弄纺纱机了,这桩生意做得好,一两年内便是倾国巨富,此物当能帮助姑娘,在这一番斗争中占得先机。”

蕙娘随手一翻书册,只见里头画了好些机器样式,有分解图,又有许多文字解释。她不禁一皱眉头,“看来,你在外头是捣鼓上这个了……我们国内也的确有人在做,但不论做得怎么样,我是不好再插一脚了——光是一个宜春号,尚且还忙不过来,再握住这条线,恐怕会更遭忌讳……你若是想找人合作,又没有别的隐衷,我倒是可以为你穿针引线,给你介绍一个大金主。”

“这东西既然送给姑娘,那就是由您处置了。”焦勋说,“您要自己造也好,送人也罢,全看您的高兴。我的生意,全在外头,一时间也顾不到国内。”

他又从怀里抽了一本小册子,再放到了蕙娘跟前,低声道,“既然神医已经瞧出了我的身份,那么倒不必再多费唇舌了,宜春号树大招风,难免有人惦记。连我这样微末身份,都有人不放心,还要再加手脚。姑娘又岂能不受他们觊觎?前番阁老府内下毒风波,恐怕背后大有文章,这里有几个名字,全是我从小毅口中逼问出来的。”

小毅正是焦勋带下南边的小厮,他离开焦家时,随身就带了这么一个人,可见两人的关系有多密切。这个小毅,也是绿松提到,曾撞见过的另一位内间。

蕙娘眼神一凝,不自觉便按上了那本小册,“小毅人呢?还活着么?”

“没熬过海上风浪,已经去了。”焦勋从容地说,“但去世之前,招出了不少极有趣的东西。当时我本想立刻回头给您报信,但奈何路程太远,也不敢随意露出踪迹。后来,事情又有了变化,我本待在南洋落脚,可身不由己,被那艘船拐带去了别处……”

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忽然神色一动,又住了口,只冲蕙娘一笑,低声道,“会再相见的。”便起身步出了小亭,脚步匆匆,乘着暮色,不过片刻便淹没在了花树之中。蕙娘却是直到此时,才听到了山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及多想,忙把焦勋给的两本书册塞进怀中。又把那杯茶水倾了,将杯子收好,免得为人看出破绽。果然,是石榴等人不放心,带着婆子寻了上来,“少夫人,天晚了,风凉呢。这山上不比城里,虽是春天,晚风也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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