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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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之前还没明说是要对付谁,权世仁虽有猜测,但到底不比此时挑明了说来得好,他也是精神一振,“果然是许家在背后闹鬼,这个把柄可要好好梳理,能管用的时间很长,有它在手,将来许家自然知道该怎么站队了。”

蕙娘含笑道,“正是如此,说句实在话,我这一次下广州,除了和杨七娘来看看蒸汽船的事以外,倒有一多半是为了这事儿来的。——不知道您在背后如此用心,还想着我人亲自过来了,这件事能办得快一点儿呢……”

轻轻巧巧几句话,便把来意遮掩了过去,权世仁不疑有他,欣然道,“我说,仲白人在北边,你怎么还有闲心出来广州呢,原来是为了此事。——是了,听说你的三丫头也到了广州?改日抱过同和堂戏耍一番,我也见见你的下一代。”

蕙娘笑容维持不变,随意道,“她现在随我妹妹,乘船在珠江上玩耍呢。改日有暇,必定抱来的。只是我妹妹不知内情,险死还生的人,性格又难免古怪,她看葭娘如同亲女儿一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忽然把葭娘抱走,恐怕她心里会有微词呢。”

权世仁是搞情报的,如何没听说过文娘的事?事实上文娘南下也没有瞒人,起码是瞒不过京城的权家人。他眉头微皱,“焦小姐是——”

“京城闲言碎语比较多,她心事重,也是有点呆不住。”蕙娘淡淡地道,“想到广州来住几年松散松散,我也就这一个妹妹,这么简单的心愿,自然要为她完成的,既然她舍不得葭娘,便把葭娘抱在广州,让她养两年,平复平复心情也好。”

如果被带来广州的不是葭娘,而是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权世仁绝不会只问几句就算了的,现在有文娘遮掩,葭娘又毕竟是个女孩,他问了几句也就失去兴趣,蕙娘也算是成功蒙混过关——不过,葭娘最多也就只能消失个两三年,到她四五岁的时候,就是权家不说,估计鸾台会那里也会问起她的下落了。

见过权世仁,到广州来的任务基本就算是全部完成了,只剩约见桂含沁,以及等许凤佳换防回来正式告知他这个决定这两件事了。不过不论是蕙娘还是杨七娘,都对招揽桂含沁有比较强烈的信心,以他们两家手上握着的筹码来说,桂家若不入伙,压根无法全身而退。王家毒杀二皇子的那两个人证还在蕙娘手上呢,以桂含沁在广州的资历,指使他们攀咬桂家,简直是由不得皇上不信。

再说,桂家现在也是够难受的了,她们迟迟没有联系桂含沁,便是因为京里福寿的热闹才刚开始——走了这么久,他们也终于到了京城,桂含春因护送有功官升一级,福寿长公主得加食邑、上尊号,这事还上了邸报,现在连广州都在讨论这事儿了:人,都是很喜欢热闹的。桂将军千里走单骑,英雄救美般护送福寿长公主返京,听起来就和戏文里说的似的,焉能令人不多议论?

不论官方是什么态度,民间对于和亲,一贯是比较反感的。北戎大乱以后,当年嫁出去和亲的公主能够回来,大家倒是颇为喜悦,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传出的消息,把当年桂含春送嫁的事情又翻出来说。这两件事一结合在一起,大家顿时就有联想了。再加上北戎大乱,主要是因为罗春去世,此亦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如此一来,一个故事可不就是呼之欲出?这公主和将军之间缠绵悱恻的恋情,哪个人不爱传,广州又一向是得天下风气之先的,这十数日,街头巷尾慢慢地全开始议论这事儿,把桂含春和福寿之间的恋曲,传得神乎其神的,也不知多少人艳羡桂含春,居然能和公主来上这么一段。

民间传得高兴,朝廷装聋作哑——其实也是不便发表任何评论,桂家恐怕却是日益难受了。蕙娘人不在京城,也不知郑家和郑氏该会如何应对,但她却觉得找桂含沁摊牌的时机越来越接近了,这一日杨七娘来找她时,也是若无其事地道,“我看,可以把桂将军邀来一起过节了吧?”

有权仲白这个男丁在,桂含沁上门也算是顺理成章了,现在广州男女大防松弛,见到蕙娘和杨七娘,他也是毫不讶异,大大方方地打过了招呼——他和许凤佳见面的机会,只怕还要比杨七娘更多,此次过来,多半也就是理解为杨七娘要问问丈夫的事,因此当众人落座之后屏退下人时,他都未发觉任何不对,还是隐带笑容的惫懒样子,冲着杨七娘笑道,“世子夫人也不必如此着紧,我可为升鸾担保,他在海外规矩得很,并没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杨七娘笑骂道,“这个我还不清楚?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成什么了……”

她半带着笑意对蕙娘做了个手势,“还是让嫂子来说吧。”

蕙娘清了清嗓子,把桂含沁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才怡然开口道,“事情,还要从鸾台会那边说起了……”

这件事牵连甚广,蕙娘解释都解释了许久,桂含沁越听越是凝重,不但随时发问,还经常要求蕙娘复述一遍,如此说完,将将就是一个时辰过去。桂含沁听得双眼异彩连闪,思忖了半日,竟欣然道,“若早和我说,我就早同你们一起谋划了。无须再问什么,这件事,我桂家入伙了!”

居然是丝毫犹豫,甚至是讨价还价都没有,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把形同谋反的这么大件事给定了下来……

蕙娘等三人都有几分惊愕,权仲白居然还傻到出言提醒,“这么大的事,你不必现在就给个答复吧——”

桂含沁一摆手,“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心里的苦……”

他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地又道,“再说,我素来是个识时务的好汉子,不至于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的。这些年来,我们家动作也比较频繁,其中难免有所疏漏,以鸾台会的手段,再加上宜春票号和桂家的关系——”

有些话,大家不必说透,彼此都是心知肚明。桂含沁看得这么明白,亦不愧是桂含沁。蕙娘颔首一笑,正要说话时,桂含沁却是语锋一转,又道,“不过,说来,我们家大妞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之前提过一次的婚事之说……现在还作数吗?”

他是直盯着蕙娘问出这话的,意图简直是一览无遗,压根就没要遮掩的意思,蕙娘想装糊涂都不行。她张开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桂含沁的眼神还没转开呢,那边杨七娘含着笑意的眼神,也是柔柔和和地落到了她脸上……

一时间,她居然真的感受到了一点压力。

作者有话要说:歪哥忽然抢手起来,从两边都不要变成两边都有意了灭

362不满

歪哥今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九岁大了。在一般的大户人家,九岁大的男孩的确也可以说亲了,当然桂大妞要比他大了四岁,今年十三岁,在京城已经算是很可以说亲的年纪。距离杨善桐曾经提过的,‘十五六岁定亲’,差距也就是三年。现在两家又要结盟,两个孩子也是十分熟悉,桂含沁提出这个意思,也未必就是要把这事定下来,要的无非是权家的一个态度而已,这个态度,从前蕙娘就摆出来过的,这一次没有理由不再摆一次。这种事连回绝都不好找理由,说她真正为大妞看的是乔哥?以乔哥的身份,他要不出仕,只怕是辱没了桂家的权势,单凭人才,那也是有点不般配桂大妞。

可要是表态说了好,蕙娘是有点担心儿子的反应的,要知道许三柔的娘就坐在边上,虽说她更小几岁了。但这几年,两个孩子两小无猜的样子,两家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许家更是早有和权家结亲的意思……

就不说这些权衡方面的考虑,只说歪哥本人的意愿吧,两个小姐姐他喜欢哪一个,蕙娘还真是猜不出来。再说,孩子太小了,也没定性,现在的喜欢,未必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这里正在为难呢,权仲白倒是开口了。他倒是充分利用了自己‘个性鲁直有话直说’的特点,一张口就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指望一门亲事来加强联系,明润你是否有点太天真了。孙家和卫家倒是定了亲,事到临头,还不是分道扬镳?以我们几家现在图谋的事情之大,一门亲事,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保证。在我看倒还是弊大于利——能娶到大妞,我们权家的确是只有高兴的份,可明润你们家那位会不会高兴,可是两说的事了。她一向希望大妞能凭自己心意挑选夫婿,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桂含沁果然面色微变,蕙娘看了杨七娘一眼,杨七娘也笑道,“是了,真要这样说,我们家十郎岂不是还要和葭娘做一门亲?儿女亲事,不是这样定的,总要孩子们自己高兴才好。姐夫你有点钻牛角尖了。”

她这话倒是情真意切,颇为真挚,桂含沁面露深思之色,片刻后也就这么就坡下驴,半推半就地道,“也罢,既然如此,还是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吧。我亦不是不放心你们家,只是此事若败,只怕我们这些人都是逃不掉的。若是小辈们互相结亲,到时一道出走,以后也能互相扶持,我们心里也可少几分担忧罢了。”

这倒是很务实的想法,蕙娘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有一艘船,天下大可去得。在计划商定之后,自然要为孩子们——甚至是我们自己,预备一条稳妥一些的后路。这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桂含沁哈哈一笑,洒然道,“这都是之后再说了。不过现在升鸾短期内也未必能回来,难道我们还在广州等他?只怕我这次回来,未必再去吕宋,还要等朝中指示了。”

蕙娘和杨七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杨七娘颔首道,“按皇帝对鲁王的忌惮来说,现如今天津防务肯定是不能令他满意的。无需我们推波助澜,他也会把你调回天津。大家定计以后可以各自行动,升鸾那里,由我去说。”

“好说人家也是大将军一个,”桂含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就这样自说自话地把整个计划定下来,会否太不合适了点?只怕升鸾知道了,要和你闹脾气啊。”

杨七娘叹了口气,幽幽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道。“有于翘在,升鸾亦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说到许于翘,桂含沁面上蓦地掠过了一丝异样神色,他深深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道,“原来你们当时令崔子秀拐走许家那位姑娘,真是为日后准备。”

说起来,许于翘的事还是杨善桐和她透露的呢,桂含沁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会选择把这话说出口,俨然是有点故意和权家做对,冲许家卖好的意思了。蕙娘虽知道他在做决定时的心情,未必像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自如,但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半开玩笑地叫破崔子秀的身份——以桂含沁的城府来说,这样做,是有点故意了。

“那时候我还没过门,会里是怎么想的我还真不知道。”蕙娘便淡笑着冲杨七娘解释道,“但子秀待她还是不错的,夫妻两个感情一直很好。你若是想要见她或者子秀,等回京以后,我可以为你们安排。”

杨七娘眼神连闪,目光在蕙娘和桂含沁之间来回移动,片刻后摇头叹道,“相见争如不见,知道她过得好也就够了。再见她做什么,徒惹烦恼罢了。”

这么说,其实等于是在两家之间做出表态,不愿和桂含沁团结起来制衡这个计划的发起人权家。桂含沁哈哈一笑,也不失望,欣然对杨七娘道,“看来,嫂子对说服升鸾是极有信心的,那我也就不多废话了。接下来,这个计划具体该走什么思路,有什么细节是需要注意的,我看我们是否应该趁热打铁地定下来?”

兵贵神速,似桂、许、权三家的话事人,要聚在一起,非得有合适的场合不可。也就是在广州,蕙娘才能名正言顺地住在许家了,若是在京城,三家频繁聚会,说不定就会惹来有心人的注意。因此一旦定下了主意,趁热打铁地把计划思路确定下来,再约定联系手法,这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权仲白对这件事也没什么参与的热情,还是以蕙娘为主,桂含沁、杨七娘为辅。三人计议一番,主意已定,又再商议着如何试探可能的敌人,将其排除,此时内阁中诸位阁老,杨阁老和权家也有密切亲戚关系,又是杨七娘之父,这也无需多说了,双方是走不到反目成仇那一步的,顶多就是利益上权衡博弈而已。王家有重大把柄落在蕙娘手中,和桂家也算是有一定亲戚关系,均算是有希望争取来的对象。其余几个阁老,若非碌碌无为,便是附庸于两位阁老而已,其实亦不算心腹大患了。

“文官这里其实还好解决,毕竟直接拥立三皇子也是有些说不过去。”桂含沁看了杨七娘一眼,含蓄地分析,“总之,只要皇六子登上大宝,他们也只能誓死维护正统。倒是武将勋戚这里,需要谨慎提防。他们虽不能直接参与朝政,但居中串联,危害也是极大的。牛妃现在虽然避居于大报国寺,可她毕竟曾是四妃之一,此次入寺清修,不过也只是因为身子不好,过去养病而已,时机一到,病好了回宫就是。我看,她的威胁还在宁妃之前。”

杨宁妃怎说都是杨七娘的亲姐姐,就是蕙娘也没想着迫她去毒死宁妃,这只能是把杨七娘往她的对立面去逼。几人初步定下的思路,还是以劝服宁妃退出皇位之争为主,这其中的火候该如何拿捏,就要看杨七娘忽悠宁妃的本事了——说得好听是运筹帷幄,其实说得难听,这个任务最核心的要点,就是把宁妃给糊弄住了。至于在这过程中营造出的种种□势,其实也都是为了这个要点服务而已。当然,若是软的实在不成,那也就只能动用强硬手段了。

“皇五子不能动,动了无异于害死宁妃。”杨七娘瞅了蕙娘一眼,淡淡地道,“但皇五子不死,动牛妃也没什么意义。这件事还是要从别处考虑,静候时机,又或者干脆把卫家弄下去,则皇五子最后的靠山也已失去,朝政就会平静得多了。”

“有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桂含沁却不做此想,他摇头道,“皇四子身子不好,皇六子素来低调,皇五子身边总会聚集一些和杨首辅不睦的人。”

几人商议了一番,也是难出结果。权仲白垂目打坐并不做声,蕙娘扫了他一眼,道,“横竖将来我们三人都要回京的,这件事,不如回京后再见机行事了。去年冬天,皇上公开露面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虽说也有他这个病的原因,但有些事该怎么做,还是应该等仲白回京了再作分晓。”

这话倒是一致博得所有人的赞同,又商议了一番细节,桂含沁留下来吃了顿饭,也就辞去客院休息。杨七娘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亦同蕙娘夫妇分手。蕙娘和权仲白梳洗过了,上榻躺下时,蕙娘方若有所思地道,“这两家人,杨七娘当时看似不情愿,其实我觉得,她心里是很怕我们罢手的,桂含沁看似欣然,其实心底却未必高兴……嘿,到底不是元子,十八房就那么一小户人家,他真要发起疯来,顾虑也少得多了。”

“听起来,你心里是有点不踏实了。”权仲白沉吟着翻过身来,伏在蕙娘身边,也道,“杨七娘想要什么,时至如今其实你我也都明白了七七八八,实际上,我们的目标并不互相冲突,倒能携手合作,可桂含沁在政治上一向十分低调,似乎唯家族马首是瞻。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怕我们几人心底也并不清楚。”

他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还算是淡定,不免奇道,“怎么,难道你已想到了对付他的好办法?”

“政治上的合作,真能精诚相见的又有几人,各怀鬼胎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略带诡秘地一笑,“对杨七娘,我是找到了她的理想,明白了她想要做的事。这算是一种合作,一种保证。对桂含沁,这样的做法的确未必能行得通……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他牢牢地制衡住。”

“你是说——”权仲白神色一动。

“找不到他的欲求,就找找他的软肋么。”蕙娘一撇嘴,“虽说杨善桐也不算是什么简单角色,但她的脉门,还是要比桂含沁好捏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早!

363改变

既然彼此已有定论,那么蕙娘和权仲白便不再等待许凤佳,而是先行搭船回京,免得京中众人好等。两人久别重逢,又真是经历过了一番生死,自然也很珍惜这难得的逍遥时光。尤其是焦勋去了新大陆以后,两人间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的确是再无心结。若非气氛实在是不合适风花雪月,只怕这一次回京之旅,会更加爱意绵绵了。

虽说迫在眉睫的危机,因为权仲白的回归缓和了下来,但葭娘和文娘的离去,到底还是给蕙娘等人的行动,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这种事就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一般,没人想得到都还好,万一有人想到了葭娘和文娘,葭娘还好,大不了抱个女娃回来冒充一下,文娘一个大活人,哪里是能随便冒充得了的?因此,虽然没有明确的时间表,但蕙娘还是感到了比以往更为迫切的行动需要:夜长梦多,现在已不是积蓄力量的时候了。随着焦勋的离去,她们多年来累积下的秘密力量,几乎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也就是东北达家那里,还有些不牢靠的助力而已。但没了常年来负责联络的焦勋,这些都不能完全指望得上,而真正握有兵权的许家和桂家,却又不是蕙娘所能牢牢拿捏住的。

这种根基并不算太深厚的联盟,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有可能会更为松散,一点小事,都很容易激起合作者的疑心。就冲着这个,回京以后也该加快脚步了,不过,变数其实也还有很多。比如说,杨宁妃到底能不能带着儿子,从角逐中干净利索地退下来,还有,在皇帝的生死上,权仲白能否全力配合……

在政治战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一点城府总还是有的,虽说眼前局势,如同泥沼一般处处都是隐患,但蕙娘也学会了耐心等待——更早学会了及时行乐。时至如今,她也算是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史书上许多当权者千奇百怪的败家举动,对于这些在刀尖上跳舞的人来说,所有的一切,也许都会在转瞬间成为过眼云烟,如不乘着大权在握,花酒当年的时候肆意行乐,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如非过分奢侈,容易招来不必要的注意,蕙娘有时也是蠢蠢欲动,想要做点惊人之举寻找刺激。尤其是在权仲白不见的日子里,她内心深处的焦渴没有一刻能够停息,此时权仲白回来以后,他单单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用讲,蕙娘看着他心里便是一片宁洽,休说惊人之举了,她甚至连不惊人的举动都不想做,现在想到什么蒸汽船、什么票号、什么地丁合一,什么四边局势,心头浮上的再不是雄心壮志,只有无限的厌倦和疲惫。反而觉得这种漂浮在海面上,同权仲白两人闲看日出日落,宁静到几乎有几分无聊的日子,能令她的心灵获得真正的满足。

这种领悟,并非发生在极戏剧性的一刻,也没有一个戏剧化的顿悟过程,乃是日积月累,渐渐浮现于心中的明悟。这一日两人在船尾闲看鱼潮,蕙娘便对权仲白道,“等这一切了结以后,你和我再撑上几年吧。歪哥今年都九岁了,我预备等他十九岁娶了媳妇,就把里里外外的事儿全都交到他们头上,到那时候,什么天下事,我全不管了。家业他爱怎么败就怎么败,我们谁的事都别搭理,就这样搭着船全国——全宇内乱走吧。你想义诊也由得你,反正你去哪里,我就跟在一边,什么事也不管,就跟着你看看天下的风光,让我的脑子闲上一闲。”

她的口吻虽然随意,却是如此认真,权仲白歪头看了她一眼,唇边勾起一抹笑,倒是把蕙娘揽进怀里,拍了拍道,“看来,这几年你是真的有点累了。”

这几年来,她又岂有一天宁日?蕙娘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了权仲白肩头。权仲白亦是沉默了一时,方才悠然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来,我独自走南闯北的时候,也时常想起你和我从前吵的那些架。”

现在想到刚成亲时两人针锋相对的过往,蕙娘简直是脸上发烧,她闭着眼呻.吟道,“想这些做什么,那时候不懂事,快别提了——”

权仲白唇边也是浮上一丝笑意,他屈起手指,轻轻地拿指节刮了蕙娘的脸颊一下,轻声道,“别这么说,其实现在回头想想,你的很多话都说得是极有道理的。并不是说一个人生做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我到现在都还不是这样想。一个人想做什么事,就该去追求、去奋斗。然而,这种自由,也不是毫无限度的……”

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人对事,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积习已经是很难改了,蕙娘也没想到权仲白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间不禁一怔。权仲白温存地抚了抚她,又道。“有时候,当天下间,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的时候,即使……即使再不情愿,这件事其实你也是一定要去做的。逃避它只会令你更为不安,于我,这件事是李晟。于你呢,这件事……便是天下吧。”

蕙娘愕然道,“天下?什么天下?”

“当然是你的天下了。”权仲白还比她更吃惊,“按我们计划好的步骤,六皇子登位后,天下大事,还不是掌握在我们这几家人,以及将来的盟友手中。歪哥还小,父亲又无法信任,我不擅长这些。事实上,你不就是要和杨七娘、桂明润一起,来分享天下间的大权?若不是为此,杨七娘为什么要支持六皇子,而不是她的亲外甥皇三子呢?”

这个计划,当然蕙娘是很熟悉的,但她从来也未曾想过,在计划成功之后,自己会和天下有什么关系。她——再怎么说都是女流之辈,不入宫,如何能掌握天下的大权?此时听权仲白一说,才仿佛恍然大悟——是啊,这条路,她当时踏上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整个计划,处处都是为了自保,都是为了权家将来能不被当权者翻旧帐,结果在走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其实这条路走到最后,和鸾台会的计划也是异曲同工,她到底还是要通过皇六子却攫取天下的大权。只是和鸾台会独自掌权的计划相比,这个计划里,最后的得益者并不止她一个人,而李家的血统,到底也得到了保证。

权仲白见她神色有所变化,便徐徐道,“手执天下大权,坐拥敌国的财富。到了这个地步,你能做到的事,天下间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完成了。蒸汽船也好,开海禁也罢,禁鸦片也罢,你不做,谁来做呢?你不做,你会甘心吗?这样巨大的权力让渡出去,接班人若不能善用,生灵涂炭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你不作,你会放心吗?”

蕙娘一时,竟无言以对,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唇边牵起淡笑,他握住蕙娘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道,“这就是属于你的道路,属于你的命运。也许你会一时疲惫,也许你会渴望休憩,但终究,你还是会想要回去……以后,我会尽量多在你身边陪着你,让你回到家里以后,能够得到更多的休憩,在这条路上,也能走得更远一些。”

“可,你——”蕙娘一下坐直了身子,“你不是……”

“我什么?”权仲白望了蕙娘一眼。

蕙娘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她曾非常盼望权仲白能放弃他不切实际的梦想,脚踏实地地回到京城的生活中来,可现在,当她听到权仲白如此淡然地谈论着从此后多留在京城,如此自然地放弃了自己远扬天下的大道……她反而又有点不能接受,有点说不出的不忍和不快了。

“你——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自由自在地遨游宇内……”蕙娘皱着眉头,磕磕绊绊地说,“远离这些勾心斗角……”

“小隐隐于野。”权仲白笑着叹了口气,惬意地将脚放平了。“大隐隐于朝,只要心境在,何处不是桃花源?”

他转头看了蕙娘一眼,笑容越发扩大——在这么多年的风霜雪雨以后,那股遮不去的魏晋贵气,似乎终于被消磨去了锋芒,余下的只有一团温润。“再说,你不会以为身为你焦清蕙的夫君,我在这天下间,还能寻觅到真正无忧无虑的桃花源吧?你的身份和权势,如今又有哪里影响不到?”

话虽如此……但……

蕙娘不知该如何说起,但却知道自己最好表现出感动。——说来说去这么多理由,似乎个个在理,但其实说到底,权仲白改了志向,还不是为了她?

她于是深吸一口气,对权仲白露出恬然一笑,慢慢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上。

然而心中却到底还有淡淡的怅惘,挥之不去。

到了京城以后,权仲白自然是入宫去见李晟,蕙娘这里,却也迎来了权世赟——也难为他老人家了,这一阵子来回折腾,这一次回来,是专为了要看权仲白的。不亲眼看看他是否安好,是否还得到皇帝的信任,估计他也委实不能放心。

蕙娘也是暗道一声来得正好,把权世赟喊来密斟,坐下来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地道,“现在是否到了为皇六子扫平道路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364成熟

权世赟显然没想到蕙娘居然会如此言语,他微微一怔,谨慎道,“是否朝中出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

这一问还是问得很有道理的,要知道权仲白才刚回来,对皇上的情况一无所知,如果不是朝中有了变化,蕙娘何必一回广州就这么猴急?在这一点上,蕙娘若拿不出很好的理由,只怕是难以说服权世赟的。

“之前西北的事,大家因挂心仲白的生死,却是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蕙娘自然也是早有准备,眉头微微一皱,便侃侃而谈,道,“清辉部的腰牌,有十余枚都落入了官家手中,那一带现在更已经是大秦属地了——达延汗乘着罗春部内讧的时机,已经把原来的失地都给占住了……”

只是这句话,便说得权世赟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燕云卫已经开始调查清辉部了?”

清辉部素来都是武功好手,行走江湖,落败身死的有,但全军覆没的情况还真是很少发生。死了一个人,身上带了有腰牌也不算是什么,这东西又不稀奇,任何一个大户人家都可以私下制造,也都会私下制造。但死了一帮人,死在北地里,而且是死在北戎往关内的路上,身边还没有什么货物的痕迹,这一帮子人不引来燕云卫的注意是不可能的事。就是燕云卫西北分部的干事再无能,再迟钝,等桂含春到京城以后,故事一说腰牌一缴,被封锦甚至是皇上注意到的机会都相当地大。当然,鸾台会也有一些反追踪的手段,但,民不与官斗,从前朝廷那是没捉住清辉部的小尾巴,现在有了一条线索,谁知道燕云卫能查到什么地步?鸾台会在燕云卫内的眼线隶属于香雾部,打探消息可以,但一手遮天地遮盖这个事儿,又或者是指鹿为马地混淆调查结果,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能量。

“族长叔你也知道,杨七娘和封锦关系密切。”蕙娘蹙眉道,“因昔年仲白也调查过神仙难救,杨七娘本人好像还中过这种毒,所以封锦对我们鸾台会也是特别地注意,一旦有了进展,便在信里给她透露了少许。杨七娘和仲白闲谈时无意间说了几句,她是说者无意,可落在我耳朵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燕云卫暗中调查此事,应该也是有一阵子了。”

权世赟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终是对权仲白感到少许愤怒,“也是仲白太任性了,闲着无聊,做什么不好,非得要去北戎!这么一摊子事,全是他给惹出来的!”

“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蕙娘也叹了口气,她疲倦地搓了搓脸,“就是这样,还不好十分责怪他。刚见面的时候,我简直是连生撕了他的心都有了……眼下局势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若要提前发动计划,那便等不到皇帝自己去世了。就算一时半会还查不到咱们头上,但防微杜渐,许多伏笔,现在也可以开始打下去了!”

如果要等到燕云卫正式开始查鸾台会了,这才开始计划着干掉几个皇子,那鸾台会的篡位计划基本也等于是一场白日梦了。权世赟的脸色阴沉异常,但到底还是果断地点了点头,道,“虽然现在朝局已经是够乱了,但形格势禁,亦不得不如此行事。我看,就依原计划,先除五皇子,借此挑拨三皇子失宠,四皇子身子孱弱,随时夭折都不会有人猜疑。如此行事,虽说又要激起一番腥风血雨,但却是最为事半功倍的。”

蕙娘没想到权世赟原来私底下早有了腹案,一张口就是一个很完整的计划,就事论事地说,还算得上是极为实用。她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头疼,脑中急速酝酿着对策,面上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权世赟见了,便奇道,“怎么,这一计我也是酝酿良久,可算是一举多得了。一旦皇三子出局,以两族的亲戚关系来说,杨阁老倾向于皇六子的可能势将大增,有他力保,皇六子登上皇位的可能,岂不是又高了不少?”

的确也还说得上在理……

蕙娘思忖了片刻,终究叹道,“话虽如此,但赟叔你怕是漏算了一点。四子孱弱,六子年小,五子若又去了,聪颖伶俐的三子又怎会轻易失宠?即使我们可以栽赃到宁妃身上,并做得天衣无缝,但皇帝仍是大有可能弃用宁妃,保住皇三子这根独苗。要知道昭明年间,太子身边还有个鲁王在呢,一样是正当盛年,一样是能力卓越。皇上和太子之间且还有心结未解,就是这样,也没有轻易地将太子废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皇帝身子越发不好,恐怕激起动乱。”

这番话也是在情在理,权世赟不由陷入沉思,蕙娘更是趁热打铁,“更何况,皇五子一旦出事,则宁妃、杨家便有现成的把柄落在皇帝手上,如为长久计。杨阁老有可能壮士断腕,牺牲自己仕途来了结此事……若是如此,则我们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这却不能这样说,”权世赟倒是摆了摆手。“皇六子争取不到杨阁老,还可以争取争取王阁老么。但你倒是说得对,也不知是谁如此大胆,竟算计了皇五子的性命,如此一来,皇三子倒成了皇帝的心肝宝贝了……”

皇三子身子健壮,早都出去自己住了,又没什么疾病的。如果皇五子去世,基本上作为唯一硕果仅存年纪比较长大的皇子,肯定会被当作准继承人保护起来,到了那时候,鸾台会也就没有能力毒杀他了。其实就是现在,鸾台会估计也有点力有未逮,倒是皇五子因为生母已经出宫了,究竟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意思,年纪又还小,防卫心也不强,鸾台会在后宫宫人中也还有些内线未用,若是用得巧了,还能有机会把他给弄死。两人商议了一番,均未达成统一意见,权世赟有点泄气了,“说是要扫清道路,但皇三子弄不死,皇五子没法弄,这样搞,怎么扫平道路?”

蕙娘遂乘势道,“不如先从皇四子下手也好,一则他身子孱弱,夭折也不令人吃惊;二来,我等还可借此机会放出谣言,也算是故布疑阵,为将来留下地步。”

权世赟如今对蕙娘也算是深信不疑了——这些年相处下来,鸾台会几次难关,错非蕙娘又哪有那样容易度过?现在她身为鸾台会龙首,本人毫不恋权,事事先请问自己,儿子也是常年放在京城,权仲白去了边境,她还亲自快马要把他追回来。种种表现,均可证明蕙娘非是那种登得高位便燃起异心的人,听蕙娘说话,便很能入耳,因皱眉问道,“此话怎说?”

蕙娘便说出一番话来,权世赟听了,倒是有些意动,因沉吟道,“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正好你公公也将班师回朝了,等他回来以后再说吧。我也正好回东北一趟,这一阵子会内也是有点乱了方寸,人手调动频繁,有些日常事务亦是耽搁不浅,我不回去,局面也真是乱套了。”

他又若无其事地和蕙娘提起,“是了,你大伯这一阵子身子不好,已经决定回凤楼谷休养了。你公公远在边境,我们通信不畅,见了面你代我提一句也就是了。”

权仲白这边才失踪,那边就把国公府放在东北最得力的支脉给软禁回凤楼谷去了,现在更是毫无放他出来的意思。权世赟该信她的时候没少信,该防范的时候也的确是毫不手软。蕙娘越发肯定了国公府在鸾台会跟前的孱弱——之前的多年运营,不过是人家懒得理你而已。现在要开始实施计划了,立刻就把德妃名义上的父亲给掌握在自己手里,等成功以后,国公府就是想攫取胜利果实,也得找得到国丈爷才行。东北是崔家的地盘不假,可权族的事,怕还轮不到崔家过问。一旦族里要动真格的了,崔家的威慑,很多时候终究也就只是威慑而已……

蕙娘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却做出迷惑神色,道,“实不相瞒,赟叔,我过门以后从未见到大伯父,公爹也很少和我说他们家的事……”

权世赟哈哈一笑,亦是点头道,“我晓得,这都是长辈们之间的事了,和你们小辈无关,你也别多管。只是做个传声筒罢了,是了,这一阵子,你不在京城时,京里自然也发生了许多事,待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过得几天,送走了权世赟,蕙娘打听得杨七娘已经进宫去见过宁妃了,便知她也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若是宁妃不肯携皇三子退出角逐,那么她们母子也就只能成为被扳倒的对象了,虽说蕙娘也颇喜欢宁妃的容貌,但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残酷,尤其生在天家者,实力稍弱的,一辈子都只能做他人手中的棋子。譬如和她都没见过一面的四皇子,也许就难免沦为斗争中的炮灰,蕙娘自问对其亦不怀有什么反感,然而莫可奈何之下,亦不能不如此安排。

说句实话,她也是不大看好杨七娘能说服宁妃,概因皇三子已然长大,天分才情显露无遗,现在又是事实上的长子,就是要退出漩涡,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宁妃被说服了,她又该如何去影响自己的儿子?三皇子现在已经分宫出去住了,可不像是从前,宁妃想要动点手脚,还比较简单。——但不论如何,既然应承了杨七娘,这点时间,也还是要给的。

回京以后,一家人难免相聚天伦,歪哥果不其然,一见到父亲回归,之前的埋怨,也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倒是乖哥真如权仲白估计一般,十分生他的气,连着几天,对爹都是爱理不理的。惹得蕙娘直笑,权仲白急得很,却偏偏如老鼠拉龟,不知如何下手去讨好次子。蕙娘便给他出谋划策道,“你不妨去和歪哥谈谈买卖,言说可把许家三柔、桂家大妞中的一个邀来做客,让他来选一个,条件便是为你把弟弟给劝服了。”

“哪有你这样不厚道的。”权仲白是个厚道人。“明明是想探问儿子的心意,却还要扯我当幌子……他今年到底还小呢,等他长大,估计整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到时候再提亲事也还不迟,现在谈这个,还早了点。”

“那也不是这样说。”蕙娘倒是挺认真的,“大妞的年纪也快到了,若是儿子对她毫无好感,那也罢了,若是有些欢喜,自然要和杨善桐打个招呼。看看该如何处置,不然,大妞可不会就这样干等着他长大。”

说着,便施展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又是掐又是捏的,到底把权仲白赶去了和歪哥谈买卖,结果歪哥还很有觉悟,权仲白回来时一脸古怪,“他说他听你的安排……”

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精了,已到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层次,自从上回影影绰绰地知道了一点家里的秘密以后,表面言笑如常,其实心底在想什么,连蕙娘都有点不明白。此时会如此说,已是看破了父母的用意,蕙娘叹了口气,自己去找歪哥,“逗你玩呢,别想那么多了,本来都约好了,要请她们两家人轮流上园子里来玩的。谁先谁后,只看她们家谁先有空罢了……你现在还小呢,几年内,可谈不到别的事。”

歪哥瞅了母亲几眼,低下头并不说话,蕙娘倒有丝急躁,“做什么,现在对娘都不说心事话了吗?真是白养你一场了。”

“其实我早都把心事话说了啊。”歪哥被她一激,竟也说了实话,“桂大妞也好,三柔姐也好,都挺好的,我都成,你们觉得哪个好那就是哪个呗。我们这样人家,谁的亲事不是经过重重考虑,还有谁真是自己做主的?简直笑话。”

他突发成人语,倒让蕙娘不禁一怔,心头一时涌上的,不是欣慰,而是淡淡的失落——就算她曾经也是如此想的,可现在听到一样的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时,却令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挫败。

还要再说什么时,歪哥一扭身,早跑得不见人影了。蕙娘站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回去让绿松给杨善桐下帖子,“也该在她相公进京之前,和她说说话了。”

她顿了顿,又吩咐道,“这几天,也把王家那两个人证和口供、笔录等物,带到冲粹园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相对早,字数相对多!

365敬酒

此时诸女已经十分相熟,见了面亦无需闲话,蕙娘把大妞妞打发下去玩以后,开门见山便问杨善桐,“你相公都和你说了吧?”

虽说桂含沁人还没到京里,但蕙娘等人都要回京了,京中有事总要有人呼应,因此他也是和蕙娘等人预作交代,一旦有事可以直接联系善桐。可见虽然桂含春等人未必知道他的决定,但杨善桐肯定能通过特别途径和丈夫通信的。此时蕙娘一问,杨善桐果然未露讶色,而是微微一笑,坦然道,“嫂子骗得我们好苦。”

这一说,自是已明白蕙娘和鸾台会的真正关系了。蕙娘免不得叹道,“若换做你是我,你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也不知为什么,当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以后,心境反而比从前更平和了。竟隐隐有种空灵之感,从前和人谈判时,总是费尽心思去揣测别人的意思,自己亦是很动情绪,话说出口之前,总要再三考虑。但现在,除了同权世赟谈话时,紧张感依然无法退去以外,对着杨善桐等人,她竟是懒于去矫饰言语、玩弄文字,反而很有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感觉了。蕙娘自己想想,亦觉得讽刺——从前她是多么反感这种算计外的坦然,凡是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如权仲白、杨七娘,她都免不得在心底暗暗地觉得他们有些矫情,名利场中人,何不就算计到底了,又非要表现得这般恬淡,何苦来哉?直到今时今日,才明白这种经历过风霜雪雨以后的淡然,确实是发自内心深处,不是伪装能伪装得来的。

虽说杨善桐平素不大参与政治,但她也确实拥有这种坦然气质,虽然这坦然里带了几分天真,但她到底是和她相公不同,在她们这些人应有的算计之外,她还算是有点儿特别的人味。听了蕙娘说话,她亦没有敷衍,微微一笑,道,“确实,若我是你,只怕我骗人比你还狠些。”

两人闲谈了几句京中局势,反正如今京中还是二党相争,不过这相争,也是争得心不在焉的——杨阁老现在风口浪尖,有顾忌不敢争。王阁老现在少了靠山,怕倒台也不敢争。双方倒是维持了微妙的平衡,大体来说,现在朝政的焦点还是集中在北戎和海禁问题上,对于是否重新开海,朝廷内部也是争论不休,到现在皇上也好,内阁也罢,都没能拿出个明确的表态。

“海禁开不开,在我们来说当然是开好。”杨善桐看了蕙娘一眼,略带试探地道,“就不知我们现在是否还有这个精力关注这件事了。”

杨七娘回京的速度其实一点都不慢,甚至比早出发的桂含沁还快了很多,只晚于蕙娘等人几天。一回京便火速进宫给宁妃请安,杨善桐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计划已经开始实施,杨七娘要去探宁妃的口风了。这时候还分心朝政,也许是徒然无益的举动,她这一问,问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蕙娘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道。“仲白前回入宫给皇帝把脉,回来告诉我,去岁朝廷动荡不休,又有北戎压境等诸多烦心事。再加上他本人不在宫里,封子绣也离京公干,皇上少人管制,多少有些调养不周。本来渐渐痊愈的身子,现在也是有点不行了。”

杨善桐面色微微一变,低声呢喃道,“我说,七娘怎么这么急,这不像是她的性子……”

她遂一整面色,端正望向蕙娘道,“既如此,现在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桂家来做的?”

蕙娘摇了摇头,“若是有事,我会等你相公回来再说的。也不差这么几天么——今日请你过来,其实就是想乘你相公不在,告诉你几件事的。”

见杨善桐挑起一边眉毛,她便平铺直叙,很坦然地道,“我等在广州商议时,桂明润似乎有意把大妞许配给歪哥,当着杨七娘的面对我们提出婚事……当时我想到你多次诉说,大妞的婚事要她自己做主,便没答应下来。你我相交一场,这件事对一般人来说,也许并非什么大事,但我却觉得很有必要让你知道知道。”

她才说到一半,善桐便已经骤然色变,她站起身几乎失态地道,“不!他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这么做——”

这么做,和昔年杨善桐父母将她的婚事拿来当作买卖筹码的做法,有什么区别么?一样是为了别的利益,来牺牲子女的婚姻利益。以杨善桐的经历和性子,此事,必定是触犯了她的逆鳞!

蕙娘并不说话,待杨善桐渐渐平复了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续道,“不瞒你说,桂明润此人精明厉害,心思深沉似海,连我都看不穿他心中的想法,也不觉得我自己能够看穿。然而我也能够看出来一点——此子对于桂家在计划中所处的地位,有几分不满。”

杨善桐并未说话——她都没见到桂含沁,自然没法就此事多说什么,然而观其神色,蕙娘也隐隐瞧出了几分认可,她便沉声道,“有什么不满呢?桂家在计划中承担的风险应该不是很大。当然,若是事情败露,家破人亡也是转眼间的事,但若不灭了鸾台会,他们一样手握了能让桂家家破人亡的把柄。我觉得他不像是对风险不满……那么,便是对桂家在计划中所得到的利益不满了?”

杨善桐依旧不言不语,虽说长相并不相似,但说来出奇,此时她戴着的这张冷漠面具,竟和杨七娘惯有的表情有十足的相似。二人都能丝毫不泄漏心中所想,即使旁观者早已知道其心中必定惊涛骇浪,却难以从她们的表情中,钻研出她们的态度。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蕙娘却懒于去揣摩杨善桐的心思,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这一计划,对于我们三家来说,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想要在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中占得先手,也不算过分。然而,往上爬,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一宗交易,都是利益的交换……请你过来说这一番话,我也有两重目的,一,我想尽可能地维持联盟的稳定,别让桂含沁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二,我也是想要提醒你,在这么重大的政治活动里,子女亲事,是最普遍的筹码。要拉近两家的关系,再没有比说一门亲事更让人放心的了。”

这也句句都是实话——也因此,杨善桐在听说桂含沁是当着旁人的面提出婚事时,才会如此失态。在有杨七娘见证的情况下,若是权仲白和蕙娘当场一口应承了婚事,事后桂家势必绝不能反悔。儿女亲事一旦说定,除非有极大的变故,否则是一定要予以履行的。也因此,在政争中,互相拉拢很常见的手段就是结亲,比如说杨首辅,不是娶了秦家的女儿,他在仕途上也不能进步得这般快。

“我和杨七娘对于用说亲来拉近关系,倒是十分反感。要维持眼下局面,还用不着如此行事。”蕙娘淡淡道,“但若是桂明润想要有所异动……”

“他敢!”杨善桐脱口而出,却又很快地找回了自制力。她摇了摇头,自失地一笑,“当年爹娘说得真是不假,沁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功名心热切了点……”

提到桂含沁,她秀美的容颜上虽有怒火,但怒火背后,依然是遮不住的深情——也许是因为蕙娘今天格外的坦诚,杨善桐也没遮掩自己的情绪,“也许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为了自己的大业,平时很看重的东西,现在也都能委屈了……”

她抽了抽唇角,继而又肯定地道,“但沁哥这里,你无需担心。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夫妻这些年,我还不懂他吗……此前,我还是有些犹豫,总觉得我不能阻碍男人的雄心壮志,牵制着他,不让他大展拳脚。现在你倒是一言点醒梦中人,要实现雄心壮志,岂能不付出代价……”

她叹了口气,对蕙娘凄然一笑,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些年来,我时常觉得,在花团锦簇之下,我们这些人过的,是一种很惨淡的生活。沁哥越是高官厚禄,我便越是想问自己,这一切究竟值得不值得。到了这份上,我们究竟又在图什么?功名利禄,真有这么重要吗,有了一些,难道还不足够?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我心底好生羡慕,后来我稍微见过一些世面了,便觉得她们也挺可怜,虽然贵为公侯夫人,但又有多少人,可和自己的丈夫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可这么多年过去,当我成为一品诰命的时候,我才明白,从前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即使是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在这样的位置上,依然会有无穷无尽的磨难在等着你。功名利禄,就像是一个大磨盘,人进去了,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掩面道。“大妞的婚事,只会是她被磨走的第一样东西,沁哥若要再往上走,这个家,还不知道要被磨走多少呢。”

这番话,说得惨痛异常,蕙娘一时竟不能语,杨善桐双手掩面,静默了半日,才松手惨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女儿也好、儿子也罢,他们这一辈子都要自由自在地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沁哥若要一意孤行,我便带着子女们回西北去,大不了去新大陆……”

她看着蕙娘的表情,忽而顽皮一笑,吐舌道,“放心吧,只是吓吓他而已,沁哥不会勉强我的,知道我绝不会愿意,这件事,他多半也就算了。”

在这一笑里,她显得极为明艳娇憨,恍惚令蕙娘想到了桂大妞——只是比起母亲,桂大妞都少了几分跳脱与大胆。杨善桐自然而然地道,“沁哥这一生,也就是看重我们几个,若是连我们都不站在他身边,他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么好开心的?你放心好了,这件事,他会妥协的。”

蕙娘轻吁了一口气,亦露出真心笑意,“如此甚好,此事关联甚广,我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我也赞同。”杨善桐又严肃了起来。“废立之事牵连甚广,你我三家如不能全力携手,只怕胜算还未可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不赞成含沁胡乱搅合。”

既然成功以儿女亲事说服了杨善桐,蕙娘现在还不是顺着她的话来说?她赞同了几句,见气氛松散下来,又笑着道,“只没想到你如此合作,我的第一杯敬酒就喝得如此爽快,倒让我准备的罚酒都不好端上来了。”

“哦?”杨善桐眼神一闪,笑吟吟地道,“竟还有罚酒吃么?——我也不吃,端上来给我看看,你道如何?”

蕙娘欣然从命,拍手道,“把二皇子一案的证人带上来吧。”

只此一句话,顿将原本笑意盈盈的杨善桐,说得面色丕变。

桂少奶奶走的时候,脸色并不算太好看,蕙娘回转屋内没有多久,权仲白也回了甲一号。他冲蕙娘扬起眉毛,“如何了?”

“有敬酒有罚酒,还能如何?”蕙娘懒洋洋地道。“她是没什么野心的人,对再进一步,未必有更多的想法。又吃了王家这杯罚酒,就是为了王家安好,也会告诫桂含沁不要轻举妄动的……她舍不得她舅舅一家倒台,桂含沁倒未必有这个顾虑。就为了这点,她也得使劲啊。”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蕙娘看了他一眼,又道,“再说了……二皇子那事儿,我觉得她也未必有多干净,出人出力不敢说,推波助澜是少不了的。事发时桂含沁人在海外,她未必和丈夫细细商量过。就为了家庭内部的稳定,她也得把这事儿给捂住啊。”

只因杨善榆的死而迁怒于二皇子、牛贤妃,这种事桂含沁恐怕未必会赞同,一旦透露出去,夫妻两个也许就起些龃龉,蕙娘的说法,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权仲白却道,“你这个也许还是太诛心了点。就为了维护她舅舅,杨善桐也很可能会妥协的,她毕竟是很讲情分的一个人。”

这一点,蕙娘并不否认,她伸了个懒腰,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细想想,她说得也很有道理。虽然论精明算计,她也许不如我同杨七娘,但我们这几人里,也许就是她看得最透了。功名利禄,不过是一场幻影,为了权这一字,发生的这许许多多的离合生死,真的值得吗?这场游戏里,哪有赢家呢?”

权仲白笑着道,“你今日倒是悟了出世的道理。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就此放下,远走江湖,你说好不好?”

蕙娘白了他一眼,坐直身道,“我做梦都想说好——好了,不要闹了,我看,也该把王阁老请来说话了。他在外逍遥的时间太久,怕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不给他上个笼头,这匹野马,还真不知会跑到哪去呢!”

366罚酒

有了杨七娘送的两个人证在手,就算是权仲白出面,怕都能收服王阁老。蕙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王阁老见了证人,汗就开始下来了,蕙娘却未给他杨、桂两家的待遇,不肯把全部真相告知,而是淡淡地道,“祖父留下的偌大家业,三分传给我,三分传给乔哥,还有三分,实在是传承到了世伯手上。”

她顿住话头,不说话了,半晌,方才看了王阁老一眼。

虽是惯常拿捏人的手腕,但王阁老到底还是被拿捏住了,他望了桌上口供鲜红的手印一眼,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方才诚恳地道,“是我秉性驽钝,没能将老爷子传承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

“没能发扬光大也不要紧。”蕙娘笑了,“只不要屡屡自作主张便是了,世伯不要以为,我是因为文娘的关系迁怒于你,实在是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这旧党在你的带领下,越发有式微迹象,这等时候,正该韬光养晦,在下一代读书人里多做功夫,以为将来记。如何世伯反而行险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我若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偏我又知道了,若不管,也不忍心看得旧党就此烟消云散。”

这就是给控制王阁老找个理由了——须知道,对方也是阁老,你要威胁他总要给个动机,不能上来就简单粗暴地把证据拍出去,大吼一声‘今后敢不听命?’,虽然大致上就是这么个过程不假,但是面子上终究还是要做得文雅一些的。

王阁老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也是纯属意思意思地为自己辩白几句,“您也是不知内情……”

虽然蕙娘比他还小一辈,但王阁老已经用上了尊称。“二皇子自从受伤以后,心性大变,已非皇嗣佳选。对待王公大臣犹如私产,呼来喝去很不客气,私下更是有意——”

“这都不必说了。”蕙娘打断了王阁老的话,低头整理口供,她淡淡地道,“旧党,是祖父在世上留下的无形遗产,虽说我是一介女流之辈,不好参政,但先人遗泽,亦不忍见其所托非人。若是王阁老觉得自己已不配做这个旧党领袖,在这放下一句话,我自然能推波助澜,将他人推上这个位置。”

王阁老额头上的汗一下就沁了一层——这正是他最恐惧的事,一个政治家,害怕的不是失去尊严,甚至不是失去亲人,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他的权力。

蕙娘瞅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道,“若是还想再试试看,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这样轻率行事了。”

王阁老这时哪还不知表态?“日后必定以六皇子为马首——”

“哎——”蕙娘摇了摇头,“这个态度,现在还不用露出来,该你表态的时候,你自然知道如何行事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阁老额上的汗珠子,沁得更快了:六皇子头顶现在还有三位兄长,什么时候是该表态的时候?这话听了让人心里都发寒,但不论如何,他现在是再不敢细问的了,只能驯顺地道,“但凭十三姑娘吩咐。”

“以后,朝廷如有大事需要表态,我自然会给你送信的。”蕙娘也懒得和王阁老多加废话了,她轻描淡写地完结了这个话题,忽然又想起来。“是了,听说我妹夫下月又要成亲了,此事怎么不和我说?我没收到帖子呀。”

从前文娘还在王家的时候,蕙娘怎么也要给王阁老三分面子,哪里会和现在这样不客气。王阁老轻叹一声,面色如常地道,“是说了永宁伯林家的姑娘,因是第二次续弦了,也不打算大操大办,帖子许是还没送到吧。我回去细问一番,再亲自给您送来。”

蕙娘笑道,“这却又不必了,哪敢劳阁老大驾,当日我也未必有空过去的,但礼却一定会到。阁老放心吧,我们两家,一向是通家之好,怎么说也是亲戚,日后断不会因此生分的。”

王阁老自然受宠若惊,连连逊谢,气氛至此,终于没那么尴尬了。这也正是蕙娘的用意:怎么说都是阁老,恩威并施么,立威之后,也要帮他做做面子。象征性地让一小步。

将王阁老送出门后,一直伺候在一旁的绿松也是叹了口气,“才刚过了一年多,这就又要娶新人了……姑爷那贴药,也不知十四姑爷——王公子生受得起不。若是真有按时服用,林小姐过了门,岂不是要守活寡?”

“毕竟也是阁老家的公子。现在林家唯一出息的三公子,都远在广州多少年了,丝毫也没有照拂家里人的意思。”蕙娘讥诮道,“能和阁老攀亲,自然乐意。至于一个庶女的死活,又有谁在乎?你瞧文娘,被王辰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咱们两家现在不还是儿女亲家么,有了什么事,我还要帮衬他呢。”

绿松也只能摇头轻叹了,见蕙娘神色冷峻,便问道,“现在王家也算是服气了,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哪一家哇?”

蕙娘倒是被她问得一怔,因道,“没有哪一家啦,短期内也没什么事儿了。就等爹回来了,和爹说说会里的事就行了。”

绿松握着嘴笑了,“我看您一脸官司,还以为这王家不过是个开胃小菜,背后还有硬菜等着您吃呢——”

蕙娘也被她逗笑了,“什么事儿都是一阵一阵的,你以为这国家大事是社戏么,两三个月一出,两三个月一出?这都闹腾了多久,也该清静几个月啦。”

的确,在波澜壮阔的承平十五年以后,承平十六年的春夏看来都将比较平静了。边境人马在陆陆续续地班师回朝,东南海域,英国人也正和大秦和谈,双方就吕宋的归属权问题争执不下,大秦是要定了吕宋全岛群,英国人却想着要将离岛纳为己有,只把吕宋本岛分给秦军。这谈判的事就不该是武将去了,朝廷另行排遣了吴阁老出使吕宋商谈此事,也是体现了看重的程度。

至于后宫,暂时也还算是风平浪静,杨宁妃总揽六宫事务,办理得也是井井有条,几次因事进宫行礼,蕙娘都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当然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蕙娘虽有微微心急,但亦不去催促杨七娘。她的目光,更多地还是放在朝廷上——为了是否重开海禁的问题,新旧两党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已经吵了几个月了。全朝廷的眼光也基本都集中在这上头,不过,最重要的皇帝,到现在都还是寂然无声,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

“没有倾向,其实也是一种倾向了。”歪哥和母亲谈到此事时,便果断道,“没有倾向,不表态,除非旧党格外坚持,一定要死磕到底,否则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维持原状。我不知皇上为何保持沉默,但他存在倾向,是毋庸置疑的事。”

乖哥对这种事,历来是完全不感兴趣的,自顾自地抱着个球和乔哥在外头踢,蕙娘、权仲白和歪哥三人坐在一处摇扇赏月,两人看着歪哥大发议论,均觉有趣。权仲白道,“那你道,旧党诸公能分析出皇上的态度吗?”

“连我都能品出来,他们如何品不出来呢?”歪哥眨巴着眼睛,“持续上书表明态度,不也是对皇上的施压吗?这事要办不下来,大臣们接二连三地撂挑子,皇上也很吃不消的。”

连这一层都参透了,蕙娘不免点头一笑,歪哥又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发作这个话题。都说秋后算账,如是能忍耐到秋后,今年的税银解出来了,两厢一比,岂不是一目了然?这几年一直都在打仗,国库余银肯定特别好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拿这事说话,新党肯定大感棘手。”

“你今年才十岁啊,儿子。”权仲白不免叹息了起来,歪哥扮了个鬼脸,笑道,“这种事和下棋似的,用些心就钻研出来了,我觉得没什么难的。”

就是去年,歪哥还是懵懵懂懂的,在权仲白失踪以后,蕙娘含含糊糊地和他说了几句话,几乎一夜之间,这孩子就成长得多了,从广州回来以后,蕙娘有时都觉得有点看不懂他。儿子懂事了,她当然开心,可如今变得如此精明深沉,当娘的心里免不得也有几分伤感。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点拨道,“户部尚书是新党的人,造册的是他,懂行的也是他。贸然把手伸到户部,是要遭人忌讳的。这官场上的讲究,你就不懂了,各部管的都是各部的事儿,凭你怎么互相攻讦,这一层不能乱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等到秋后?就是为了帐面好看,只怕今年户部也要把税银都给收齐了的……”

歪哥这才恍然大悟,因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如此,各部之间,还有这样的讲究……”

权仲白看了他几眼,转头对蕙娘耳语道,“你说爹回来以后,见到歪哥如此,是否会欣喜若狂?”

蕙娘也不禁一笑,“他不是马上就要到了?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的确,良国公在盛夏过去之前,到底还是到了京城,交割完差事以后,少不得同一家人开开会,了解一下京城局势的进展。蕙娘借机和他在密室商议了一番,几日后,一封密信,便经由鸾台会,被送往了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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